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希尼《期中休假》 改帖
楼河 发表于:2003.08.15 18:50修改于:2003.08.15 19:29
我在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这位大师,那是一篇介绍的文章,使我得知诗人是199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这是一本《诗刊》,是我花了一块钱从旧书摊上买回来的,脏兮兮的封面,虽然这很不敬,也充满了一种浪漫的隐秘的小快乐,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循着这种快乐把文章读完,在似是而非当中,我知道整篇文章在讨论诗人的作品《挖掘》。
《挖掘》没有让我产生更高的兴趣。
我对〈挖掘〉的挖掘更没有兴趣,那些拼命要把这种“挖掘”抽象出来的举动在我看来是和诗歌背道而驰的,也是和诗人彼时的感受南辕北辙的,是一种喧宾夺主。对我来说,这首诗歌从画面到声音使我对过去产生充分的回忆,那是一种甜蜜的过程:我们借此获得劳动中那种真真切切的满足感并上升到了生命的自足。这种幸福感首先来自劳动的真实性——那里足够的童年记忆。挖掘不需要过于抽象的意义。
1995年诺贝尔授奖词这样评价希尼:“他的诗作既有优美的想象,又有理论思考的深度,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历史的复活”对于那时的我无异一种奢谈,我无力谈论它们。但我热爱神奇的想象就象迷恋于那些句子中的“日常生活”一样,“日常生活”这个拥有无数个面的球体在诗人的那一维视觉里,展示了神奇的一面,我不能确认,这种神奇是否就是想象所得来的,但是,我认为它无疑是毁掉了“日常生活”的现实性。
“日常生活”是个幌子,它们暗示的现实使我们百感交集。读希尼《期中休假》——
整个上午我坐在学校校医室里
数着宣布下课的一下下钟声
两点钟,我的邻居用车送我回家
在门廊里,我遇见父亲在哭泣——
平常遇见丧事,他总能从容应对——
大个子伊文斯说这是个严重打击
我进屋时婴儿咕咕叫着,笑着
摇动摇篮,我的窘迫
当老年人站起来和我握手
告诉我他们“为我受苦而难过”
有人低声对陌生人说,我是老大
在学校做事,我母亲握着我的手
边咳嗽边发出无泪的气愤的叹息
十点钟,救护车到了,运来
护士们止了血,包扎好的尸体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屋去,雪花莲
和蜡烛使床塌得到了慰籍,六周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今,脸苍白
他左太阳穴上有紫色的血块
他躺在四尺长的木箱里就像躺在儿童床里
并无血淋淋的伤痕,汽车保险杠利索地把他击倒了
一只四尺长的木箱,每年一尺长
(袁可嘉译)
这是诗人在事故发生35年后写的诗歌,纪念他的弟弟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和我们意料里丧事中的悲哀不同,我感觉诗歌里的每一个句子都那么扎扎实实地落到具体的事物上,并无抒情。当我们以“写实”来概括这些诗行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种恍惚,一个在这“实”之后的黑洞,就像我们不能触犯的禁忌一种,它在诗歌里生长,弥漫。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一部小说里,曾有这样的描述:女画家萨宾娜在作画时不小心在画好的画布上滴下了一滴颜料,出乎意料,在她的现实主义的画作上这滴颜料顺延而下,就像一个伤口,它把画布上那些秩序井然的城市撕开了——现实张了个口子,现实是经不起这种撕裂的,它立即呈现了另外的面孔。
和昆德拉的政治隐喻无关,但是我们理解了现实的脆弱,尽管它不是水晶可以比喻的。在《其中休假》这首诗里,我想要说的是,诗人的每一行句子都让我感觉是在一次考试中的开小差,以表面的漫不经心或者环顾左右战栗。诗人以游离事件当中的身份写完了事件进程:父亲的哭泣——那自然是令我们惊慌的;我是老大——这或许是人生中第一件重大的事情需要我们自己去承担;他们“为我受苦而难过”——是的,这并不虚假。在严密而流畅当中,以冷漠的神情哭泣。
痛定思痛,当痛已不成为悲伤时,我们接触到了更广漠的虚空。当我深入到那些诗句之中,我体会到了那完整的事件里有一条裂缝正在展开,它恍惚,它悲哀,它像一滴水珠,随时准备塌陷。
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事,但是他们依然按照表面的规则进行着每一步;每个人都感觉那房间里有一条裂痕正在酝酿着使我们不能接触了真实的所在。
我感到,现实和灵魂同样向我们展示了那秘密的脆弱。
拉金《忧伤的步履》
忧伤的步履
小便后摸回卧床的途中
我分开厚厚的窗帘,惊诧于
急驰的云朵,以及月亮的洁净。
4点钟:投下锲形暗影的花朵躺卧
在由风扒开的洞穴一般深邃的天空下
说来有点荒唐可笑
那月亮掠过松散的云层
犹如炮弹弹起烟雾冲出了底座
(石色的幽光勾勒出底下的屋顶)
清高、孤独、荒唐——
爱的润喉糖!艺术的徽章!
哦,记忆的狼群!无穷无尽!不,
有人抬头仰望,微微的颤动。
坚硬,明亮,以及眺望中
伸向远方的单调的空旷
是青春活力与疼痛的提醒;
他一去无踪,却在别处
眷顾未老的他们。
——画皮译。
的确,我越来越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是诗人,而只有当我们把“诗歌”写出之后我们才被称之为“诗人”。那些欧文们称呼为“诗意”的东西如烟雾般缠绕在我们身边,陪同时间,无声无息地衰老下去。我们面对诗歌常常多么被动,有多少诗歌是刹那之爱。孤独,以婉转之间给予我们伤害给予我们窃喜。在瞬息之中,你可能转身就忘了,也可能久久难平。
日常生活带给我们什么?遗忘?放弃?都有可能,在我们上班的路上,在我们回家的归途中,某个瞬间,我们看见了清净的年华也看见了灰尘。那是——“忧伤的步履”——如拉金所说的。
在拉金的这首诗歌里,他感伤于逝去的主题以静态的形式呈现出来。他漫不经心的惊诧那些我们可能未曾留意的美,竟然是如此的新鲜。以一个很日常的举动发生了诗歌:“小便后我摸回卧床的途中/我分开厚厚的窗帘”,仿佛窗帘分割了两个世界,但事实是我们越来越生活在制造的禁闭里,这种禁闭,他既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一个“惊诧”,我们看了“急弛的云朵,以及月亮的洁净”。如此新鲜地说出云朵和月亮,仿佛我们的身体也可以感受到它们,它们“急弛”,它们“洁净”,那么至少有两种“云朵”、“月亮”存在于诗人的记忆之中。
“4点钟:投下锲行暗影的花园躺卧/在由风扒开的、洞穴般的天空下”。时间——4点钟,它以空间的形式在此时显影,“4点钟”以一种意象的方式共同与“投下锲形的暗影的花园”、“由风扒开的、洞穴般深邃的天空”并列在一起,组成一个充满光泽、线条的夜晚,从诗歌的节奏和画面中,我们可以说它是一个清净无人的夜晚,但诗人不停留于此,这美好的夜晚未必是抚慰,而可能是种伤害。诗人转而说道:“说来有点荒唐可笑”,在接下来的诗句当中,他说“那月亮掠过勾勒出底下的屋顶”,带着对比色彩又组织了一组画面。
“清高、孤独、荒唐——/爱的润喉糖!艺术的徽章!/哦,记忆的狼群!无穷无尽!不,”以连续的几个感叹句爆破内心,爱、艺术、记忆被修饰于润喉糖、徽章、狼群,充满嘲讽和揶揄,仿佛诗人不能在面对它们,这些都是伤害,而它们“无穷无尽”,它们“清高、孤独、荒唐”,这一节情感上布满了痛楚。作为一种提醒,诗人对“爱”、“艺术”、“记忆”不能承受,但又悔恨般的,他喊出了一个“不”,“有人抬头仰望,微微颤动。/坚硬、明亮、以及远眺中/伸向远方的单调的空旷//是青春活力与疼痛的提醒:/它一去无踪,却在别处/眷顾未老的他们”。在“微微颤动”中似乎也包含着一种情绪的颤栗,当他“抬头仰望”时,一种开阔的画面随之而来,它“坚硬”、但“明亮”,它是“伸向远方的单调的空旷”,这里,开阔被“空旷”表达着,它乘于“远方”,乘于“单调”,代替了一个逝去者不能挽回的悲哀:“是青春活力与疼痛的提醒:/它一去无踪,却在别处/眷顾未老的他们”。一种失落的伤感油然而生,让人怜悯。
但是的,亲爱的心灵,无人能够阻挡这些,请给我们转身之爱。
多多《笨女儿》
当我们获得了诗歌里的部分秘密之后,在我们前进的路途上,那些曾经让我们敬仰的诗人已经越来越少,这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当我们明白一些诗人不过是为名利而野心勃勃的作秀者之后,会蓦然对诗歌失去面对的勇气,失去浪漫的理想,同时意味着失去那让我们心灵感到扎实的温暖。无家园,故乡并不爱你,这就是漂泊的荒凉。但是那些优秀者将会越来越明亮,让我们体会到月明星稀的开阔,哦,这孤独的欣喜。
在我的诗人名单里,多多是一个。
以我对诗人历史、身世的一知半解来妄谈他的诗歌,无疑是一种冒犯:不严肃,以及不由自主的以己度人。但是诗歌可以原谅我们的这些缺陷。常常,当我读了一首好诗的时候,我有一种坐立不安的冲动,想出门去漫步,幻想少年时我们所经历过和未经历过的事情,体会胸中冉冉升起的暮气,叹息,深呼吸。
有一天夜晚,我打印诗人的《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旧式的针式打印机叽叽嘎嘎地响着,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看着黑字逐渐覆盖掉整张白纸,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胆小鬼,怀着一颗自认为的好心去做坏事。
这种犯规的忐忑不安也同样体现在本文下面的内容里。多多《笨女儿》,让我感到诗歌的百感交集,尤其是“母亲”这个词,她偶尔具体实在,但大部分的时候让我觉得是个抽象的符号,事实或许就是如此——
在漆黑的夜里为母亲染发,马蹄声
近了,母亲的棺材
开始为母亲穿衣
母亲的鞋,独自向树上爬去
留给母亲的风,像铁一样不肯散去
“在漆黑的夜里为母亲染发”,“母亲”,此时就在我们身边,“而马蹄声”一个我们印象遥远的声音,“近了”,由近及远地,诗歌和“母亲”现出了飘忽之感。当我们开始以“母亲的葬仪”进入诗歌中后,诗人的身份和他的年龄,他所经历的历史使我们对“葬仪”产生了象征性的读法,“母亲”虚幻起来,她成为我们认为和“母亲”有共性的那些政治话语里的大词,这五行的诗句里传达了对“母亲”的复杂感情,我们在“母亲”的受难、固执、无可奈何中嗅到一丝仇恨。在这些诗行里,我们惊喜于诗人的想象力使那些象征合理而新鲜,准确并且真实,并无废话:“母亲的棺材/开始为母亲穿衣”,“母亲”在自己制造的“棺材”里向我们分别,这曾经是爱的名词,而如今她的死亡成为一件值得庆幸的悲哀,“在漆黑的夜里为母亲染发,马蹄声/近了”。我们仿佛看到了一种内心百转千回的缓慢表情。“留给母亲的风,像铁一样不肯散去”,的确,这并非一刻就可以消散的伤害。
冬天,已把它的压力完成
马蹄声,在响亮的铁板上开了花
被雪擦亮的大地之上,风
说风残忍
意味着另一种残忍,说
逃向天空的东西
被麻痹在半空
意味着母亲的一生
只是十根脚趾同时折断
说母亲往火里投着木炭
就是投着孩子,意味着笨女儿
同情炉火中的灰烬
说这是罪,意味着
“我会再犯”
伴随着“冬天”的“完成”,“马蹄声”似乎闪烁出了明亮开朗的色彩,这一行,正好呼应了“马蹄声/近了”。在随后的诗句中,我们连续看到几个“意味着”的句式使一种否定的矛盾加深。“在被雪擦亮的大地之上”,此句显现着一种异常的沉痛的降临。留给历史的风/逃向天空的东西/母亲的一生,它们互相纠结着,在莫名其妙的非理性的推动下,他们既参与了历史又成了受难者,诗歌的情感在这里不泾渭分明,而是纠缠不清。很值得一说的是,我觉得诗歌的最后一句,一个刻薄固执的句子,仿佛是乌鸦的预言,他在说人性中恶的不可束缚吗?他在说我们就是恶本身吗?这惊心动魄的一句把我们抛到了半空中,它像一个破坏之神把我们的积木推翻,它使诗歌痛快淋漓。从这里,“笨女儿”这个词似乎无需我们多说什么了。
柏桦《衰老经》
某一天,当你下班回家,坐在空洞的单身宿舍里无处可去,你拿起剩下来的啤酒,就着枯燥的花生咀嚼,花生咸咸的,隔日的啤酒泡沫减少,已经了无滋味,你感到甜蜜而荒凉,但你无处可去,头脑里一片空白。你全身湿湿的,但你不洗澡,不使用泡沫丰富的高级香皂,你深呼吸,你闭上眼睛,但你不是头发蓬松的少年,你在一片空白里度过秒针、分针和时针。此刻你像一匹柔软的马,而多少后悔已经不成立了。
柏桦的诗歌似乎很适合这种忧伤的按摩,我在大学第二年里读到的诗人,他越来越强烈地影响了我以后的诗歌写作。他总是提示我们那种情绪的缠绕,当然,这些结论只适合谈论那些成为经典的柏桦的早期诗作。
衰老经
疲倦还疲倦得不够
人在过冬
一所房间外面
铁路黯淡的灯火,在远方
远方,远方人呕吐掉青春
并有趣地拿着绳子
啊,我得感谢你们
我认识了时光
但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
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体里
有趣的标题——“衰老经”,它是否是表明一种青烟般的无力气,或无奈?当我们的内心、我们的身体已经事过境迁,但还保有留恋不舍时,面临着眼前的过去之物,我们的心理是否呈现了这种衰老——这青春的消亡,使我们懒散,易困,热情全无,加上一点点病态的昏聩。和“经”相匹配的是,这首诗歌节奏分明,适合内心的朗读,还有——它是否也表明了一种轻微的嘲讽?它枯燥而无聊,代表了一种重复的忍受。“疲倦还疲倦得不够/人在过冬”,否定在内心加剧,带着一种偏执的语气,我们放弃并且原谅了自己。他说“人在过冬”,这一句式是和“左手也疲倦”(《夏天还很远》)类似的,在一个整体之中截取具体的一个部分:“人”——“人群”;“左手”——“身体”,这种做法像一个长镜头,放大了诗歌的表情。“人在过冬”是偏激地肯定了我们的“疲倦”。
“一所房间外面/铁路黯淡的灯火,在远方”,明显地,“一所房间”以它的局部的身份点染了诗歌的整体意境,从这里到达“远方”,句式转折,镜头推远,我们经过这些波长很宽的懒惰者,他继续说,“远方,远方人呕吐掉青春/并有趣地拿起绳子”,作为“远方”的词,它代替了一种梦想,而当我们成为“远方人”时,“远方人呕吐掉青春”,或者“远方”与另一个“远方人”呕吐掉青春,他们共同坏掉了我们心中的梦幻,“青春”与“远方”曾是多么配合的词语,如今他们在这里彼此怀疑着,“并有趣地拿起绳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曾经在自己的一首诗歌里写道“穿着草鞋来到这里/似乎手上拿着一根草绳”(《桃花诗》),拿着绳子做什么?他要去作茧自缚还是要去自杀?我们无需猜度,但是“绳子”使我们有趣而尴尬起来,它使我们的悲伤充满嘲讽,使死亡也不严肃。
“啊,我得感谢你们/我认识了时光”,此两行诗歌,像一口如释重负的叹气,“你们”?是谁?在远方之外呢还是在远方之中?这一节像一个临界点,诗人从中道出了“衰老”的原委——来自于集体的教育。他说“我认识了时光”,意味着“我”不能接受。他说“但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体里”,是的,“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以“冬天”这个季节性的词语来打比方显得稳妥好用,它不是替代物,它不消失。“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体里”,无疑,在集体之中这种清醒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说“整整三周”的时光“陷在集体里”,使“衰老”获得了前提。
有一天,我也将自言自语地说:“疲倦还疲倦得不够/人在过冬”,但我已经没有铁路黯淡的灯火,而我的集体,将赐给我更坏的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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