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弄墨』 [小说]BLACKCOCO 美丽的亡命之岛
作者:黑可可 提交日期:2002-8-13 11: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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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流火天气,我蛰居冷盈岛。如果你有一本比例尺为1:3万最新版的浙东地图,如果你有耐心仔细搜寻,你便能发现一粒像蚕卵那么小的点儿,这便是我本文记述的那碧海万倾绿树成荫的地方。
如果我说这岛儿是鸟儿和植物学家天堂—你便可想见它的大树怎样高耸,花草怎样奇异以及鸟儿的叫声怎样嘹亮。
在点缀着无数花朵的那些层次不一的绿色中,若隐若现地蜿蜒着几条石径--石头被流水般的岁月打磨的浑圆发亮,像是半隐在绿草中巨大的黑色珍珠,带着某种富具旋律的音乐感一直铺陈至海边。石径边芳草鲜美,在那些美不胜收的草本植物群落里,一些奇怪的暗紫红色花朵在自然竞争中显然占据优势,它们如同一片片女人唇,斑斑驳驳地挂在草上,风过时便开始它们不安的撇动。
蝴蝶和晴蜓总是突然出现在你的正前方—它们似乎并不怕人,其实以这种冒昧的姿态出现在你的路上的何止是这些?在这个岛上,除了人,似乎什么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比如有一回,一只看起来老态龙钟面目可憎的老蟾蜍突然蹲坐在我的面前,阴沉地与我对视—那双眼睛后全似乎躲藏着一个阴郁的灵魂—这发现让我毛骨悚然,后来落荒而逃。
但是,香樟树总给你以某种抚慰,它们在夏日里显出格外的温厚,它的绿荫遮天蔽日,自绿叶偶然的缝隙间撒落的阳光被雕琢成条条白色光柱—它已威力不再,只作为赤日炎夏的象征来提醒我们这香障树的好。你也不必担心有虫子会从上面毫不客气地迫降到你的头上—在北京,我长年居住的那个种满了槐杨的小区,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总是兴致盈然地在你的头上玩着这种可怕的游戏。
至于蛇,偶然也会出现在小路上。不过,这没什么可怕的,它们大都是穿着花艳衣裳的怕羞女子,一见到你就低头飞快地隐到了路边的草里,偶然回头吐出淡粉红色的舌头,也绝无恶意。
鸟儿自天亮前开始鸣唱,午后蝉声长鸣,夜里夏虫呢哝,在所有的这些生机勃勃的自然天籁里,大海的喘息声是这里经久不衰的背景音乐。
这美不胜收的地方却游人罕至,大抵是这位于东海上的小小颗粒实在是交通不便—这里并没有被列入官方的通航范围。
你必须搭坐当地渔民的私人渔船才能抵达,而他们似乎有着淡漠的秉性—并不好客。在岛上这些日子里,我所有礼貌的问好似乎都是有去无回,他们低垂下眼睛,黑长的睫毛在古铜色的面颊上投下阴影,快步地从你面前经过。那神情你可以看成谦恭亦可以看成是傲慢。多少年来,这里的民风似乎并未改变。
除了交通不便、居民淡漠外,距它不远的有些名气显赫岛屿如:普陀山、朱家尖、桃花岛、蚂蚁岛等似乎更讨那熙熙攘攘的观光客们的好—单凭它们光彩夺目的传说就足以使这个空有沙滩与绿树的地方黯然失色—这样的小岛在神奇辽阔的东海上似乎比比皆是,如同一枚不起眼的沙粒,一旦从你手中滑落便自金光闪闪的沙滩上销声匿迹。
如果你了解这海岛人的淡漠秉性,那么对岛上只开有一家酒店的事实必然也毫不惊讶。事实上,当我第一次听说这家酒店开张时,着实大大地吃了一惊。我对正躺在竹椅里翻弄着植物画册的哥哥说:“那个地方除了鸟儿和云彩,是不会有人去的。”哥哥却不以为然地说:“短暂而有距离的交流有益健康,这也许对那植物学家的健康有利。”
B
我身为植物学家的哥哥当时指的显然不是他自己—这个家伙活力四射,孔武有力。每个周末,当我们一起踱进三里屯西街的巴西烤肉店时,那老板总是要惊慌失措—有一回他趁哥哥起身去添食物时,带着讨好般的腼腆微笑小声问我道:“这位先生是不是练健美的?”尽管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那老板还是满腹狐疑,不久以后钉截铁地取消了周末特设的自助餐服务。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兄妹周末的相聚,不仅因为灯光闪烁的街区有许多不错的小饭馆,更因为就像所有正常家庭那充满了天伦之乐的周末家宴一样,这每周一回的雷打不动的约会是我们这个特殊家庭的重要维系方式。
有几个女孩子曾经加入过我们的聚餐—她们初初坐在他身边时全是温婉可人仪态万方的淑女,但是她们那善解人意虚怀若谷的美德往往维持不到下一顿饭—这全是因为哥哥对我无微不至甚至太过夸张的宠爱—比如吃虾,他必然要把虾连头带壳都剥去然后挟在我的碗里并一再催我多吃些,你想一共不过三个人吃饭,另一个更需要他怜爱的外来者因此感到倍受冷落。再譬如,若我不点酒,他必然不为自己或者他的准女友要酒,因为“妹妹闻不了酒气!”但是突然高兴起来的我,也许就海了碗跟那已眉头暗锁的女孩干起杯来。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最终大多因此逃之夭夭。有一个女孩曾经成功地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但是终于受不了无法与男友单独共享周末而最终半途而废。
朋友间辗转来消息说那植物学家有一个可怕的任性的妹妹—女孩子们总归不会太怪罪她们心目中的MR.Right,而是转而迁怒于他身边的女人—不管她是他的母亲还是她的妹妹。
我的哥哥并不以为然,他甚至得意洋洋,有一回他看着正准备出门赴约的我突然颇为伤感地说:“把一个女孩儿养到那么大真是不容易啊。然后这个长大的女人就会义地反顾地抛弃你。”他弯腰去收拾刚刚被我踢落的拖鞋一边嘱咐道:“约会结束前半小时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门厅的灯光昏暗,院子里细雨飘曳,哥哥穿着单薄地站在走廊下,我拐弯的时候,看到他打了一个剧烈的喷嚏。我突然发现这个毫无怨言守护我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居然老了。
想来冥冥中上天给我不少的暗示—这个男人对我意义重大。我记得母亲曾满怀甜蜜的妒意说:“你的第一个微笑给了你的哥哥、你学会发的第一个词是哥哥、只要你哥哥一抱你你便不哭啦。”当然,我们兄妹谁也忘不了他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他长大成为,并接过了父母亲对我的义务。
那年夏天是个奇怪的夏天,他们手牵手走向宝蓝大海时,真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天气。艳阳高照,微风轻拂,海欧在远处滑翔,白色的翅膀在阳光下微泛银光。我的父母亲转过身来,对我招手说:“妹妹再见。”那时风平浪静,大海发出某种轻微的叹息,这个美好的午后让躺在沙滩上为家人看衣服的我昏昏欲睡。
当我最亲爱的人们在海平线处变为黑点儿时。大海显示出它的阴谋。突如其来的狂风将黑云抛至海上变为巨浪,将黑浪钉至天顶成为阴暗的帷幕—你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海洋,哪些声音是风雨哪里声音来自大海。我的父母亲如同两滴水理所当然地消失在波涛翻滚的大海里。
当我的哥哥筋疲力尽地爬上岸边时,他听见他那五岁坐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妹妹突然开口对他响亮地叫道:“爸爸。”
我的哥哥当时躺在竹椅里慢条斯理地说 “短暂而彬彬有礼的交流有益健康,这也许对那植物学家的健康有利。”他指的是冷盈岛上那家酒店的主人。
C
那有着淡褐色眸子的酒保告诉我说他酷爱背包旅行,但自从发现了冷盈岛后便停止以往那漫无目地的游历—他说这个地方有海,有山,有花,有草,还有像鱼一样沉默的人,这是他梦想的地方。他呷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说:“以后我要在这里永远地住下来。”
这酒保是一个修学东方语言的利用假期走南闯北的波兰学生。清晨时,他是拨打Morning Call的接线生、开餐时间是彬彬有礼的餐厅服务生、此外还是善解人意的客房服务员,而夜里是心满意足的微醺的酒保。
我更喜欢在夜里见到他,他的嘴角常挂着易于满足的微笑,他常常举杯仰望巨大明亮的月亮,嘴中呢喃道:“多么美的月光!多么幸福的时光!”他常常把一种单纯的快乐传递给我,于是便自那高高的吧椅上欠身与他碰杯,“叮当”脆响声传到夜色很深的地方去。这是个简单但颇具情调的酒吧:百米之外,大海在月光下银光闪闪,海浪拍打、夜虫呢哝以及某些夜间绽放的花朵让一个普通的海岛之夜无比奢华。
那酒保兴到高处,便举杯邀请这露天院落中所有的客人一起饮酒:“来吧,朋友们!来吧!”而他们似乎被岛上的冷漠习气所浸淫,大都对他的热情视而不见,有一对新婚日本夫妇面对大海坐得笔挺;一个猜不出多大年纪的面色苍白的法人国(天知道在这的海边这样的天气里他怎么能如此宁静的肤色)独自尝着一杯酒;有一个打扮得像圣诞树般的来路不明的女子总是在夜里呈现出思考的神态—她曾经有几次施施然地试图几次接近我的桌子,但是我用书蒙上了自己的脸—我说过在这个岛上再怎样的冷漠都不为过。
这些便是这个夏日里与我共同居住在这个岛上的外来的陌生人。
我常常在四点半的时候Morning Call唤醒,穿着运动服的短打扮到海边的沙滩跑步去。
那时台风尚未光临这些阳光明媚的安闲日子,这时应是海岛的夏季里最好的时光,我因此天天夜里看海上升明月,而晨静观红日自海上喷薄而出。记得小时候教科书里有一篇文章叫做《海上看日出》,过去了二十多年了,在我凝神静气地等待太阳跃出海面时,那些旧字旧句居然完整地跳了来了,这让我真是称奇,由此来看,那作者的观察真是细微,对这风景的描述也是出神入化。
空无一人的沙滩这时显示出它细致的美,大海在这个光景总是风平浪静,沙子很细也很密,走在上面弹性十足,脚印留得浅;远处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水雾弥漫;临海的山在清晨显得生机勃勃,绿意可人;点缀其上的渔家人的木楼具有不可言说的古朴之美。
夏日里太阳起得特别早,六点不到,它便完全跃出海边。阳光在那一刹那光彩耀人,让人无法逼视,连气温也突然高了起来。这样的时候,我便大汗淋漓结束海滩早跑,打道回府。
接下来便是悠长的白天时光,我多是在后院里消磨,请酒保在院里摆放了一张木桌,把太阳高照的时光消耗在香樟树的浓荫下,穿山而来凉风完全不理会太阳的热力,那种清澈悠静的凉才是真正的痛快。过了长江,南方的餐厅酒店里用的茶似乎绿茶居多,这里虽然离远城市的喧器,却也不例外—片片嫩绿细小的叶子微微颤抖着站立在水中,看得见上面极幼小的白色茸毛,第一道茶滤去不喝,第二道才是上好佳味,到第三道便是鸡肋,大可弃去不饮。
我的手上常常翻弄一本书。这本书被我攻读植物学的哥哥视为珍宝,据说那是他多年前在法国南部La Rochelle 的一个古董店里买的--这个历史悠久拥有无数名胜古迹的地方,似乎每一件东西背后都有其美不胜收的传说。他看中了这本大红烫金八开本的书—这是一本古怪的书,精美绝伦的书面似乎历经近百年的历史却不见苍桑,而书的内页—我要告诉你,你必然会称奇:而是手写而成。或者与其说这是一本书不如说这是一本厚重的私人笔记本,书写人落笔显然冷静慎密,你看不到哪怕是半个标点符号的涂抹痕迹。
我不明白的哥哥何以如此热爱这样一本记载了一系列可怖事件的书?难道是因为在每一个故事后面都有整整几页花草白描图?不管我怎样请求,他都拒绝借给我这本有趣的书—我素来对各种离奇传说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在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哥哥给我说起了岛上这个植物学家的故事,在他去洗手间方便的时候,我顺手牵羊在他书柜的最底层(那里通常是哥哥用来放被打进冷宫的书)拿到了它,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像它那些不幸的同类--上面布满灰尘,而是光洁如初,似乎是哥哥案头那本经常翻弄的拉丁文植物词典。
在不适合去海边的午后,我用清茶和这本书来消磨时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香樟树的对面也支起一张木桌,不久那个面色苍白的法人国静默地坐在了一张木椅上,他并不喝茶,喝的是当地人家自制的鲜红的杨梅酒,喝了酒以后,这个人的脸依然是苍白没有血色的,接着他趴在木桌上宁静地睡过去,我曾经以为他只是小憩,后来一直到一只鸟儿将他那蓬乱花白的头发误以为是不劳而获的巢又抓又啄,老先生一如故我,我才知道这个人已陷入爪哇国的最深处。
又过了几天,那对新婚夫妇也加入了香樟乘凉的行列,这对日本夫妇在对我点头致意后便面对面坐得笔挺,难得发出一两声感慨来夸赞那冰凉如泉的风。也许你已经料到了,那个来历不明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我似乎告诉过你她的年龄与我相仿,在一个黄昏降近时径直走向我的桌边。
“我可以坐下吗?”她底气充足的响亮的问话让伏案读书的我大吃一惊,未等回答她便径直地坐了下来。这个女人显然因为旅途太过寂寞想随便找个什么人聊聊天。毫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加入无疑会败坏了这个即将到来的精致黄昏,我不禁有些恼怒她破坏了我独享的时间。对于我的沉默,她似乎不以为意:“瞧啊,彩霞满天。”
果然彩霞满天,而天空如同一块湛蓝的宝石,远处的大海是最完整的一面镜子—它也显出天空那美妙绝伦的美来。
“海上落日同样美丽壮观。”我站起身来对她说: “多好的彩霞啊,你先坐吧。我想去海边散散步。”便快步逃离开去。
风景果然美不胜收。当我心满意足地回到酒店里,发现那对日本夫妇已经离开,而那面色苍白的法人国正拥着那女子跳着一种我看来是非常奇怪的舞蹈—这很正常,因为对于舞蹈我完全是门外汉,我匆匆收拾了战场,一支笔,一块丝质白手绢,一本大红色的法中小字典,一管防晒霜,一包香榧子,然后回到了房间。
一切尽善尽美:服务员已开了夜床,洁白的被单规规矩矩地折起一角,松软的枕头叠在一起等着我去享用它们—那聪明的服务生显然留意到了我的习惯;房间里温度正好,窗户开了小小的一条缝,过山风细溜溜地吹起我的白睡裙,这真是不错,不禁兴高采烈地哼起歌来。
但就是这得意洋洋的时候,我发现了那本书失踪了。这本陪伴着我度过午后冗长时光的书不翼而飞,我把枕头抛下床去,抖开床单,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冲到洗手间里到处翻找,甚至抛开了抽水马桶水箱的盖子—结果你必然是料到的:一无所获。最后我光着脚,披散着头发,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咬着手指开始回溯一天的行踪:清晨早跑的时候没有带它出去,今天的太阳出来的早,所以我很早就回到了香樟树下,喝茶时用铅笔在那本书上圈出了几个没见过的生词,中午在等待菜上桌前我还百无聊赖地研究那些看起来似曾相识的花草—居然认出来几种在岛上经常见到的,最后我对着一张张奇怪的嘴角下垂的画愣了半天神,我猜不出作者为什么不用文字说明故事的结尾,而画了不少张冷漠的带着蔑视的嘴巴。再以后就是午读时间了,那时候知了叫得响,有一段时间我把这本书蒙在脸上,背靠藤椅还小睡了一会,半梦半醒里听到有个女人低声的哭泣,然后我睁开眼睛,发现对面的那个面色苍白的法国人正目光空洞地盯着我看,再后来,那女人走过来向我问好并径自坐下,然后,我就去了海边。问题就在这里—这本书就放在桌上!当时山风吹得它哗哗作响,我用一块从海边捡来小石子压住了它,便快步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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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是在我丢书的第二天登临的。那是个天阴得可怕的清晨,除了大海的粗重喘息,那些鸟儿啊,虫子啊都凝神静气地保持着沉默,就连树叶也纹丝不动地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我没有去海边,而是在后院香樟树下跳绳进行我的晨练。这时候我看见店老板—这是个面色苍白,两眉靠得很近的清瘦的男人,拿着一把茂盛的扫帚正在清扫院中闪闪发光的青石小径—事实上那些圆滑的石头干净得可以当镜子。我跟他打了招呼,便在依然挂着露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含糊不清地呢哝一声算是回答,便依然低头去扫他的地。
“呃……”我不得不打断这个闻鸡起舞的人。我说道:“请问,您有没有发现一本书?”
他并不抬头,依然沉浸在他那机械运动中。
“我是说,我丢了东西—一本书!”我提高了嗓音,以确认他能清楚地听见。
“丢了东西?”他停了下来,那对日本夫妇也丢了东西。可恶的遭天谴的盗贼!”原来他们也丢了东西,我想起了前两天夜里在酒吧,他们对老板的窃窃私语,那个日本女子还抬起她纤细的无名手指出示给植物学家看—上面有一个戒指形状的印痕。
“虽然我丢的不是钻戒,但是那本书也是一件非常珍贵的古董呢!”客人东西的失窃显然引起了这个木讷的家伙的注意,他这时候把身体转了过来。
“一本法文书,八开本的,红皮烫金的……”我大声说道,这时候这个人抬起头来,像是梦游般懵懂地看着我。
“你有没有看到……上面画满了花草的?”我一边用手比划着。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好久才说道:“书不丢的,书怎么会丢?什么都可以丢掉,钱可以丢,人也可以丢,书是不会的。”
这个奇怪的人肯定地说我的书不会丢掉,似乎我在故意找他的麻烦,于是我站在他的路中间踩着那些亮晶晶的石头上,像某一天站在我面前的那只老态龙钟的蟾蜍般—我想我可能还刻意模仿了它的神情:“我说的是真的,是来自La Rochelle 的古董书!”
他的脸上露出看似安慰的微笑说:“要是这样的书,就算千里迢迢,历经磨难,它必然会重回到你的身边的—你没有听说过吗?有的书是认主人的,就像古玉一样。”然后他又低下头用一种非常享受的神态去开始他的晨扫。
我突然感觉这个人如同一株植物般,只有在恰当的时候,他才可能活泛起来,比如牵牛花总在早上绽放,向日葵总是要对着太阳,而夜来香只在深夜里散发清香。这个人只有在酒后才显出快活的神情,其余的时候一概处于冬眠状态。
那个在日本夫妇向他投诉的当晚,他喝了不少的家酿的杨梅酒,半醺的时候,我听到他高声的说到当地的一个传说:
海边放着两个石狮子,有一日一位老者拦住了一个善良勇敢的年轻人,告诉他那个留宿在他家里的美丽女子是一个盗贼,如果哪一天石狮的眼睛流血,正在那盗贼杀人越货之时。年轻人非但不信,还对这老者的来历起了疑心,老者摇头离开了。
事过不久,年轻人路经海边时,见到一个屠夫正将手上的猪血在石狮上涂抹,不偏不倚地正好抹在狮子的眼睛上。夜里,那女子果然手持尖刀潜入后生的房间,对着黑暗里的床连砍几刀,当当的响声传出很远,才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便惊慌失措地压路而逃。原来那年轻人因天太热,他跑到井边房顶上乘凉去了。半夜时分,见那女人蹑手蹑手地跑来,突然想起了老者的警告便尾随女子,看她挥刀刺向空床后便飞速跑到村子里大喊捉贼,而那女盗却潜入夜色再也寻不见了。
说故事者这时候四周看了看说,你看这岛上就这么大的地方,女贼哪里去了呢?四处汪洋一遍,她是没处可逃的,但偏偏又不见了哪!所以啊,你们要当心些啊……”
我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酒保是一所大学里学习东方语言的波兰人?那时候,这波兰人正拿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拭一瓶薄和酒瓶,嘴角露出一种沉迷的微笑。这酒保!他比任何人都喝得多。这时候他的老板吩咐他把这个故事翻译给大家听,他才想起自己的本份来,他分别用英语、日语以及普通话向大家复述了一遍这个故事,故事因翻译者嘴角那迷人的微笑,而使最初讲述者的那种认真以及故事中藏匿的诡密程度大大减少。不过当时我想,这小伙子的语言天赋与文学天才真是了得,这个家伙完全可以作为一个专门的翻译家来糊自己的口。
听完了这则故事,在坐的因为偶尔的机缘凑在一起的人们散发出一阵不安的窃窃私语声,然而这时候这植物学家话峰一转说:“不久,人们在石狮边发现了这个死去的女人,她的身上划画了奇异的紫色花纹。”他抹了抹嘴,不等酒保翻译便嘟囔了一句:“很难不会被天谴呀。”便像一条老泥鳅一样滑进夜色里不见啦。
这则故事使那个夜晚的使这些贪杯的人们显示出空前的接近来--他们围着酒保七嘴八舌地打听着故事的来龙去脉—生怕他偷懒略去了故事的精彩部分。
而我却不以为然,关于石狮子眼睛流血的故事事实上来自于象山民间传说。那则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孝子路遇仙人,那仙人告诉他,如果见石狮子双目流血,就赶紧背着他的老娘逃生去。同样是屠夫将血抹进石狮的眼里,而这个孝子背着老娘在村中奔走相告,最后他的善良感动上天,大浪只带去了村中的恶人,留下一块地方让这些善良的渔民世代衍生下去,这块地方后来被称为象山。
我不知道这老板是何用意,将这故事改成这番模样,也许是因为改过的版本里有美女加暴力?当下不禁微笑,想这个地方也紧跟时尚的。但是那女子却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句“Nonsense”,这让我颇为惊讶,莫不是她如我一般对这方水土的神话传说熟谙于心?
虽然这个扫地的怪人并没有告诉我书的具体下落,我倒更愿意借他吉言—一则寄望这书果真具有灵性,某一日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再一则这是一本年代不详,记载着古里古怪的乡间野史的法文书,有谁会读得懂呢?因此我略略放下心来,一厢情愿地想也许是我那些萍水相逢的旅伴们一时好奇拿去读读呢。
但是整个下午,我未见到一个旅伴。黄昏用过了晚餐,餐厅里除了彬彬有礼的侍者连那老板都不见踪影,阴云黑沉沉地压了上来,我拿了一把雨伞准备去海边散步。
暴雨欲来的海面显示出狰狞的神情来。黑云在江边快速地翻腾,又高又大的浪如万条吡着白色巨牙的黑鲸扑向岸边,山体绿的阴沉,那蹲踞于浓绿中的渔民的木屋弥漫在奇怪的青雾之中。
我攀上岩石寻找记忆中曾经玩耍过的石洞—那是个即使在最恶劣的天气里也可以在里面安然无恙的地方。我钻了进去,从洞口探出头来,眺望正在上演的暴风雨来临前的那壮丽可怕的景色的海面。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就来自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这个石洞是一个非常隐密的地方,那是多年前我哥哥的大学同学—带我们来他的出生地游玩,献宝般带我们进来的。他说这是他的保密洞。在这个洞里我们见到了他藏匿的宝贝—一把巨大的弹弓,十二岁时的一个游泳裤,一个装着他初恋情人的照片的小香炉,还有一套《三拍二惊》以及夹在其中的一些花草标本。我说这些,是为了证明这个洞口是多么隐密,一个人把他儿时的物件存在那里,等他成年归来,这些物件还在那里等着他。
我说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这哭声似乎来自洞中,强烈的好奇心攫取了我。我轻手轻脚地走了下去:除了我哥哥的那老朋友保存的老物件,干燥的洞中空无一人。但哭声还是不间断地传来。
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也许这哭声来自于这石壁后面,将耳朵贴近石头,果然,那哭声非常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灭掉手电筒,在黑暗里,一束光线自洞底左边传来。
我凑过去,贴进石壁的缝隙窥看。我看到的既不是落难的美人鱼,也不是这岩洞里的鬼魂,而是我等待了一天的旅伴--那个像圣诞树般的女人和压在她身上的面色苍白的法人国。
他们其实完全暴露在天光底下,只是凑巧的是他们恰恰躺在我这秘密石洞的某一块岩石外。我并非窥视狂,但只要我告诉你是什么吸引了我的目光,你想必会原谅我当时看似冒犯的不雅之举—我看见那个法国人大肆动作时垫在他膝下的居然是我那本红色烫金字的书!除此之外,那女子嘴里明明发出的是愉快的呻吟,但是传过来却是一种低低的哭泣,最奇怪的是她的手紧紧地扣住男人的裤子后面的口袋,好像是一个绝望的乞丐在进行一场千载难逢的乞讨一般。
惊雷突然炸响在头上,虽是受了多年的无神论教育,但我还是被雷公吓了一跳。在我的小时候,我曾寄居在一个非乡非城的充满了神怪传说的地方,每当打雷下雨总能看到有个健壮的男人背了他的小脚老娘满街乱跑,并念念有词道:“雷公不打我,我是大孝子!”其实这个人是个有名的恶棍,不仅偷鸡摸狗还要打骂亲娘。这么一个恶棍的对雷公的虔诚样子给我的刺激比教科书来得强烈。
窥见人家交合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来天公怪罪,于是我夺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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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后来的如胶似漆是顺理成章的,那女子的神情就像我在威尼斯时遇见过的许多许多两眼放光寻找艳遇的就要为人妻的日本女人;我所未料到的是我的那本书,不管是那沉醉于欢娱的女人还是猎艳的男人都说没有见到—他说没看到没看到,我的钱也丢了呢,你去找老板投诉吧!这让我颇为气愤又不便发作,我总不能说在某时某地我看到你们垫着我的书欢爱。
于是我只好等待时机,想如若哪一天,他们坐在树荫下也许不经意就会带它出来。当我开始幻想我与书的重逢时,假期几乎就在那一刻结束,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虑中。我日日盼望着与那书会面再将它据为已有,我甚至设想了多种场景,我也许会装作不在意地突然看到它,然后对这对可恨的男女说:“瞧,它跑到你们这里了呢!”或许我会说:“你们两个可真调皮,居然跟我玩了这么长的时候捉迷藏!”但是我想我最可能采取的方式就是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一把抢过书,扬长而去—毕竟我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而他们又折磨了我太长时间。
除了我之外,另一个人也倍受折磨。这就是那个看上去如一棵植物般的老板兼植物学家,既然他总是麻木不仁,对我的沮丧不以为然,我因此常常向他念叨那本让我几乎为之疯狂的书来。
每天清晨我总要打断他自得其乐的扫地游戏,对他念叨几句我那本书的好;中午在餐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我亦要向他索讨我的书—“是在你的地盘上失踪的,好歹你也要负些责任罢”;黄昏的酒吧里,我还要向他气势汹汹地谈起这本书,这时候我往往是以酒遮面,天知道那一两杯店家自酿的杨梅果酒在我的体内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在这样假作的微醺中,我得以观察那一对盗书者。
他们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如胶似膝,我愈是高声地谈论那本书,他们愈是显得漫不经心从容不迫。你不知道他们表现的有多默契,以至于那个酒保微笑着恭维道:多么合适的一对啊,真是宛若新婚。
那对日本夫妇曾小声地问那酒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我对老板总是沉着脸喋喋不休?后来,只要我一招呼酒保来杯杨梅酒,无论是酒店老板还是这对年轻夫妻都会像纪律严明的士兵看到了指挥官下的命令一样,立即齐刷刷地站起来逃之夭夭。
只有那法国男人和那女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有时候亲吻。有几次我几乎要跳到他们面前揪着他们的头发讨要我的那突然失踪的宝贝来,但是我的理智次次使我的脚步拐了弯,最后的结果是我绕过他们走到酒吧台前,再次喝下一杯啤酒。
不过清晨起来,我是不向老板讨要书的,你也清楚黄昏酒后的散漫撒野不过是对那对露水夫妻的旁敲侧击。清晨的时候,我只向他讲述那本书里的故事,我跟在他“刷刷刷”响的扫帚后,努力回忆并讲述这本书的每一个故事,在这种漫长的叙述中,我发现了一件以前所未能注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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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撰写者似乎是一个有着极高文学修养的乡村医生。他在书里满怀激情地描绘了一些美丽的风景:某阵让树叶翕动的微风,某朵在阳光下吐露香气的花朵,某片在阳光下呈现出清晰脉络的树叶,一些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激起层层尘土的暴雨。
同时,他又用生硬冷酷的笔触写下了一些离奇的事情:比如女主人在月亮躲进黑云后与她的情人约会、比如一个仆人藏匿了主人的一封重要的信件、一个突然出现在村落里的行骗的外来人,一桩看似正义的复仇事件,一个被好心老太太收留的流浪汉杀死了他的收容者、一个沉溺于口腹之欲的胖子……我用这一个个短暂的句子来例举这书中的某些故事,在这里我并没有将每个句子的因果关系完整的写下来—因为这毫无必要。
现在我告诉你—上面每个句里那看起来作奸犯科的人—饕餮者,告密者,不忠者,偷窃者,阴谋者、偷情者……最后全都离奇地死去。所有这些刚开始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故事开头的主人翁最后都变得有气无力,气若游丝,身上显示出花色不同的斑—不贞者显示出紫斑、偷窃者则是黑斑,而背信弃义者显示出蛇型花纹。作者似乎扮演了某种正义执行者,在这本书里完成了他的审判:这些人或者在毫无症兆的情况下突然死去,而死去的表象却不尽相同,但几乎都是病杜似乎都来自内脏。
除此之外,这本书并不是我们通常见到的页码编号方式:如果这故事占了十页纸,这十页的页码完全一样,比如有19020204等等,我之所以记住这些是因为0204是我的生日,而这1902与2002正好相隔一个世纪;当这个故事结束后,下一个故事并不按照前一页的编码,而是自顾自地重新排起,十页之后则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数码。
除此之外,在页眉处则随着页码画了一些花花草草。比如第一页是一朵曼陀罗,第二页便是曼陀罗加上含羞草,第三页则又加上了一片叶子或是一朵另外的花,一直到这个故事结束,在你可以数十种花草。
除了这些离奇的现象外,在每个故事的终结页,在微微发黄的纸上—空落落地浮现出两片看起来充满了冷漠与蔑视的两片嘴角下沉的唇。
我本是出于某种恶作剧来给这个漫不经心的人捣乱,在日复一日的叙述中,慢慢成为对这本书的一种梳理,在一个清晨我突然明白了一桩始终使我迷惑的事情—那每十页页码代表一个人濒死前的十天的日期。而那些唇,我那店老板植物学家有一天在我结束了讲述微笑着说道:“只有死人的唇才会显示出对人生的冷漠与蔑视。”
这使我恍然大悟,最后的那些下垂的嘴唇原来是代表生命的终结。这本书的撰写者—这个穿街入户的乡村医生事实上在进行着他自己的审判,同时把它们秘密地记录了下来。跟一个世纪前的人分享一个未曾公开的死亡秘密这个事实让我不寒而栗。那一时刻,我惊愕地站立在落叶里,植物学家站在清晨的自山中漫延而来的岚气里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我说:“这些都是些好故事,你得把它们写下来,让更多的人读到才对。”
打那天起,我便对这本书的下落绝口不提,于是有关这本书的事有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人提起,似乎它从未存在过。我的假期也因此受到了影响。我相信那是一本邪恶的书,在我知道它的秘密后再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件充满了鬼气的东西放在枕边—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
我想打电话给我的哥哥向他坦诚我的偷盗行为,同时告诉他这惊人的秘密,但是台风却在这个时候肆虐起来。岛上的所有交通都被切断,甚至断了电。我也许没有告诉你,在这个岛上手机是没有信号的,岛上唯一的电话成了摆设。
我计划一等台风结束便立即离开这个海岛。然而,台风却迟迟不走。而那个法人国却更加频繁地出去。我站在窗后常常看到他湿淋淋地自香樟丛中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或走进来。有一回,那女人来敲我的门问我有没有看见迪迪埃,这是法国人男人的名字。我隔着门回答了她。她似乎在口外站了一会,才怏怏地离开。
尽管避免与这个女人交谈,但是隔三差五,我们总能在餐厅见面,想必这大风大雨的天没有什么别的消遣。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女人明显地消瘦了,当她与兴趣颇高的酒保猜拳时,我看到了她手臂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黑斑。这个发现让我大惊失色,我知道接下去,这个女人将会出现短暂的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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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店老板对他说赶紧想办法让我离开这个岛屿,他面对着我坐在他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办公桌后不带表情地看着我。我恨透了这张麻木的脸,于是我恫吓道,快些想办法吧,你这店里要出人命啦。他依然未置可否。这真是让人疯狂。
当天夜里,老天终于将它狂怒的脸暂时抛在一边,露出短暂的片刻宁静。我来到露台酒吧时,发现每一个人都盘踞在他们先前的地盘上享受这难得的晴朗夜晚。
植物学家显然喝过了酒,因为他显出前所未有的愉快来。我要了杯他们自酿的家酒,对面那双日本夫妇甚至还向我点头致意,眼里露出某种感激的神情来—他们一定是感谢我不再对店老板喋喋不休。
但是酒保却向我说:“谢谢你请我们喝酒!”这时候植物学家用一种陌生的激情澎湃的声音说道:“今天我用您的名义请大家喝酒,想必你不会拒绝我的诚意。也算是为您送行吧。”接着他告诉我一个渔民明天下午要去普陀岛进香,如果我愿意,可以同行。“如果没准备好,就要等到十天以后—因为新的台风正在来临。”他善解人意地说。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那个夜里,我喝了不少酒,兴致颇高。酒老板也同样兴致勃勃,他们给我们讲了第二个故事—感谢老天!这一次他没有篡改那些美丽的民间传说。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来自城市,一个来自乡下。虽然背景不同,但是他们却相互吸引,相互帮助,在求学的过程中相依为命。那个乡下孩子非常敏感觉而且脆弱。而那个来自城市的孩子虽然坚强但非常多疑。
当他们一起来到异域,在陌生的环境里,两人更是相亲相爱如同手足。一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他们中间,她先是爱上城市孩子,后来又被乡下孩子所吸引—她甚至都弄不清自己的感情。他们三个人同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
尽管这个故事落入了俗套,植物学家那平稳宁静的嗓音以及翻译者那声色并茂的转译引起了倾听者的兴趣。这时候我们突然发现那女子昏厥在藤椅之中。一阵短暂的混乱后,我们兴致全无地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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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的上午,我坐在香樟树下看着这个女人神情恍惚地穿越后院向我走来,我非常想告诉她正在发生在她身上的那可怕的事,但那面色苍白的迪迪埃走了过来,他靠在她身边坐下,显出极其脆弱的样子。一个凶手看起来如瓷器一样易碎,这看起来有些离奇。这时候这个瘦弱的高个子举起酒杯来,说:“我们干杯吧,为了这一个月的萍水之谊。”我与他干了杯。
穿过树荫的惨淡天光正好照亮了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的脸。他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孩童般怕羞的模样,接着我听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有关那本书的消息:“真对不起,女士。我……我们曾经看到过你的那本书……但是,它不知何时突然不见啦。”
那女人眯起了眼睛,用手去支撑那看起来沉重无比的头颅,却突然间失去了知觉,头在咖啡椅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鲜血缓慢地流淌在玻璃台面上。巨大的恐惧绑架了我,我连忙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要再提那本书了!这一切都跟我无关。再见朋友们!”我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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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我接到了酒保的电话。他说台风已经过去啦,他也要离开那个岛了。接着他迟迟疑疑地问我是否可以在北京为他找一份工作—他说他再也不去冷盈岛了。不等我问他,他便如急于倾吐某种秘密地说:“这里出了些离奇的事!”他说那双男女在我离开海岛三天后分别死在沙滩上。他说他们身上出现了奇怪的斑点,而且,你知道吗,植物学家也失踪啦!
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他断断续续地说:“真是太可怕啦,跟植物学家说的故事几乎如出一撤。”
“是那天给我们讲了一半的故事吗?”
他说:“对。”他是那天唯一听完故事的人,他说,那个处于两个好朋友间的女子突然间消瘦,背上出现了蛇形花纹,最后奇怪地死去了。乡下孩子除了丢失了亲爱的女人,同时丢失的还有一本神奇的书—那是一本价值连城、意义重大的书,它注意是他的,然而它不知去向!乡下孩子试图报复所有追求过他的女孩子的男人们并因此发疯,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只有他的好朋友在他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后周周去探望他—他曾是多么地对这个城里的孩子感激涕零啊。“
“后来呢?”
“后来,重回故里,事隔多年,乡下男孩他终于在不经意中发现了谜底。”酒保喘了口气,接着说:“城里男人毒杀了他曾爱过的女人并偷窃了那本价值宝贵的书。老板说,那乡下孩子如同依赖父亲一样依赖这城里孩子,但他却背叛了他!这个城里的男人必定会因此遭受天遣—失去他最珍爱的东西,正如他夺走了乡下孩子至爱的女人般。”
他说到这里,另一台私人电话振铃了。我匆匆与他约好明天再谈,便跑去接我哥哥的电话。
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疲惫,他说他刚从冷盈岛回来,接着用故作轻松的语调问道:“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那本书?”
我说:“是。”
他说:“你是不是把它给李文了?”
我说:“你不要再提那个李文,这么大的酒店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当的老板,成天一言不发,只知道扫地。”
他说:“我在秘密山洞里找到那本书。”
“那是一本邪恶的书。”我说道:“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一直要藏着它。”
“那确实是一本邪恶的书,它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唤醒你心灵深处某种沉睡的毒恶,你受将受它盅惑,用它教你的办法,暗地里将生命戗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听得见那些灵魂的小声哭泣。那些闭合的唇虽已年代久远,他们的哭声依然很真切。”哥哥清晰地喃喃道。
“那么,你们共同热爱的那个女子呢?她是不是这本书嗜食的最新鲜的血液?”
我听到我的哥哥小声地哭了起来,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谁也不能抛弃我,谁也不能离开我……原谅我……”
我突然感到非常无力,同时呼吸困难起来,在一阵紧张的气喘后。我听到哥哥在线那一端急切地叫着我的名字。
接着我听到他泣不成声地问道:“妹妹,你的后背是不是出现了蛇形花纹?”我脱掉白色睡裙。果然,在月光下我细腻洁白的背上出现了有如蛇行般的淡红色图案。
虽然电话里的男人如他十八岁失去父母那天般乱狂—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叫喊哭泣,但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这样一句话:“我把他在保密山洞里,他永远都不会出来啦!”
二○○二年八月十三日
还有谁相信我的童话呢 我坐在阳光下 终日以削铅笔的方式 杀死时间 想象它们是枪尖 终于将迟钝的心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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