我们应当如何描写一盏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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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应当如何描写一盏油灯

    设想你是一位作家,你现在要去写一盏油灯,一盏普通的油灯。

    可能在中国的某些地方——我不敢肯定是否在相当多的地方——人们现

  在依然还在使用油灯。油灯所用之油,可能是煤油,可能是柴油,也可能是

  菜油,或者干脆是某些我们难以想象的可燃物。至于灯的制作,那更是五花

  八门,各显神通。我的儿时印象中就有用墨水瓶所做的油灯,普通的盛装蓝

  黑墨水的瓶子——自然墨水已经用完——用来盛油,去掉墨水瓶盖而代之以

  小薄铁片,铁片上钻一个小孔,用棉花捻成的灯芯由此小孔穿过以便“吃

  油”,如此这般,一个油灯做成了。依我的经验,只要买得起油,这样简陋

  的油灯完全可以满足基本的照明需要。

    现在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一个油灯的世界。它可以在江南的某个小镇,也

  可以在塞外的蒙古包。我们姑且假定背景是在我国遥远的西部的某个荒凉的

  山谷里吧。一个小村庄,一户人家。夜幕已然降临,外出干活的人陆续返回,

  这家人也不例外。“该掌灯了吧?”女主人想,“可天还没黑透呢。”这时

  回到家的男主人在院子里开始洗脚了,孩子在他身旁来回跑动。终于,要开

  饭了,孩子虽小,这时也明白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点灯了,他喜欢点灯。他

  首先跑进厨房,摸索着从风箱旁边墙壁上方的小龛中取出火柴,然后小心地

  取出一根火柴,“火柴已经不多了”,他一边想一边划着了火柴,“我不能

  失误。”他可能这样想过吧。他果然没有失误,就用那一根火柴把灯——点

  着了。他一直等到灯光由暗转明,确信它点着了,这才赶快离开厨房,因为

  卧室——也是餐厅——的灯还没点呢。

    现在让我们转向这盏灯,卧室里的这盏灯,这才是我们要描写的真正对

  象。这并不是因为它比厨房里的灯重要,或者它们的造型不一样。完全不是,

  仅仅只因为我们假定这盏灯是我们要描述的对象罢了。当然,请注意,我们

  这里不是要写一篇关于这盏油灯的说明文,不,那不是文学的目标,因为据

  说文学是要反映“真实生活”的,在此也就是说,描写油灯要和人,和人的

  生活结合起来。好吧,言归正传,灯点着了,就在炕头的柜子边,它闪烁着,

  摇曳着,映照着炕上正在吃饭的一家人。

    一家人边吃边聊,他们说到了最近村子里发生的事,说到了令他们开心

  和不开心之事,大人们甚至谈到了孩子的教育问题。灯光迷漫在屋中,将照

  到照不到之物聚敛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这家人聊天的一个氛围,一个背景,

  一个“底子”。灯光仿佛还在说,在它的惨淡经营中,一个白天已经过去,

  一个黑夜正在,一个新的白天将会再来。或许它其实在自言自语道:“厨房

  的灯比我寂寞”。

    灯光还无力地透过纸糊的窗户,散漫地将黑夜拒之窗外,不过确也在这

  小屋中顽强地建立起了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半独立——因为敞开的房门仍然承

  受着黑夜之脸的凝视——的光明之国。

    然而这光明之国不仅仅属于这一家人,它在整个村庄里闪烁,与邻家的

  灯光,与天空、山谷、风声、虫鸣,有时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吠声等等周围的

  一切相呼应,相映衬。在无边的暗夜里,在无垠的宇宙中,这盏灯,这盏映

  照着这样一家人的油灯在某处汇集起了一团光亮,凝聚起了一个属于它自己

  的世界,一个灯的世界。

    可是,无论如何,这个灯的世界仍然属于大地。这倒不只是因为制作和

  供应这盏灯的所有原料都来自大地,而是由于,从灯的存在看,它必定和必

  须存在于这世界上的某处,比如这家人的屋中。但是,更加严格地讲,我们

  与其说这灯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处,还不如说是因为它作为一个坐标勾连

  出了一个它自己的世界,那个更大的世界只在“尚未被映照”的意义上才存

  在。这个灯的世界不但因为灯的映照而开启,而且因为灯的熄灭而隐藏。不

  仅如此,因为对煤油、火柴的经济上的操心,灯的存在与这家人的生活就有

  了一种特殊的联系。甚至包括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与灯无关的操心,也在一

  种“与灯无关”的否定联系意义中自觉不自觉地被背负着。

    至此,我们关于如何描写一盏油灯的意见才刚刚论述了一半,而且是不

  重要的那一半。我们的意思是,即使一个作家围绕这盏油灯,尽可能详细地

  叙述了这家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全部历史,甚或他将叙述范围扩展至

  全村,那也不意味着他已经“如实”完成了关于这盏灯的全景式叙事。比如,

  电灯,我们不禁要问,那个与油灯不同的电灯世界哪里去了?

    电灯是近代的发明,它的中文命名本来就与油灯相对应。在电灯出现和

  大量使用以后,油灯的使用具有了和以前不同的意义:它因此意味着“还没

  有用电灯”,电灯的存在使油灯显得“另类”,但它们确实同时存在于一个

  更大的共同的世界-我们的时代。如果我们没有在与电灯对比的角度去描写

  这盏油灯,就好象电灯还没有发明出来还不存在一样,那油灯就一如它在我

  们的先辈世界里那样存在一样,那幺,仅仅通过以上对油灯的描写,我们最

  终就没能成功揭示出这盏油灯存在的现代性来。这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如实

  描写出这盏油灯的当下存在的本质。这完全与那户人家知不知道电灯的存在

  无关,他们不知道并不能否认电灯的存在。这就有点类似-不完全象-假设

  我们身处唐朝,我们要描写平民所用的普通的油灯,那我们就不应当忘记那

  个与此相互依存的贵族的华灯世界。它们本质上相互依存,并在这种相互依

  存的关系中才拥有了其时代性。

    即使我们甚至可以假设他们——那户人家——谈及了电灯,或许他们真

  要装上电灯了,但那种对电灯的泛泛“谈及”和憧憬也远不能等同于真正生

  活在电灯世界里的生存经验。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同时描写油灯和电灯?但

  是,这将招致更大的难题:因为我们这时所描写的主题已不再是油灯,而成

  了油灯+电灯,这也就是说,我们跑题了。

    诚然,正如我们前文所分析的那样,如果以此油灯为坐标,那因油灯而

  勾连出的由近至远、由所照及未照组成的世界将是无限的,这种无限最终扩

  展到如此程度,以致我们不得不说它最后映照出的将是整个世界。而凭写作

  囊括这整个世界,恰好就是乔伊斯想通过《尤利西斯》所要达成的文学目标。

  用德里达的话说,乔伊斯企图“用一本单独的著作、一本不可替代的著作、

  一个孤立的事件包容他所理解的整个世界。”而“要使这一点成为可能,就

  只有让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都负载最大限度的歧义和联想。”这自然很难,

  但对一个雄心万丈的作家来说,对一个希望在此雄心万丈上充分发挥和展示

  其丰富想象力才华的作家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甚至是一个唯一必须面

  对和不能回避的问题,如果他真想成为一个现代作家的话。毕竟,我们身处

  一个不但知道油灯而且还知道电灯存在的时代和世界。

    于是,你尽可以去描写一盏油灯,但你得清醒,你所写者永远只代表冰

  山的一角。仅仅清醒远远不够,你还得把这种清醒表达出来。用沉默的声音

  和空白的文字去揭示你所要描写的事物“之外”,这真的很难很难。或者,

  这只是一个现代文学的伟大梦想?

标签: 描写秋天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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