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跟女人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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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跟女人打电话

   叶明新

  (一)李东横穿马路的时候,走得比较急,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到。他来到马路对面建工集团门口的7路公交车候车点,开始等候开往京东的车。这个站点向京东方向去的公交车有7路和24路两种。24路的终点虽然也是京东,但不是直开,中途要往福州路绕一圈,对于赶早上班的人来说并不合适。下岗大半年的李东最近在京东高新开发区的一家制造照相机的企业销售分公司谋到了一份业务员的工作,每天乘7路公交车上下班。

   候车点等车的人不多,李东判断肯定是刚刚走了一班车。两个穿校服的小女孩围着站点标志牌的牌杆追逐打闹,互相咯吱,不断发出清脆的笑声。挎在双肩的书包随着她们跑动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们的背部。此外还有一位丰腴的少妇在等车。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好意思老盯着她看,就在站台上不断走动,好象等得不耐烦似的。有时他在少妇的右侧停住,伸长脖子向左边看,那正是公交车驶来的方向。谁都看得出,他这个样子,是等车等得很着急的表现。但谁又知道,他的目光却落实在她的胸部和臀部所呈现的曲线上。

   从侧面偷看完之后,他又后退两步,从后面打量他。她后面没长眼睛,这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他几乎马上就做出了判断,这是一位在机关坐办公室的女人。看那裸露在黑色连衣裙外面的手臂和颈脖,皮肤白皙细腻,摸上去手感肯定不错。充分发育的臀部,正是她这个年龄动人的标志。看来她的身材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她长得怎么样,这是李东最想知道的。于是他决定从正面看一眼她。

   长得真不错!李东非常满意。他天生喜欢年龄比自己大一点的女性,最好是少妇,就像眼前的这位。尽管他才28岁,还是一位未婚大龄青年。从他的性取向来看,倒象是深得女人三味。李东并不是那种在马路上或者任何公共场合追逐女人的人。眼前的这个少妇最先令他心动的不仅仅是她符合男人对女性要求的美学条件,而是她保持了很久的一个不经意的姿势。原来她微斜着身子站立,左手提着一个淡黄色的塑料袋--就是我们经常在超市购物以后对方配送的那种垃圾。李东虽然是个不带眼镜的近视眼(200度),但还是看清了塑料袋里装着米。米上还有一只黑色的长方形皮夹。她的右手叉在右腰靠后一点,不是用虎口叉着,而是用手背的手腕处压着。这使她展示出一种完全具有女性特点的优雅。

   李东突然产生了跟她搭讪的冲动。因为那袋不到五公斤的米使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判断:这是个单身女人。

   理由如下:如果是三口之家,买米肯定不会只买这一点,那吃得了几天啊。吃完了必须马上又去买,这该有多烦人。而在一个家庭中,尤其是拥有像眼前这样一位漂亮主妇的家庭,买米、抗煤气罐一类的力气活儿都是由男人来做的。就拿买米来说吧,一般都是在十五公斤以上。力气大的甚至一买就是一大袋(30公斤)。但单身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们要保持体形,自我控制饭量,每天都吃得很少。即使还带着个小孩--像她这个年龄,就算有小孩,小孩也很小--我们都知道的,小孩一般都吃零食,不太吃饭。所以猜测的另一种可能是:她是一位离异的有一个小孩的少妇。这种猜测如果属实,最好的现状是小孩归男方抚养。

   虽然只是猜测,但李东差不多相信了猜测就是事实。他有些激动,正在苦苦思忖,该怎样不着痕迹地和她搭讪。没料到从旁边走过来一个老男人,已经和她说上了话--在对她说话。李东开始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还以为是向她问路。以前他在这里等车时就曾快乐地回答过有关公交车去向的咨询,而且不止一次。但李东细看细听之下,发现事实并非想象的那样。

   那个老男人唠唠叨叨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显示他言辞恳切。他告诉她,他有病,但没钱医治,正在等死,而且家里遭了洪水,请她大发慈悲,送一元钱给他坐车,并伸着一只像腌制过的手--原来是一位讨钱的乞丐。

   李东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位置,使自己更靠近他们,以便听清楚乞丐在乞讨时到底都说些什么。

   “你干什么哟?”少妇小声说了一句,嫌恶地往旁边挪动了两步,使自己和老乞丐的距离增大了一些,并且以手拄腰的姿势没有改变。这样的结果是她离李东更近了一些。乞丐没有因为她的嫌恶而放弃自己的乞讨,这样的反应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他也许走惯江湖,阅人无数,认定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是个有钱的主儿,从而树立了必得的信心--虽然只乞讨一元钱。李东看到她往旁边挪动脚步,乞丐也如影随形,跟了过来,乞讨的语气也更加迫切。李东甚至在乞丐的一大堆话语中分辨出了“你一百二十岁”、“永远年轻”两句颂词。

   显然少妇被打动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想摆脱乞丐的纠缠。她低下头从塑料袋中将皮夹取了出来,在里面搜寻了一番,找到了一张一元的纸币,正好满足乞丐的要求。这个乞丐有眼光。面前的这个少妇真的是一位有钱人,这从她皮夹中露出的一叠百元钞票可供佐证。相比之下,李东身上就没有这么多钱。他甚至已经打好了主意,如果乞丐向他讨钱,他马上毫不客气地让他走开。

  (二)李东不好意思盯着她的钱夹看,就将头转向了别处。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那个少妇突然惶急地叫起来。李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转过头来看,那个讨钱的乞丐向右前方飞奔而去。

   “抢钱哪!抢钱哪!”女人一边尖叫着,一边跃下候车亭的台阶去追。这时,那个被她拆散的姿势还保留在李东的印象中。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突发事件,不知道跟自己是否有关。少妇没跑几步,脚下一个趔趄,摇晃了几下才没摔倒。李东看到她手上依然提着米。一个穿连衣裙和高跟鞋的女人显然不适合跑步和追赶。李东就像是突然从梦中醒过来一样,一步跨了出去,掠过女人身边,向乞丐追去。从她身边跑过时,他瞥见了她脸上的神情。焦急、忧虑、感激等多种心态交织在一起,使她看起来显得楚楚可怜。

   她的叫声只打动了李东一个人。站台前面的道路上,汽车和行人按照日常惯例在运动着。只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放缓了骑行的速度,看看少妇,又反转头看看逃走的乞丐。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尤其是她看到李东--叫声总算有效--追上去了之后,她就不再叫了,而是提着塑料袋,小跑着向李东追赶的方向急急地跟了上来。

   刚才那个乞丐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元钱,心里却把她皮夹中的那叠钞票据为己有。他一伸手,就将她还没合上的钱包抢到了手里。

  (三)那个抢钱的乞丐跑得可真不慢,李东在追赶时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他依稀记得这个乞丐是个满面愁容的老头,老头有这样的跑步速度真称得上牛叉。跑着跑着,李东开始怀疑前面乞丐是个山民堕落而成,他跑步的姿势怪异,却很管用,看得出那人脚骨强健。幸好李东喜欢长跑,在大学时参加过几次4000米比赛,有一次还差点获奖,简直算得上是个运动健将。李东稳住了气,保持一种匀速,在后面追着--在这方面他训练有素。他想,只要他不突然长翅膀飞起来,一会儿就能赶上。赶上以后,一个年老的乞丐在心理和身体上都将处于弱势,将钱夹拿回来是十拿九稳的事。当自己把钱夹交还给那个美少妇时,没准她会紧握着他的双手,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他自然可以扶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一定会像大多数情况那样,抽出几张钞票来感谢他。他将毫不犹豫地谢绝。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彼此留下联络方式,为以后的发展打开了一扇大门。有这样的预期作为精神支柱,李东跑得一点都不累,甚至还很轻松。

   那个乞丐显然没有这么好。本来抢劫就令他紧张不已,当发现身后还有一位不懈的追赶者时,他简直乱了方寸。这一点连李东都能感觉出来。他的左手剧烈地晃动着,右手看不见,想必是紧攥着钱夹按在胸前。这种失衡的跑步方式是最影响速度的。更何况,他跑一会儿还回头看一眼李东,看完之后他的速度会快一些。李东知道那是惊恐所致,证明自己离他越来越近。李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

  (四)现在李东已经赶上了乞丐,前者就在后者身后几步远。李东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粗重的喘息声。“站住!”李东威严地喝了一声,一伸手,在乞丐的后背摸了一把。他的手指感觉到乞丐身上那件淡绿色的衬衫是丝绸质地的,很滑很软,穿在身上应该很凉快。乞丐估计属于敏感体质,他被摸到时,咯咯笑了两声。他加了一把劲,猛跑几步,和李东的距离又拉大了一点。

   “又不是抢了你的钱,你他妈的管什么卵闲事?”乞丐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话中责怪的语气表达得很清楚。李东听出他居然是本地口音。

   “你把钱夹扔下,其他的事我一概不追究。”李东说。由于跑步是有节奏的,他的话听起来也是一顿一顿的。

   “扔下来?亏你想得出来!没,那么,容易!好不容易,抢到一只有钱的钱包,我扔下来,那我不是傻头呆脑?”乞丐又说。现在他不再将钱夹按在胸前,右手也甩动起来。李东可以看到他右手捏着的钱夹一会儿隐没一会儿出现。

   “你不把钱夹扔下来,我就要抓住你,还要把你,扭送到派出所,那就,够你喝一壶的了。”李东威胁他。但乞丐显然胆子比较大,不为所动。他一边猛跑一边微微偏转头来说:“我操!那个女的,又不是你的,老婆,你这样帮她?你,你这么喜欢管闲事,是,不是,没有吃过亏?”

   这时他们已经跑到了二七南路金甲元酒店门口。李东还没来得及答复自己是否吃过亏,乞丐突然发力,就像冲刺一样,速度一下提高了很多,把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好几步远。跑过金甲元酒店门口,乞丐一转身,拐进了一条小巷。李东失去了目标,但听到乞丐从巷子里传来的叫声:“疤子!鼻涕!疤子!鼻涕!”

   李东担心抢劫者躲起来,迈开了脚步,加快速度,紧跟着拐进了巷子。没想到乞丐一拐进巷子就停了下来,双腿叉开,双手拄膝,弯着腰大口喘气。李东收脚不住,眼看就要撞上乞丐高高撅起的瘦屁股。他灵机一动,双手在乞丐背上一按,就像跳鞍马一样,飞身跃了过去。

  (五)这条巷子名叫洛阳支路,是洛阳路的一条岔道。巷子右边是围墙,左边是几栋挨在一起的楼房的侧面。两边远近错落地放着几个拖车翻斗似的垃圾箱。垃圾箱装满了垃圾,堆得高高的,颜色红的红,白的白。有一些用塑料袋打好包的垃圾扔在了箱子的外面。李东飞身一跃,笃地一声双脚稳稳落地。有一群大头苍蝇嗡地从一只死鼠身上腾空飞起,对他表示欢迎。他面带微笑,自信地将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看起来像顺利完成了高难动作的运动员。

   不过,还没等李东的双手放下来,他就猛地扑倒在地上。他的臀部挨了重重的一击。从痛感呈条状推测,他被木棍(也可能是铁棍)揍了一下。好在他双手先着地,下巴才没有磕在地上,但胸部和双手却疼得发麻。李东迅速翻了个身,看到了面前的三个人。那个抢钱的乞丐已经直起身来,李东这样正面看着,才发现他并不是病怏怏的老头,只是脸上额上皱纹较多。当时他在讨钱的时候故意佝偻着身子,使李东产生了错觉,也许这正是前者所需要的效果。刚刚结束的追赶也见识了他的体力。现在他看着仰躺在地上的李东,心情平和从容,嘴角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事实正是如此,李东看到他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人,衣服脸上都污垢重重。左边的那个个儿稍矮,右边太阳穴上一块乒乓球大小的疤痕在早晨的阳光里发亮。右边的那个戴一顶看不出原色的长舌旅行帽,右鼻孔垂着一条灰色的鼻涕。他的双手握着一根2X3CM见方、大约两米长的地棱木条。他的鼻涕正在努力向下蠕动,眼看快要到达嘴巴,被他一使劲又吸了上去。

   “咦?这两个人从哪儿冒出来的?”李东很疑惑,心想他们可能是躲在垃圾箱旁边,自己没有注意到。也有可能眼睛看到了,以为是垃圾的一部分,没往心里去。抢钱的乞丐跑进巷子时大声喊叫,原来就是喊他们,可惜自己还以为他在唱空城计。李东没有急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担心在爬起的过程中又被动地挨打。那个手握木条的乞丐确实有乘他爬起的时候再下手的意思,看李东不起来,忍不住了,高举着木条,将鼻子吸得呼噜响,走上前来。但抢钱的乞丐显然不想多生事端,他阻止了他。

   “鼻涕,算了算了!我们要赶快走!”说完,他指着李东恶狠狠地说:“本来今天要拆你的骨头,叫你尝尝多管闲事的味道。”他突然又诡秘地笑起来,将手上的钱夹举着打开,拿出里面的钱,将空钱夹扔到了李东脸上。

   “你也辛苦了一早上,给你一点利市。不过钱是没有,只有一只空钱包,哈哈哈!”另两个乞丐也嘿嘿地笑起来,听得出他们很开心。

  (六)李东沮丧地从洛阳支路走出来。他左边腰部略下一点的位置到右边臀部和大腿交界处的一条斜线都很痛,不是那种一阵一阵的痛,是混沌的痛,这种痛感似乎有沿着这条防线向四周扩散的趋势。可想而知,那个叫鼻涕的狗日的乞丐肯定是卯足了劲揍的。

   “幸亏不是打在头上,否则就玩完了,不成植物人也是脑震荡。”李东在感到疼痛的同时还感到了某种幸运,“别说打头,这一棍就是在腰上打实了后果也不堪设想。”他将那只空钱包按在右边臀部痛感明显的地方,一瘸一瘸地走着,走得很慢。当他走到二七南路和立交桥交界的地方时,已经可以自如地行走,而且痛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要仔细地体会才有那么一点感觉。他由此推断刚刚只是皮肉之痛,没有伤筋动骨。他更有理由感到幸运了。

   不过接下来他就感到了为难。没把钱抢回来,怎么对那个漂亮女人交代呢?如果空手回来还好说,现在又取回了一个空钱夹,要向她解释清楚估计要费不少口舌,更要命的是,她会相信他的话吗?要不要把自己挨打的事情讲给她听?还是不讲的好,那样太跌脸了。她会不会怀疑他将钱私自截留?要知道,那里面可是一大叠钱,少说也在两千元以上。“如果我把钱吞了,我还有必要把钱包还给你吗?我甚至没必要回来找你。你说对吧?”李东在想象中对满腹疑虑的少妇解释着。他发现事物的状态忽然发生了变化。开始他还指望着将钱抢回,完壁归赵,那个漂亮女人对他充满感激。现在他却在脑袋里搜罗最有说服力的话,要澄清她的疑虑,表明自己的清白。

   李东一直走到刚刚候车的七路公交车站点,都没有遇上被抢劫的女人。而在他追乞丐的时候,他明明看到她跟在后面还跑了一小段路的。被抢那么多的钱,而且知道有人帮着去追,怎么不耐心地等一等就走了?莫非她知道事情不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李东感到不解,还略略有些失望。

  (七)由于追坏人追了很久,李东来到京东高新开发区美亚光学仪器有限公司销售分公司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如果按照严格的上班时间来算,他迟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由于刚来不久,事前又没打电话请假,李东感到有点不安。他走进销售一部的办公室,向挂考勤表的墙壁很快地瞥了一眼,发现考勤表已经被收走了。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还在思忖,如果考勤表还在墙上挂着,自己要不要去打个勾?现在迟到在别人那里也成为一个事实,他反而踏实下来。办公室只有一个胖子伏在桌上看报,见李东进来,抬起头,冲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就又将头埋了下去。他在自己的桌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有必要去跟主任说明一下,就又起身,向主任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主任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和林黛玉一个姓,但没有林黛玉长得好。她来公司之前在一个旅游专科学校当教师。也许是教过学生怎么推销景色,来销售公司后推销起拍摄景色的机器就显得得心应手。再加上酒量看不到底,来销售公司两年就当上了副经理,还兼任办公室主任。她非常瘦,看起来像一天只吃一顿饭,又非常高,说话走路都很快。也许这样性格的女人适合在销售部任职,对照相机的推销有好处。每天的考勤表都是由她在八点一刻的时候取走。按规定八点点卯,她给了大家一刻钟的机动时间,说明政策在她那儿是有弹性的。但她只给一刻钟的机动时间,同时也说明弹性是有限的。李东主要是考虑到自己初来乍到,不能给领导留下坏印象。如果单纯从迟到一次扣十块钱出发,他绝对不会去费这个神。

   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的西头。李东到门口时,发现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很安静。他在门上敲了三下,里面传来高亢悠长的叫声:“进来--”正是林主任的是声音。李东推开门,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有很多人,而且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哦,是李东呀?正要找你呢,来来来。”林主任热情地说,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居然还向他招了招手。李东对林主任的热情有些诧异,更不忍心看她笑时露出的一脸皱纹。他没想到她的办公室里有这么多人,又不知道其他人是干什么的,也许在这时说明自己迟到的理由有些不太合适。另外四位年轻的男性有三个带眼睛,另外不戴眼镜的那位也是面孔白皙,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其他人只是看了李东一眼,又掉转头看桌上,都象是在沉思。

   “李东,你来看看,参谋一下。”林主任指着桌上一张大纸说:“我们过几天就要在报纸上做一整版广告,宣传我们的照相机,这是他们的设计图纸。哦,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是都市报的记者,”她又指指李东对记者说,“李东是我们公司的秀才,还写诗,是个诗人。”几位记者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李东红了脸,谦虚地摆摆手说:“哪里哪里!”

   李东在应聘的时候,林主任是主考官。他为了使自己的材料更有说服力,把几年前发表在本地报纸副刊上的几首歌颂爱情和大地的诗歌也塞进了材料里,这在她那里自然成为他是诗人的有力证据。当时李东担心竞争激烈,完全是本着油多不坏菜的心理,在简历中连自己会给人算命卜卦也写成了“对周易术数颇有心得”。不过话又说回来,林主任当初在人才市场现场拍板录用李东,没准就是那几首啊字很多的诗歌起了作用。

   “宣传好,宣传好,好产品就是要多宣传,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观念要变过来。”李东对林主任说。林主任用手点着桌上的设计图纸说:“他们已经设计好了,各种型号产品的图片,功能介绍和公司名址都有了。我就是觉得这儿空了一大片,有点儿浪费,我建议在这里打上两行字,这两行字要说得好,最好用红颜色,醒目。”

   “打两行什么字呢?”李东问。林主任笑起来,说:“我们刚刚都在想这个,你也来想想。你是诗人,想两句有诗意的话。”

   李东挠挠头,并且皱起眉,表示自己正在苦思冥想。他这时才明白了刚进来时林主任之外的人不理睬他的原因。这之前他还以为记者瞧不起人呢。

   一时间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李东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搜罗着跟照相机有关的形容词,希望自己能在记者发言之前想出来,为林主任对自己秀才、诗人的定位做个注脚。但显然他想得还不够快,一个带眼镜的黑脸记者推了推垂到鼻尖的眼镜,小眯眯眼在镜片后面闪烁着,兴奋地叫起来:“有了!”

   李东终止了关于诗意句子的思考,和其他人一起看着他。林主任像个小姑娘似的央求说:“是什么话?快说!快说嘛!”在这种情境之下,黑脸记者反倒显得像个爱卖关子的老人,他伸手推了推眼镜--眼镜并没有垂下来,看来只是习惯性动作--他咳咳地清了清嗓子,用手指在设计图纸的空白处点了好几下,最后说:“只要轻轻一按,留驻美好时光!”

   “好啊!”其他记者齐声喝彩,那个没带眼镜的小白脸甚至还拍了两下巴掌。李东不知道他们的赞许是否是真心的,也许他们早就想了结此事。林主任念叨着只要轻轻一按留驻美好时光,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东。李东在这时感到了她对自己的信赖,不由得一冲动,脱口而出:“我觉得不好。”

   “李东,你说说,你说说你的意见,这句话怎么不好?”林主任微笑着对他说,眼睛很亮地看着他。

   李东说:“我觉得这句广告语意思到了,就是有点不够简洁。看看能否这样,就用这个意思,但改动一下:无限风光,尽在一按中!”

   林主任连续拍了几下桌子,大声说好。几个记者一见她表了态,点着头说:“确实,这个好,这个好!就这样定了!我们不用再想了!”

  八)大约在晚上七点半左右,李东回到自己在公园南路租住在二楼的两室一厅。南昌房价便宜,租金也低廉。公园南路离市中心人民广场只有两站路,毗邻省政府大院,可是近五十平米的房屋,租金每月只要两百五十元。也许是早上进行了剧烈的体育运动,热量消耗过大,他一进门就仰躺在单人沙发上,将头枕在沙发靠背上,觉得非常舒服。后来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使舒服打了一点折扣。他将姿势调整了一下,还是没解决问题。他欠起半边身子,摸到了插在牛仔裤后面口袋的钱夹。

   早上那幕重新在大脑中过了一遍。那个漂亮的少妇在他心里出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他,一种钝痛在他内部洇开。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衷心地感到遗憾。他将那只黑色的长方形钱夹举得高高的,看了正面又看反面。钱夹有些磨损,看来使用了不少日子。李东明明知道钱夹是空的,但还是打开来看,用手指在里面的各个小夹层搜寻着。意想不到的是,他在其中一个小夹层里找到了一张小纸片。他如获至宝,又伸进一个指头。由于动作忙乱,抠了好几下才将纸片弄了出来。

   李东一看就知道,这张呈不规则的半圆形的小纸片是从报纸上撕下来的,因为上面还残留了几个印刷体字。纸片空白的地方有一个用铅笔书写的电话号码。看到号码的第一眼他激动不已,一下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自己的电话号码有必要放在自己的钱夹中吗?他有些丧气,又坐了下来。但转念一想,也许这个电话她刚装不久,担心忘记才用小纸片记下来。而且,就算不是她的,也该是和她有关的人的电话号码。通过这个号码应该有查访到她的希望。李东又开始激动,心蓬蓬地跳起来。

   可是,打通了这个电话怎么对别人说呢?李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试验着对别人要讲的话。

   “喂,你好!打扰你了。你今天早上是不是被一个乞丐抢了?”如果接电话的人从声音上听来是个年轻的女性,李东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但如果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李东打算在简单的开场白之后,用这种方式询问:

   “请问你是不是有这样一个朋友,女的,大约三十岁左右,长得很漂亮。她在今天早上被一个乞丐抢了钱包。现在钱包被夺了回来,而我又找不到她,唯一的线索是她钱包中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你家的这个。她是在建工集团门口的7路车站被抢的,你能不能想起是谁?”语气一定要诚恳,“你”最好说成“您”,否则这种陌生的电话很容易遭人拒绝。对方如果愿意告诉他少妇的联系方法,那就万事大吉;如果对方怀疑李东的身份而不肯相告,不妨这样说:“我理解你,我理解你。要不,你和她一起来,我们约在大庭广众之下见面好了。”--不过,如果她真的带一个保镖身份的男人赴约,那这种见面还有什么意义呢?管她呢,只要能再见到她就是好的。

   以上仅是一种方案。李东甚至还想说自己是公安局的,抓住了抢钱的乞丐,要把钱包归还给她,这样口气就不必过于谦恭。谁见过公安局的人说话和颜悦色的?但他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方案。李东责问自己:为什么要说谎?谎言能带来好结果吗?再说这种谎言也无法延续。钱已经被乞丐抢走了,总不能自己掏几千块钱吧。再说也不知道被抢走的钱的具体数目。

   想好了说辞,李东显得胸有成竹。为了应付事情格外顺利,可能和漂亮少妇联系上并立马约会,他将抽屉底层的三百元钱也翻了出来。他将钱在口袋里放好,捏着小纸片,兴冲冲地下楼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九)李东下楼的时候,脚步的频率迈得很快。他刚跨出楼道口,只听到上面哗一声响,伴随着哎呀一声惊呼。李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一身。同水一起下来的还有一只红色的塑料脸盆,在地上欢快地蹦跳了几下,翻扣在李东脚边。他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把,张口就要骂人,紧跟着凉水和脸盆下来的道歉声及时阻止了他的脏口。

   “对不住!小伙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了!”李东看到三楼阳台一个退休干部模样的老头惶恐而诚恳地用九江话向他道歉,而且双手合十,对着他快速地抖动。李东忍住了骂人,又不愿意轻易罢休,一时愣在当地,不知说什么好。

   “真是对不住你了!我在浇花,没端住水盆。我保证,绝对是干净的水!”

   李东大声叫起来:“再干净的水也不能淋我一身啊!”

   老头又点头又抖手。“小伙子,要不,你上来,我用洗衣机跟你洗一下?”

   李东不好再说什么,向上挥了挥手,表示算了。

   这个生活中的小意外并没有降低李东寻找漂亮少妇的热情,他继续向电话亭走去。到了电话亭他才发现,小纸片虽然被他攥在手心里,依然被洇湿,而且那种新闻纸最吸水。那个用铅笔书写的电话号码本来就不是很清楚,现在沾上了水,更加模糊不清。操他妈的!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声。这时候他才开始痛恨那个说九江话的老头。

   李东将纸片展开高高地举起来,透过灯光分辨几乎完全消失的号码,发现没有效果。他又突发奇想地来到百货超市,央求收银台的小姐借用验钞机,希望用荧光灯使号码现身。收银台小姐惊讶地看着李东,犹豫了片刻,很小心地接过李东手里的小纸片,放到荧光灯下去照。

   “没有,什么也没有。”收银小姐将纸片交还给他,歉意地笑了笑,似乎她该对此事负责似的。

   李东颓丧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脱掉身上的湿衣服,光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他埋怨自己怎么事前不把那个至关重要的电话号码记在心里。他坐到桌前,找出一张白纸,用圆珠笔在纸上划拉着,企图凭记忆将那个号码写出来。但他发现这样做也是徒劳的。他依稀记得那个号码开头的三位数是653,可是后面的四位数一点都记不起来。就算前面三位数确定无疑,可是和后四位数是一个数目庞大的排列组合。他将白纸撕得粉碎,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又用圆珠笔戳穿了小纸片,扔到了桌子角上。

  十)李东躺在沙发上,微闭着眼,脑海里尽可能真实准确地还原着那个少妇的体形和相貌。这时他挂在皮带上的传呼机哔哔哔地叫起来了。少妇腰部以下都还没想出来呢,李东很不情愿地起来,去看传呼机上显示的号码。他猜想是萧三根或其他朋友邀他去打麻将。但一看电话号码,6587634,很陌生,不知道是谁。留言干净简洁,只有四个字:有事复机。落款是林小姐。

   李东的女性朋友中没有姓林的,他怀疑是传呼台的小姐听错了,把任误听成林。十天前,萧三根的老婆刘纤曾热心地为李东做过一次媒,介绍过一个姓任的女孩和他认识。但李东对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公司会计没什么好感,当时虽然互留电话,但对李东来说,完全是处于礼节,而不是为了方便联系。莫非是姓任的女孩打的呼机?这么说她还看上我了!李东都快把这事给忘了。虽然他不打算和任会计发展主题前置的关系,自己被人看好,总不是一件坏事。想到这里,李东高兴起来。他找出干净衣服穿好,再一次跑下楼去打电话。

  十一)李东发现自己有些自做多情。传呼并不是任会计打的,而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林丽丽。林丽丽本来就不肯相信自己已到不惑之年,经常用“我们年轻人”之类的口头禅把自己强行和李东他们归纳到一起,说话时的语气动作也尽量往二十五岁那边靠。此时的林丽丽更是凭借休闲时光和夜色的掩护,语气轻柔可喜,还带几分刚睡醒的慵懒,时不时发出两声格格娇笑,状态已经退回到二十岁了。

   “李东呀,我是林丽丽呢,想不到是我吧?”

   “哎呀,是林主任啊?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李东将调门提得高高的,尽量在语气里表现得既意外又高兴。

   “你说什么呀?工作之外,叫我林丽丽或者丽丽都可以,就是不要叫什么经理呀主任呀什么的,太正而八经了。好不好嘛?”李东感觉林丽丽说话的时候,还微微扭摆着身体,不由得头皮一紧,鸡皮疙瘩立刻冒了出来。

   李东嘿嘿地笑着说:“不敢不敢,林经理的芳名我岂敢乱叫?那是有专利权的。我看我还是叫你主任比较好。”

   林丽丽从李东的话里听出了戏谑,这种戏谑立刻瓦解了人与人之间年龄差异带来的心理距离,而这正是林丽丽每天煞费苦心要追求的效果。她在电话里轻松愉快地笑起来。

   “你真不愧是我们公司的秀才!今天你想到的那句广告词真棒,比那几个只知道赚钱的记者强多了,当时招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人才!”

   李东赶紧说:“林主任,你别老夸我,使我滋生骄傲自满情绪。其实那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是在都市报记者的基础上做了一点改动。”

   林丽丽认真地说:“就这点改动就可以看出水平。那几个记者呀,恨不得早点了事,版面设计也是简单敷衍。哦,对了,我呼你也就是为了这个广告版面的事,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下?”李东还没来得及表态,她紧接着说:“不会耽误你和女朋友亲热吧?”听得出她说话时笑盈盈的样子。

   李东问她现在在哪。林丽丽告诉了她的住址:南京东路123号庐山花园A座6栋2单元301室。

   “我等你啊。”林丽丽低声说,有一种耳语的效果。李东通过话筒,似乎感觉得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

  十二)公园南路离南京东路不是很远,李东坐出租车,连下楼到路口拦车的时间加在一起,前后也不过二十分钟。他在出门之前,用沾水的梳子细心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还喷了一点定型水。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时候,他对自己笑了一下。

   庐山花园是本市颇有名气的高档住宅区,离刚得到治理的青山湖只有几百米,楼型仿异域风格,房价高得赚钱不多的人不敢问津。出租车被衣着怪异的门卫拦住了,李东只好步行进去。这时候夜色早已降落下来,他看不清楼号。在几栋楼房之间转了几转,心里产生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林丽丽这个老女人干销售赚了不少钱。他在路上逮住一个急匆匆往外走的中年男人问A座在哪儿。中年人虽然急着要走,回答得却很周到。他用手在黑暗中凭空点着,说:“那是A座,那是B座,A座后面是C座,B座后面是D座。”

   在走到一个有音乐喷泉的小广场时,李东的传呼响起来。他低头一看,没有具名,但从内容和电话号码知道是林丽丽在催他。

   “怎么还不来?!”--标点符号居然用了两个。李东是个细心的人,他猜测一定是林丽丽主动要求服务台的小姐添上的。他似乎想象得到她说再加一个感叹号时的语气和动作。

   看完传呼,李东一抬头,惊谔地看到了从身边走过的一个女人,正是早上在7路公交车站见到的那个漂亮少妇。虽然有夜幕的遮掩,但居室的灯光却将黑夜弄得支离破碎。那身段,那发型,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和走路时懒洋洋的姿态,早上只见了她一次,可他觉得对她已经很熟悉了。他一下就呆住了。等到她走出几米远时,他返身跟了上去。

   她走到门口时,似乎感觉到有人跟在她身后。李东在她身后,当她返回头看时,能及时将头扭向别处,尽量作出一副和她无关的样子。门口等着好几辆出租车,她上了排在前面的一辆。李东等她的车启动后,迅速上了后面的一辆。

   “跟着前面的那辆车。”李东对司机说。司机暧昧地笑笑,好象他洞悉一切似的。出租车到广场时,李东的传呼又响了。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林丽丽又在催他。司机比他着急,提醒他说:“传呼,你的传呼响了。”还讨好地说了一句:“帅哥真忙啊!”

   李东说:“好好跟着前面的车,别跑丢了。”

   司机不屑地说:“丢不了。”脚下一使劲,车子一下窜了上去。

  十三)少妇搭乘的出租车在沿江南路的桃花坞大酒店门口停了下来。李东有些纳闷,心想:这么晚来吃饭吗?他让司机在酒店一侧停住,出租车的资费是十八元,他给了司机二十元。他生怕丢了目标,回找的钱都没要,下车后若即若离地跟着。

   酒店门口灯光明亮,一身黑裙的少妇更显得夺人眼目。李东发现少妇的发型变了。早上好象是束着的,这时披散开来,似乎要融进夜色中去。有的女人就像夜来香,是在晚上开放的--李东这样想着,看到酒店的迎宾小姐向她说着什么。后来就看到迎宾小姐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李东走进大厅,发现用餐的人不多,只零星地有几桌客人。他看到西头一张大桌子坐满了人,估计有十多个,说话声就数他们最大。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起来向少妇招手,她应声过去就坐。李东选择空调旁边靠墙的一张小桌边坐下。他和少妇的大桌子隔了两张小桌子,而且空调还成为屏障。他觉得坐在这里比较好,因为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谈话。

   一个很胖的服务小姐递给他菜单,笑眯眯地向他推荐鸡鸭鱼。他没理她,按自己的意思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冰啤。在等菜的时候,他身子后倾,开始专心地听后面的谈话。

   “来来来,我来跟大家介绍一下。”李东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在说话,他从空调一侧探过头去,看到开始跟少妇招手的中年人站着,一只手搭在少妇的肩上。接下来听到的话让李东大吃一惊:

   “这是我的第五个老婆,名字叫沙红。我的其他几个老婆你们都见过,只有她嫌我不够帅,不太跟我出来玩,哈哈哈!”

   桌上其他人轰笑起来。有人奉承说:“刘哥,你他娘的祖宗的坟埋对了方向,真是艳福不浅,这儿的美女都让你给弄去了。沙小姐,我叫王霸,是恶霸地主的霸,不是乌龟王八的八,名字不太好,我想跟你干一杯酒。”

   沙红的座位在被称为刘哥的中年人旁边,从李东的角度来测量,正好属于东南方向。李东只能看到她的右脸--但她长发纷披,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她右脸的一些轮廓。沙红对邀酒的提议没什么反应,那个人站着,端着酒杯的手向沙红伸着,停在桌子上方,脸上的笑越来越少,残剩的一丝笑意也变成尴尬,最后僵硬在脸上。

   “你他妈的能喝就喝嘛。”有着尖细嗓音的刘哥用肩膀撞了一下沙红。这一撞力道不小,李东看到沙红身子一歪,差点撞到她右边的人。

   “我不会喝酒。”沙红坐直身子说,“要喝你喝。”

   名叫王霸的人已经悻悻地坐了下去。但他不愿就此罢休,对刘哥说:

   “大老刘,我看你这第五个老婆比第一个老婆架子还大,不喝拉鸡巴倒!”

   “会喝会喝,她肯定会喝,她就是有点小性子,嘿嘿。”大老刘陪着笑说。他将自己的杯子端起来说:“王霸,我先来赔你一杯。”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倒进了嘴里,还将空杯子对着王霸照了照。

   却不料王霸也摆起了架子。他挥动着手说:“不喝不喝,我们喝个什么劲?我跟你喝得还少啊。沙小姐不领情,老子今晚戒酒。”

   其他人在旁边煽风点火。一个说:“王队长,别看你他妈的平时吆三喝四玩得转,在哪都是老子。今天你跟沙小姐这杯酒喝不喝得下去,才真正见你的功夫!”

   大老刘附在沙红的耳边悄悄说着什么,估计是介绍老王的身份,劝她给他面子。李东看到沙红终于端起了杯子,和王霸的杯子碰了一下,将酒喝完。沙红开了这个头,大家纷纷给她敬酒。一时间喧声大作。

   李东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如何了结。等她的饭局结束,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就算等到曲终人散,又将如何创造自己和她单独见面的机会?自己先走,那就意味着刚刚接上的线头又被绷断。好在知道她也住在庐山花园,改天到那去全天候守侯,再和她见面应该没有问题。想到这里,李东坦然起来。他要的两个菜和一瓶冰镇啤酒早已上来,已经被他扒拉得差不多了。唤来小姐付过款后,他才想起和林丽丽的约会。他的传呼似乎迎合他此时的念头,又不失时机地叫起来。林丽丽在传呼上问他:你在哪儿?不来请复机!

   李东看到传呼上的文字,咧嘴笑了一下。他体会到了她由于他的怠慢而产生的愠怒。

  十四)李东还没起身,沙红突然走了过来,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李东猜测她是去洗手间。从刚才喝酒的架势看,她灌下去不少。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疑惑的心理,不知道沙红是否就是早上那个被抢钱夹的女人。这种想法一产生,早上那位凭姿势和相貌打动他的女人顿时变得面目模糊,就像隐入浓雾的一方景色。也许是他先入为主,因为她皮肤白,似乎还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使他认为她是一位坐机关的惬意的女人。可现在的事实是,她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四十岁男人的“第五个老婆”--尽管这种说法有妄言的可能(与现行的婚姻法有抵触),但李东凭直觉感知,沙红的身份可疑,至少是个谜。

   不过面前的这个女人仍然打动着李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站起身,跟在她的后面,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装着也上洗手间的样子--这倒不是假的,一推测她去上厕所,他的便意就像被唤醒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而且越来越强。沙红走在他前面,腰肢微摆,臀部扭动,粘住了他的目光。

   沙红如李东所猜测的那样进了女间。他担心她比他快,就忍住不进洗手间,而是站在走廊的中间,倚着墙,等沙红出来。

   李东觉得等她出来的几分钟特别漫长。这期间他听到她在里面咳嗽了一番。从咳嗽的声音来判断,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这自然让他迷惑不解。但他相应地做了诠释,认为里面还有一位老人在上厕所。但沙红出来时,还捂着嘴在咳嗽,这又使他的诠释完全失效。沙红用双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和李东对视了一眼。这一对视,使李东进入她内心深处成为一种可能。因为她的眼神迷离,忧伤,虚幻,甚至还有一种自我放弃的绝望。

   李东在她走近自己时点着头,生硬地对她笑着说:“沙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早上在公园南路7路车站点,你的钱夹--”他的话还没说完,沙红的面孔突然恶作剧似的扭曲,一只手奇怪地向前伸着,身子歪斜,朝着洗手间方向倒了下去。

   这一下变生不测,李东大吃一惊。他下意识地跨上一步,双手搂住了沙红。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搂住一位女人,感觉到她的身躯格外柔软,似乎没有骨头。由于一时没有使上劲,沙红的身体居然从他的双手间重又滑落到地上。

   躺在地上的沙红不再是一位我见尤怜的美女。她头发散乱,脸眼歪斜,口吐白沫。手脚都挺挺地伸展着,不停地抽搐。

   李东心里害怕,张皇地大叫起来:“不得了,有人发羊角风了!”他的叫声引来了一位服务员和想上洗手间的王霸。王霸一看,赶忙跑到走廊口对着餐桌大叫:“大老刘,你老婆出事了!”

   大老刘噔噔噔地跑过来,神情看不出惶急,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他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王霸主动去抬她的双脚,两人将沙红抬了起来。往外走的时候,王霸问:“大老刘,真他妈的红颜薄命,你老婆怎么会有癫痫?”大老刘吐了一口痰,说:“什么癫痫?这几天缺货,她犯瘾了。”

   李东跟着来到酒店门口,看到他们将沙红塞进一辆小车,大老刘向王霸说了几句什么,钻进驾驶室,将车开走了。王霸重返酒店,继续未完的酒宴。进门的时候他问李东:“你认识这个女的?”李东摇摇头,说不认识。

  十五)李东又坐上出租车去庐山花园赶赴林丽丽的约会。一路上,他的头脑中总是浮现沙红躺在地上时那张丑陋扭曲骇人的脸。在他的经验范畴里,只知道吸毒者犯瘾后会“鼻涕眼泪一起流”,今晚沙红替他刷新了旧概念。

   他低头看自己的传呼,发现时间已近子夜,不由得一阵内疚。这段时间林丽丽没有呼他,但沉默并非意味着平静。说不定林丽丽正带着对他的恼怒已经上床睡觉。在她心里他一定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他这样自责,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鬼使神差地跟着沙红来到桃花坞大酒店。林丽丽是真的叫他到她家去谈广告版面吗?李东当然有理由不相信。从平时她对他的态度和她看他时的眼神,乃至来之前在电话中她不同一般的语气,他更愿意相信她对他是别有所图。图什么呢?这当然不用明言。据说林丽丽在发财以后就离了婚,现在属于单身贵族。还听公司有人议论,她之所以在公司爬得这么快,两年之内从一般的销售员升到公司的副总经理,除了销售业绩突出外,还有一个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她和公司的总经理有一腿。从多种因素综合考虑,李东怎么设想都不过分,林丽丽给了他一个颇为刺激的心理预期。这么说,谈广告版面完全是一个借口--想到这里,李东兴奋起来,身体居然产生了反应。

   “你开快一点。”他对司机说,心里开始盘算怎么向林丽丽解释。

   李东第二次来到庐山花园,这儿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整座小区都像在睡觉。他按照第一次进来时热心的中年人的指示,很轻易地来到了A座6栋2单元楼道口。单元楼道口安装了电控门锁,每个楼层的每户人家的指示牌都发出淡黄色的光亮。李东后退两步,抬头看301室,窗户里漆黑一片,没有想象中的灯光。他将手指按在301室的按纽上,犹豫了几分钟才使劲按了下去。奇怪的是按纽并没有发出蜂鸣声。他又使劲按了几下,依然没有反应--当然不是线路故障,而是林丽丽将对话听筒摘了。李东想在楼下大叫林丽丽,但很快自我否决了这个想法。他觉得在静谧的深夜,一个高档住宅区的楼下,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大叫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他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小区,在路对面的一个小杂货店里跟林丽丽打电话。他要很诚恳地向他解释,获得她的谅解,让他进门。如果事情像他猜想的那样向暧昧的方向发展,他一定努力干。虽然他还是一个处男,但A片看了不少,至少掌握了五种姿势,绝对够她抵达高潮的了。可是电话里居然出现电脑提示音,说“线路有故障”,说明林丽丽已经不愿再和李东这个不守信用的人发生联系,将电话听筒也搁起来了。打电话之前李东就是这样猜测的,结果被无情地证实事实正是如此。

  16)第二天早上七点整,李东被小闹钟吵醒。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又以最快的速度在楼下的早点摊喝了一袋牛奶、吃了一个包子和一个茶叶蛋,跑过马路,来到建工集团门口的7路公交车候车点等车。说句实在话,他心里可笑地抱有一个想法,企图第二次邂逅昨天早上遇到的那个漂亮少妇。他希望的立足点在于每个人的生活,毕竟还是有规律可循的。只要再看她一眼,他就能明确地判断在桃花坞大酒店倒在地上的女人和被抢钱包的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有时候做出一个判断应该而且必须经过多次比较,现在他有些拿不准。然而生活中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呢?他一来到候车点,发现等车的人没有几个,很快就有一辆7路车开了过来。他一跃上车,将那个渺茫而空洞的希望遗留在车站上。

   不知是自己的心理作祟还是确有其他原因,李东来到公司后总感觉有些怪怪的,很不自在。销售部的那个胖子依然趴在桌上看都市报,他被一宗关于强奸案的报道所吸引,没有像昨天那样和李东点头。李东在考勤表上自己的名字后面签名后,就去主任办公室向林丽丽说明昨天晚上爽约的原因。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一个借口,慌称自己和出租车司机打架误了时间。这个借口是在众多借口中挑选出来的。他觉得对一个女人出示打架的借口比较好,能够体现男人的雄性力量,这是李东真实的想法。

   林丽丽的办公室像昨天那样虚掩着,留出一条缝来。李东敲了几下,还用嘴对着门缝叫了一声林主任,但没人答应。他推门探头去看,里面根本没有人。一个女清洁工提着水桶过来,对李东说:“林主任还没来。”

   林丽丽不仅早上没有来,而且一天都没有来。这使李东的心整天都是悬着的。不知道她没来上班是否跟昨天晚上自己的爽约有关,还是她在外面办事?中午的时候,林丽丽打了一个电话回销售部,询问上个季度的销售额和与去年同比的增长幅度。这个电话跟李东毫无关系,因为他进公司不到两个月,根本不了解公司的季度销售状况。他还处在试用期,严格说来,还没有纳入公司的正常运转呢。电话是胖子接的,他轻松地报出了数字和百分比,后来还对着电话恩恩恩的,估计是林丽丽还交代了其他什么事。他们通话的时间很短,李东竖起耳朵,连猜带蒙,也只能了解这些内容。

   “是林主任吗?”李东在胖子放下电话后问。胖子点点头,李东还想问他林丽丽下午是否来公司,可是胖子突然便意涌来,撕了半张报纸,急急忙忙拉屎去了。

   由于整天都没有见到林丽丽,李东无法向她道歉,这使他心里总有个东西硌着。销售部没人的时候,他打了两次林丽丽的手机。第一次十一位数的号码还没拨完,有人进来,他赶紧将电话挂了。后来等了许久才等到没人的机会,这一次倒是拨完了,可是电脑提示音说他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李东忽然觉得林丽丽的行为针对性很强,也许这个精明的女人知道他今天会千方百计跟她联系,向她道歉。而她干脆不来上班,而且关掉手机,让他充分内疚。但为了表示她无意如此,又在中午打来一个电话询问什么季度销售情况,这完全是一种掩饰--李东就是这样想的,而且自信自己的想法和事实出入不大。

   下午的时候,李东无所事事,精神不振地坐在办公室反省自己。跟踪一个漂亮女人而误了和另一个女人的约会,如果单纯地从人际交往的角度而言,李东行为轻率,处理欠妥。但林丽丽不过是一个四十岁的半老徐娘,就算是翻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何必耿耿于怀?好象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糠似的。关键是想到自己还处在试用期,能否在这个薪酬不菲的公司呆下去,还就是林丽丽一句话的事。当初应聘的时候是她拍板决定录用他,三个月之后(甚至不用到试用期满)她当然也可以毫无理由地叫他走人。从这一点考虑,一定得想方设法挽回给她造成的不良影响,否则后果不容乐观。

   在下班之前,李东又拨了一次林丽丽的手机,如他事先猜测的一样,他听到的仍然是电话关机的电脑提示音。

  17)下班后,李东在谢家村附近的乐口福小炒小吃中心吃了一盘炒粉喝了一碗汤,只花了八块钱。他一下想不到去哪,就又要了一杯大号可乐,小口小口地抿,一直赖到八点钟才回到公园南路自己的住处。

   他坐在桌前,无心地翻阅着一本时尚杂志,一些成名的性感美女在他眼前纷纷闪过。平时他喜欢端详她们,今天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李东想,稍晚一点一定要再和林丽丽联系一下,可别一天都道歉不上,那真是不象话。他决定九点钟下去跟她打电话,先打家里,再打手机。九点没打通,十点再去打,十点没打通,十一点再打,一直到打通为止,她总要回来睡觉吧。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愿意用一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向她道歉。

   李东将杂志扔到桌上,一支戳着一张小纸片的圆珠笔掉落到地上。李东弯腰拾起,才想起来是钱夹中找到的后来被淋湿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片。李东将那小纸片从笔尖上摘下来,想把它捻成一小团,但纸片上的字迹阻止了他。他把纸片按在桌上,用手轻轻地将它抚平。

   经过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晾干,在水中消失的电话号码重新出现了,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仍可辨认--对李东来说,这真是意外的收获。

  18)九点钟的时候,李东按照自己拟定的时间表下楼去跟林丽丽打第一轮电话,结果手机关机,座机无人接听。李东松了一口气,和她联系的渠道总算有一种是畅通的。李东挂了机要走,心念一动,重新拿起了话筒,拨通了小纸片上的电话。

   “喂,谁呀?”铃声响过几声之后,说话的是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李东觉得耳熟,心蓬蓬地跳起来。

   “请问你是,是,是沙红小姐吗?”李东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别让声音过分地颤抖。

   “我是沙红。你是谁?”李东听出对方简短的问话中带上了警惕的成分。为了缓和陌生电话拜访出现的尴尬,李东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只是不知道笑得有没有效果。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对方审问般地又追问了一句。

   李东说:“我叫李东。沙小姐,昨天早上在建工集团门口7路车站点,你是不是被一个乞丐抢了钱包?”

   沙红立刻惊讶地问:“噫?你怎么知道?”

   听她这样提问,李东心中的疑团得到澄清。他知道了被抢的女人和倒在桃花坞大酒店的吸毒女是同一个人。此前他还一直无法肯定。他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他开始以为那个被抢的女子是某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现在要把她和一个吸毒者并且是一个四十多岁男子的“第五个老婆”强行划上等号,他还真有些犯疑。从他的心理上来说,他更亲近那个假想中的机关女人,而他知道的沙红更像是另一类人,似乎生活在别的空间,和他相距很远。然而她们却一样漂亮,对28岁的他形成魅惑。

   李东说:“你记不记得当时有个人从你身边跑过去追哪个乞丐?”

   沙红沉吟了几声,好象正在回忆昨天早上的场景。“好象是有一个穿白衬衫的小伙子--”

   李东不等她说完,高兴地说:“对对对,那个人就是我。我在你的皮夹里找到了一张小纸片,上面有你这个电话。”

   沙红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惊喜地叫起来:“啊?你把钱包抢回来了?”

   李东实话实说:“很抱歉,钱包抢回来了,可是钱没抢回来。”

   沙红心存疑虑:“钱不是在钱包里的吗?怎么钱包抢回来了,钱又没抢回来?那你打电话给我是什么意思啊?”

   李东觉得要解释起来很难,再说他也不想说自己挨乞丐打的事。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沙小姐,我把你的钱包还给你,你能出来一下吗?”

   沙红淡漠地说:“一个空钱包就算了吧。”

   李东急切地说:“沙小姐,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认为我把钱吞了?要是那样我还打电话给你干嘛?昨天早上我追到洛阳路才追到那个抢钱的乞丐,我还--哎呀,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我们见面谈不行吗?”

   沙红说:“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出去。”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李东问。

   “要不,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有空了再约你。”沙红说。李东从她说话的语气判断,她似乎相信了他的话。

   “记下了吗?”

   李东担心她向他要电话只是一种敷衍,把自己的传呼报给她以后追问了一句。但沙红没作回答就将电话挂了。

  19)和沙红通上电话以后,李东兴奋起来。他因此感谢那只空钱夹,它给了他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借口,也将他们不经意地连在了一起。可是在自己的皮夹里怎么会有自己家的电话?这是李东此时的疑问,若有机会和沙红面对面地坐着,一定要问她这个问题。

   十点钟的时候,李东又拨通了林丽丽家的电话。电话响过一阵后,他以为又是无人接听。刚要放下,电话里却传来了声音。由于出乎意料,李东心里一阵慌乱。

   “请问哪位?”

   李东听出是林丽丽的声音。他尽量语调轻松,希望她从电话那头也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脸上的微笑。他想如她所要求的那样称她林丽丽或者丽丽,但经过昨晚的失约事件,他不清楚这样是否唐突。也许最好是叫她丽丽,让关系强行亲近起来。但话一出口,又变成了官衔。

   “你好林主任,我是李东。”

   “哦?”林丽丽的这个语气词说得摇曳多姿,而且拖得很长,李东立刻觉得这个词意蕴丰富,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是小李呀。说了不要叫我主任呀经理呀什么的,难听死了。大家都是年轻人,随便一点嘛。”林丽丽突然恢复了昨晚的亲和态度,这使李东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李东笑起来,说:“好的好的,我今后一定注意。林--你现在方便吗?我去你那里。”

   “方便方便,你来吧。”林丽丽爽快地说。

   李东乘出租车来到庐山花园林丽丽家。看来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身上穿着白色浴袍。她热情地招呼着李东,好象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似的。他进门的时候她甚至还拉了他一把。对李东来说,她拉他完全是多余的,可是为什么要拉他。是心理的无意识流露还是对肌肤相亲的暗示?李东身高一米七十,穿上皮鞋能到一米七十二,可是李东一进门,林丽丽就弯腰给了他一双白拖鞋。这双拖鞋几乎没有高度,就是宾馆里常用的那种一次性纸拖鞋。不知道是她经常出差带回来的还是专门为客人预备的。林丽丽又高又瘦,又穿着带跟的拖鞋,这使李东看起来要比她矮一截。

   “来来来,先参观我的家。”林丽丽又准确地拉住了李东的手,完全不顾他的感受。她拉着他到处参观,李东只觉得房子大得可以住十个人,他不时地说着“真好”、“真大”、“装修得很有味道”。最后她拉着李东来到了卧室,他感觉到她的手已经很热了。卧室只开了壁灯,暗红色的,气氛有点暧昧。

   一条小哈巴狗从床底下窜出来。这条狗一脸的长毛,连眼睛也看不到,却一口扯住了李东的裤腿。李东没有防备,比见到窜出一个男人来还吃惊。他吓得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趁机抽出了自己的手。

   林丽丽亲昵地笑骂着:“贝蒂,你这个调皮鬼,要有礼貌,快走开!”

   哈巴狗好象能听懂她的话似的,果然又窜回了床底下。

   李东问林丽丽:“很可爱的狗!它老躲到里面,拉屎拉尿怎么办?”

   林丽丽自豪地说:“不会的,它像人一样会上厕所。”

   其实在参观的过程中李东就心不在焉。他知道今晚自己和林丽丽要发生什么。他一直在考虑如何跨出第一步。谈完了狗的如厕问题,他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假装欣赏墙上的风光油画。林丽丽也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李东想靠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腰,一手摸她的臀部。可她的臀部太瘦了,简直不象是女人的臀部。好在他她胸部高耸,看起来拥有一对丰乳,可那又怎么算得了数?有多少女人把加厚的大号胸罩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李东突然在床沿边四肢着地地趴了下来,假装向床底看小狗。床底黝黑一片,无法看清哈巴狗的位置。

   “你来看你的狗,它躲起来了。”李东对林丽丽说。林丽丽顺从地在他对面趴了下来,他们的头抵在了一起。李东做贼似的伸手去摸她,摸到了因为趴着而稍显垂下的乳房。凭手感他知道她的性征很不发达。林丽丽低着头,似乎在悉心感受着他的抚摸。有一种欲望从他的内部探出头来。他拉着她的胳膊站了起来,他察觉到她胳膊因为细而导致的骨感。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心中的欲望突然消失了。李东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拉着林丽丽重新趴了下来,用刚才的姿势摸她。他心想:这次的时间应该长一些,让欲望充分爆发出来。他们像狗一样趴了十分钟。林丽丽显然被李东新奇的前戏方式所吸引,她一声不吭,象少女一样羞涩地看了李东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李东觉得时间够久,因为他已经很硬了。他拉着含情脉脉的林丽丽站起来。林丽丽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并主动倒了下去,浴袍在下面分开,露出两条瘦长的腿。可是就在站起来的那一刻,李东的欲望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顷刻间又跑得远远的。他沮丧不已,只好独自再趴下来,可是这一次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发生反应。

   李东退了几步,退到了卧室门口,看着床上屏息等待着的林丽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林丽丽等了半天也没人扑上来,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李东已经站到卧室门外了。

   “你,你,你怎么了?”林丽丽疑惑地问。

   李东老实地说出了心里话:“真抱歉,我对你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林丽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砰地将卧室的门关上了。

   “滚,你跟我滚出去!”她在里面神经质地叫起来。

   李东都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从林丽丽家出来的。他走到音乐喷泉的水池边时,才发现自己脚上的鞋都穿反了。在庐山花园大门口,他的传呼响起来,上面写着:

   “明天起你不用来公司。”落款仅有一个林字。

  20)李东被林丽丽炒了鱿鱼,心情的起伏并不大,相反还有一点轻松。他知道自己被解雇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因为林丽丽羞于面对他。对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是像林丽丽这样的女人--是很自然的反应。李东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由于明天不用上班,自然也不必早睡,他有时间躺在床上冥想。林丽丽和沙红这两个在他当下的生活中同时出现的女人此刻交替地在他脑海中出现,有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她们的出现对他产生的作用是不同的。林丽丽出现的时候,他总是面带嘲讽的微笑。她窄小的屁股和比皮肤稍厚一点的平胸在他看来都具备不少幽默成分。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刚好比牛皮纸厚一点。”他用了一个刻薄的比喻。由于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将这句话说出了声,还自我触动地笑了起来。

   而沙红就不一样了。仅从身体条件而言,她是一个令他着迷的少妇。她丰满,忧郁,还吸毒,而且是别人的“第五个老婆”--那就更加神秘,更加令他想入非非。尽管她的生活方式李东不敢苟同,但他又不是要娶她当老婆。他目前的想法,就是想和她发生一点关系,那怕是最浅表层次的互相认识。

   接下来的这个白天李东简直无聊透顶。这种无聊他太熟悉了。从某研究所主动下岗的大半年时间里,他几乎每天经受着这种无聊。因为要找工作,无聊之外还得加上焦虑。有一段时间他很后悔,认为自己过于冲动,因为当初他还可以选择不下岗的。在研究所,至少每天要去上班,可以见到许多熟悉的同事,聊聊天喝喝茶,如果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求,这种日子还是优哉优哉的。人毕竟是社会性的动物,无时不在渴望进入群体之中--可是一想到要天天面对那些无趣的人和事,他又觉得郁闷,还不如下岗。

   李东家在外地,一个人在南昌,除了研究所每月可怜兮兮的工资之外,他就一无所有了。研究所分了一间单身宿舍给他,可是只有七平米,一个人蜷在里面还能马虎度日,可是以后呢?李东28岁还没有女朋友,研究所理应负相当责任。因为所里的住房状况太糟糕了。李东在主动要求下岗之前,还满心期望研究所会建新房。有段时间所里风传正在着手制定解决住房困难问题的方案,大家也谈得热火朝天。那些年纪大的资历高的更是如沐春风,一个好消息几乎使他们返老还童。李东也被裹挟在这股喜悦之中,他自忖分不到新的--工龄短,职称低,学历只有大专--但别人换下来的旧的总还有份。可是突然大搞房改,大家都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打了一个激灵之后,所里的人们开始用另一种语调谈论住房问题。重建新房的讨论也就此嘎然而止。李东知道卖掉自己也拿不出那笔买房子的钱,而那笔数量不菲的购房款按他在研究所的收入水平要干80年才能赚到,而且自己还要有辟谷神功,不能吃也不能喝。所以他选择了下岗,编制还挂在研究所。

   “以后你在外面发达了而正好又碰上所里住房调整,你还有份!”研究所管人事的领导欣然地给了他承诺。李东就是这样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的。

   早上九点半,李东被一阵哐哐的敲击声吵醒。不知道是楼上在敲还是隔壁在敲,总之李东彻底醒了。如果不是被吵醒,他还能睡上一两个小时。他在刚醒来的时候最清醒,看问题也比较客观。比如这时他就认为自己昨晚没有处理好和林丽丽的关系,即使她无法激起他的性欲,也不能用那种方式结束他们的交往,他的行为导致的后果是可以预见的。从利益的角度考虑,他简直完全划不来。昨天的他突然在房间里出现,像太空人那样飘来飘去,和他争吵了起来。他生气地责问:

   “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林丽丽一起躺到床上呢?只要躺上去了,一切就都好了。即使你们可能没法干得很好。”

   昨天的李东长叹一声,辩解说:“操!你以为我不想啊。我也怕没工作,也想和女人睡啊。可当时就是觉得没兴趣。”

   又他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按照兴趣去做的。”

   昨天的他苦笑着说:“你说得道理我都懂。可是当时我不仅仅是没兴趣,简直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我当时恨不得钻到地板下面去。”

   现在的他说:“你就不会忍一忍?”

   昨天的他摇摇头说:“我就是忍不住要厌恶、恶心,所以才有我们现在的结局。结局不太好是不是?”

   他点着头说:“那只有这样了。”两个李东想视一笑,顿时合二为一。

   李东结束了无聊的臆想,开始了一天的生活。细节统计如下:

   洗脸刷牙自不必提。早餐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一碗豆浆。然后去新华书店。去书店的路上顺便到省政府长廊那里的两个人才交流中心去看招聘信息。从书店出来在广场一侧的肯德基喝了一杯可乐。后来到工人文化宫游艺室看人打乒乓球,还跟一个中年人赌了一盘,赢了两块钱。用这两块钱乘2路外线,来到新八一大桥,俯瞰了一会儿汩汩流动的赣江,又乘车返回广场,走路回公园南路。上楼之前将午餐解决掉,吃了一碗过桥米线,炒了一盘辣椒炒肉。回家午休。睡着之前想念沙红,手淫一次。下午三点半起床。没有外出,一个人在房间里看时尚杂志消磨时间。六点外出吃快餐,花费五元人民币。餐毕回楼上大便一次,酣畅淋漓--这样的伙食还能每天大解,自我感动大约三分钟。

   2002/8/20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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