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青春
引子
2001年7月6日,这个夏季里平凡的一天。
凌晨三四点钟,东方的天空刚有一抹鱼肚白,却总也迎接不来旭日的东升——满天的乌云告诉我们,今天,要想见到太阳,恐怕并非易事。
平阳师范的门口,挤满了大小车辆,他们从来不放弃任何挣一笔的机会,平日里苍白无力的“兄弟妹子”,今天在司机的嘴里吐出来,竟也有几分煽动性。
今天,是平阳师范学校九八级毕业生离校的日子。看吧:抱头痛哭的,执手相看的,无语凝噎的。更有甚者,在阴天的庇护下,在曙光来临之前,于浓密的树丛中拥吻缠绵。当然,这些情景,也只有九八三班的韩星站在三楼宿舍窗口才能看得真真切切。他久久地站在窗前,凝视着黎明前的校园。
半夜就有舍友陆续开始离校,送走了七位舍友,宿舍里就只剩下离家相对较近的他——四百多里的路,反正今天能到家,再等等吧,至于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将亮未亮,又有些阴天,宿舍有些昏暗。韩星从满地废弃的杂物中划拉出半截红蜡,点着后插在床腿的铁管上,就着烛火,他燃着一支烟——虽然他并不怎么太会吸。随着涌起的阵阵烟雾,他又一次陷入了烦恼而伤感的沉思里。
不知过了几许,门被轻轻推开,带起的一阵轻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停。韩星面对窗口没有回头,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或许他等的就是这个人吧。
“还没走啊……”轻柔关切的话语响在韩星的耳畔。没错,是展琳。是韩星最想见又最不想见的人。他没有作声,眼神依旧漠漠地盯着窗外。
一阵微风夹着几点雨星拂在脸上,噢,下雨了。 “韩星,我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何冰和我说,回去之后他家能帮我把工作分在镇里,你知道,有工作很重要……”展琳轻柔的语气里已含一些哭腔,韩星依旧没有转身,又燃着一支烟,颤抖着点着,猛吸几口,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喘息了一下,韩星冷漠而激动地说道:“展琳,别装模作样地在我面前解释,我跟你无话可说,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谁离了谁都照样能活,凭我韩星,这个世界上没有难得住我的事儿,小小的一个镇上的工作算他妈什么东西,给我都不稀罕!”
“展琳,展琳,快走,车来了!展琳……”楼下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喊叫,是何冰。韩星随手拾起一个空啤酒瓶,直甩下楼去,酒瓶击在石子甬路上。“砰”的一声爆响,楼下顿时无了声息。在身后传来了展琳的低声啜泣:“我……我走了……”
展琳说完,将一个食品袋放在床上,转身出去了,门依旧被轻轻带上,烛火依旧摇曳不停,韩星扯过食品袋,里边装着几罐蓝带啤酒,一盒“石林”烟,一大堆鸡腿、牛肉干之类的小吃,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韩星犹豫片刻,拿出信封,随手把食品袋扔下楼去。
展琳与何冰抬着行李正好经过,食品袋重重地摔在他们面前,散了满地,啤酒罐被摔裂,汁水泡沫四射开去……展琳怔了半天,方带着满脸的泪水,跟着何冰默默地走了。
韩星立在窗口,不知又站了多久,他猛然转身,抓起背包,拎起行李,冲出了宿舍,门被重重地带上,微弱的烛火晃动了几下,终于熄灭了,烛泪沿床管流下,慢慢变冷凝固……
第一章
“呜……”韩星于睡梦之中被鼓风机的声音惊醒,恍惚间,摸起床头的闹钟一看,才四点多钟,“准是老妈已经起床做饭了,唉!回来有几天了,天天只在嘴上说着干这干那,却从没把诺言变成现实,好马长在腿上,好人长在嘴上……”怀着一丝自我解嘲地愧疚,韩星又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韩星被老爸摇醒:“饭菜在锅里热着,我和你妈去镇上一趟,教育局有个亲戚,问问你工作的事,别忘了喂喂鹅子”。“问什么问?我就不信师范毕业还不让我们上岗?谁敢!”韩星有些不耐烦地唠叨着从被窝里爬起来,待穿衣下地,父母已经关上大门出去等车了。
韩星的父母是在教育战线上干了一辈子的老教师,几十年兢兢业业。父亲韩劲松,母亲吴云,都在清河村小学上班。多年来,很是有些人缘儿,平日家里总少不了问题的学生,聊天的乡亲。
韩星洗了把脸,把桌子拉到电视跟前,掀开锅盖一看:哇!色香诱人的一大盘家常饼,一盘尖椒豆片肉,几颗洁白的鹅蛋。韩星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拎来一瓶啤酒,边看电视边吃喝起来。
半张饼尚未下肚,便听见大门“哐啷”一声,紧接着,一个粗哑的嗓门儿大叫起来:“二哥,起来没?太阳晒腚喽”,随着叫喊,两个年轻人掀开帘子进了屋。韩星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王杰和大海,几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有一次还兴起,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结拜了金兰之好,王杰长韩星一天,为大哥,大海小两岁,便做了三弟。王杰白白净净,一副稳重的样子,大海则虎头虎脑,一双鼓鼓的大眼,面皮黑中透亮,还有一颗颗“巨大”的粉刺,活脱一张烙糊的大饼。
“你够懒的了啊?”,王杰接过韩星扔过来的一支烟,边点着边说。韩星打了个哈欠答道:“毛 教导我们说,睡觉是革命的本钱,没事儿多睡会儿呗,吃点吗?”王杰尚未吱声,大海已经重重坐下,随手抄起一枚鹅蛋,“啪”地往桌子上一磕,三两下扒出一个大洞,一筷子扎进去,带出一大颗蛋黄,一口塞进嘴里,猛嚼几口,抄起酒瓶一阵狠灌,噎得眼睛外鼓,又捶打了一阵子,这才咽了下去。“大哥怎么不吃?”,大海道是挺会借花献佛,“我没你那么没出息”,“嘿嘿……”,大海咧嘴大笑了一阵子,扯过一张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再作声。
吃完了饭,王杰一边翻看着韩星的毕业留言册一边说:“今天三组有戏,听说是求雨的,看看去?”韩星擦了擦嘴想想说:“家里没人看家啊?”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了脆铮铮的吆喝:“大哥,大哥!”几人大笑道:“看门的来了!”
进门的是韩星的堂弟大江——韩星叔叔家的孩子,在村小读四年级。他有个最大的特点:嗜书如命。虽才上小学,眼睛已经眯眯的有些近视了,他还有个弟弟二江,估计现在还没起床。“大江,为了你这祖国的未来能有充沛的精神食粮,我决定把我珍藏了多年的珍贵图书拿出来,无私地献给你看一上午。”“行啊!”大江大喜过望。他知道,韩星也爱书,藏书甚是丰富,平日不轻易示人,今天肯这么大方,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事,便小心问道:“大哥,我知道你不图三分利,不起早五更,谈谈条件吧。”几人都被大江的鬼精鬼灵逗笑了,“收拾碗筷,喂鸡喂鹅,看家护院”。“书呢?”,“我那屋的书橱里,自己找,别给我弄乱了”。“yes sir!”大江行了一个标准的美国海军军礼,便直奔书橱而去。韩星套上半袖衫,跟两人出了家门,临走,大海还顺手揣了颗鹅蛋……
刚出家门口,几人便遇见了村里的赵家三奶奶。几人都是非常讨厌这个老妪。她是村里出名的“广播匣子”——天天背着个粪筐,逢人便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姑娘不洗脸,谁家媳妇儿不孝顺,谁家的儿子把爹妈往外撵……或许是由于说嘴的缘故吧,去年,他们老俩口被三个儿子拒之门外,现在只好住在别人因外出打工不住的一处空房里。奇怪的是,村里人并没有评说她三个儿子的大逆不道,更多的是以活该的幸灾乐祸的态度来对待这场不幸。赵家三奶奶一看见韩星,脸上的褶子抖动几下展开了:“哎呀,星儿啊,什么时候回来的,看这孩子多出息,马上就要当先生了,教学好啊,好……”,韩星本想臭她几句,见人家也没有恶意,支吾了几句便要走,冷不防大海从后边窜到赵家三奶奶跟前,甜甜地叫着:“三奶奶,三奶奶……”,赵家三奶奶一愣,不知这平时愣头愣脑的黑小子今天又要耍什么花样,大海一脸坏笑,凑到近前说:“三奶奶,你怎么还没死呢,快点儿死吧,哈哈……”说罢,撒丫子就跑,气得赵家三奶奶浑身发抖,扬起手中的粪叉子,便要追打。韩星与王杰心中暗笑,假装上前劝解几句,其实心里早乐开了花。
也难怪大海骂她,今年开春,这老妪找到大海的父亲,说老俩口岁数大走不动,要和他家换一块近一点儿的平地,大海老实巴交的父亲同意了。与大海又是刨苲子,又是翻地上粪,可谁知种地前,这老妪突然反悔,全然否认自己说过的话。气得大海扛起铁锨要去理论一番。虽说被家人死命劝住,但两家的仇是结下了。从此,赵三奶奶家今天丢只鸡仔,明天少捆柴禾,估计都是这黑小子干的。得罪了这黑厮,是够她喝一壶的。
韩星和王杰说着这事,趟过了小河,大海坐在对岸,大吃着鹅蛋,脸上尽是得意之情,“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耍坏赢,笑从双脸生”,韩星笑着歪诌了两句宋词。念过两年高中的王杰自晓其中的意思,大海则晃动着大黑脑袋不知所云,甚至认为是坏话,冲上来将韩星推入河中,一阵欢快的大笑回荡在河畔……
韩星的家乡在内蒙古东南部的一条山沟里,是较典型的山区。一条清澈的小河夹在山间,名曰清水河。河的两岸由下游到上游依次分布着清河村,水泉村,燕翅村三个村子,韩星的家便在清河村的二组。清河村三个小组之间相距不过一里路。三个人穿过一条叫香瓜道的山沟,便来到了三组。
三组人家不多,三四十户,而且相对集中,谁家的干面子糊了,全组的人都能闻到。小组的中间有一块平坦的高地,是全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队里传达个什么事儿,小贩们收鸡卖蛋,唱个落子小戏,都在这里。去年队里人集资出物出力,盖了个大敞篷:几根粗黑的松木杆子做支柱,细一些的松木杆杨木杆等架椽,用大铁钉牢牢铆住,顶上架起石棉瓦。为防止大风掀起,又用八号铅丝捆紧拉实,可谓固若金汤。靠敞篷的北面坐北朝南,队里人用青石垒起一个大神龛,供奉着观音、长仙、天地的神位,香烟缭绕,看上去颇为神秘。在朴实的农民心中,对神灵的信奉绝不亚于对一些伟人的崇拜和敬仰。
韩星几人来到时,通鼓(地方戏开场前召集观众的一阵锣鼓)已经打过,乐师们正在调弄着胡琴、唢呐。两个本村的青年将两块狭长的木板绑在敞篷的松木支柱上,上面刻写了一副对联:“真刀真枪真鼓板,假夫假妻假姻缘”,引得韩星琢磨了半天。韩星几人刚进敞篷,便有眼尖的青年看见了,立刻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大人们也将眼光投了过来。在农村人眼中,像韩星这样,好好念书,将来有个稳定的工作是最为荣耀的事情了。当然,这种注意也和韩劲松夫妇多年的好人缘不无关系。况且王杰韩星和大海寒假时到这里玩,在这敞篷里,有个外地的小贩用缺斤少两的秤卖给一位老太太木耳,老太太回家用自己家秤一称,少了不少,可老太太再回来找时,这小子已经不承认了。韩星几个人实在看不过去,将小贩的秤撅折扔掉,大海还放掉他摩托车的汽油,虽说回家被韩星的父亲剋了一顿,教育几人要适可而止,不能过分,更不应该放人家汽油,但韩星几个人的路见不平给三组人留下了好印象。
几个青年围上来,纷纷掏出自己的烟给韩星几人,热情地攀谈着。韩星王杰随手接过一支燃着,大海却来者不拒,全都接过来放进兜里。此时组长高魁在那里大叫:“抢供喽!抢供喽!”马上,一群孩子奔过去,围住了神龛前面的供桌,分抢饼干、糖、瓜果之类的供品。农村有个习俗,供奉神灵用的供品可由孩子们在上完供之后抢去,大概是沾点儿神灵之气吧。抢过供,预示着小戏就要开场。
“哎咳哎咳哎咳——吆——”,随着二人转一声标准的长腔起调,男女两名演员粉墨登场,首先是二人转的标准形式,小帽一段:“正月里来是新年呀,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韩星较为喜欢听这种戏。他的父亲韩劲松上高中时便在校文艺队精通了多种乐器。教学后,每年正月里都被秧歌队请去当乐师,韩星深受影响,也会拉几下,吹几段。王杰更不用说,是二组正月里唱戏的主要演员,他父亲王金龙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伞头。二人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大海对此毫无兴趣,坐在神龛的青石基座上大吃抢供抢来的饼干苹果——真不知这家伙的肚子是什么材料做的,吃剩的苹果核儿随手便扔到神位前的供盘里,引来不少老人责备的目光。今天的正戏是《马前泼水》,讲的是古时书生朱买臣因家庭贫困,妻子崔氏弃他而去,他发愤苦读进京赶考中状元荣归乡里,沦落为乞丐的崔氏想重修旧好,朱买臣取水一盆泼于马前,让崔氏收起便与其再续前缘,这当然不能,崔氏明其用意,羞愧而退。虽是熟知的故事情节,但听起来也别有韵味。
随着剧情的发展,扮演朱买臣的男演员唱道:“想如今爱妻弃我另寻新欢,不由得买臣心中好生辛酸,皆因我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皆因我胸无大志难取高官……”,韩星听了,心好像被尖嘴鸟狠狠啄了一下,他扭回身离开了戏场。王杰心中明白,随即跟了出来,大海不明其意,“干什么去,怎么走了?”紧跟着飞跑而来,王杰回身瞪了他一眼,指了指韩星,大海虽笨,却也知道韩星为何而走,再不作声,默默地跟在后面。
韩星心烦意乱,漫无目的到了香瓜道,一拐进了沟里,王杰大海也跟了进来。香瓜道是隔开二三组的一条小山沟,沟不大,树却多,清一色的杨树,村中有一条小道,是护林的老张头简单刨就的,树林很密,几步之外就难见人了。一条小溪流从林中蜿蜒而出,注入清水河。往里走半里多,便到了河的尽头,一面大石崖迎面而立,山崖离地三四米处,一眼泉水从崖缝喷涌而出。在人们的记忆中,这眼清泉从未干过,冬夏如此。
石崖根上水旁是几块不知何时由山上滚落的大石,韩星坐了上去,王杰和大海也在旁边默默坐下。王杰掏出烟分给两人燃着,韩星默默地坐着,两眼漠然地看着阳光在浓密的树叶间形成的个个圆晕,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滴在脚下晒得发烫的青石上,隐约腾起一些白汽,便消失了,王杰和大海默默坐在旁边,他们知道自己兄弟为何会如此黯然神伤。而他们所做的,也只能是默默相陪。
许久,韩星站起身,将手中早已燃尽的烟蒂用指猛力弹出,“走,回家……”烟蒂在大力的弹射下,飞向树间,“唰”地一声轻响,惊飞了一只栖息的小雀。
第二章
韩星回到家中已是晌午时分。大江趴在大门口自己的小屋里的床上正看着一本少儿读物,头也不抬地说:“我二大爷二娘回来了。”韩星忙向大屋走去,王杰和大海也跟了进来。
韩星的母亲已在外屋灶间烧火做饭,夏季的灶不太好烧,韩母被呛得双眼直流泪。韩星看了心疼不已,愧疚不已。父母奔波了一上午,自己却没给他们做顿饭,刚要去烧火,大海早已抢在了前边,“二婶,我来,你歇会吧!”这时,韩劲松在屋里招呼“星, 进来试试衣服”。韩星迈进屋,见父亲正从服装袋里往外掏衣服,是韩星比较喜欢的牛仔裤T恤衫,还有一双运动鞋。韩星听话地接过来穿上,对着穿衣镜边试边问父亲:“爸,我工作的事有希望吗?”韩劲松帮儿子整理着衣领说道:“你们分回的这一批有一百二十多人,要在十三号举行一次考试,就是师范类的语数及教心学,你的舅爷说了,要八十多人,没什么太大问题。还有三四天,你好好复习吧。”说着,韩劲松用眼睛瞟了一下王杰。王杰心领神会,对韩星说:“二叔说得对,正好这几天我家杨树林子要伐伐树杈子,我和大海就上山了,你好好复习吧。”“也好,要不等我考完试咱们一块去,给我弄两车留着冬天烧呗。”韩星转过头,一脸坏笑,“行啊,那可就算义务工了啊。”王杰笑着说,大海从外屋掀开门帘说:“大哥可没那么大方,前些日子,跟他要个镐把材料都不给,你就等着卸磨杀驴吧!”韩劲松笑着给了大海一个脑瓜嘣儿,“我没听说谁家的镐把是用杨木做的。”王杰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你个黑小子,去年你家盖厦子的木头谁给你的?二叔你不知道,他要我家后院那棵才长了半年的翠杉树锯了当镐把,那是我花一百好几从镇上买回来的,他要栽我什么话不说,要当镐把我能给他吗?”大海已咧着大嘴缩回头去窃笑不已,韩劲松韩星和吴云也不住大笑起来。
善解人意的太阳将红红的脸庞掩在了青黑的卧虎山后面。一轮明月被捧出了东山,将清辉柔柔地洒在寂静的乡村。夏夜的微风送来了凄凄的蝉鸣和清新的草香。村西头的老光棍儿老张头又自己拉着二胡唱起了《月牙五更》,“一呀啊更呀,月牙儿升在那正东啊……”,苍老的嗓音伴着幽怨沙哑的二胡声,不由得让人思绪飘飞,魂牵他处……
韩星的小屋里依旧亮着灯。他准备今晚把师范所带回来的课本找齐,明天正式投入复习。当他拉开背包时,一个洁白的厚厚的信封滑落到地上,韩星猛地怔住,背包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颤抖着双手拾起信封,是的,是那天展琳留下的,信封上淡淡地写着:韩星笑启——展琳。韩星打开信封,几张淡蓝色的信笺叠得整整齐齐,他轻轻展开,满纸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韩星:
我不知道这封信你会不会看,因为我知道它极有可能随着你的愤怒而付之一炬,如果有幸,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它还没有变成碎片或灰烬,请你把它读完好吗?
两年来,不知给你写了多少信,寄出去的你都收着吧,没寄出去的也永远珍藏在我的日记本里,刻在我的心中。以前每次给你写信,心中涌动着的总是甜蜜,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你黑黑的面孔,一脸的坏笑,甚至生气时紧锁的眉头。那时我总在想:我会和你一起面临未来生活的风吹雨打,品尝未来生活的酸甜苦辣,想想那时,真美好。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军训的时候。我们因为往窗户上晾新校服而被同时抓获。在李老师的生活指导办公室里,我哭成了个泪人儿,求李老师还我的衣服。你却大模大样坐在李老师的办公桌上逼李老师拿出相关的规章制度,还说拿不出就取回衣服继续晾在窗户上,还以耽误军训担当不起威胁人家李老师,气得李老师把衣服扔进了墙角的垃圾箱里。你知道啊,他扔的那件是我的,你的那件还好好的挂在旁边的手巾杆上。当时我恨透了你,说也奇怪,李老师居然没有找到不准往窗户上晾衣服的规定,但也逼着我们签了字才拿回了衣服。当我拿着我的那件肮脏不堪的衣服欲哭无泪往回走时,你却又把你的校服换给了我,拿着我的脏衣服扬长而去……看着你穿着我那又小又脏的衣服立正稍息起步走的时候,我又气又乐又感激。从那以后,我们无话不谈,把彼此烙在了心间。
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学校停水的那个星期,你跑到五里地以外的集市去给我买西瓜,还送到我的宿舍。那个西瓜虽然不熟,我的心却很甜;我们县老乡聚会时,我与老乡们在饭店里喝酒吃饭,你在外边又冷又脏的红薯摊等我。我喝多了你又把我背回来,结果我吐了你一头的秽物,使得你第二天就把头发剪成了板寸,还说什么“高傲的头颅不容世俗的玷污沾染”,当时我还因为你头型难看而和你生了一天的气,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还有那次,你因为外边的商店找了我假钱而气急败坏,晚上拿石头砸了人家的玻璃,学生科长拿你当最大嫌疑人,你却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赌咒起誓,甚至扛起书包以辍学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学生科长没办法,好言请你回来,明知道是你干的,可没有证据就是拿你没办法。后来班主任知道了,拍着你的肩膀说:“你这小子,弄好了是个人才,弄不好,唉……”,以至于同学们以后见了你就说:“唉,你这小子……”
还有你带领班级的男生在宿舍把李老师的画像剪下来唱“皮影戏”,被校长抓到领操台做“专场演出”。当着全校学生的面,你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唱了一段漂亮的《穆桂英挂帅》,全校学生叫好声如潮。校长又气又乐,让你永远不再涉足“文艺圈”。每次你闯祸我都替你捏着一把汗,你却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叹服你脸皮厚的同时,又觉得你趣味多多值得依赖……
韩星看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仿佛又回到了多姿多彩的师范生活,他燃着一支烟,继续看下去:
韩星,其实并不仅仅是你的搞笑大胆征服了我,你更是一个多才多艺,争强好胜的人。前台你滔滔不绝的演讲让我折服,旁征博引左右逢源的文章让我倾慕。“青春起跑——第二课堂”的文艺晚会上,你背对着观众的那首《窗外》更是让你名满平阳师范;丁香花丛中,你弹着吉它唱《同桌的你》给我听,论学习,你在班里一直都享受着一等奖学金的待遇,虽然那些都化作零食被我吃掉……可是,这一切都随着毕业的一声再见不会再有了,至少不再属于我了。今晚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为我深深喜欢着的你而哭,为我们的曾经和将来而哭,除了哭,我真不知应该怎样来面对这一切……
两行热泪从韩星的眼中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信纸上,模糊了曾有过的情真如水,韩星擦擦眼睛,接着读下去:
韩星,请别怪我,我必须得提到何冰,我知道这个月来,你们的关系很紧张,我没有勇气向你说明一切。何冰知道我们的关系,但他还是向我表白了。我们是老乡,何冰说他家能帮我把工作分在镇里。你说我无情也好,世俗也罢,可我必须得回到现实生活中,你知道,我弟弟尚小,家庭并不富裕。父母辛苦养育我多年,而我若跟你去远离他们,我心中不忍,如果是你,你是不是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呢?
韩星,忘了我吧,我已不奢望能和你成为朋友,那种说法太过苍白无力了,我不求你的原谅,只愿我深深喜欢的你能走出这一切,开创你自己的天地,展琳会在远方为你终生祈祷,愿你平安、快乐!
展琳
2001年7月5日
当韩星读完最后几行已被泪水浸得模糊的字迹时,不禁泪如雨下,他痛苦而畅快地将脸埋在被子里,深沉低泣着,他不知为何而哭,只知哭了心里就痛快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有谁会责怪这个曾经坚强乐观的年轻人此刻的懦弱呢?
许久,韩星爬起来,用手擦了擦脸,将展琳的信以及昔日的一些照片装好,用塑料袋封严,放在一个盛茶叶的扁铁盒里,用蜡封好边。启开顶棚的气窗,将铁盒放了进去,又将气窗钉好。做完这一切,他找齐了课本,在夏夜的宁静里安然睡去。
第三章
乡村夏日的午后依旧炎热,韩星已然睡了一个中午,却依旧懒在床上不肯起来。窗外,父母与邻居赵家老叔老婶在林荫下打扑克,不时传来“调主,抠底”之类的叫喊,偶尔有个别孩子趴在窗子上,看韩星睡得正香,向同伴打个手势便悄然离去。
四五天的连续复习,再加上昨日面试笔试的一通大考,韩星确实有些累了,今天中午回来,吃完午饭便睡倒了。正是因为自我感觉不错,才睡得如此安稳香甜。
睡梦中,韩星和王杰、大海竟成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白龙马竟是家中的小黑驴,更可笑的是,师傅唐僧居然是师范时的班主任老何。睡梦中韩星还这样想着:磨磨叽叽,不辨真伪的风格倒是很像。师徒四人来到火焰山,烈火熊熊,烤得好生难受,正四处找水。忽然发现山坡上竟于火中长着一株人参果树。韩星腾云而去,摘下一个,放在嘴中一咬,好软,好凉,好甜,爽得韩星直吧哒嘴。正欲摘下与师兄弟们共享。一阵大笑惊醒了韩星的美梦,睁开惺忪的睡眼,大海的大黑脑袋就凑在自己嘴边,手拿一根被咬了一口的“蚂蚁上树”,韩星一舔嘴唇,竟是自己咬掉了,“二哥,孝敬您的”,说着把雪糕递过来,韩星正要大享特享,大海闪电般地缩回手,将手中的雪糕塞入自己口中,顾不得冰得咝咝响,几口吞咽下去,倚在门框上的王杰吸着烟大笑起来,大海则得意地挤眉弄眼。
韩星一边装做若无其事,一边拿过床头柜子上涮毛笔剩下的半杯水,闪电般“哗”地倒在了大海的头上,登时大海本来就黑的脸上更是如同灶王下世。他怔在那里,任由黑水顺脸流下,滴到他那件穿得肮脏不堪的失去了原色的蓝衬衣上。王杰乐得跳高跺脚,一不小心,滑倒在院中韩父新浇的园子里,弄了半身泥污,大海大吼一声冲出屋去,“二叔,二婶,你们看我二哥给我弄得,我就这么一身见人衣服。”韩劲松和吴云以及赵家老叔老婶回过头一看哈哈大笑,韩劲松笑得松了口气说:“该,活该!”又看着王杰半身泥走出来,几个人又笑得直不起腰来。
韩星手里拿着香皂盒一脸坏笑地从院中走出来,向王杰和大海说:“走啊,洗澡去。”韩劲松停了笑对儿子说:“星儿,把毛驴牵上縻到河套边吃点草,别洗凉了,早点回来吃饭,晚上咱队有影戏。”韩星答应着,去牵毛驴。大海忙说:“二叔,二哥今晚上我家吃去,上供用我家的猪,晚上去吃猪肉。”“行,别喝多了。”韩劲松几个又打起了扑克。
韩星几个人牵着毛驴扑向河套。清水河在三组和二组之间有一个年代久远的闸门,虽已废弃,却坚固异常。由于久已不用,木制的闸门已不知去向,只有两道厚实的闸墙依然立于河中,两道闸墙高约三米,相距四五米,清水河便从其间流过。理所当然成了孩子们洗澡的乐园与玩耍的天堂。
韩星在河畔找了一块草盛的空地,用石头将縻驴橛砸入地下,便飞奔向闸门而来。王杰和大海早已脱得精光,坐在闸墙上吸烟。韩星四下望了望,除了下游有几个老年村妇在洗衣服,倒没有别的人,便爬到闸墙上脱掉衣服,先暴晒一下,省得下水凉。水里早有大江二江等六七个少年,在水中欢快扑腾着。不时向三人泼水,大海光个身子躺在闸墙上,黑黑的皮肤上还有不少体毛,王杰摸着大海的体毛说:“这家伙没进化太好,还保持着类人猿的特征。”大海忙说:“别扯淡,这是典型的山……”“山顶洞人。”韩星顺口接道,学过点历史的大海这回听明白了,刚要起身反击,王杰和韩星一使眼色,用烟头同时在大海屁股上轻点了一下,大海大叫一声,翻身落水,这儿的水道窄水深,水底是细软的沙子,不用担心会被摔坏,几个少年一拥而上,让虽身强力壮然而措手不及的大海喝了好几口水。
韩星站在闸墙上,又拿起大海的一只臭鞋,“哎,大海,你这只鞋该换了啊!”说着,一扬手,“唰——-”臭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砰”地一声,准确地落在了十几米外下游的水里,溅起一片水花,飘飘悠悠地向下游荡去。大海大叫一声,顾不得穿衣服,从水中冲出,沿岸追鞋去了,那黝黑的身体,满头的乱发,竟如上古洪荒野人。韩星和王杰相视一笑,双双跳下水,边享受自然之浴,边欣赏裸奔的大海。
太阳渐渐西斜,炙热的阳光柔暖起来,泡了多时的几人从水里爬出,在闸墙上燃着烟,享受着日光浴。其实人生的快乐莫过如此。几个初尝生活的欢乐与艰辛的青年静静的躺着,也许他们想得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平静,宁静的生活是人人向往的,渴饮山泉,困卧农舍,闲看三山,忙弄五谷,与世无争,此生何求?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种消极的生活,但中国却有八九亿人在这样消极的活着……
“大海……”一声粗犷的吆喝打断了三个人静静的思绪,几个其他的少年早已离去,“是我老爹,哎,回去了……”大海应着套上衣服,拽上韩星家的毛驴,边拽边说:“大哥你俩先去,我把驴给你送回去。”说着急匆匆地走了。
韩星和王杰穿好衣服,懒洋洋向大海家踱去,三家离得都不远,没多时便到了。大海的家是典型的老式农村住宅,一溜三间土打墙的房,屋顶盖的还是石板,屋里是很干净的——大海的家人大都十分勤快——只不过正攒钱翻盖房子给大海娶媳妇,还未动工罢了。大海的姐姐把两人迎进了屋,一般农村住宅,东屋是正间,西屋是偏间。东屋已坐满了两桌人,组长,会首(农村文艺活动的组织者)及大海的长辈。清河村有个规矩,但凡村里唱戏、办会要上供,由队里出钱买村里不宽裕家的猪,其实就用那么一会儿,就还给人家,这家人会请组长,会首及本家吃猪肉,还要管请来的戏团三天饭,里里外外轻松赚回半头猪。因此在如此炎热的夏天,要是用到自家的猪,那都是非常高兴。
进了西屋,地下摆着一张大圆桌,已坐了五六个人,在那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吸着烟闲聊。韩星王杰都认识,大海的几个哥们,都是二组的,平时关系也不错,铁子、毛毛、利国、海波、长山等,见两人进来,忙起身让座,铁子掏出烟连忙敬上。正在推让之间,大海端个大盆进了屋,“杀猪菜,先造点……铁子毛毛死了啊,外屋去抬啤酒啊!”腾腾香气立时溢满了屋子,几个青年眼瞪得溜圆,满口生津,喉结滚动,几乎吞下盆去。
杀猪菜是吃猪肉饭桌上四菜之一,用自家的干白菜放上猪身上最肥的血脖儿肉与血肠共煮,干白菜没有了水气味,更易入味,与血肠共煮,更添了新鲜味,各种佐料各有其用自不必说。其他三道血肠,肥肉片,瘦肉片也相继上桌,另有一大碗醋,一大碗蒜汁——吃肉少不了这些东西。“砰!砰!”一人一瓶啤酒相继启开,大海忙活得差不多,也落了座,大家不再客气,开始大吃大喝。年轻人吃喝起来也透着活力和豪气,不多时,风卷残云,头茬菜所剩无几,大海又到外屋大锅里盛上了二茬菜。(杀猪时各菜多油,为防油凝,便把菜分为几茬上。)二茬菜上来后,东屋已响起“五魁手,八匹马”的划拳声,西屋的年轻人自然不甘寂寞,也伸手出拳划将起来。农村的年轻人,尤其是男青年,没有不会划拳的,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早就学会了,因此,豪气冲天的年轻人划起拳来更是震天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村里影戏的通鼓已经响起。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大海收拾完毕,便一个个左摇右晃,醉态十足地向戏场赶去。王杰酒量大,除面皮微红,看不出多大变化。韩星倒是走起路来有点绊蒜,但头脑还是蛮清醒的,大海和另外几个青年就不同了,左摇右晃,眼睛通红,大海还拿着一截血肠大嚼。
戏场上早已人头攒动,但忠实的听众大多是老头老太太们,别的是来凑热闹的。所谓皮影戏是用白布作为一道屏,内设灯光,唱戏的人在里边边唱边耍弄用驴皮剪制的影人做出种种动作。用驴皮剪制影人原因有三:一是驴皮压平后较板正,不卷曲;二是打磨后的驴皮容易上色;三是驴皮透光性较好,使各种颜色在灯光的透射下尽展无遗。伴奏的乐器也与二人转及落子有所不同,用的是四弦子,较二胡板胡多出两弦,这是为了适应影戏唱腔起伏变化较大的特点。
今天的戏目是《穆桂英挂帅》,韩星十分熟悉也十分喜欢。在师范的领操台上,他曾以演代罚唱过其中一段。因此,站在人群后,他津津有味地欣赏,不时跟着唱几句,大海几个在后边吸着烟闲侃。
忽然,一阵剧烈的摩托车马达声由远及近,转眼便到了韩星等人身后,猛然刹车发出“吱”的一声刺耳的尖响,后轮拖地,带起的尘土呛得几人皱起了眉头,马达声仍未停,而是一阵大过一阵,引得看戏的人投来厌恶的目光。
骑车人犹自按着喇叭,看样子他想让韩星几人让开,他要把车骑到人群中看戏。韩星和王杰也回过头来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车上两人,驾车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留着长发,在长发缝隙之间可见耳上的大耳环,满脸横肉,叼着一支烟,穿一身黑衣服,上面图案花里唿哨。后边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不难看,就是化妆化得比唱戏的还夸张。抱着男青年的腰,下巴顶在他的肩头,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几个人。王杰附在韩星耳边:“这个家伙叫刘三儿,水泉沟村的,前几年进过派出所,出来之后更牛得不得了,咱们这趟川儿没人敢惹他,去年大江赶车去地里往回拉草,道窄刮了一下刘三儿,刘三儿下车就踢了大江几脚。”韩星听了牙齿紧咬,攥紧了拳头。大海早凑上前去挑衅地喊道:“把火熄了,没他妈看人听戏呢吗?”刘三儿又加了加油门:“哪来的小种儿,滚,爷们要进去看,再挡我他妈碾死你。”大海一下子被激怒了,猫腰抄起一块石头撇了过去,“啪”地一声,刘三儿的摩托车大灯被打碎,灯光随即熄灭,“该,活该。”人群中传来叫好声。刘三儿气得将后边的姑娘一把推下车,自己也支好车,从保险杠上抄起一把大扳手,直奔大海而来,韩星王杰和铁子等人也就近抄起石块木棍,围了上来,眼看一场恶战就要发生。
“住手!”一声大喝使得刘三儿和众人都是一愣,原来是组长姜虎,是大海的本家二叔,刚在大海家喝酒过来,醉醺醺地制止了恶战的发生。韩星凑到组长面前,在他那秃头上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嘣,“二叔,这小子要把摩托车开到人堆儿里看戏,大海说说他还不干不净地乱骂,你看要不咱收拾收拾他?”姜虎还了韩星一下,走到刘三儿跟前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他妈哪儿的,赶紧他妈滚,老少爷们求雨看戏图个风调雨顺,你别他妈在这晦气,滚,要不然砸烂了你的狗头祭龙王。”刘三儿一看自己人单势孤,只得自认倒霉,转回身恶狠狠对大海说:“你他妈等着,哪天爷们儿非废了你不可。”说罢,跨上摩托车带着那姑娘走了。由于没有大灯,走了不远还掉进了一条臭水沟,挣扎半天才上来,用随身手电照着走了。
韩星几个抱着组长每人在他秃头上亲了一大口,纷纷递上烟。戏场上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孩子们的偶尔追逐打闹和唱影人悦耳的唱腔:“天门阵飞沙走石鬼神心惊,难煞了我穆家有女名唤桂英,若是不能破阵杀敌,怎对得起天下朝廷百姓苍生……”
第四章
或许是连续的唱戏求雨感动了上苍,一场及时雨洒给了这条山沟的千亩田地。听吧,到处都在谈论这场普降的甘霖。有的说老百姓的诚心感动了龙王爷,有的说国家派几十架飞机专门来降雨,甚至说自己亲自目击几十架飞机尾巴喷着水在天上飞过……连二三组的组长姜虎、高魁也被列入谈话的行列,说他们会看天道,知道龙王巡游到此,及时唱了场影戏,使龙王大悦而降雨……总而言之,三村的百姓沉浸在丰收前的喜悦中。是啊,对于这些靠天吃饭的朴实的农民来说,有什么能比风调雨顺喜获丰收更让人欣喜的呢?当我们被雨雪困在高楼大厦里因无法出游而烦恼时,让我们多想想那些欣喜若狂的农民吧,那样我们就会无比释然了。
雨过天睛,山野间那种火烧火燎的焦热消失了,野地的草愈加疯长,田里萎靡不振的庄稼又恢复了生机。满眼碧浪,中间夹着道道金黄的麦田,让人感受到乡村夏季的田野是如此多姿多彩。小麦灌足了浆,在雨后烈日的影响下粒满欲胀——一年一度的麦收来临了。
丰收是好事,但麦收可不是件好活计。首先,割麦时节是一年最热的时候,而一天中要拣最热时去割麦。因为早晚地湿,麦管受潮后韧劲很大,不容易割;二是麦茬的刺划更是让人痛苦,“针尖对麦芒”“如芒在背”便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因而在这如此之炎热的天气里还要穿上长袖的厚衣服,戴上手套,那种闷热自不必言。
韩星家也有二亩麦田,以前由于种种原因,韩星一直没有割过麦子,今年他自动请缨下田割麦。八九点钟,正是太阳发挥威力的时候,韩星跟着父母来到了麦田,还没等割麦,便大汗淋漓,看到父母已开始挥镰劳动,自己也赶紧采取措施,喝了几口水,加入到劳动中。农家的孩子并不娇惯,韩星亦如此。虽然没割过麦子,但却有过收割别的庄稼的经验。细茬的麦子对于其它庄稼来说,割起来并非难事,韩星一会就熟悉了要领,紧跟着父母身后没被落下,赢得了父母眼中不时的赞许与爱怜。几人没停没歇,一口气儿下来已割完一半。韩星直直腰看看太阳说:“爸,天儿早着呢,歇会吧。”韩劲松应着,停下手中的镰刀,揪过一束麦穗,捻出麦粒,放进嘴中嚼着,“麦子上得不错。”韩星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但却什么也尝不出来。
太阳依旧炙烤着,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韩星忽然想起了白居易《观刈麦》中的句子“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种劳累辛苦,今天才真正体会到,可是又有多少人只吃面粉,却不知面粉从何而来呀?当他们吟诵起这诗句的时候,是否也会有如此真切的体会呢?这样想着,父母已割出了老远。韩星刚要开始追赶,便听到有人招呼“大哥,大哥,”回头一看,是堂弟大江,“怎么了?”大江上气不接下气“大……大海,让人给截到大道上了,要打起来了,王杰让我来告诉你……”“在哪儿?”“抽水井那……”韩星忙向父母打个招呼,提着镰刀离去。韩劲松和吴云对视了一眼,“这小子,让他去教学,我还真不放心,”韩劲松淡淡笑着说,“看你说的,星儿可不是大海那样的莽张飞,我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夫妻俩笑着又割麦了。
韩星边跑边把上衣脱掉甩给大江。还没到抽水井,便看见前边围了十几人,中间是一辆被掀歪了的装麦子的驴车。跑到跟前,韩星一眼便认出了领头截住大海的是刘三儿,其余十来人都不认识,个个流里流气,人人骑一辆摩托车,手里抄着铁棍,木棒子。大海手里拿着赶马鞭,王杰正费力地往起顶车。
韩星放慢脚步,冷静了一下,将镰刀夹在腋窝,走到刘三儿面前,掏出烟递过去,“刘三儿,还因为上次那事儿生气呢,都是年轻人,算了,行不?”谁知刘三儿丝毫不买帐,用手中钢管击在韩星递烟的左手上,疼得韩星缩回左手,将右手的火机朝刘三儿脸上掷去。趁刘三儿躲的一刹那,抄起夹在腋窝下的镰刀,闪电般砸在刘三儿脑袋上!
柞木的镰刀柄坚硬沉重,打得刘三儿“嗷”地一嗓子,扔掉钢管抱着脑袋直往后退,另外十几个人刚要往上冲,被韩星一嗓子震住,“谁他妈过来我他妈砍了他!”大海提着鞭子,王杰拿着二股叉(装运或捆庄稼的叉子)靠上前来。韩星眼疾手快,拔掉了离得最近的两辆摩托车的钥匙,对大海说:“去,到田里叫人,车在这儿,他们走不了。”大海答应着,转身刚要走,“等等!”刘三儿捂着脑袋大叫,“这事就到这儿,我他妈认栽。”说着斜着眼睛看着韩星问:“你是谁?哪儿的?”“韩星,就这个村的,刚从师范毕业回来,马上要分配了,有孩子我给你教,保证教得好,至少不像你。”刘三儿点点头,“好,看你面子,这事我不追究,把钥匙给我们,我们走。”说着扔过一盒烟,接过钥匙和团伙鼠窜而去。
几人连忙将车装好,大海说:“二哥,我家麦子这就拉回去了,下午我给你家拉一趟,你家有车,一趟回去了。”说罢,赶着车走了。
韩星这才觉得腕子疼得厉害,一看,肿了老高。王杰拿过盛水的酒瓶,擀了半天才消了些。“真看不出,你出手还挺狠。”韩星燃着一支烟,猛吸了两口说:“唉,逼到份儿上谁都有急眼的时候。”“走,我帮你割会儿去,反正我家的割完了。”王杰说。韩星没有推辞,和王杰回到麦田,发现父母已割出老远,两人抓紧投入劳动,不多时,便割完了,几人七手八脚捆好码起,等待下午稍凉快时便拉回家去。
到了晚上,村里更加热闹,李老歪家的打麦机每年这个时候总是家家户户的抢手货。平时不引人注意的李老歪脖子上挂一块从小学借的秒表,骑在打麦机上自制的一个皮座上,指挥着人们往打麦机里填装小麦,接收麦粒,排放麦糠。谁家打完了,便拿起秒表高声报到“三十分钟十九秒”之类的,然后在一个小本子上认真记下。
大海家的麦子拉回来的早,早打完了,见王杰和韩星家的估计得排到后半夜,便避开了视线,消失在夜幕之中。
但是这点举动岂能逃得过韩星王杰的眼睛,二人知道,这小子肯定去李老歪家找双燕去了。双燕是李老歪的闺女,别看李老歪脖子歪,眼睛斜,可双燕却出落得眉清目秀。双燕娘死得早,和爹李老歪相依为命,和大海初二时同时辍学,在家帮父亲务农。两人以前并没有什么,但少心缺肺的大海自从看影戏砸了刘三儿的车灯,双燕便有意无意多和他说几句话——或许这只是大海的自我感觉吧。韩星和王杰看透了这点,等着看场戏。
韩星和王杰抄近路早早到了李老歪家。李老歪在村子西头,和光棍老张头的家并排座落在村西头的高岗上,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围墙很矮,院里种了一片白玉米。韩星和王杰知道家里没养狗,便翻墙进了院,蹑手蹑脚藏进玉米地,静等“猎物”出现。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可以看见,双燕正坐在炕上剪鞋样子,韩星和王杰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在现在的农村,像双燕这样朴实,持家有道的姑娘不多喽。正这样想着,大门外传来轻声地吆喝:“双燕,开门,双燕……”声音粗哑,一听就是大海。双燕放下鞋样子,开了房门出来,“你怎么来了?”虽是问话,丝毫不惊奇,好像大海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大海讪笑着:“你爸说打麦机筛片堵了,叫我拿那个。”“瞎说 ,我爸走时把筛片都拿走了,来就来呗,编什么瞎话。”大海嘿嘿地干笑着,“这不是那个什么吗,那个谁啊……”,“还什么,快进屋吧,”大海屁颠屁颠跟着双燕进了屋。双燕接着坐到炕上剪鞋样子,大海则在地上东摸西看。双燕抬起头笑着问大海:“瞎转什么呀,穿多大号鞋?”大海讪笑着凑上炕来,“四三的”“我前几天给我爸纳了双鞋,他穿着大,你试试呗。”说着,双燕从炕上箱子里掏出一双鞋,让大海试。
韩星和王杰差点没乐出声儿来——大海是著名的大汗脚,这一脱鞋不得把双燕熏背过去。果然,大海局促不安,推让着不肯试。双燕一看便知他的心思:“怕脚臭啊,咳,男的脚哪有不臭的,换吧,没事儿。”大海没办法,红着脸脱下鞋。结果一脱鞋,那脚不但臭,而且又黑又脏,仿佛几年都没有洗过。韩星和王杰在玉米地里每人咬住一棵玉米杆,才没笑出声来。
双燕麻利地下地给大海兑了半盆温水,大海此时也不顾什么了,坐在凳子上洗起脚来,双燕又找来香皂让大海好好洗。洗完后,双燕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双经过改装的新袜子,让大海穿上。农村人经常干活,袜子不禁穿,就把买回的新袜子底剪开,附一层又厚又软的棉布,又舒服又结实。大海穿袜子的功夫,双燕端起洗脚水走出屋来,好像想了想往哪倒。王杰和韩星立时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双燕端着洗脚盆直奔玉米地而来,晃了晃,对着地里用力一泼,“哗”地一声,咸臭的洗脚水虽经玉米叶的阻挡少了不少,可也如一场臭雨,浇在了韩星和王杰的头上。两人叫苦不迭,又不敢作声,心中暗骂大海。
大海穿上新袜新鞋,双燕把他的破鞋用塑料袋装好,说:“一会儿拿走吧,我不给你刷了,要不我爸回来,又得骂我。”墙上的摆钟“当!当!当……”响了十二下,大海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盒“万紫千红”香脂递给双燕道:“我得走了,我大哥二哥家还要打麦子,我得帮忙去了。”说着,拎着破鞋出了门哼着小曲走了,双燕也挂好门,回屋睡觉了。王杰和韩星既为窥视了大海的“爱情秘密”而兴奋,又因为一脸一身的臭水而气恼,悄悄翻墙而出,窜到河套洗脸去了。
等到韩星王杰家的麦子打完,已是凌晨三点多钟。李老歪推说太困了,也停了打麦机回家睡觉去了。韩星几人毫无睡意——心中涌动着情感与奇趣的年轻人总是精力充沛。韩星回家掏了几个咸菜疙瘩,拎了三瓶啤酒。父母早已经累得睡着了,他轻轻地掩上门,拿着东西来到打麦场。几个人躺倒在柔软的麦秸堆上,就着咸菜边饮边谈。麦秸经过打麦机的卷打,已柔软无芒,躺着舒服极了,又有一种清新的麦香从中传来,仰望着满天繁星,一钩残月,实在是极美的意境。
良久,韩星呷了口酒,对王杰说:“大哥,你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眼瞅着咱都过二十了。”王杰抓起一把麦秸嗅了嗅说:“是啊,可没合适的。”韩星惯有的坏笑又涌上了脸庞,“我看李老歪家双燕就不错,人长得也好,听说可勤快了,还会做鞋呢!”王杰立即明白了,故作沉思状,半响方说:“也行啊,我这当大哥的不带头,你们也不好意思办啊。行,赶明儿我找你家二婶儿去和老歪说说,老早处着,培养感情嘛。”说完两人暂不作声,偷眼看大海的反应。
大海狠狠咬了一口咸菜,猛灌了一口啤酒,没有作声。韩星和王杰互相看了一眼,心说:“好小子,还真能挺。”韩星随口哼起了评剧《绣花鞋》里的唱词,“人家那个脚,也是个脚,你这个脚,也是个脚,人家那个脚,又香又白又苗条,你那个脚,又黑又臭绣鞋穿不了。”韩星随哼着随改了两句词,说罢,摇头晃脑作陶醉状。
大海“腾”地坐起,两眼目视前方,又慢慢转过头儿来,咬牙切齿地说:“好啊,你们跟踪我。”韩星王杰再也忍不住一晚上的满腹的笑气,打着滚乐翻了天,大海大叫一声:“我杀了你们!”扑了过来,三人欢笑着翻腾在柔软的麦秸上……
第五章
时间如流水般滑过每一天,一个暑假渐渐接近了尾声。随着开学时间的渐渐临近,韩星及父母心中都不禁有些焦虑:考试的成绩还不知道,分配的事连点影儿都没有。韩劲松见儿子如此焦虑,便让他到镇上去看一下,顺便看一下在镇里学电脑的姐姐韩月,如果学完了让她回来住几天,一个暑假也没在家住。韩星想想也是,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去看看。正好王杰开车去给别人家买地板砖,韩星便搭了个便车上路了。
韩月是韩星的姐姐,长韩星一岁,读的也是师范,已经毕业两年了,在柳条乡初中教学。韩月的脾气很倔,骨子里有股子犟劲。在家时因为一些犯不上的小事儿和父母尤其是和母亲吴云的关系闹得很僵,这个暑假一直没有回家,和既是同学又是同事的蒋欣在镇里电脑培训学校学电脑,其实多少也有些躲出来的意思。蒋欣是韩星小学时的同学,是清河村三组的,因韩星小学时留过两年级,蒋欣便和在初中复读的韩月成了同学,两人同于师范毕业,又同在柳条乡初中教学,关系很是不错。
其实,电脑培训已经结束,但韩月还是没有想回家的意思,想待到开学直接上班了,便和蒋欣准备在镇里玩几天。
今天早晨刚起床,便见出去买饭的蒋欣领着自己的弟弟韩星走了进来。半年没见到弟弟,韩月也非常高兴。这两年韩星在外上学,两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蒋欣把饭放下说:“我再去买一份,你们俩吃着。”说完走了出去,韩星忙笑着说:“老同学见面,怎么不表示一下?”说着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蒋欣笑着骂了一句“滚”,随手扔了个枕头过来便出去了。韩星边吃饭边听姐姐说:“我不想回去,一回家妈就不给我好脸子。”韩星咂咂嘴:“你看你,那不咱妈吗?你也快找婆家了,还能待几年啊,再说,奶奶也想你了,回去看看呗。”一想到奶奶,韩月心里便有些不忍了,奶奶为人特别好,尤其对自己更是疼爱有加,“行,一会儿我问蒋欣,一块买点东西回去。走,咱俩上教育局。”姐弟两人收拾好出来,招呼上蒋欣,三人一路说笑着来到了教育局。
平田镇并不大,说是镇,其实也在山里,只是有公路通到市里,是平田县的首府所在地而已。一条河将小镇一分为二。这几年建设得也不错,使依山傍水的小镇有了不少现代气息。到了教育局,刚进大门口,便看见一大群人围着一面墙在看什么。几人刚要上前去看,便听见有人叫道:“韩星,韩星,恭喜你啊!”韩星一看,是自己初中同学杨意志,也是师范毕业,这次和韩星一起考的试。杨意志天生右脚有些毛病,走路倒是看不出来,初中时老实得像只绵羊,人们经常叫他“羊一只”。“韩星,你笔试第一,面试第三,总成绩第二,分乡里去了,咱们一样。”韩星笑着说:“怎么不是第一呢?弄错了吧!”韩月在他后面捣了他一拳“别吹了,看看去。”墙下站的多是毕业生或家长,榜上有名的兴高采烈,榜上无名的垂头丧气,甚至暗自垂泪。一个女孩子看没有自己的名字,号啕大哭,被父母拖走了。凑到跟前,果然见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二位,韩星只觉得那颗悬着的心“扑通”掉到了肚子里,舒服极了,踏实极了。公示备注还写着让分配的师范生开学时直接到所分配的总校报到。韩星默默记下了日期。
韩星摸摸兜,还有十几元钱,“走,我请客,吃瓜籽吃糖去。”杨意志也跟了过来,杨意志和蒋欣韩月是一个师范学校先后毕业的,熟得很。找了一家副食商店,韩星给每人拿了两袋瓜籽,一把奶糖,又给王杰和大海备了两份,几人高高兴兴地出来,杨意志坐车回家,几个人买了些东西找到了王杰,也回到了家中。
刚过门,韩星就大叫:“爸,妈,我考上了,第二呢!”经过韩月的确认,一家人兴奋异常。韩月和母亲也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冰释前嫌,把买来的菜洗洗切切,准备好好庆祝一下。韩劲松更是兴奋:“星儿,把大海和王杰叫过来,再把你奶奶叫过来,咱好好喝点儿。”韩星应着,刚出门口,王杰和大海手里拎着一副肘子和两瓶“绵竹大曲”来了,大海抢身跑了过来“哎呀,韩老师,你看我们那个娃,学习不太好……”“笨得跟猪崽子似的吧!” 韩星知道大海又要信口开河,一句话便封住了他的嘴,大海眼睛转了半天。竟没想出什么话来,干嘿嘿着进了屋。
韩星把奶奶叫过来,因为奶奶跟老叔一起过,所以跟老叔老婶打了个招呼,耽误了一会,等到回到家,菜已做好,就等开席了。大海依旧一副吃相,拿着切剩的半截香肠大吃。人已齐全,大家围桌而坐。韩劲松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半瓶“银杏”酒,给大家倒上,端起杯子,半响没有说话,却滴下泪来,韩星见状,忙说:“你这是干什么呀,爸,今儿都挺高兴的,你怎么还老泪纵横了呢?”韩劲松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我这是高兴的,你妈我俩这些年辛苦没白废,总算把你们的工作都安排了,今后就靠你们自己去闯了。”韩星韩月都有些心酸,想起爸妈这些年供自己上学真是不容易。韩星奶奶倒是没有太多感慨,只是高兴地说:“星也当了先生了,好好教,别打人家孩子。跟你爸妈好好学。”韩星应着,一家人高兴地吃起饭来。
吃过饭,韩月收拾碗筷。韩星王杰大海几个出了门,到前边河里洗澡。今天来得早,河里还没有别人,三人泡在温暖的水里,燃着烟,静静地呆着。谁也没有吱声儿。半晌王杰才郑重地说:“老二马上就要当老师了,咱们哥几个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可少了啊。”韩星看了看王杰,笑着说:“只要别看不起我这臭老九,咱们还是会跟农民老大哥在一起嘛。”王杰也笑了,“那倒不是,快收秋了,我和大海过了八月节就到河北去打工。在车间做铝件,也不累。一个月少说千八百块的,年底才回来呢。”大海在水中直起身子,突然来电似的说:“要不这样,在二哥上班前,咱组织个什么活动,庆祝一下。也算告别呗!”王杰和韩星一听,认为不错,便与大海商量组织什么活动,最后,一致敲定,举行一次野炊活动,地点在香瓜道,时间是后天。为了现场气氛热烈些,韩星提议找上铁子、毛毛、利国和长山几人,这个提议也被通过。
第二天,韩星几人各自分工,筹备这次野炊。大海家前些日子杀猪,负责带一系列的猪肉和排骨。韩星自家有菜园,负责带豆角、葱、蒜等蔬菜,王杰家有柴油,负责带一些,以防山上柴湿不能生火,另外负责炊具。铁子、毛毛、利国、长山几人负责两件啤酒,每人一样熟食或咸菜。当天晚上,在夜幕的掩护下,几人将东西先运至香瓜道沟里藏好,这也是为了防止村里人有什么说法。
一夜无话,第二天,几人分别和家人告假,早早来到香瓜道。香瓜道无疑是野炊的最佳选择。三面都朝阳,一面山崖,可就地取水。林中有伐下晾晒的树枝,是村东头老张头儿的。因为这是队里的树,老张头负责护林,伐下的树枝就由他自己所有。韩星和老张头打过招呼,老人家很开明,只说别毁了树。因此可以后顾无忧了。
几个人在泉边找了几块石头搭起炉灶,架上锅,开始做今天的第一道大菜:排骨炖豆角。王杰带的柴油派上了用场,火很快生起来。王杰侍弄火,尽量使火着旺,不冒太多的烟而使人注意。大海带领铁子几个去寻一些平整的石头,有的做菜板,有的做餐桌,有的作墩子。韩星帮王杰运柴,切菜打下手。大海在吃这方面表现得比任何人都细心,他把两件啤酒放在泉下的水里,让冰冷的泉水冲刷浸泡,这一举动让几人大叫高明。韩星笑着对大家说:“这家伙在吃上这么有能耐,以后结了婚,把双燕养得跟猪似的,还能给他做鞋吗?”大海又想起那晚丢人的一幕,不仅臊得够呛,把旁边发笑的铁子拉过来摁到水里。他可不敢惹韩星,否则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他。
锅里的豆角香、肉香、蒜香一阵高过一阵,使得几个小伙子口水直流,大海几次冲到锅前想尝一尝,都被王杰用烧火棍赶走。他只好和铁子几个把各自带的其它食品摆上餐桌——一块大石板。铁子带来一大串自家制的狍子肉干,毛毛带的是几根香肠,在王杰的建议下,决定一会用尖椒炒一下。利国和长山则各带了自家的鸡渣咸菜和辣椒酱。
一番忙碌,尖椒炒香肠和排骨炖豆角陆续上桌,王杰把火压灭,也上了“席位”,每人开一瓶啤酒,野炊宴会正式开始。十足的农家菜,冰凉爽口的啤酒,豪气冲天的青年,无比美丽的青山绿树清溪,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觉得世界与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其实,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寻找幸福和享受幸福的过程。没有高楼大厦,瓦牖绳床也是幸福,没有美味佳肴,粗茶淡饭也是幸福,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内心的真情也是幸福。可是却总有人把幸福挂在离自己较高的地方,百般辛苦抓到了,他又把它放得更高。于是一生就在拼打、努力、辛苦中度过,有何幸福可言呢?与其追着大的幸福狂奔,不如抱着小的幸福散步。
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几个年轻人端起酒杯,眼光投在了王杰和韩星身上,意思是让二人“造个句儿”。王杰清了清嗓子说:“老二就要上班了,我和大海也快去河北了,大家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趁此机会乐呵乐呵。”韩星本想诌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类的话语,想想不合适,便一本正经地端起酒杯说:“是共产党给了我们无比幸福的生活,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要听从毛 的教导,学习雷锋叔叔的精神。无论在哪个岗位上,都要尽心尽力为人民服务,绝不辜负祖国和人民的重托,毛 曾经说过,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的。为了我们的世界,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阿门,干杯!”众人早已笑得捂着肚子打滚,各自举起杯,一饮而尽。山泉水镇过的啤酒,冰凉透骨口感极爽,众人兴致大增,胃口大开,各自抡筷开吃。一件啤酒不知不觉已干掉了。
铁子和利国去泉水里抬另一件,几个人抽着香烟等酒,突然,铁子和利国同时大叫起来,“啊!有蛇!”几人,同时跳起,几步跑到泉下的池边,一眼便发现了盘绕在啤酒箱子上的一条蛇。众人都不知所措,用树枝挑走它吧,怕它沿树枝窜过来,用石头打吧,又怕打坏了瓶子。虽说都是农村土生土长的孩子,但真正跟蛇打过交道的还真是不多。只有大海兴高采烈,“好啊,美味来了!”说着,掏出身后掖着的劳保手套戴上。王杰忙拦住他道:“干什么啊你?咬着怎么办?”“咱们这儿的蛇都是无毒的,再说,我吃过多少了,没事儿。”众人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略微放下心来,准备看一场激动人心的人蛇大战。
大海吹是吹,却也不敢大意。他慢慢地踏进水池里,接近了啤酒箱子,伸出左手在蛇头前一尺多远的地方来回晃动,右手则背在身后。蛇是近视眼,但对有热量的东西极为敏感,它吐着信子随着大海的左手而摆动着头部,这时候,大海的左手停止了晃动,蛇头跟着停住了摆动。与此同时,大海右手闪电般地出击,准确地捏住了蛇的脑瓜盖子,蛇身突然腾起,卷在了大海的右胳膊上。大家“啊”地惊叫起来,大海则若无其事。“拿刀来!”王杰把随身带的小尖刀递了过去,大海接过刀,往下游走了几步,左手拿刀,利落地在头盖、两腮、下颌各划了一刀,把刀扔下,揪住破口处的蛇皮,往后使劲一扯,“唰”地一声,整张蛇皮竟被扯下来,大海把蛇皮在溪水里涮了一下,扔在溪边的石头上,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可是上好的药材啊!”紧接着,他左手攥住蛇的七寸用力一捏,只听见轻微地“啪”地一声,蛇尚在左右摇摆的身子立刻软了下来。大海又把死蛇放在水里,用刀斩去蛇头,清洗了蛇的肠肚,拎着一条细白的蛇肉,笑嘻嘻地朝众人走了过来,整个过程前后仅十几分钟。
大家都松了口气,毛毛在一旁伸过脑袋问大海:“大海,你这是不是要拿回去喂猪啊?我听我奶奶说,猪要是吃了蛇肉,那可是长大个儿!” “去你奶奶的,”大海扇了毛毛一巴掌,“怪不得你奶奶丁儿大点儿个,有点他妈好吃的全喂了猪了,这可是上好的美味啊,今天咱们就把它炖着吃了,瞧好儿吧小子!”
大家将信将疑,支起锅,生上火,铁子在树林里又采了一大捧的草蘑,各种佐料加好后,大海把蛇放进锅里开煮,不一会,香气扑鼻,那香气,竟远在排骨肉的香气之上。约摸炖了十多分钟,大海熄了火,把洋锅子直接端上桌,揭开锅盖,浓得不能再浓的香气“腾”地溢了出来,他先用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不错,好极了。”见众人不动筷,大海急了,“没事,我都吃了,没毒。”众人都小心地夹起一块尝了尝,不由得点头称赞,“香,好香。”韩星边吃边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其实根本没有龙。就是由蛇演变而来的。”
又一件啤酒抬上来,就着这美味的大菜,豪气干云,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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