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奇迹发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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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迹发生的地方

  1. 凌丁VS白颖

    “你见过雪花静静地飘落,一点一点地积起来吗?很长很长时间。”

    “我想象过。”

    “那,你应该亲眼看看。”

    “恐怕没什么功夫,这不见得很有诗意吧?”

    “为什么不?”

    “我觉得吧,用想象去替代感觉是诗人,真的去感觉是女人。”

    “你以为你是诗人?”

    “不,我只是认为我不是女人。”

  2.凌丁VS凌丁

   我的感官麻木到分不清季节的程度,还不止是我的,也许这世界已经麻木,已经不分季节,而我还固执地坐在窗前,等待日落,期盼某一个晚上会天降大雪,水会结成冰,树木会落尽叶子,呼吸会化作雾霭,而世界会冷却,只保留它最后的温度。

    我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热爱冬天的人,我只是憎恨这种仿佛永远不会逝去的春季,憎恨那漫天飞舞的轻飘飘而又暖融融的杨花柳絮。在这样的季节里,有绵绵情意,喁喁细语,但是没有奇迹,永远不会有奇迹。

    所有的奇迹都在最后的温度下完成,就象是一场迟来的雪。

    而我,在亚热带的一个城市里,等雪。

    我无限缅怀那个叫作远古洪荒的神话时代。那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地上有一位射日的英雄。我猜想那个叫作后羿的人一定不满于环球同此凉热,他喜欢别样的温度,喜欢雪。于是九个太阳的寂灭,成就了英雄的辉煌,于是我们拥有了四季。那时候地上还有一个叫作夸父的人,因为生活百无聊赖而去追赶太阳,他象一匹欢快的马驹出门远行,一出发,就不打算回头,直到在路上干渴而死,于是我们拥有了桃林。我时常想象自己置身于后羿的箭囊,在赤红的天空与藏青色大地间呼啸而过,极力划出一道优美的弧,也想象自己是夸父手中的木杖,和他一起在山川河谷间奔波流浪,最后开满桃花,倾吐芬芳。由于这些想象,我不能也不愿承认: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人相信奇迹。

    有一位我喜欢的作家告诉我: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银子,意味着相同的温度。我生活在一个亚热带的城市,我初来的时候,一位好心的大妈这样关照我:“小凌啊,要注意多穿点衣服,这是一个到处都有空调的城市。”我想她提到空调并不是要说明这里是经济的中心,而是在含蓄地提醒我:这里的一切都是银子的,包括我头顶的天空。而我,渴望成为一支呼啸的箭。

    另一位我喜欢的作家说:许多女人就象是投币式的游戏机,多投几枚硬币进去,高潮就延长几秒钟。我生活的城市里有许多女人,她们都穿着美丽的衣服,身上也没有挂起“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象游戏机房门前那样。我想知道,不投一枚硬币,会收获些什么?

    我是数学系的研究生,按说我不该喜欢这么多的作家,但我在试图发现金钱与性的函数关系时遇到了困难,我明白数学不是一切,有些题目只能用文学来计算答案,就象文学有时也要找数学帮忙一样,几乎所有的文学家都做过这样的习题:“如果千字六十元,那么二万五千三百字能卖得多少钱?”

    能卖得多少钱?

    我看到街上的人们都在四处询问,焦急地询问,仿佛那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唯一的、终极的问题。我想我必须提出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不能成为射日的箭、追日的杖,那就是我要做的:提问,但是不作回答。

    是否可以相信奇迹?

    有一天,会有一位青袍老者牵着白马走过城市的街头吗?

    会有一壶浊酒、一身蓑衣的剑客在摩天大楼上弹剑高歌吗?

    会有一位美貌的狐女调皮地敲响诗人那扇涂满寂寞的窗吗?

    会有一条荒废的古老驿道上重新传来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吗?

    所有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而且还会发生。这些,你相信吗?

  3.凌丁VS楚歌

    “喂,是……你吗?”

    “你是……?”

    “你不认得我。我鼓足了很大很大的勇气,才给你打了这个电话,积攒这些勇气,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所以……我请求你,不要挂上电话,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好呀。”

    “你一定不相信,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年以前,日子不打紧,我记得是夏天,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从你们系的机房前经过,从我那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你,你的侧脸……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说……你相信吗?有一个人会仅仅因为一张侧脸而……我是说,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张侧脸。我也知道这很荒唐,我也努力地让自己忘记,但是一年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我不了解你,一点也不,除了你的侧脸,而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我是说,这可能吗?成为朋友,你和我。我是太奢求了,一定是,其实我只想……我有点儿语无伦次是吧,我准备了这么久,可还是……我太紧张,我说不下去了,真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写信给你?”

    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楚歌的通信地址,也就是说,我正走向奇迹发生的地方。

    楚歌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最早我是从隔壁宿舍的夏宇那儿听说的,他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喜欢下围棋,但是个臭棋篓子,我也是,所以他喜欢跟我下。我对围棋丝毫不感兴趣,但我爱看夏宇买的书。他买了许多书,在床上或高或低地堆了七八摞,几乎铺满整个墙壁,只露出一张《花花公子》封面女郎的半裸彩照。在我跟夏宇熟悉以前,那对丰满的乳房就长时间位于《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二卷和《性的政治》之间,我从来没见过他翻动这些书。从我开始向他借书起,包围那对乳房的书目就逐渐多了起来,我记得有一本是《挪威的森林》,还有一本是《上海宝贝》。

    因为这些书的缘故,我的论文至今还没有发表。但也因为这些书,我才在跟夏宇聊天的时候,听到了楚歌的名字。那天我借的书是《史记》,夏宇说他最喜欢窃符救赵的故事,就是因为楚歌,他说楚歌在中文系演出的这段戏里扮演如姬,她有着美丽逼人的容光。从此他就爱上了楚歌,但始终没敢表白。

    “那现在呢?”

    “她六月份就已经毕业了。”

    “那你没那心思啦?”

    “没了。”

    “真的没了?……那我追她你不反对吧?”

    “哪能呢?你要追,我给你她家的电话号码,她现在一个人住。”

    我一听到楚歌的名字,就感到她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觉得这名字在美丽之外,有一种动人的凄怆,让我想起远古的战场,精疲力尽的士兵在寒夜里相拥而眠,而我就是那个负责守夜的更夫,守着柴火,守着最亲近的人,也守着绝望。

    我给她打了一个蓄谋已久的电话。我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和因这感情而引起的不安和恐惧。但我必须承认,我从未见过楚歌,哪怕只是一张侧脸。现在我着手给她写信,对那张让我魂牵梦萦的侧脸作进一步的虚构。

    我想象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她将怀着几分惊喜,少许忐忑展开信纸。她将看到:一个因爱而绝望的男孩怎样努力使自己忘却,而又无法忘却。男孩希望通过旅行使自己恢复理性,于是到西部去。她将看到:男孩在格尔木与孤独的骑马人进行无声的攀谈;在青海湖畔油菜花的金黄色海洋中伴着鸟儿游弋;与藏獒一起去色拉寺观看天葬;与苗族汉子一起在天河潭的溶洞里被不知名的虫叮咬。她还将看到:自己的美丽容颜是怎样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男孩的梦境,男孩在夜半醒来时,透过泪水和重露,只能看到头顶似乎伸手可及的星。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很小心地叠起来,拿起旁边的梳妆镜,静静地端详起自己。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她漫不经心地把信撕开,扫了几眼就丢进纸篓,心里说“真是无聊”,然后对着镜子梳洗打扮,准备和一位白领男士去看场夜市电影。

    我郑重其事地把十三页稿纸塞进信封,又把贴着八角邮票的信封塞进了邮筒,就象后羿射出长箭,而夸父开始奔跑,然后我所能做的就是,静等意义的降临。

    可是,意义没有降临。

    两个星期以后,我开始意识到,不会再有回音了。我和楚歌之间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如果一定要找出点意义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我和楚歌并非百分之百的男孩女孩,也不是同一个苹果的两半,她是她,而我是我,我们之间没有奇迹。其实我早该料到的,怎么可能呢?这么荒唐的理由,这么拙劣的浪漫。但我还是忍不住难过。

   久已不写信了,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疲倦,或者也可能是厌倦。我只顾凝然注视着自己的心无旁骛和行色匆匆,不作任何想。既然从没有鲜花、流水、星光、音乐和风为我停留过,我也不再打算为她们有所迟留。万物都循着自己的轨道运转,我决定也这样,以后要做的只是运转、运转……象恒星或者更加永恒的天体……直至……可是问题恰恰是,我的轨道上时时需要有鲜花、流水、星光、音乐和风,即使她们从不为我停留。谁知道呢?也许运转的是我,不是她们。但我不能停止我的运转,谁也不能,包括恒星或者更加永恒的天体。

  4.凌丁VS中岛华

    夏宇给我推荐了一份工作,辅导一个日本女孩子学习汉语。这使我获得了培养一个日本杜拉斯的机会。如果能让这个叫做中岛华的日本女孩回去也写本《情人》,那我也算功成名就了。但这更象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使命,因为在她回国之前,我只有六次课,要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大功告成,我需要成为汤姆克鲁斯,而且要吴宇森作导演。

    我给自己导演的东京爱情故事进展顺利。每次课后我都会额外给她补一小时的课,在了解到她的身世、家庭、爱好、初恋之后,第四天,我送给她一个礼物,我生平送过人无数礼物,但这个礼物,我认为是最完美的。一柱香之后,那个握着圆珠笔准备作笔记的异国姑娘将会彻底地爱上我。

    我送给她一个香包。我告诉她那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材料是四川乐山的嫩竹,那是熊猫最喜爱的食物。我这门手艺是跟一个隐居在五星广场附近的老艺人学的,我整整做了三个晚上。然后我给她讲述了有关香包的爱情传说。如果我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我的确看到有晶莹的泪花在日本姑娘的眼眶里闪动,而且,有一颗滚落下来,滚落到腮边,消失在耳际的乌发中。

    关于那只香包,谁都知道,五星广场的地摊上随处可见,三元钱一个,被我杀价到两元。我知道自己破坏了不投一枚硬币的规矩,但那是个外国人,两元钱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为这六次课,我从她那里得到了六百元。

    第五天我约会了她,说好最后一课到梅溪园里去上,那是明朝的园林建筑,在那里我可以和她谈谈中国文化。当然,我还想谈谈别的。

    第六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夏宇来为我送行,他严肃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记着替我报仇。”我早已习惯了他没头没脑不知所云的话,顺口答应着:“成,包在我身上。”看着他那副悲壮的模样,以及天空低垂的乌云,我也觉得有点风萧萧,易水寒。

    下午时候,终于下起雨来,我拿出一把埋伏已久的雨伞,当然只埋伏了一把,与中岛华在伞下相偎而行,我一面跟她讲着折梅赠远的古风,华亭鹤唳的典故,一面自然得体地让右臂盘在了她的纤腰上。我们看着雨水中娴静的古园,低飞的燕,池底的游鱼,琉璃的亭檐,漫无目的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象张爱玲笔下的二胡声。我注意到她忽然停下脚步,微仰了脸,淡红着腮,专注地看着前方,目光迷离,很长的时间,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

    “叶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片或者几片垂柳的叶子,正有湿漉漉的雨珠顺着狭长的叶脉滴落成一线,而一片较为宽大的绿叶上正积聚着莹白的雨滴。我的右手透过薄薄的衫子,开始感觉到她的体温,一丝夹带着幽香的微热渗入我的掌心,在血液中迅速扩散起来,我的心脏也热了起来。

    中岛华突然用她生硬而动听的汉语对我说:

    “你很好,我相信你。朋友让我不要问,可是,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我想,是吗?”

    “当然。随便什么问题。”

    “南京大屠杀,是真的吗?我们认为,没有死那么多的人,是吗?”

    “……你们错了。”我发现自己也错了,我现在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心脏也迅速冷却下来,我原以为会不知疲倦的右手开始有点酸麻,我从她腰间抽回右手,与左手一道把雨伞扶得稳些,再稳些。

    晚上跟她分手的时候,我想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于是就说:

    “认识你以后的六天七夜,让我难以忘怀,跟你在一起,我非常快乐。”

    “我也是。你让我学习很多,从你那儿。我付了六百的钱,可是,你让我学了一千的课,今天,我练了很多的听力……真的很谢谢你。”

    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我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而是一个坚如壁垒的民族,这个民族似乎永远懂得:现在已经不是吟风啸月、拈花惹草的时候。可怕的学习精神。可怕的经济意识。可怕的现实主义。我象一个没有节奏感的人,在人生舞台上笨拙地起舞,永远踩不上鼓点。但我仍不死心:

    “明天你回国,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就按我们国家的规矩,让我们吻别吧……”

    “你们国家的规矩,我知道的,是握手!握手吧……”说着,中岛华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一面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转身离去,没有握她伸过来的手。这是逃避,还是报复?我尽力使自己的背影显得从容自若,只希望她看不出我难以掩饰的悲愤、慌乱和沮丧,我的双膝笨拙地弯曲着,耳边还回想着夏宇的该死的咒语——“替我报仇”,并且仿佛看见身后中岛华窈窕的背影,轻捷地消失在暗夜,一刻也不停留。

  5.凌丁VS不知名的女生

    我做了两首诗,准备念给我追上的女孩听。一首诗很有格调:“我要去恋爱/一个硬币也不带/钞票我没有/有的只是一颗心/越爱越伤……”。另一首诗要恶俗一些:“我要去恋爱/一个硬币也不带/钞票我没有/有的只是一杆枪/越磨越光……”。

    我准备了两个笑话,也想讲给她听。笑话一:男孩突然问女孩,“你的腿一定很累吧?”女孩说,“你怎么知道?”男孩说,“因为,你在我的脑海里跑了一整天……”笑话二:男孩突然问女孩,“你的腿一定很累吧?”女孩说,“你怎么知道?”男孩说,“因为,你在我的脑海里跟我做爱做了一整天……”

    我还精心准备了两句话,无论她来自何方,希望她能够明白。一句是:“I LOVE YOU.”另一句是:“搞一搞,好呒啦?”

    凡事我都做了两手准备,不知道哪种会更有成效。但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前者,更不是后者。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希望与任何一个奇迹擦肩而过。

    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色情狂,但我的行为越来越象色狼。我开始在校园里跟踪女生。

    她比我高大约两公分,所以我在她面前有一种大厦之将倾的感觉,使我有理由认为自己正在努力成为攀岩运动员。那两条健美修长的腿,就象光滑陡峭的悬岩,本该望峰息心的我,决定去冒险。

    食堂是校园爱情的发源地,我最初的跟踪也是从食堂开始。她被三个男生簇拥着走进来,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使目光可以旁若无人地透过镜片,绕过缠杂不清的各式头发,放肆地降落在她的身上,伴随着她优美的进食动作,轻轻地震颤。

    四个星期之后,一个周末的夜晚,我如愿以偿地在一条偏僻的小道上截住了她。我迎面向她跑来,这样将使她不至于过分慌乱。

    我在她身边停下脚步,“同学,我想让你知道,有人在跟踪你。”

    “我……好象不认识你。”

    “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想提醒你,有人已经跟踪你一个月了。他每天都跟着你上食堂、教室,跟你跟到宿舍楼下,跟你到家门前,你上出租车,他也上,你住旅馆,他也住。”

    “你怎么知道的?干吗告诉我这些?”

    “是他求我这么做的,我是他的朋友。他爱你爱到无法自拔。他说他只敢远远地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惊若天人。所以你不必害怕,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病到无药可救。”

    “他……人怎么样?”

    “什么都好,只是没什么钱。他想知道你们之间可不可以发展一段感情?如果不行,请你回绝得严厉一些,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你说这个月他一直在跟踪我?那他应该知道我有很多男朋友,而且,有人养着我。”

    “他知道。但他还是爱上了你。”

    “他凭什么爱上我呢?他怎么会有勇气让你来替他表白呢?”

    “……我想,大概是有次他见到你和一个黑人……他说,他怎么也比黑人强些……”

    “问你一个问题,跟踪我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我……” 

    “我猜是你。你跟我来。”我被她拉着右手,走进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她突然回过身,微低了头,把潮湿丰润的唇凑过来,使劲吻我。她的右手,顺着我的胸脯抚摸下去,在我以为应该停止的地方继续前行。

    我慌乱地推开了她,退到墙边,在黑暗里面红耳赤,象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弯下腰笑了很长一段时间,撩了一下垂在额前的头发,轻声说:“你看,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说明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在骗你自己。”

    我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你回去告诉你那位朋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种族歧视的,你得先有种族歧视的资格。”

  6 凌丁VS乌发碧眼

    我的生活态度是向下的,并且没有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飞扬。不知道是从何时何地起,我的生活被抛在一架飞速下降的电梯上。有三种方法可以停止坠落。一种是大声呼救,恳求身外的世界加以援助;一种是小声忏悔,等待仁慈的上帝降临;最后一种是我采用的方法,用冷漠维护残留的尊严,用骄傲掩饰无边的空虚,无声地任由坠落,只是要做的象一个懂得享受生命的乐观主义者,在被深渊吞没以前,仍微笑着观望风景,欣赏那最后一朵山花的烂漫,尽可能使自己堕落得,象个天使。

    我看到那个女孩走出出租车随手关上车门的一刹那,清楚地意识到: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爱上了她的乌发碧眼。

    她漫不经心地摘下左腕上的小皮包,轻捷地拉开拉链,随便地拈出几张钞票从车窗里递了进去,风把她的长发和短裙吹向一侧,让我看到美好的曲线。

    正是这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吸引了我。我产生了“出租汽车司机”曾经有过的感觉:我眼前的这个女子飘飘若仙,周围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毫不相干。

    “你知道吗?你的眼睛是蓝的,是那种自由自在、自言自语的蓝色,就象是在等待有人来喜欢。”

    “是吗?”

    “你看,这条路通向‘真爱咖啡屋’,这条路到我租用的小屋,我们去哪儿?”

    “去你的小屋。”她的声音拥有她眼睛的颜色,闪着粼粼的波光。

    “我是打开录音机呢,还是解开皮带?”

    “皮带。”蓝色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向我涌来。

    “我不知道你更习惯于我怎么开始?从嘴唇,还是……”

    “别那么多话,进来吧……”我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溶化。

    “……你说……什么……?”她的呢喃象泛起的五光十色的泡沫。

    “没什么,我在给自己加油,我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你知道吗?从你走下出租车的一刹那,我就爱上了你。”

    “你说什么?你走过来可只是对我说了句‘请跟我来’。”

    “原谅我,我不知道该怎样表白对你的爱情。”

    “玩我之前你怎么不说?玩完了现在你竟敢对我说你爱我?”

    “我没有骗你,我爱你爱到无法自拔。”

    “你是无法自拔,软沓沓的还赖着不走……拜托啊,大哥,我只是个妓女,不是观音姐姐。”

    “可是,我真的……”

    “你考虑清楚了?打定主意要白玩了?那好,我担保你会变成白痴。”她从枕头边的皮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不要,我真的……”我把我所有能够找得到的钱统统堆到床上,总共就一百来块。“我以为你知道我没有钱的,我只是爱上了你,和你的眼睛。”

    她从地上拾起一个塑料袋,把这堆毛币硬币装了进去,拿起皮包,转身就走。

   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忽然又被打开,她的美丽的头颅探进屋来,我明白这是停止坠落的最后一次机会,于是我激动地迎了上去,“你终于……”

    “来,我告你说,”她鲜红的小唇凑近我的左耳,我听到从那洁白的贝齿间散落出一连串珠圆玉润的声音,“以后你别再说自己钢什么铁什么的,你是我遇见的男人中最软的一个,何况,干我们这一行的,你就是铁杵,也能把你磨成针……还有,没钱就别跟女人谈什么蓝色的眼睛。”

    她离开以后的几个时辰,我一直在努力去理解她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始终没弄明白:她是因为钱没挣够把我羞辱一番解气呢?还是……我那致命的浪漫和该死的美学趣味使我愿意这样想象:她转身出门的刹那,在我的小屋门前留下了一串晶莹温热的液体——不是别的,正是那庸俗的眼泪。

    最后我换了身衣服,重新回到街上,来到我初次见到她离开出租车的地方。从那里,我开始选择另一条道路,我走在了通向“真爱咖啡屋”的林荫道上,孤身一人。

    “真爱”是这座城市里一个有名的地方,传说有许多有钱的女人在那里物色情夫。所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叫了十瓶啤酒,刻意表现出一种绝望。我相信绝望其实是无限的美好,会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受到这种绝望的诱惑,而产生欲望,从遥遥的黑暗里走过来,在我对面的这把空椅子上坐下,不言不语,欣赏着我,也欣赏着她自己。她将从我无声的哭泣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在我悲怆的泪水中看到自己的乌发碧眼,看到忧郁动人的爱和一无所有的蔚蓝。

    可是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穿着和我一样猥琐的小个子男人,而且滔滔不绝地说话:“你要玩吗?我这里有很多女孩,哪里的都有,有川妹子,湘妹子,还有本地的……苏州的怎么样?又软又甜又粉嫩,不喜欢?港台的可以吧?……哥们儿,你眼光太高了……俄罗斯的总行了吧?……大学生要不要?学什么的都有,经济系的,生物系的,外语系的……我跟你说,学文学的最好,玩起来放得开,还透着有文化……很便宜的……离这儿不远,就几分钟路……出来玩吗,放开点儿,嗨!人生嘛,就那么回事儿……”

    “我想要的,怕你找不到。”

    “你瞧不起我,只要不是外星人……”

    “我喜欢年纪大的,你那里有二百多岁的妓女吗?我想和她谈谈。”

    小个子男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脸色阴沉,不知在动什么心思。

    我的确想和一位苍老的妓女谈谈。二百多年前,法国的浪漫作家夏多布里昂为了表明自己的纯洁,曾经说他在巴黎的时候只跟一位二百四十岁的妓女有来往。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表明我的纯洁,而是我觉得,一个苍老的妓女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智者,她知道人生所有问题的答案,而且,能给我以心灵的安慰。我设想的情景是这样的:老妇人举起布满伤痕的枯枝败叶似的手臂,用饱蕴历史沧桑的沙哑的声音谕示我:“一生中只能碰到一次真爱,其余不过是不断重复自己,你无法知道,哪个才是真爱,也许当你感觉到时,却发现没有同样地被深爱……”所以我继续对他说,“我是认真的。”

    他突然站了起来,左手抄起一个啤酒瓶子,右手一把捏住我的领子,脸上写满了愤怒:

    “你他妈的再说一句!你凭什么看不起人!拉皮条的就不是人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我他妈也是人!你说我是不是人?啊?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我本来应该努力劝他冷静下来,听我的解释,可他揪住我领子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一位乌发碧眼的女子正向我款款走来,所以我对他说,“你先放手,待会儿我再跟你了结这件事,现在有人在找我。”说着,我把那个女人指给他看。

    然后我听到一声蓝色的尖叫:“就是这个人,他不给钱!”

    然后我听到一声玻璃瓶爆裂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不知从哪里跑过来许多人,听到他们的叫骂,听到砰砰啪啪的闷响,好象是在殴打一个人。

    眼前红光一片,我想我已经成为一支呼啸的箭,正在接近太阳。

  7.凌丁VS夏宇

    我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十多天了,夏宇隔三差五地来看我。我在等着他来。

    “学校给你什么处分还没下来,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也是听人说的,没想到你还真去‘真爱’了,没碰上女大款,还给卖淫团伙揍了!”夏宇一脸坏笑。

    “你小子害人不浅。”

    “是觉着挺对不起你的。而且……干脆跟你说吧,我现在有女朋友了,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是吗?谁呀?”

    “你听说过的,就是楚歌。就是你那个电话,让我看到了希望,也给了我勇气。……你不知道你那个电话有多灵,我刚开始追求楚歌的时候,她总说没时间出来,要等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要等你的电话。楚歌告诉我,她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不忍心看她伤心的样子,就把你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她。……楚歌说让我谢谢你,是你使她成熟起来,而且,也使她爱上了我。”

    “……可她为什么没有回我的信呢?”

    “什么信?我没有听楚歌提起过,大概是她没有收到吧,也可能她不爱写信……”

    “可楚歌等我电话的事,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你又不是认真的,再说那时候,你正忙着培养日本杜拉斯呢。”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怀疑,怀疑我曾经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我回忆起:十三页信纸,八角钱邮票。我很可能寄出的是一封超重的信。也就是说,存在这样一种可能:这封超重的信几天后被退回来,被放在宿舍楼下值班室的窗台上,由于我有时在学校外面住,所以这封信首先进入了夏宇的视野,他拿起这封信,准备递给我,然后出于某种原因,他把信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把夏宇估计得如此卑劣,是否冤枉了他。我重新打量起这个我早已熟悉了的臭棋篓子,打量他始终如一的平静,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深不可测。

    “顺便问一句,楚歌她为什么喜欢你?”

    “她说最喜欢我的一点是,我这个人,一点也不浪漫,很有安全感。”

    如果我的推测是真实情况,那么奇迹的确发生过,只是与我们在不经意间错过。如果不是天意或者人为,我提出的问题,也许早就有了答案。

    但我不知道那个叫楚歌的女孩,现在是否还相信奇迹。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

    我感到周身的伤口都在迅速地愈合,只有心脏在隐隐作痛。

    我的胸膛成为弄堂里的甬道,穿梭着阴冷的风,夹杂着冰凉的雪片。我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象掠过林梢的风声,我看到狂风静止以后大雪降临的山谷,没有历史,没有未来,没有起因,没有结果,我知道失去了许多许多,但我不能确切知道失去了什么,以及什么正在和将要失去。我准确捕捉到的唯一的信息是:射日的箭、追日的杖已经被炽热的阳光熔化,而我失去了平衡。理由是我已经倒下,正在努力地思索:要不要,要不要重新站起来?

    这种感觉,我只在失去白颖的时候拥有过。

  8.凌丁VS白颖

    本科毕业那年,白颖提出了分手。她说她有了一个在大陆做生意的台湾男友,毕业后她会到台湾去。

    “那里终年都不会下雪。”

    “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记得有一次你说希望和我一起去看雪,那时候我正在学习桀骜不驯,所以我没有答应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一年我们十八岁。”

    我目送白颖一步一步地离去,很长很长时间。感觉自己就象女人一样,看雪花静静地飘落在身上,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

    从白颖离开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听到一个来自未来的声音,那声音穿越重重黑暗,无限苍老:“孩子,一生中只能碰到一次真爱……”所以我一直在这座亚热带的城市里,等雪。

  9.凌丁VS凌丁

    现在我什么事都不去想,也不能想。

    我在时时袭来的阵痛和眩晕中,仿佛来到了奇迹发生的地方。

    那里是远古的战场,没有人守夜,也不存在更夫,有时也会听到一种熟悉的凄怆,但敲响铜锣的只是空旷里偶然来去的风。我刚好来得及看到,最后一枝干柴燃尽时喷薄出的光亮,光亮中我恍然听到:四面里都是楚歌。

——哪里都不是净土,只有死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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