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永日集》 / 八十年代记忆碎片……黯春三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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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四年三月得书九种,依时序记之。

  三月五日“惊蛰”,收到何家干赠书一种。

  《陈之藩散文集》此书没有版权页,没有出版说明,就像白色封面上只印书名和作者名一样,除了书脊的“文艺学社出版”再无任何来历;正文收《剑河倒影》、《在春风里》、《旅美小简》三集,每集都独立自起页码——应是盗印本。

  浙江人民社二○○○年八月出版过陈之藩文集《剑河倒影》,由陈子善所编,选收《旅美小简》、《在春风里》、《剑河倒影》、《一星如月》、《时空之海》、《蔚蓝的天》六个集子,另附录集外数篇,中有《〈陈之藩散文集〉序》,内云,《剑河倒影》、《在春风里》、《旅美小简》三书盗版太多,他把它们合起来交台湾远东图书公司出版,是为《陈之藩散文集》。——却未料到,这个合集还是被盗印。

  此中有浙江版因政治原因而抽出的《第一信——纪念适之先生之一》、《寄——纪念适之先生之九》、《哲人的微笑》(亦记胡适)、《科学家的苦闷》、《悠扬的山歌》五文,得书夜即读之。

  天涯闲闲书话的何家干,常赴港澳搜罗冷门旧书成堆,羡杀旁人。去年底他将一些多余的公开送出,当中有本《陈之藩散文选》(台湾远东图书公司——我现在怀疑就是原版的《陈之藩散文集》),我感兴趣问了问,但因有人先报了名,不愿与人争,虽何兄要送我亦坚持不要。难得他有心,最近在港见到此书,又专门买来寄赠,是比那五篇文章更珍贵的了。

  三月八日,收到谷林先生寄来的邮件,拆开,先是一本今年第一期的《芳草地》,正方形开本,洁白的纸张,疏朗别致的版式,是北京朝阳区文化馆办的刊物,内有谷林去年十一月给该刊编者的信,赞其刊名(用朝阳地名)、装帧之佳,谈为其不定期写稿事。又有杨之水旧文《绿窗下的旧风景》。稍稍赏玩后才看邮件另一本书,不禁大吃一惊——

  《永日集》周作人著。北新书局,“苦雨斋小书”之四。一九二九年五月初版。

  这是一份再也意想不到的骤然赐赠!隔着数十年岁月、数千里河山,书里、书外,多少情事意态。手足无措,只能从“头”开始慢慢道来——

  封面,竖列分三行的书名、作者、书局字样占去大半;上为一幅小图案,浅墨蓝色的木刻,绘茂叶树木,缭绕云朵,掩映山海交接处半轮太阳,在日出日落之间。这样的装帧、这样的小画,简单、朴实、耐看,隐然略有古希腊的庄穆之风,未悉设计者和作画者为谁。

  书是毛边本,左方书口和上方天头皆不切齐,尤其书顶,真如鲁迅说的“怒发冲冠”,唐弢说的“青丝覆顶”、“蓬头的艺术家”。唐弢并指,毛边书也经历过变化,“毛的一边移到书顶”,正是从北新书局开始并沿用下来的。这种“略带野趣”的“朴拙的美”,“参差的美,错综的美”,我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谷林曾撰《毛边书漫话》,说他的书架上“毛边书共得两种”,解放前的只有周作人《过去的生命》和这本《永日集》,它们之历劫犹存,“是侥幸,是漏网”。

  翻开扉页,先是谷林手录陆游和黄清老诗各两句:“闲愁掷向乾坤外,永日移来歌吹中。”“松阴坐永日,心与云俱闲。”——光是这几行字就可以赏玩永日了,不仅仅是诗意,谷林的一手小楷真个俏丽雅致,看那“掷”字提手边潇洒的一提,就真是“掷”了;修长的“阴”、“永”,就给人松荫垂垂、悠长舒闲的直观感受。按《永日集》我手头有的是河北教育出版社重印本(“中国现代小品经典”丛书,一九九四年五月一版、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印),八年前的夏日购得后,也曾抄了几个古人关于“永日”的句子在书扉上:陆游的“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绿酒可人消永日”;刘禹锡的“一卷素书消永日”;张九成的“听泉常永日”。但那字迹,叹口气,这辈子都赶不上老先生了!

  抄诗旁边、近书口,是整满六行的题记:“四九年初,谭正璧登报售书,去函询其周氏著作目录,复信云:有二十余种,目录不能备载,多初印本,可以全部出让,代价白米五担。其时周氏早期印本诚不易得,余亦微有元相俸钱之感,但身非彭泽令,对此十倍折腰之数,未能脱俗,只好割爱。其后到北京,时时蹀躞旧书铺,以收罗周著为事。经年仅欠此种,后以□□之导,获见此翁,道及搜罗辛苦,承以此卷见惠,喜出望外□。”——这段题记的墨迹已淡,当为昔年所书。此事谷林后来已基本记入《曾在我家》一文中,并云:搜求所得周氏著译,“就中尤推《永日集》和港版《过去的工作》、《知堂乙酉文编》为翘楚,盖咸从作者手头得来。” 但对前者所得的经过细节没有描述,尤其“以叔英之导”获见周作人,及此《永日集》为谷林当时仅缺者,是第一回听说。得书后即去信询之,答曰:穆叔英是少他两岁的中学同学,以共编《鄞商学生》而熟识,建国后两人同在北京,穆打听到周作人住处,约了谷林一起走访(穆现已去世)。至于“仅欠”,是指在五十年代初;(《曾在我家》载,港版《过去的工作》、《知堂乙酉文编》乃于六十年代时闻香港出版,向周氏求取,当面得之。)而此《永日集》,书后版权页背面复有两行手书云:“此卷承老人寄赠,于 一九五零年十月九日收到。”

  扉页背面则是新题两行:“甲申春日寄 胜衣弟清玩”。

  接下去,可以再抄《曾在我家》:书名页“右下角钤‘且以永日’长方章,序言末钤‘苦雨斋印’方章,字作魏碑体,纵横各加界划。”

  目录页右下角则是谷林的小篆长方章“修之藏书印记”,与周作人亲钤的那两方一样,都是朱文印。

  内页排版大方,天头、书边开阔,行距疏朗,容得下谷林在行与行之间纠正了个别排印错字。同样的内容,手头河北教育社的三十二开重印本正文是一百六十五页,这北新初版大三十二开,反而是三百四十四页,可见其版式之阔绰。

  谷林之纠误,说明是细读过的,但此书出版七十多年、在其手半个多世纪,纸张发黄却尚保存整洁。

  正文二十五篇(包括一篇《杂感十六篇》,以及作为《跋》的《〈专斋漫谈〉序》,因“《漫谈》未续写,移作本集代跋”)。前有作者“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所撰《序》,谓收文大半作于民十七年,小半为民十七年以前(按目录的篇目后均附写作时间);有五篇是翻译,收在一起的原因是个人“偏见”,因原文意思为己所喜欢,便正如大家引用古人成句一样“整章整节地引用罢了”,并称它们“在这集内是最值得读的文字”;“在自己的文章中只有一篇《忒罗亚的妇女》觉得较好”;末云“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关于文学的意见主要在《〈大黑狼的故事〉序》里,“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已详《闭户读书论》中”云。——本册该篇篇末,谷林抄录了周作人一九三○年二月一日致胡适信的一段:“近六、七年在北京,觉得世故渐深,将成‘明哲’,一九二九几乎全不把笔,即以前所作亦多暮气,偶尔重阅,不禁怃然,却亦觉得仍有道理——另封附呈《永日集》一册,其中《闭户读书论》请读之以供一笑。”

  如此这般,一部曾辛苦搜罗而“仅欠”、得作者圆梦的“翘楚”之书,历劫幸存的初版毛边珍本,有知堂亲钤的印章(朱墨犹新!)、有谷林多次的题记和引录,曾在苦雨斋,后归朝内宅,今到忆水舍,经两位老人的手传递,而我有幸复加摩挲、相对——这是怎样的缘份。乍接的心情自然首先是惊喜,此恐怕尚有逾于谷林当年,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旋即是感动,而又同时竟生了一缕酸悲之意,因为这人情的背后是沧桑,遂温暖与苍凉并存。

  还要再说什么呢?“且以永日”吧!

  我的笔记中有过一个“知堂读屑”系列,将读过的周氏集子中自己感到“同情”、欣赏、有意思的,及反映了知堂重要思想或个人风格的段落句子抄下来,缀以自己些许批注、零星感想。这当然不能追比知堂的抄书文章,因为都是些未加整理的片段;只是像跑到他的园地上,摘些花草菜叶回来,但目的却不是用作栽种自己的园地,更多时候是借他的口说说自己的想法,以此消磨一些闲暇时光或冷寂心境——正有点“一卷素书消永日”的意思。

  《永日集》是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中旬读抄的,趁着这次得谷林移赠旧册,就将该书的“知堂读屑”转录过来,以志此缘——

  本集主要是译文与抄书(所译所抄均西洋书文,当中多篇是谈古希腊的)、序跋、时论三类文章。

  《忒罗亚的妇女》一篇,指对《忒罗亚的妇女》得作者、古希腊悲剧家欧列比台思有“亲密之感”,因为“其著作中唯理的思想与人道的精神”。按这二者亦正是知堂自己的思路。又谈这篇悲剧是“对于人类的哀怜的精神”之体现,“其中并无什么激烈的态度,更没有报复的思想”,“其沉毅处是希腊性质的特别长处”。对待悲剧的命运,知堂也是这样,哀怜整个人类多于反抗,重沉毅不重激烈。此篇抄书文字平平,但知堂序中特别自诩之,盖能突出反映其人生观也。

  《论山母》是译文,在篇后附记中知堂称他很喜欢哈利孙所著此文,这推想除了对古希腊、对事物(诸神)的“起源及其变迁”、对神话的特有兴趣外,还因为文中谈的,古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造神”过程是“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避开了恐怖与愤怒而转向和平与友爱”;但最初神灵身上的野蛮恐怖,却又仍有影迹留存——这种趋美弃恶,是知堂的人生追求;而恶又始终影影绰绰,则是其自况反映。

  《蔼理斯〈感想录〉抄》六则,一则《进步》开头说:“我觉得自己不能同情于现在通行的厌世思想”,但原因并非对人生的乐观,而是因那些“通行的厌世”“错误在于过分看重进步的意思”,到看不见世界的进步便厌世了;实际上,“世界是一个永久的新奇,永久的单调。”——蔼理斯与知堂正是看透“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古旧的新奇也是永远的回复”,才反对流行的因信奉进化论而导致的厌世。

  二则《晦涩与明白》,说:“至好也是那虚无之中心,须得包围起来才能造出美或深来。”“要明白,要明白,但不要太明白。”

  四则《雅歌与传道书》,推崇《旧约》中的《传道书》,因其是“愁思之书”,是“厌世与乐天之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正是我们所应兼备的态度,在我们要去适宜地把握住人生全体的时候。”又说,在《传道书》的年代,世界是“虚空”的,但“留有一种伟大的希伯来特性,一切特性中之最可宝贵者,便是温暖的博爱的世界主义。”

  五则《宗教》,说宗教有如恋爱,“在不能有这个经验的人看来不免有点可笑。既然他们可以没有这个经验而好好的生活,那么让他们满足罢,正如我们也自满足了。”——知堂不是蔼理斯那样的宗教信徒,他抄这则的用意无非是追求那种自得其乐、“好襟怀不要人知”(张炎句)的生存态度,以及一如第六则的标题与结语所示的处世态度:“自己中心”;“或者,毕竟各人都是对的。”

  按:蔼理斯这部《感想录》可列入搜求书目。

  《〈谈龙集•谈虎集〉序》中有云:“我的绅士气(我原是一个中庸主义者)到底还是颇深。”

  《〈桃园〉跋》中提到,废名赞同知堂“所引的说蔼理斯是叛逆与隐逸合一的话。”又称自己的“头脑是散文的,唯物的。”评废名,说一是喜欢他的文章,“简洁而有力”,合于知堂“喜含蓄的古典趣味”;二是喜欢他小说里的人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像……那样慈爱地写出来,仍然充满人情,却几乎有点神光了……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象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

  《〈杂拌儿〉跋》评俞平伯之旧而又新的属于传统的文风,兼谈现代散文与明代文学、与传统之接续复现,可与《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并看。

  《〈燕知草〉跋》亦如此。另又指出,抒情散文“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这可算是知堂的追求与自况。再又指出文学须与革命分开,是两样事情。

  《〈聊斋鼓词六种〉序》中说:“‘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我很喜欢这种态度,这是一种文学的心情,不汲汲于功利,但也不是对于人事完全冷淡,只是适中地冷静处之罢了。”“聊斋那时不能再做遗老了,他就以那种豆棚瓜架的态度来应付。”

  《〈大黑狼的故事〉序》,谈革命与文学之关系,说:“现代乱世青年只有两条出路,强的冲上去,做个人类进化的‘见证’,弱的退下来,叹息诅咒,以终天年,兼以传种。”按此语实可概括周氏兄弟,只是弱而退的知堂寿则多辱,传了几十年种的反是其兄了。又认为文学不可代革命,作为战壕内即兴的文学,也不同于文士的摇瘦拳头,知堂则自承不革命;而对于曾写(译?)《大黑狼的故事》后弃文去革命、再后又对革命“已没有多大兴致”的谷万川,知堂说:“我并不劝他回到记录大黑狼的那时代来”,因为这跟叫大家回到古代去是同样不可能的,但“又觉得不革命又不不革命之非计,所以想借大黑狼去诱引他一下”。结语云:“这两年来人事改变真不少了,大黑狼和万川都还健在,这真是极可喜的事了。”浮世人事,喜慨交集。

  《闭户读书论》劈头就说:“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没了灵魂轮回之说,令凡夫失去安慰,“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便成了只有上联无下联,于是使“懦夫有卧志”,知堂自承是懦夫,“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只好闭户读书;从读书谈到读史,“很有点历史迷,……它(《二十四史》)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上的人物事情常重现当世,如白日见鬼,“此可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浅学者流妄生分别”,以后经过什么大变动便会是新世界新人物,“此正是不学之过也。宜……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按《序》中云“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已详《闭户读书论》中”,可见此篇有对专制重压说怪话的讽世之意;但“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与从太阳底下无新事的历史中观照出宿命悲观的人生这两点,也是知堂重要的世界观。

  《杂感十六篇》,之一《罪人》,谈“一本书的价值,排印,校对,纸张装订,要各占二成,书的本身至多才是十分之四”。关于书籍的错字,举了一个绝妙例子:某人引陶渊明《饮酒》诗:“但恨多谬语,君当恕罪人。”(按此为《饮酒二十首》末一首末二句,原为“恕醉人”。)“这也错得太有意思了。”

  之十一《山东之破坏孔孟庙》,文则平平,但最可留意的是其激烈反日,且不止针对文中所述之事,而是进一步推至全面。读之如见一十分清醒之反日义士,谁会想到作者十余年后的遭际。

  之十二《历史》,与《闭户读书论》有关段落是同一意思:“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我读了中国历史,对于中国民族和我自己失了九成以上的信仰与希望。”又说:“我恐怕也是明末什么社里的一个人,不过有这一点,自己知道有鬼附在身上,自己谨慎了,像瘌病患者一样摇着铃铛叫人避开”。按知堂爱好、重视明末文学,然观此语前半句,使人想到他后来的命运,绝似明末钱牧斋吴梅村辈,真是一语成谶;后半句,明于史,明于人,亦明于己,颇像鲁迅的自剖。

  最后要补充的是,得谷林赠此《永日集》前后,我写“书架之南”专栏正好写到周作人,谈他在古希腊旅途上的几个人影、几本书影(包括《永日集》,因其中有欧里庇得斯悲剧的内容)。书与文章,情绪暗中相合,是可谓福至心灵缘至身耶!

  三月十一日,收到从嘉兴秀州书局邮购书一种,并书票数张,中有陆乐雕塑孔子像,线条流畅、形体浑朴,自然见精神,极佳。书中还夹有《秀州书局简讯》一七四期,自网上直接得读,范笑我兄已不再寄油印本,这次忽然附此过期一份,用意大概是该期上有多人说及陆乐雕塑;褒贬不一,我是赞同其中一位所云:“很入味,属极少主义的东西,我很喜欢。向陆乐致意!”

  《约翰逊传》[英]包斯威尔著,罗珞珈、莫洛夫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二○○四年一月一版。

  旧书店主之子约翰逊,是十八世纪英国文坛祭酒,以独力所编《英文字典》著名,更以尖锐、机智、刻薄的口才见称,他从小就“向自己立下规则,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拣最精彩的说。”如“他安慰那些曾经好几次下决心明天好好干,但倒头就睡过头的人说:‘我在五十五年之内,便只是一味地下决心。’”(台湾志文出版社所撰原书介绍)诸如此类,我喜欢这老汉的口没遮拦而又通达合俗。

  包斯威尔则本为出身名门的浮浪子弟,从小渴望结交名人,自二十二岁得识约翰逊,乃折节读书。此后的二十一年、直至约翰逊去世,包斯威尔经常拜会,相聚共二百七十六天,将会面言谈巨细无遗一一记下。约翰逊死后七年,包斯威尔整理出此煌煌大传,打破了传统传记写作手法,大量采用所记录的对话,哪怕是对自己的奚落都忠实传达,“将他未曾公开的写作、语言、思想,交织成一幅生动感人的图画”(全书开头语),也写出了约翰逊周围的文人圈子。又过了四年,包斯威尔在忧伤失意中过身;译者罗珞珈说,他多活这十一年,只是为了完成生命赋予他的这一写作使命。我喜欢他这样重视收录奇言妙语,喜爱这对均患有忧郁症的忘年交。

  原书出版近二百年后,第一次译成中文(所据为F.V.莫利删去“死钻牛角尖的部分”的浓缩本,从过百万言缩编为四十多万字);又在近三十年后,从台湾引进,终于可让我们看到这部著名传记。《译者序》强调,此书的价值是“让大家知道,两百年前的英国文坛,有那么一段令人醉心的历史”——作者与传主深厚的友情。F.V.莫利在《前言》中则说到,当年英格兰的遗风已荡然无存,“我们必定要撇开一百多年的不断改进与革新,才稍能欣赏当时的生活情况;我们更要撇开一切‘进步’、‘改革’等等陈俗的观念,才能接受当时的人生哲学。”“然而,这本书的重要性,并不全在它的历史价值”,而在于传达的友情温馨。

  此书的一个意外之喜是,罗珞珈译至三分二时因故中止,续译者,乃诗人洛夫。另书中保留了四十多幅英国传统风格的线描插图。

  三月十五日,收到从旌旗网上书店邮购的四种。

  《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胡守为主编。浙江人民出版社。二○○○年十二月一版。

  二○○○年是陈寅恪一百一十周年诞辰,此前一年,举行第三次陈寅恪学术研讨会,四十六篇论文结集成本书。——研讨会及纪念文集,常常只见后人不见前人,粥粥群贤自说自话,主角成了一面旗帜,有血有肉的倒是旗下集结的着装不一心事各异的团队。所以虽然是陈寅恪,此书我也未买;现得五折,聊且一聚。

  季羡林教授担任这次研讨会的 、为本书题署,其在开幕式上所作主题报告《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强调陈寅恪不离开是爱国,但称赞其不肯北上是硬骨头,而相反的是金岳霖、汤用彤及自己等驯服者。

  接着是周一良的《向陈先生请罪》,交待他于“大跃进”期间,因为好不容易才入了党,为了显示党性,接受任务写了批判陈寅恪的文章;因故没有刊出,旁人、包括陈寅恪都不知道,“不然的话,我早已成了金应熙第二,被陈先生处以破门之罚,拒之大门之外了”。作为“迷途知返的弟子”,他检点自己“违背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这种标准,或多或少这里或那里做了些曲学阿世的工作。”

  其他文章包括汪篯学生胡戟的《试述陈寅恪先生对士族等问题的开拓性研究 附言:被“逐出师门”后的汪篯先生》,我曾亲炙而敬仰的邱世友《试论陈寅恪教授的诗(词)学思想》(认为陈寅恪诗学思想乃感伤主义而非悲观主义),马幼垣《陈寅恪已刊学术论文全目初稿》,张求会 《〈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之增订》(皆订正梳理之佳作),郝润华《从传统到现代——论陈寅恪对传统诗歌解释方法的继承与开拓》(有对诗史互证方法的历史源流之概述),等等。

  书前所附照片,有陈寅恪在中大校区故居彩照。

  得书日,自家阳台杜鹃极盛。此树今度开花最早,去年十一中旬已吐一二,下来一路开得消消停停,使我担心其已老颓衰减。但它真也仗义,始终仍开到二三百,且还带来特别的惊喜:早几年已开始出现一树粉红中两三朵深红,此日更见冒出一朵洁白,与同一枝头的一朵粉红相映成趣。自行变调,一株三色,使我欢心。

  翻读书中王川《 陈寅恪在康乐园的生活情趣》一篇,颇可喜,有陈赏杜鹃等花木之记;三月十六潮雾夜,乃重读《陈寅恪诗集》中陈氏夫妇咏校园杜鹃诗,下来写《杜鹃花下曾读诗》时采用。

  《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美]宇文所安著,程章灿译。三联书店。二○○三年十二月一版。

  十多年前曾买过作者一本《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选题大合我意。本书的研究主题同样别具文心、而且取材更广阔:中西诗歌中的爱欲问题。其旁征博引,“将来自多种不同文化、多个历史时期的诗歌放在一起进行深入探讨”;而书名取用隋炀帝所建的“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的“迷楼”,既是架构的模仿,也是内容的比喻:爱欲,游戏。

  《大探险家》[奥]斯•茨威格著,黄明嘉等译。漓江出版社,“茨威格传记精华”丛书。二○○○年一月一版。

  此书收茨威格传记两种:《麦哲伦》和《亚美利戈》。前者我念大学时读过,麦哲伦悲剧的无实际意义的环球航行(无论于其个人还是世界),正凸显了其精神意义。后者是关于美洲命名者的故事,美洲由哥伦布发现,以亚美利戈来命名,这固然“叫人不是滋味”(内容简介语);但此版本封面、书名页等处将茨威格此传的传主印成“哥伦布”,则是绝对的颠倒黑白,更叫人不是滋味了!

  《记忆碎片》见招拆招(张立宪)著。南海出版社。二○○四年一月一版。

  因为现代出版社“梦工场”丛书里的《老歌》、《香港制造》,记住了主编张立宪;因为在网上读过一组《关于读书的记忆碎片》,记住了作者见招拆招。原来这是同一个人。那两本书、一组文章,对八十年代的听、看、读作了长吐一口浩气般的回忆,尤其“读书”,对八十年代的大学读书(与不读书)生活的怀缅赞美,看得让同样走过、同样推崇的我酣畅血涌。现在作者结集,另包括校园、麻將、打架、毛片、评书、电影、买碟、电脑、泡妞等“记忆碎片”,以“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的断喝(这本是“读书”的副题),为我等生命精神血脉的根基由来,作了一个全面的记录,自然要买;虽则很忙,也仍然要读。

  为他幽默生鬼的笔调而乐不可支,为他写出的共同成长经历而感到亲切,更为他的黯然而神伤。他说这是自己“最珍视的写作成果”,而我一直希望有人好好忆述八十年代,这些真切的碎片也就让我同样珍视。

  至三月二十一日读毕,当夜即于书扉记下阅读过程中几个与其情绪相关的碎片——

  各自在寂寞的离家的床上。收到信息时,读到书里引用郑智化的歌词:“我用一转身离开的你,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电话里,传来辛晓琪的《味道》:“……手指淡淡烟草味道”。

  忍不住说了一个小故事。那次聚会后、如这书中说到的“意外的留”,小小一段夜路。递过去一支“520”香烟,犹豫一下接了。彼此忽都不说话,慢慢地走着;雨后路湿,两边还是当年的树影,路灯昏暗,只有两根烟明明灭灭。这一片刻,恍惚间回到了当年。后来才知道:早就戒了烟,而且根本就不应抽,因为不久前刚刚……

  始终还是买了那张郑怡的碟。那个黑色灿烂之秋,曾用“像个孩子似的”字迹,抄来一批歌词,里面有一首《想飞》:“……秋天的心适合独自体会,秋天的我想飞。”原歌本身,十多年来,先是朋友冷摊搜得,却因磁带太旧无法听;然后谢绝抄词者为我找;然后偶然自己遇到,又因当天不想有这别人的纪念物掺杂其中而没买。终于听到了,却原来,并不好听,远没有凭歌词的想像好,远没有那些字迹动人。所以那朋友所得的旧磁带真是天意,所以那一回的谢绝真是对的,旧日的好,只合留在回忆中。

  仗义丽人般的杜鹃又开得极盛,写《杜鹃花下曾读诗》。欢喜赞叹,但背后终是惆怅追忆,与杜鹃有关的故园花事、旧人书事。

  看电视直播,一边是大选,他们又赢了;一边是足球,我们又输了。目睹着有人把绿色送上高台再给了他们四年,有人把皮球送入网窝再留了我们四年。但它们与我何干,不如手中同时在看的这本《记忆碎片》,更切身、更关心。多少个四年都比不上我大学的四年。

  购《同学少年都不贱》。“同学少年”。书前张爱玲的手稿,就是那种“像个孩子似的”笔迹。姓张的人,黑色灿烂之秋。现在写的还是这样一手字吗?

  读《记忆碎片》里的“泡妞”,像其他章节一样尽多及己之同感:杨蒜苗和黄红梅的故事,几乎也有了泪意;而那个记忆突然袭来眼前全是旧影的故事,也为之酸楚发呆,想起今年第一期《文字客》上那篇不知谁写的配画小文(画是抽象的,撰文者纯粹借来抒一己心曲罢了。我也是)——

  “献给L,献给你早期的朴素和简单,献给你对自私的认知,你发黑的眼圈,你从地铁口出现的那一瞬,献给你在书桌前刹那的怔忡和泪水,你的奋斗,你在电脑里的剪影,献给后来你纯洁里虚荣的部分。”

  ——但那一天是儿子生日,在这伤情之前,是与妻儿的其乐融融,晨运,看蝴蝶展,逛书店;读后发呆后,则是带儿子下楼去骑滑板车、吹蒲公英。终归是一个家常居多的中年男人,那书里书外的记忆碎片,不过是主旋律中的插曲,是歌曲唱词中的无声过门。

  木棉杜鹃三角梅夹竹桃都开得红艳艳的,但连日仍是阴霾的天空。

  邹静之写过:“该怎样过这个春天,花一开就手足无措。”

  该怎样过这个春天,记忆一开就就手足无措。

  三月二十一日,儿子生日,带他去看蝴蝶展,去逛书店,自购一种。

  《同学少年都不贱》张爱玲著。天津人民出版社。二○○四年三月一版。

  这部小说,作者生前并不满意;朋友也代她积压了多年,现在终于“出土”,书前陈子善《序》记述了有关情况。小说写得好与坏,各花入各眼,我读后感觉是不太坏,也不太好。有人指它“寒瘦”,是对的。才情老去,是摆在那儿了。但老去的才情终是才情,世情的虚空、人情的阴郁,像黄耀明唱的“世情盖掩幻灭”,仍描摹得入骨——这是“寒瘦”的另一解了。少年时好友、老去的同学变得隔阂,“在地铁火车入口处拾阶而下,到月台上站着,她开始担忧临别还要不要拥抱如仪。”总是属于张爱玲的苍凉。

  比起来,我更在意这小说以外的东西。比如像上述,在《记忆碎片》的情绪中遇到,便别有“同学少年”的感触。尤其书前的手稿,那“像个孩子似的”笔迹,不免想到把张爱玲介绍给我的人。

  又比如,与小说并发的四篇文字也使我很有兴趣——

  《无头骑士》。真像一个“无头骑士”,看不出来历,估计是翻译。

  《爱默森的生平和著作》。三联书店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曾引进出版了美国人范道伦编选、张爱玲译的《爱默森文选》,前有《译者序》,两者比较,基本相合而有所出入,是否张爱玲于译此书后,将《译者序》重新整理过形成此文?而出入主要在于对爱默森诗的论述,此最足惊奇:《爱默森文选》五辑都有《编辑者言》,其中“诗”的《编辑者言》,绝大部分内容移来这篇《爱默森的生平和著作》里,那它究竟是张爱玲写的还是译的?又:《爱默森文选》的“诗”收六首,现在这《爱默森的生平和著作》后附五首,《大神》、《海滨》两首为《爱默森文选》所无;《问题》两者皆有,但此处有注释。——到底这篇文章、这些译诗的来历如何?

  《梭罗的生平和著作》。与上一篇一样,都写得很好,介绍妥贴精当,但同样不明出处。书后所附的陈子善编《张爱玲年表》也找不到张曾译过梭罗专著的记载。该文后附梭罗诗三首,以前曾见于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二月版的《我听见亚美利加在歌唱——美国诗选》,虽署名张爱玲译但也没有选自何处的资料。

  《海明威论》,这篇长文后面总算出现了注释,介绍了作者是美国作者、评论家华伦,及原文发表情况。但翻译时间仍阙如。张爱玲去国颇译过一些美国作品,《爱默森文选》已得,剩下最想收集的就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那本书也有《译者序》,可惜这次没有收进来。

  除了这些缺陷,整本书做得还可以。附“年表”、手迹之外,还有些照片,其中书前一张六十年代爽朗的笑,是第一次见到,也是最“阳光”的张爱玲。封面整一片藏青色,暗洒细白,银色书名,端庄静气(严冬设计)。

  三月二十二日,收到样书一种。

  《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3年网络写作》陈村编。春风文艺出版社。二○○四年二月一版。

  一个月前,忽接陈村告知,已将我四篇文章《八十年代站台上的六十年代人》、《七零八落书》、《有一些记忆无法写下》、《书扉上的四川》收入此书。当中《有一些记忆无法写下》应特别感谢,那是最自珍的心事文字之一(只是该文谈施蛰存对亡友戴望舒的情谊,而现在施老已去世了。该书收有魏无心的纪念文章);另外三篇则有点意外,不过像《八十年代站台上的六十年代人》写自己的“八十年代”情结,又几篇中分别提到了周、黄、文及谷林等老友,亦属一得。

  以知名作家而沉浸网络、扶持网上写作,陈村是第一人也是唯一者。得自己一直私下喜爱、亲切的作者赏识,是愉快的事情。同书所收多有平时已欣赏、亲近的人与文,如谈胡兰成最好的尹丽川《人如乱世》,魏无心那篇《给施先生,不会忘记的纪念》,以及管风琴、左民山人、孤云等,也颇可喜。惟惜因从网络移植,我原文的空行、部分不同字体未能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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