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呓语 zt
文章来源: viklly 于 2002-7-11 19:32:00:
公元一九零七年冬,即戊戌变法九年后的光绪三十三年,西京古城还在大清朝衰老的背影下喘息。
怡兰坐在颠簸的骡车里,看着婆婆似睡非睡的闭着眼,随着车子的起伏晃动着,就轻轻掀起窗帘一角,顺着缝隙向外张望。车的前面是自己丈夫林晚樵和两个伙计,后面是三辆驮运行李的大车。看着马背上晚樵一颤一颤的脊影,怡兰微笑着想:这个呆子,也不知到车里来歇歇。
林家祖籍西府,本也是书香门第,但林晚樵高祖在明亡后积愤成疾,临终前留下遗训:世代不为鞑虏之吏。因此林家子孙虽通晓子儒,却再没有了半分功名。不登仕途,不务农事,于是依靠祖上积蓄的家财改作商贾买卖,日子到也过的安稳。
民以食为天,林家做的是粮行生意,传到晚樵父亲林懋岩这一辈生意越做越红火,店铺分号从西府一直做到西京,“德泰祥”也成了陕西境内数一数二的大粮行。一年前,林懋岩带着儿子晚樵和几个伙计来西京府,在城南的粉巷开了“德泰祥”陕甘总店,经过一年的苦心经营,在西京也扎下了根。是年冬林懋岩在城西南角置办下了一套宅子,于是就让儿子接一家老小迁居西京。
这次晚樵回去,怡兰曾问过他这西京城有多大,晚樵只淡淡的说十三朝古都,八水绕城。怡兰知道晚樵鞍马劳顿,就静静的偎在他身边想着西京城的模样。现在西京城就要摆在了她的面前,还有她的新宅子和日思夜想的晚樵,怡兰倚在晃动的车壁上甜甜的笑了。
车子停下来了,林太太睁开眼望了望怡兰,怡兰也望着婆婆,这时门帘一掀,晚樵站在车外说:“娘,西京到了,爹让李锁来接咱们了。”
李锁凑上来恭恭敬敬的说:“太太、少奶奶一路辛苦了。”
林太太嗯了一声,问:“老爷还好吧。”
李锁忙说:“老爷很好。老爷推算你们这几天就会到,让我特地来迎接的。”
车队由西行过没有水的护城河,过安定门,走西大街,穿西菜坑岸,经梆子市街,最后来到双仁府。怡兰从车窗里看到一家家店铺,一个个路人,一幢幢民宅,最后看到林晚樵在一扇黑漆大门前下马,她知道她在西京城的新家到了。
李锁忙着带人搬卸行李,怡兰跟在林太太和林晚樵的身后迈上条石台阶,经过水磨青砖镶面刻着“天赐纯嘏”的门楼;绕过阳刻线条,阴刻平面,浮雕、透雕着灵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和祥云的影壁;通过垂花门,踏过碎石铺成植着四棵龙爪槐的前庭,就看到站在北房堂屋前的老爷林懋岩。
这宅子原是西京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宅,可惜家道中落,变现出售,经人撮合被林懋岩用一个合适的价钱买下了。宅子坐北向南,北边三间正房,中间是堂屋,左右是老爷的卧房和书房。东西各三间厢房,东厢是晚樵夫妇的卧房和书房,西厢是家人李锁、张嫂的住房和厨房。东西厢房朝北穿过一个月亮门可通后花园,园子不大,北接一道不高的女墙与邻家相隔,墙边有座假山,到还错落有致,只是闲置已久,无人经营,有些萧瑟。
是夜,一家人吃罢晚饭,略叙别情,各自回屋安歇。红烛下,怡兰斟一杯清茶递给细细翻看着帐册的晚樵,说:“路上辛苦,你早些睡吧。”
晚樵对她笑笑,又低头翻看帐册。怡兰就坐在晚樵的对面,用银簪拨旺火烛,对丈夫说:“这宅子真好,以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吧?”
晚樵没抬头嗯了一声。
怡兰又说:“后面那个花园太荒了。”
晚樵合上帐册,抬起头说:“园子是个好园子,只是闲置久了,回头我好好经营一下。”
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你也累了,早些安歇吧。”
西京的冬夜很长,鸡叫二遍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但赶早的水车还是碾着青石板铺的道,往双仁府东的甜水井装水,再把这西京城里最好的水送卖给那些深宅大院的富户。张妈就在水车吱呀的声音中起床,点火,做饭,赶在鸡叫三遍全家大小都起来的时候做好早饭。饭后林老太太和怡兰在家收拾整理,安排日常;林老爷和晚樵就要到店里去了。
林家的“德泰祥”粮行在靠近南大街的粉巷。晚樵跟在爹的身后,经甜水井,转五味什子,过南院门,就到了粉巷,那里集中着西京城里的大小粮行。林家的店铺绝对算是大的,两间门脸,四间侧房,后有五间大库。门脸旁各有一个进仓门、出仓门,门前宽阔,并排停的下三辆大车。父子两人来到店前时,伙计们早就收拾停当,开门待客了,帐房的刘先生和前柜的王先生也候在门前,远远的作揖道好。于是四位就进东厢房先烧香敬奉财神爷赵公明、粮行祖师韩毒龙和火神爷祝融,祈佑财源广进,生意兴隆,烛火不失,然后就坐下商量一天的生意,“德泰祥”的买卖也伴着喧哗的车马和进出的粮垛开始了。
转年春,晚樵和爹商量了以后,去城南的花市买了些花木回来,开始动手修葺花园。园里本有一棵老梅,到还铁干虬枝,开了满枝的红梅,甚有古意,晚樵移去了园内败落的花草,新植了几株海棠、月季和一丛青竹。林老爷和太太忙于营生和日常,而怡兰又偏爱女红,只到园里看过几次,到是晚樵喜爱横枝疏影,勤来培土浇灌,常浸没于暗香浮动的月黄昏。
西京的春多少还有些料峭,随着谷雨的临近,寒气也如抽丝般,一分分的消了。又是一年草长莺飞,人们褪去了臃肿,花草染上了绿红,林家的宅院井井有条,日子也安安稳稳。只是林太太急着要抱孙子,时不时在晚樵和怡兰面前旁敲侧击,怡兰常羞红脸低头不语,晚樵则顾左右只装作不懂,林太太无奈只好私下里对林老爷唠叨两句。
晚樵是林家单传,依媒妁之言,从父母之命,少年娶妻,和怡兰成婚已近三年。这怡兰到也贤淑体贴,精于女红,但不通文辞,晚樵也曾试着教怡兰识文断字,可是她却无心习练,只好作罢。在晚樵就未免觉得和举案齐眉、赋诗作画的憧憬有些落寞了,但在林老爷和太太眼里怡兰却是个贤惠持家的好媳妇,林太太常说“女子无才即是德,相夫持家才是本”,晚樵也只好在烛下览书,弄墨涂丹时,偷偷的唏嘘一二了。
晚樵捧一本《宋词》,烛光映的他前额微微发亮,怡兰坐在他的身侧绣一件织锦。怡兰喜欢这样端详烛晕里的晚樵,他们夫妻之间话语不多,在怡兰眼中晚樵饱读诗书,少年老成,丈夫虽然不苟言笑,对自己却相敬如宾,体贴入微,只要看到晚樵在,就让她气定神安,就觉得是老天有眼,让她跟了个好男人。
这大清朝的世局真是越来越混乱了,早些年洋人来了,义和拳闹了,后来六君子被斩了,皇帝被囚了,现在陕甘饥馑,盗匪猖獗,南边还出了革命党。西京城虽依然静如止水,但也开始泛起微澜,好在德泰祥生意安稳,林家老少平安,日子过的一如既往。
春去夏来,随着季改意暖,后园在晚樵的经营下也一摆萧瑟,变的欣欣向荣起来,海棠婷婷玉立,月季含苞待放,青竹蓊蓊郁郁,颇具气象。夏夜月明风清,竹影婆娑,晚樵常在晚饭后独自驻足后院,或泼墨丹青,或品茶览书,时常夜深忘归。
一连数日晚樵都忙着给商南王老板交割一笔生意,索性就住在粉巷的粮行。这晚给王老板在“韵山春”酒楼饯行后,晚樵回来欲向林老爷问安,听李锁说老爷、太太都已睡下了,就转回东厢房。怡兰睁着惺忪的睡眼,点烛开门,说:“你回来了。”
晚樵酒劲未消,有些燥闷,更兼惦记着要开的海棠,换一件纺绸对襟,泡壶毛尖,对怡兰说:“你先睡吧,我去后院醒醒酒。”,说罢拿一把洒金折扇,竟向后院而去。
绕过东厢回廊,晚樵来到后园的月亮门前,轻轻推开半掩的园门,忽然看到那几株海棠的花枝下站着一位穿粉裙的女子。起初晚樵还以为是酒后眼花,迈步向前,定睛一看,果然是一个妙龄少女的背影,一袭粉裙,体态婀娜,一条乌黑的大辫垂在脑后,正抬手抚花,红袖半褪,露出带着青玉镯子的一截皓腕。
晚樵先是一怔,忙问道:“前面女子何人?”
那女子慌忙扭身,素面潮红,退在树旁,便欲退避。
晚樵上前两步,说道:“慢走。”
女子怯怯的停住脚步,低头站在当地不语。
晚樵又问:“你是何人?因何深夜潜入我家后园?。”
那女子背向晚樵,垂头低声说:“我因前几日看到园中海棠开的妙曼,园中久无人来,故而攀墙赏花,不想被公子看到。”
“你可是墙北田家的?赏花本无罪过,只是女儿家深夜跳墙却是不雅。”
“嗯。我知你是林家公子,只求你不要告诉你爹和我家,不然我爹可要责罚我的。”
晚樵看她说的楚楚可怜,不禁莞儿,本想斥责的话也不便说了。晚樵看到那女子投在地上的影子,依稀在拨弄裙边的丝带,一时间两人就僵立小园,都觉有些尴尬。
经此意外,晚樵兴致顿失,又不便看那女子攀墙越院,于是说了声:“夜深露凉,还请小姐早些返回吧。”,就转身步出后园。
晚樵站在月亮门一侧,轻摇折扇,听得里面淅淅嗦嗦了一阵,又静候半晌,待得再无半点声息,悄悄的重又踱回后园。如水月光似水银一般倾洒了一地,满目莹白,风静花眠,那女子早已不见。
晚樵淡淡一笑,随即走向北面那道女墙,不经意间,看到墙边假山下躺着一物。拾起一看,原来是一个香囊,想是那女子攀墙时匆忙跌落的,不禁一笑,本欲放置墙头,一想不妥,只好纳于襟内。回首园内风清月明,海棠堆锦,竹影婆娑,仿如一梦。
为不生事端,晚樵将那香囊仍带在身边,数日无事,依旧操事粮行生意,日升而出,日落而归。香囊清幽断续,后园海棠锦绣缤纷,晚樵依稀念起,皎洁月色下,海棠树旁的一袭裙影,半截皓腕和乌黑大辫。
日近三伏,西京城愈加的燥热起来,白日里骄阳似火,蒸腾的夜晚也暑气逼人。林家后园幸赖晚樵的培植,较之他处少却了几分火气。怡兰不喜什么月啊、花的,不是刺绣收拾,就是和婆婆说些日常里短。于是好个清凉世界常常便只晚樵一人,或清茶一壶,或慢把杯盏,白日里的忙碌和势利也在月下观花、烛畔览书中随暑气消减无踪。
前些日晚樵从东市李花匠处得到两本昙花,听李花匠推算花期正是这几日,又说昙花羞涩,开花定要在夜深人静之时,且花开一现,不过两三个时辰,世人常因困倦而错过。这日吃罢晚饭,晚樵待父亲母亲回屋后就向后园而去。
小园月明物静,间有花下蟋蟀和树隙蝉虫阵阵鸣叫,偶有凉风习习,便淡香浮动,竹影摇曳。两本昙花植在石几左前,绿茎青翠,已生几个待放花蕾。晚樵坐的许久,微觉有些倦了,又恐一觉天明,这昙花便谢了,无奈之下就回前院唤张妈取来一壶桂花稠酒,两碟小菜,一边挥扇慢饮,一边静待花现,不觉已夜深人静。
正自慢斟轻酌时,忽闻一声浅笑,晚樵顺声举目,北墙探出一个笑面,正是那夜的田家女子。那女子用一柄苏绣罗扇半掩唇齿,乌云压鬓,水袖飘飘,月色朦胧间,端的是清丽脱俗。
晚樵放下杯盏,一笑道:“姑娘不会又欲攀墙越院吧?”
女子伏在墙头,一笑不理,说:“公子好高的雅兴,深夜不眠,把酒对月,清风摇花,好不安逸。”
晚樵说:“我不过饮酒驱眠,强打精神,苦候昙花一现而已,何谈雅兴、安逸。”
“唉,公子谦逊,现下人心不古,贪恋功利,象公子这般真正爱花之人甚少,多是欺世盗名,附庸风雅之徒,谁又真肯彻夜枯守,只为昙花匆匆。”
“姑娘缪赞。我看姑娘也是爱花之人,原何隔墙赏花?”
“公子可是恼了?只因你这园子里青竹有节,老梅带古,幽昙不浊,较之那些牡丹蔷薇,卓尔不群,疏而不寡,自有一番清幽意境。”
晚樵听罢,心下欢喜,举杯饮尽,道一声:“多谢姑娘赞赏。”
那女子抬腕支颐,轻挥罗扇,漫不经心的看着一枝海棠,说:“花间一壶酒。”
晚樵闻罢,放下酒杯,一瞥海棠,还了一句:“月下花弄影。”
“三杯两盏淡酒。”
“轻罗小扇扑流萤。”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女子收扇一笑,说:“公子精读诗赋,小女子班门弄斧,若再下去,可要贻笑大方了。”
晚樵忙说:“非是在下张狂,实是小姐精通文墨,小姐这么说反是在下有卖弄之嫌了。”
那女子说道:“会了琴棋诗画又能如何,还不是幽楼深锁,了以残生。”轻一叹息,又说,“今夜这昙花恐是不会吐芳了,夜深人寂,公子别再苦候,还是早些安歇吧。”
晚樵听了胸中不禁惘然,一时语涩,但见水袖一摆,鬟发一沉,那女子已悄然隐去,只余下满园淡影,一地清辉。
待得昙花芬芳,那女子果又复临,于是墙头园内,月影花畔,两人赋对联诗,观月赏花,晚樵大有相遇知音,平生大快之感。此后直至秋分,晚樵更是留恋后园,只是那女子时来时隐,每每相逢必感酣畅淋漓,意犹未尽。一日,那女子说:“公子每次小姐长小姐短的挂在嘴边,甚是繁琐,如若不嫌,叫小女子婉儿好了。”
晚樵忙说:“愚下林晚樵,唯恐轻待了小姐。”
婉儿嫣然一笑,隐下墙头,晚樵站在海棠树下,望着北墙上印着的婆娑竹影,不觉呆了。
这日,晚樵料理完琐事,如常日般换上湖绸褂裤径向后园而去。时近十五,正是一轮皓月当空高悬,小园寂静一派,疏影斑驳。晚樵只盼婉儿能快些现身,百无聊赖间不觉又望到了那几株海棠,看着那翠枝碧叶不禁又想起初见婉儿时那皓腕乌发,云带水袖的一幕。突然觉得何不把这一瞬记录于纸上,想毕,转身回房取来了笔墨纸砚,便在月下铺开画将起来。
良久,晚樵终于收起画笔,跃然纸上的是半株海棠,三分假山,海棠树下立着侧身抚花的婉儿,乌发压鬓,水袖半褪,一截皓腕衬着满园的清辉。晚樵放下画笔伸手入怀,触着那纤巧香囊,顿觉一缕幽香又萦绕在身际,不禁一笑,才感手酸口渴,也不收拾便起身而去。
待得净手饮水后,晚樵复转回后园,心头一喜,但见婉儿正立在石几前端详那幅画。
婉儿听见脚步声,忙抬头观望,见是晚樵,相视一笑,说:“公子雅兴,竟将翻墙越院之事绘的这般清丽脱俗,婉儿先行谢过了。”
晚樵忙说:“信笔涂鸦之作,难道十之一二,唯恐污没了佳人。”
婉儿颔首一笑,轻轻的说:“如若公子肯于割舍,小女子还望公子能于相赠。”
晚樵一听心中甚喜,说:“幸得小姐垂青,不胜欣喜,小姐客气了。如若不嫌,就送于小姐。”说罢,提笔在画右上留白处写下“月下花弄影,举烛照红妆。赠婉儿”。
婉儿看这一十三字满心欢喜,连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于是便轻移莲步,欲接画卷,不想裙裾牵挂,脚下一绊,便欲摔倒,慌的晚樵忙弃了画,伸手相扶,婉儿身子一歪却恰倒在了晚樵的怀中。
此时婉儿心如鹿撞,浑身乏力,欲起不能,只羞的满面娇红。突那晚樵也如泥塑木雕般呆了,一时间如同流水陡停,光阴不逝。晚樵只闻得淡淡一股幽香,但见怀中妙人素面潮红,娇羞无限,身体柔若无骨,肌肤相触有如凝脂,许是夜凉露寒透着一丝冰凉。
晚樵感觉一下子仿佛飘进了云里雾里一般,迷迷糊糊间叫了一声“婉儿”,婉儿微睁双眼,低声应了一声。四目相对,晚樵但感心头一震,只觉得樱唇欲滴,贝齿溢彩,缓缓低头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于是海棠树下,落英缤纷,裙飞带舞,鸳鸯交颈,当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即化缠绵不欲醒。
风静月移,露上人寂,婉儿卷了画,说:“婉儿也该回去了,林郎且安歇吧。”
晚樵挚着婉儿的手说:“婉儿,明日此时相见。”
婉儿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说:“还是公子先请。”
晚樵又轻吻了一下婉儿的颊,回身出园去了。
这时日久了,就难免不为人知。林太太也从下人们躲藏的言谈里察觉了些许,便传来张妈盘问一二,张妈吞吞吐吐的将李锁偶经后园瞥见晚樵和一女子幽会的事说了。林太太惊闻之后不禁心头一颤,仍强自镇定,斥责下人不该妄言,议论主子的是非,警告张妈不得再相互传扬,更不得让怡兰知晓半分。张妈唯唯诺诺的退出之后,林太太呆坐半晌,心神忐忑的盼着林老爷回来。
晚饭后,众人各自回房,林太太看左右无人,先给林老爷斟了一杯碧螺春,然后说:“老爷,有件事你看该怎生处置。”,便将白日里问张妈之事告诉了老爷。林老爷一听没有立即言语,片刻之后说:“叫李锁进来。”
李锁早从张妈那知道林太太的话了,闻听老爷传唤,一百个后悔自己嘴不把门,只好硬着头皮往老爷的书房去。进了书房,看到林老爷板着的脸,李锁不由得背上一寒。
“老爷召唤小的有何吩咐?”
“嗯。”林老爷咂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李锁,你来我林家有多少年了?”
“回老爷,小的自十四岁上来府上,打实说也有三十年了。”
“哦,三十年了,不短了。那在我林家过得可好?”
“回老爷的话,这三十年来托老爷、太太的福,小的丰衣足食,过得很好。”
“嗯,李锁那件事可是你亲眼所见?”
“老爷,那件事?”李锁装做糊涂,抬头偷望林老爷,老爷端着茶杯,缓缓吹着浮在水面的浮茶,仿佛他李锁根本就不存在一般,忽然心里怦怦乱跳,忙说,“当真是小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撒这个谎啊。”
“李锁”,林老爷吹着浮茶叫了一声。李锁忙又抬头应了一声,看见老爷正一脸安详的望着自己,可是林老爷却不说话了。主仆就这样四目相对,李锁忽然觉得后背如针扎般的疼痛,喉间一鼓一鼓的呼吸困难。看着老爷那一脸的慈祥,李锁手足无措的简直就要瘫软在了地上。
忽然,林老爷慢慢喝了一口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放下杯子,看着书案,缓缓的说:“日子总是要一天天的过,饭还是要一顿顿的吃,这过日子就好象做梦一样,天一亮,眼一睁,也就忘了。李锁,明个还要上店里,早些睡吧。”
李锁出去了以后,林老爷在椅背上靠了片刻,对林太太说:“叫晚樵来。”
晚樵听爹召唤他,急忙忙从后园赶赴书房,心里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来店里的帐目。走进书房,晚樵看到爹背对这他站在书案前,忙走近几步问:“爹因何事召唤孩儿?”
林老爷也不回身,慢慢的说:“那女子是何人?”
晚樵一愣,继而满脸惊愕,颤颤的说:“孩儿不知爹指的是何人?”
林老爷猛的转过身来,伸出两指对着晚樵,低沉沉的喝到:“畜生!你做下这等不知廉耻之事,还妄想瞒得了众人,我林家世代书香,不想却出了个你这般寡廉少耻的东西,你有何面目愧对历代祖宗,有何面目愧对圣贤诗书!跪下!”
晚樵满头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林老爷负手来回踱着步,猛的停住说:“大胆畜生,还不从实召来。”
晚樵早已魂舍不守,将如何夜遇婉儿,如何品花论诗,如何两情相悦,直至赠画相会断断续续的讲了,说罢,长出一口气,心里也没那么惊惶了。
林老爷听罢连连摇头,说:“畜生,听你之言可是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见晚樵默认了,接着又说,“畜生,现在又做何打算?”
晚樵只觉得万般懊悔,却又无言以对。
林老爷长叹一声,说:“即以如此,再无他发,只好到田家登门提婚了,好在怡兰入我门三年未能生育,到也名正言顺。只是怡兰却要好生劝慰了,唉。”
怡兰这几日来总觉得家人都怪怪的,特别是晚樵,见了她总是躲躲闪闪的,静下来也是闷闷不乐。怡兰开始只是以为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情,她知道这些是她管不了,也不能管的事,所以不敢询问,只加倍的操理家事,悉心照料家人,后来觉得应该是另有他事,却未曾想到是关于晚樵,关于她的。
现在突然听婆婆说了这事,怡兰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她心里说不可能,晚樵怎能是那样的人,可婆婆的言词和表情却偏偏把这一切都敲了个粉碎,婆婆又怎会这样骗自己呢?怡兰心中一片混乱,眼前一片空白,晚樵,自己的丈夫马上将要多一个妾了,一个她割舍一切,为之托付一切的人以后将要从她生命分离出一半了,而她的所有也将从这个人的生命里被遗弃掉了。支撑她生命苍穹的大柱,在这一瞬间轰然倾覆了,那个可以为她挡风遮雨的臂膀消失了,那个她曾甜蜜憧憬的家也随之坍塌了,以后会是如何,未来将会怎样,怡兰心中一片苍白,只有两行清泪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无声的滑落在颊畔。
林太太忘不了那日怡兰惊愕痛苦的眼神,苍白麻木的脸颊和呆立落泪的身影,她也是女人,也能感受那份被出卖的屈辱和身陷漩涡般的无助与恐惧,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唯有心中暗自流泪。现在林太太看着林老爷和张千谈笑风生,在她微笑的后面就只有泪和痛了。
张千是这里的地保,熟悉这里的每一家每一户。林老爷和张千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张千觉得林老爷涵养很好,却又没什么架子,和蔼可亲。此刻又喝着西湖谷雨龙井,吃着“德懋恭”精制点心,只觉得四体舒坦,浑身暖意。
“张地保,我这相邻的田家你可熟悉?”
“哦,林老爷,您问这田家啊。”
“呵呵,我店里生意繁忙,又不爱走动,搬来也快一年了,却还未曾和我这近邻谋面,人常说‘远亲不如近邻’,惭愧啊,惭愧。”
“老爷言重了。这田家本也是西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可惜近六、七年里,不知犯上了什么灾星,流年不利,接二连三的净遇上倒霉事,这家世也趋势微了。”
“哦?还请张地保说来听听。”
“老爷您有所不知,其实您现在这所宅子原先就是田家的。田家先是遭了贼盗,继而生意亏本,大致是五年前的头上吧,才将这房子隔挡了开,卖了的,几经人手才为您老所购的。您要不信,可去您家后园一看,一道北墙将一个大园隔成了一林一田两个小园。”
“哦,竟是如此这般。”
“这还不算什么,大约三年前,对是三年前,田家一个家人在外赌钱,无力还帐。偏债主是一泼皮无赖,早对田家小姐的美貌垂涎三尺,最后这没心肝的家人夜引这无赖,意欲不轨。虽未得逞,但也闹的沸沸扬扬,田老爷一气之下告了衙门,可这无赖却有洋人的后台,连府台也是无可奈何,不了了之了。这田家小姐也是烈性女子,受辱不过,写下绝命书便吞金自尽了,可惜啊,可惜!”
“哦,还有这等惨事。这田家有几个小姐啊?”
“几个?就一个,视如掌上明珠一般……”
林太太一声惊呼,手里的杯盏跌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张千惊的起身问:“怎么了?”
林老爷站起来忙扶住林太太,说:“没什么,内人的心痛病又犯了。”
“要不要紧,不如我去找李郎中来。”
“张地保惊扰,不必烦劳,老毛病了,歇息一会就好,恕我不能奉陪了。”
张千连说“打扰打扰”,拱手作揖而去。
林太太又惊又怕的颤声说:“老爷,难道樵儿是撞鬼了?这可如何是好啊?”说罢,便低头抽泣起来。
林老爷颓然的跌坐在楠木太师椅重,整个堂屋里静的只剩下断续的抽泣声,空气沉的象是灌了铅。良久,林老爷长出一口气,喃喃的说:“冤孽呀,冤孽!”
林太太抬起头,抹去腮边的泪水,怯怯的唤道:“老爷,老爷。”
林老爷呆呆的坐在那里,仿佛木雕泥塑一般。林太太忙上前,急急的抓住老爷的右手,一边摇着一边呼唤。
猛的,林老爷一拍几案,霍的站了起来,就好象突然从五百年的梦里猛的惊醒了一样。林太太惊的张着嘴呆立在一边,她忽然看见林老爷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刚才的苍老和颓废一下子不见了,又恢复了常日了那镇定威严的样子,一如当年她初见他的样子。林老爷缓缓的说:“叫李锁速去大慈恩寺布施香资一百两,约请了因方丈明日府中一叙。”
大慈恩寺始建于公元六百五十二年,是唐太宗为从天竺还朝的玄奘法师兴建的,历经千年香火未绝。寺院建在南郊,毗邻曲江春晓园,以前那些金榜题名的状元会带着一日看遍长安花的进士们,曲江饮酒论诗,共庆大喜,然后再到慈恩寺的雁塔后壁上提名留世。奈何世事变迁,岁月沧桑,芳草垂柳的春晓园荒废了,红袍博带的仕子们消逝了,唯余下这香烟缭绕的大慈恩寺和暮色沉沉中的斑驳雁塔。
人们都说大慈恩寺的了因方丈是位得道的高僧,人们都在猜测了因方丈年事到底有多少。其实了因禅师只是一位白眉白须的老僧,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他没有火红的袈裟,只穿一袭微尘不染的白僧袍。
了因禅师不徐不紧的跟着李锁往林宅而来。一路上李锁心里都在奇怪这瘦瘦老老,弱不禁风的老和尚脚力怎会这么好;他的白僧袍怎么那么白,连一粒尘土也占不上。
林老爷站在垂花门外对了因禅师说:“方丈辛苦了。”
了因禅师微微一笑,双手合十答道:“施主客气了。”
进了中堂,宾主落座,林太太亲手奉上香茶,了因禅师说:“林施主毋须客气,邀老衲前来贵府,有何相告?”
林老爷长叹一声,说:“不瞒方丈,弟子家中近来出了一桩冤孽,还望方丈化解一二。”于是便原原本本的说了。
了因禅师听完并不立即说话,双手合十,片刻,一瞥林老爷说:“林施主可否让老衲后园一观?”
众人来到后园,推门而入,园内风静树止,虽已深秋但园中却无衰败气象,青竹老梅,节挺枝劲,海棠幽昙,叶碧茎翠,满园的清幽,满眼的雅致。
了因禅师不理众人,随意的四下里转转看看,最后站在那株老梅下,单手合十,说:“红尘一线,残梦半阙,百年相见,已成陌路,轮回有道,何留?何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罢,伸出右手对空轻弹三下。
了因禅师走到林老爷面前,合十打了一个诺,说:“林施主颇为忐忑,也好,明日老衲来做一场法事。”
林老爷忙说:“讨扰方丈了,法师大德,弟子铭记在心,多谢法师。”
了因禅师摇摇头,象是自言自语的说:“众事皆有缘法,宿世因果,福祸缘孽,非众生可控,终有了断,还看个人因缘,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罢,便朝府外走去,走到李锁面前的时候,身形一顿,对他微微一笑,淡淡的说:“白衣似雪不染,心如青莲不枯。”也不管众人一脸错愕,白衣一飘,踏尘而去。
连日来,晚樵总是忐忐忑忑的。私下里他会探手轻轻入怀,柔柔的抚弄那小巧的香囊,婉儿那清秀的面容,曼妙的身影和睿智的言笑就会浮现眼前,林家就要提亲了,虽然多少有些尴尬,但毕竟就要长相斯守,举案齐眉了。可是,每当这时,怡兰就会闪现在他的脑海。是啊,怡兰又该怎么办呢?想起怡兰幽怨的眼神,啜啜的饮泣,晚樵的心突然就会一阵抽搐。于是往昔怡兰斜倚自己胸前那柔弱的面颊,烛晕里刺绣锦缎的投影和寒夜书案前为他披衣的纤手,又如流水般的滑过他的身际,晚樵就会觉得惶恐和忏悔。晚樵想他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待怡兰,还有婉儿,可是怡兰会开心吗?婉儿会开心吗?晚樵心里乱的象一团麻。
晚樵坐在桌旁,他不能也不敢触及怡兰空洞洞的瞳仁,那双眼仿佛是充满幽怨的海,好象就要吞没了他一般。晚樵慌乱的抓起案上的一本《乐府》,心不在焉的随意翻看着,可是映入眼帘的却偏偏是《孔雀东南飞》,晚樵心中更乱了,仿佛在身后有一万只手指和眼睛正指戳、凝视着他一般。晚樵急急的丢下了书,和衣半倚在床上,怡兰仍呆坐在梳妆台前,如同一具玩偶。
烛光摇曳不停,偶尔爆出一个灯花,整个屋子便忽明忽暗的,晚樵也就觉得一阵的恍惚。忽然晚樵感到一阵凉凉的夜风,屋门不知何时静静的开了,随着风踏入房内的竟是婉儿。晚樵不知是喜还是惊,猛的起身下地,上前紧紧挚住婉儿的手,低低的唤了声“婉儿”。
婉儿缓缓抽出双手,问道:“林郎可好?”
“还好。数日不见,婉儿可好?”
婉儿并不答话,幽幽的叹了一声,说:“月有阴晴圆缺,林郎,婉儿今日相见却是为了道别的。”
晚樵大惊,忙说:“婉儿,何出此言?”
婉儿凄然一笑,说:“林郎,婉儿能与你相遇当是今生有缘,然你我却是殊途。林郎勿惊,婉儿实乃亡魂一缕,夜夜望林郎培土修枝,吟词诵诗,心念一动,才相见海棠树下。这些时日答词对赋,缠绵悱恻,当是婉儿生平最快意之日,怎奈天地间阴阳似壑,又岂能任我逆道而行?婉儿亦足矣。今日与君一别,至此黄泉两隔,还望林郎毋再记挂婉儿,好自为之。”说罢撒下两行清泪。
晚樵心中千般滋味涌上喉头,却无语凝噎,顿化作泪眼模糊。
婉儿侧首望向烛台,噎噎的说:“纵使百年,终有一别。婉儿去了,林郎珍重。”说罢,轻轻纳一个万福,转身飘然而去。
晚樵望着顺婉儿身影滑入的月光,便欲追去,忽的醒了,却原是南柯一梦。
怡兰正自呆坐,思量该如何对晚樵讲婉儿是鬼非人,明日就要做法事驱邪了。却见晚樵猛的起身推门而去,依稀听的他在言语这什么,一愣过后,就急急的追去。怡兰站在后园门畔,便看到晚樵立在那海棠树下,手中似捧着一物,身影颤巍巍的抖动。
晚樵轻轻展开手中的素签,上面写着一首五言:
重门锁幽径,沉夜掩寂园。
偶有飘零叶,随月了无痕。
墨迹淡的似水,仿佛就要融在月光里一般。晚樵看着不禁双手微微发颤。忙急急解开锦缎包裹的物什,是那幅卷轴,是那幅赠于婉儿的画。徐徐展开,海棠依旧,身影依然,却多了首墨迹淡淡的“如梦令”:
月色昏黄旧地,
弄影高烛犹醉。
薄袖漫折枝,
忽见海棠花碎。
休矣,休矣,
红泪素容谁记。
晚樵泪眼迷离,喃喃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休矣,休矣,红泪素容谁记。”
晚樵病了,病倒在肃穆庄严的法器悠扬中,病倒在亦幻亦真的经咒吟唱中。林老爷遍请了西京城里的大夫郎中,汤散丹丸也吃了无数,可是仍毫无起色。怡兰乱了。望着日渐消瘦枯黄的晚樵,怡兰乱了,就这么终日默默无语、神不守舍的守着病榻上的晚樵,守着家人的长吁短叹,守着秋去冬来。
西京城迎来了这年的第一场雪。雪洋洋洒洒的飘了一晚,天亮时悄悄的停了,满城上下遍披素缟。晚樵躺在被里咳了一阵,恹恹的说:“怡兰,我想起身看看后园落的雪。”
怡兰怕晚樵身子单薄着了风寒,劝他不要起身,怎奈晚樵执意不肯,只得请来林太太一起为他穿上重裘,扶着晚樵慢慢的去后园观雪。
静谧的后园厚厚的铺着一层雪,晚樵望着海棠戴雪,老梅挂霜,不觉心中一片凄凉。三人各有所思,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雪中。
一阵风过,扬起枝丫上的积雪,玉屑般的洒落。晚樵忍不住一阵咳,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林太太一边拍拭一边说:“樵儿,天寒衣单,回去吧。”
晚憔似是应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唉,哀之大者,莫若生离死别;哀之甚者,莫若梦残心死。罢、罢、罢。”语毕,复咳不止,突的竟喷出一口血来,星星点点的洒了一地。
怡兰泥塑木雕样的望着散乱在雪上的斑驳猩红,望着扑倒在雪里的晚憔,望着跌坐在雪中哀号的婆婆,忽觉得恍如隔世,心里的乱倏的散了,她禁不住笑了起来。
林太太望着大笑的怡兰,惊的止住了啼哭。她抓着晚憔冰凉的手,听到怡兰唱着“无有那凄凄的月,无有那凄凄的花,只有那,只有那凄凄的夜。”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袭遍了全身。
晚樵死了,怡兰疯了,人们偷偷的传说着林家的变故,都说那宅子是所凶宅。腊月二十八,林家起了一场大火,火势熊熊,燃遍了双仁府。人们又纷纷谈论失火的起因,有的说是林家犯难,起的是天火;有的说是恶鬼兴邪,起的是鬼火;有的说是盗贼作乱,起的是人火,众口不一,可是有很多人从火起至火灭,都听到有人在唱着“无有那凄凄的月,无有那凄凄的花,只有那,只有那凄凄的夜……”
后来,林家败了,而林家的事也从人们的茶余饭后里被遗忘了,模糊的成了一个传说。再后来,大清亡了,民国兴了;杨虎城又来了,张学良又走了。时光匆匆,西京城就这样栉风沐雨,步履蹒跚而又坚定的一路走来了。
公元一九九九年夏,农历已卯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西京城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庄雨农又踏上了西京城的土地,那闪现在楼宇间的秦风唐韵,那绵绵黄土中蕴藏的历史沉积,那碧天白云下凝结的厚重气息,都是他所熟悉和挚爱的。这是一座历经千年沧桑变迁的城市;一座始于周秦、盛于汉唐、没于明清的城市;一座更替过十三朝都城的城市;一座雨农祖辈曾朝夕生活过的城市。
这座城市代表那个鹅冠博带,辞赋满江的年代;属于那个霓裳羽衣,红衣白马的时代。在这条条的大道上曾经行过多少香车玉辇,走过多少帝王将相,有过多少才子佳人,现在都化作黄土一扌不,枯骨半把,湮没于四季的流转之中了。如果他们的身影和足迹能够留下,那么这些道路和墙壁上当印满了层层叠叠的影子。雨农想着想着,就觉得穿流在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流淌于其间形形色色的欲望,忽然都变的寂静和沉默了,人们象影子一样的飘在他的周遭,个个面目阴冷凝滞,活脱脱如刚从远古的坟墓里爬出一般的拥挤着、热闹着。雨农不敢再看,忙抬头仰天,一轮骄阳正自肆虐,可他却觉得四肢冰凉,寒意更甚。
曾经富丽繁华的西大街,如今已是破败不堪了,雨农的祖宅就在这条街上。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雨农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办理拆迁的相关手续。雨农早已定居他乡,很多年都没有回来了,雨农母亲过世的早,他很早就打算接父亲同住,可老爷子说他的一切都在这西京城,说什么也不愿离去,仍居住在老屋,孓然一身,两年前也谢世了。
雨农来到巷口,看到了那株老槐,童年树下嬉戏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打开院门,两间老屋因为无人居住显得更破败了,雨农看着这熟悉的门框、窗棂、屋檐,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便打消了住旅馆的念头,决定住在家里。
简单的打扫、收拾之后,雨农静静的坐在屋里,四壁空空,几件简陋的家什,他曾经生长在这个地方。雨农的父亲是老来得子,十分疼爱他,令雨农最感幸福的回忆就是童年嬉戏于父母膝下的时光,后来母亲过世,他离家闯荡,成家立业,就很少回来了,父子相见也屈指可数,现在雨农回想起来心里总感到几分遗憾和懊悔。西京的夏很是燥热,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弥漫的就只有阵阵的热浪了。这一片都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散乱的密集着,房子和房子相互拥挤、交错着,只留下很小的一线空隙。雨农扇了扇被汗水浸透的上衣,起身撑开了窗,窗的外面对着另一扇窗。
第二天一早,雨农走在巷子里,一些还认识他的人热情的和他打着招呼,雨农微笑着一一应答。跑了半天,手续也办好了一些,雨农在外面吃罢了饭,顶着中午火辣辣的日头走到了巷口,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槐树上的蝉虫在放肆的鸣叫着。一个老婆婆闭着眼倚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旁,雨农以为老人中了暑,忙走过去轻轻的唤着老人家。
老婆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听到有人唤她睁开眼,张着已经没有牙齿干瘪的嘴,对着雨农笑了笑,说:“娃儿好心啊,婆婆没事的,今天日头好暖,我坐在这里晒晒太阳。”老人接着又说:“这人老了就越活越没出息了,好暖的日头,晒着晒着却晒的燥了。娃儿,麻烦你把我扶到树下,好不?”雨农听后不禁哑然而笑,觉得老人又好笑又奇怪,就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到树下。
老人坐好,呵呵的笑着说:“娃儿,我就住在那家,怎么没见过你啊?”雨农就说自己少小离家,不常回来的。老人一边捶抚着腿,一边笑呵呵的连声哦着,接着说:“人老了记性就不好,一说就又想起来了,是见过的,是见过的,只是时间太久了,一时想不起来了,呵呵,你以前不就是住在双仁府林家宅子里的吗?”雨农一笑辩解说自己小时候一直就住在这里,不曾在双仁府住过。老人就捂着嘴笑着说:“人啊,就是忘性大,好象一觉醒来便忘了梦一样,以前的事总是爱忘,呵呵。可偏生有的人却忘不了,痴痴呆呆的念念不忘,到头来还不是失望。这人啊,就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啊,呵呵。”雨农听老人说话疯疯痴痴的,便不再辩解,起身回家去了,身后树荫里的老人还在自言自语的唠叨着。
白日里的燥热还延续在夜里,被无风的月光一烘就变成了闷。雨农从架上随手抽了本书,撑开窗,坐在窗前的桌旁翻看了起来,心静下来也就没那么闷热了。正看着,忽听对面吱的一声,雨农抬头一看是对面的窗开了。开窗的人看到雨农在看,忙扭转过头,窗口上映着一条乌黑的发辫。雨农怕人误会忙说对不起,那姑娘却不转过身来,说:“没什么,不怪你,要怪也只怪这恼人的天,太闷热了。”
雨农一听马上回想起今天遇到那老婆婆在烈日下晒太阳的事,忍不住笑了。那姑娘听雨农笑了说:“难道我说错了?这天还不够闷热吗?”雨农连忙解释,将白天的所见说了。
那姑娘听后也笑了,说:“你是说那麻婆婆吧,一把年纪了,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却象孩子似的。”
于是雨农问:“那婆婆是姓麻吗?看起来也好大年纪了,到底有多大了?她以前是住双仁府的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家都叫她麻婆婆的,我也就跟着叫了。这麻婆婆啊,我可不知道她有多大,从我第一次见她时,好象就那么老了,应该年纪很大了吧。她以前住哪里没听人说起过,不知道是不是住双仁府。对了,你问这干吗?”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哦。你说人以前经过的事,如果过了很久还会记得吗?”
“要是重要的事当然会记得,快乐的,伤心的,只要是自己觉得不会忘的事总会记住的。以前小时候在这里的事,我就还记得啊。”
“那要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很重要的事,到了这辈子还会记得吗?”
雨农笑着说:“这个呀,那我可不知道了,也许会吧。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人的脑袋还不给撑破了啊。”
那姑娘轻轻的哦了一声,说:“我就是爱胡思乱想,你可别笑话我啊。不打扰你看书了,我也该睡了。”说罢,从窗口走开了。
雨农望着那空空的窗口,淡淡一笑,关了窗,洗漱一番,睡了。
接连的两天里,雨农忙着找相关的部门,所幸事情办的还算顺利,大半的手续都办好了。天依然还是很燥热,人们都说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了,大暑之后必有大寒,今年冬天一定会很冷。两天里雨农都没再见过麻婆婆和那姑娘,白日里的燥热和部门的奔波让他淡忘了她们。
下午的太阳还是火一般,街上依然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甘愿在烈日下炙烤。巷子里静静的,没有风也没有路人,雨农站在巷口,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处,心里空空的。雨农看到坐在槐树下的麻婆婆对他招手,阳光透过层层枝叶的缝隙,斑驳的洒在麻婆婆满是皱纹如橘皮的脸上,雨农想起了暮鼓晨钟里的雁塔。
雨农走过去说:“麻婆婆,你又出来晒太阳啊。”
麻婆婆愣了一下,说:“娃儿,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麻婆婆啊?一定是婉儿告诉你的,你见过她了吧?婉儿就是爱多事。”
“婉儿是谁?麻婆婆你是说我窗对面的那个姑娘吗?”
“呵呵,还能有几个婉儿啊,就是她了。这丫头好痴的一颗心啊,总是念念不忘的。其实啊,人生朝露,电光石火,又能有什么可以持久不灭的。世世轮回,循环反复,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往昔的事事也就散了,又何苦寻寻觅觅。往往复复,到头来还不是冷冷清清,凄凄怯怯。这人啊,当忘的还是忘了的好。”
雨农听的糊里糊涂,仿如跌入了云里雾里一般,呐呐的说:“婆婆,你说的是什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啊。”
“娃儿啊,你小小年纪又怎生能懂。这人啊,自打十月怀胎,哇哇坠地,便以为是生的开始了,其实这才是死的开始,是等待死的开始。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这人啊,生就是为了死的,你以为你活了一生,只不过是在进行一个死亡的过程。待得双眼一闭,魂归幽冥,便以为是真的死了,其实哪知这才是生的开始,于是便抛却了前世的所有,又浑浑噩噩,忙忙碌碌的轮回流转。所以呐,是这辈子的因缘事事,就在这辈子里好好的珍惜、体验,任你好也罢,坏也罢,够也罢,欠也罢,都留在这辈子里,再勿牵牵扯扯,纠缠不清,何苦扰人扰己来哉。”
雨农听罢,更觉诧异,恍恍忽忽的,便似自己轻飘飘的如一片羽毛般的浮浮沉沉。
那麻婆婆看着雨农木讷的神情,呵呵一笑,说:“人老了便爱胡思乱想,你看我这鬼话连篇的,呵呵,你娃娃可不要嫌我老糊涂了。”
雨农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转身走开,隐约听到老人还在他背后自言自语的说:“唉,这人啊,就象我早年总想吃一碗粉汤羊血,可现在却再也吃不到了……”
晚上雨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如戏子一般不停的上妆换妆,一会是满身甲胄的将军,一会是秉烛苦读的书生,一会是水袖飘飘的娘子,一会是赏花作画的公子,一会是树下嬉戏的顽童,来来去去的扮着记不清角色,说着记不清的台词,做着记不清的剧情。天亮醒来,残梦依稀,不禁莞尔。
第二日,雨农办完所有手续,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回去时路过桥梓口,看到摊点上热气腾腾的粉汤羊血,便想到了麻婆婆,买了一份,准备送到老人家。
雨农抬手敲开了麻婆婆家的大门,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雨农就说这是送给府上老太太的。那人奇怪的看了看雨农,说:“我们家从来就没有什么老太太。”雨农忙说就是在门口晒太阳的麻婆婆,那人不耐烦的说:“你这人没病吧,神里神经的说胡话。”哐的一声关了门。
雨农满腹狐疑,又找了认识的街坊打听麻婆婆的家,可是每个人都说根本没见过、听说过雨农要找的这个麻婆婆。雨农无奈,只好悻悻的回家,反复思量,却仍是琢磨不透。
天黑透的时候却下起了雨,开始有如瓢泼,后来渐小,只一阵就停了。这雨虽是下了,可被暑气一蒸腾,屋子里倒更显得闷热了。雨农撑开窗,雨过云散,缀着满空的星斗,屋顶的积水顺着飞檐滑落,嘀哒作响,甚是好听。雨农正自听的入神,对面呀的一响,雨农凝神看去,却是那姑娘推开了窗,一条乌黑的发辫垂在窗前。见那姑娘认识背对着他,雨农笑着说:“婉儿姑娘,你好。”
那姑娘微微一颤,慌慌的说:“你可是想起我了?”
“哦,我是听麻婆婆说道姑娘的名字的。对了,那麻婆婆住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她?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可以告诉我吗?”
“唉,你找她作什?她回去了,你也不必再找她了。看来你还是没有记起从前。”
“为什么姑娘和麻婆婆一样,总是讲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那姑娘听了并不理会,自言自语的说:“这人若是重新来过,便是以前任他再海誓山盟,刻骨铭心的事也忘的一干二净了吗?唉,偏我还念念不忘,苦苦寻觅,还不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小园海棠,墙头马上,还不是梦断无痕。红尘一线,残梦半阙,百年相见,已成陌路,轮回有道,何留?何扰?休矣,休矣,红泪素容谁记,莫若归去。”
雨农听得好生费解,忙说:“姑娘和那麻婆婆一样,净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让人听不懂。”见那姑娘并不答话,接着说,“难道姑娘不能转过身来,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那姑娘听了,沉默了一下,说:“是该离去不回的时候了。你果真要我转过身来吗?”
雨农应了一声,果见那姑娘徐徐的转过身来。一看之下,雨农不禁呆了,映在那窗口的仍然是一条乌黑的发辫。
雨农惶惶的逃离了西京城。西大街也开始拆迁了,老房子伴着隆隆的机器声,纷纷倒塌消逝了。那历证了过往世事的墙壁、巷道也悄然的消失了。
公元2000年,农历庚辰年,千禧之年,伴着一场大雪悄然无声的来到了。西京城银妆素裹,一派祥和。
城里的红会医院,一对青年夫妇,正抱着他们出生不久的婴儿喜悦的端详着。
年轻的父亲看着婴儿,对妻子说:“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一定象你一样美丽。”
妻子笑笑说:“你那么肯定?呵呵,不过接生的医生都说她们从来都没见过,新生儿有这么好这么长的黑发。”
“是吗?我就说咱们的孩子长大一定聪明美丽。”
“那你给孩子起的名字想好了吗?”
“哦,想好了,不如就叫婉儿吧。”
襁褓里的婴儿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响亮的啼哭声和着纷纷洒洒的雪花,回旋在西京城古老的夜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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