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终止符
“裸奔兄，轮到你了，跟我来。”小刚半是怜悯半是鄙夷地对罗阳打了个手势。
他是有理由鄙视的。像罗阳这样有钱有闲的高层人物，做着自己 喜欢的工作，衣食无忧，朋友众多，养养花，做做菜，录个歌，隔三差五就小聚一桌，还有很多提升脑内多巴胺含量的游戏可以跟朋友们玩。他这种人很懂得生活，不会像从小有心理创伤的人一样通过毒品烟酒来麻醉自己，也没有理由杀人放火来满足自己的妄想。这种人生多少人企望不及，可他偏偏做了比杀人放火抢银行更加胆大妄为的事，使自己幸福的日子在今日午时三刻就要被终止。
小刚有时候甚至会强迫性地想到原来罗阳养花做菜都是为他最后犯罪服务的。人倒霉起来就这样，连你做过的好事在别人眼里都变成是有预谋的了。
如果这个嫩警察没有接手过罗阳的案子，不曾了解他的为人，他此刻很可能会幸灾乐祸地说：“你也有今天啊！”
但是他的鄙夷里面又多了一层怜悯。那是因为自从他作为审讯助手，第一次和罗阳四目相对开始，他就有点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能犯出判决书上所描绘的那种罪的坏人。他甚至也会强迫性地想到，即使他犯，那也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于水火之中。
大众的思想就是又纯洁又矛盾。
有一次他陪着看守给罗阳送饭。下饭的唯一饮料是红茶，配有牛奶和柠檬片，二者可选其一。看守糊里糊涂地把柠檬片扔进了牛奶杯腾出另一只手拿饭，结果牛奶结块了。熟悉烹饪对天下任何美食原料了如指掌的罗阳看到浑浊的奶茶并没有像别的犯人一样挑三拣四，说什么牛奶过期了你们还有没有人道之类的气话，也没有讽刺看守缺乏化学常识，而是低头喝了一口，笑嘻嘻地说了句：“嘿嘿，新鲜口味，下次叫陈聿调着喝喝看。”
小刚偶尔会怀疑人类的智力。为什么人类聪明到能发明记忆消除机，却不能发明真心话大冒险机，这样不仅可以省略去审讯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还可以大大减少冤案的发生率，使真正作恶的人难逃法网，使问心无愧的人毫发无伤。即使发明不了真心话大冒险机，也至少可以发明个律师机。天晓得罗阳为什么不多花点钱给自己请个好点的律师，哪怕倾家荡产也值了——法庭指派的那位律师似乎一个劲地把他往死里说。
小刚想，人类对自己的了解有时候并不比苍蝇对玻璃的了解更高明。
几千年来，人类为了所谓的共同发展放弃了束腹内衣，放弃了纸质书信，放弃了小农经济，放弃了清谈哲学，放弃了吃肉的乐趣，放弃了“害人的宗教”，但从没有放弃过对自己同类的残杀——从一杀一个到一石三鸟，从弓箭长矛到原子弹到把一颗卫星策反了用来攻击一个国家的天气——最后，他们越变越文明了，认识到要改造一个坏人，实施无技术含量的肉体毁灭是没有用的，想用仁慈来感动他也是没有用的。真正有用的是制止他的思想，而思想的材料就是记忆。如果记忆被消除，那么一切有关于犯罪的思维和行为也将中止。在这之后这个人空白的大脑将会接收全新的、纯洁的思想的教化，不仅他自己终身受用不尽，还会用来影响他身边那些有可能变坏的人——多好啊（这都是权威证实过的）！至于记忆消除机的副作用、这个人今后万一变疯变傻、不能正常地走路、说话，权威们并不关心。他们相信只要大脑的其他中枢不被破坏，这些基本生活技能还是可以教会的。 再说，疯和傻是归心理学家们管的，不是他们份内的事。
这就促成了史无前例的大发明——记忆消除机的诞生。
它代替了一切死刑，一切监禁，一切无技术含量的肉体上的惩罚。
具体是什么人发明的也没有人知道，有可能知道的人都已经自愿或非自愿地成为机器的第一批牺牲品。
现在，罗阳也即将成为这种机器诞生以来世界上第666个（被秘密处理掉的不算）牺牲品。这个数字还蛮吉利的。
罗阳随小刚经过一个淡绿色的走廊。据统计这种颜色可以帮助人记忆，延迟老年痴呆发病年龄，提高儿童阅读速度，等等。墙上还投影了一些有重大意义的装饰画，可能也是帮助记忆的。如果你是一个被判了记忆消除的罪犯，你不可能放弃看这些美丽画面最后一眼的机会。然后这些画面就会像喜马拉雅山的猴子一样，你越是不去想它们，它们越是在你的脑海里若隐若现。
罗阳安静地走着。他很希望再回忆一遍父母的上一个生日聚会，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一大群朋友，还有给他建议的那个心理学家……但是他又不敢多想，他今天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赢那台机器。他很害怕这些宝贵的记忆被它侦测到，就此消散。然而，越是禁止自己想，越是发觉记忆的宝贵。朋友聚会时那温暖干燥使人浑身带静电的地毯仿佛在他脚下磨蹭，玫瑰花蜡烛不断在他脑中燃烧……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失去了这些记忆浑浑噩噩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突然觉得很失落。回头一看嫩警察小刚也没了踪影。
“唉，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要难过了哎。你后面还有10个人等着呢。”善良的记忆消除机操纵者，廉价劳动力甲打开执行室的大门，对他说。
“我们会给你被消除的记忆做备份的”，善良的廉价劳动力乙撒谎说，“如果你真是被冤枉的，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安装。”
“就算可以重新安装，他能不能记得来安装还是个问题。”廉价劳动力甲自言自语。
罗阳走到了那台机器的面前。他回想起历史课上讲到，当人类还是用注射毒针执行死刑的时候要为罪犯套上纸尿裤。那是因为，当想到自己的思想即将“不存在”的时候，再胆大妄为的罪犯也不禁浑身抽搐，无法自控。
他胆大妄为，但他不是罪犯。他突然联想到一个人头上套着纸尿裤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然后廉价劳动力甲乙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脸上带着笑容的人坐上那台机器。
第二节 重奏符
“请放松，尽量不要联想，这样可以减轻你的痛苦。”一个稚嫩而冷酷的女童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罗阳想，制造这机器的人真tmd混蛋，竟然用这么美妙的声音来作为罪与罚的镇魂歌，我就不放松，就要联想，但是就不按照普通的方法去联想。看你赢还是我赢。嘿嘿。
如果他以前没有听过心理学家朋友的秘密劝告，现在一定正中了机器发明者的下怀——从历史上来看，任何思想试验都是带一定欺骗性的。打个比方，黄蓉做了两串烧烤，把其中一串弄弄脏，打算给欧阳峰吃。由于欧阳峰多疑，觉得黄蓉会主动给他吃的东西一定是不干净的，所以就抢了黄蓉不给他的那一串过去吃，谁知道黄蓉主动提供的那串反而是好的，他抢去的那串反而是脏的。
在这个欺骗性的思想试验中，如果是普通的罪犯，现在一定想：我接下来得拼命联想，联想得多到机器数不过来，这样我就能保全一些珍贵的记忆了，哈，哈，哈。
然而这种逻辑是错的。这台机器的设计原理就是：当人在进行逻辑性的造句联想的时候，它能扫描到这个人处理记忆的细胞在脑内的精确位置并予以“清零”。 所谓清零，通俗一点说，就跟硬盘读写的古老技术一样，把1统统变成0。专业一点说，就是通过一些电和酶的作用，把细胞内的一种蛋白质分解掉，这样一个心事重重的记忆细胞就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失忆细胞啦，这个人储存在这一个或者这一组细胞里的那些回忆也就统统消失啦，然后，跟它们有关的另外一些细胞也都解放啦，不久，这个人的记忆系统就像天使一样洁白啦。
但是就跟钞票防伪技术一样，任何系统都是有漏洞和缺陷的，而且世界上总是有发现这种缺陷的伯乐。缺陷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罗阳在大学里概率统计学得最不好，但是他人品太好，所以这个伯乐偏偏被他碰上了——一个说不上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在社区教书的心理学家，一个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且有些疯傻的女子——教主。叫教主那是因为教书是她的主业。
罗阳在听她的秘密劝告之前，原本认为她是那种年轻时野心很大，也很有些想象力和幽默感，然而生不逢时，导致最后性格古怪、事业无成的人。她对每个人都像孩子般单纯，既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心，一门心思搞学术。如果这个世界真像励志名人传记所描述的那么单纯的话，她不混成弗洛伊德第二，至少也能在名牌大学混个教授当当了。但是，可能正如同她自己评价自己的一样：“我学了一辈子心理，却最不懂人心。”她不懂为什么研究夫妻生活的助教都能拿到一大笔钱，而自己拿不到。她大概是屡屡受人排挤打击，苦大仇深惯了，所以才心灰意冷的。
她等着她家的那位过来结婚，但是两个国家打仗了，一打就是十年，由于天气的剧烈变化，通信完全中断了，所以跟她那一位断了联系。之间她还失踪过一次，然后回到社区里的时候就有点疯傻了，虽然不是完全丧失自立能力，但是有时候会发作，所以她终究没有结婚。她多半的时间都在社区里为那些残障智障还有退休人士讲课。有意思的是，她教课的时候不仅头脑清晰，行为正常，而且很善于打比方，即使是呆学生也一听就懂。
她空闲时候也会玩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游戏策划，音乐制作，但是从来都是跟朋友共享的，没想过用来卖钱。罗阳评价她说：“你是一个魔法师，你天生会的是白魔法而不是黑魔法，但可惜的是我们的国家只需要黑魔法。”她听了这个比方以后直点头，以后就把罗阳当个宝，每当有新发现都会跟他讲。
终于啊终于——
有一天她四下无人的时候跟罗阳说我有东西要告诉你。那架势和热情就像是小学文化程度的老农说我在田里造出了飞机。罗阳以为她又把IQ为负的学生教明白了，刚想赞扬几句，教主就说：“我只告诉你。我相信你。”
然后教主开始讨论起记忆消除机。罗阳很奇怪，因为他觉得第一，犯罪被判刑这种事完全不可能在他以及他认识的人身上发生。第二，即使犯罪也不会沦落到要记忆消除那种地步。第三，教主也没有可能知道。看在这是教主专业兴趣的份上他勉强听了一会儿，但没有完全理解她说的什么逻辑和非逻辑。教主见他不懂，又用打比方的方法说了一遍。
在罗阳听懂了教主下面说的话之后，不仅发现先前的三大假设全部错误，且怀疑自己IQ从148下降到负。教主看着他挫败的样子，安慰说：“没办法，教笨人教惯了，职业病。”
除了上面那段硬盘读写和蛋白质的比喻是摘抄教主原话之外，以下是教主那天发言一些关键性的总结，简称为“洗脑三定律”：
1、 与记忆无关的细胞不会被清零。比如视觉中枢，听觉中枢等等。
2、 当被执行者将机器给出的词语按照非逻辑的顺序组合起来时，机器将不能有效地侦测到记忆在大脑中的精确位置，这样就不会有记忆被消除。这是系统的一个漏洞。
3、 记忆消除机还有一道保险程序——记忆固定。如果拿洗照片来打比方的话，记忆消除是显影，记忆固定就是定影：它将会把受执行者当时言语的组织方式记录下来并烙印在其脑内。两道程序之间有一个时间差，这本来是为了确保记忆被消除的，但是，如果被执行者造了一个无意义的句子而在第二道程序执行前不能将这个句子赋予一定意义的话，大脑的“回路”将会永久受这种非逻辑思维的影响，失去正常的言语功能，甚至终生思维错乱。
罗阳刚想问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你发明的吗？只见教主眼里突然多了一层忧伤和恐惧。于是罗阳再也不问了。他想到教主曾经失踪过十年，恍然大悟。
原来教主并不是自愿放弃学术与梦想的。
现在他面对着记忆消除机的屏幕，教主当年的忧伤和恐惧在他身上得到了重现。
第三节 渐强符
罗阳这一生胆大妄为，曾经面对过无数对手，鸡毛蒜皮的也好，有权有势的也好，几乎每一次他都能用超乎常理的思维来解决。从他三岁时吓跑的邻居恶狗，到上个月来偷拍他私家花园的小混混，到敲诈他生意的地产商。唯独这一次，他根本不知道陷害自己的是谁。
现在，他要面对的仅仅是一台屏幕，那上面出现的30个词。
但是他所要对抗的是自己的逻辑思维——那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既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逻辑思维。
他觉得自己在对抗整个世界。
他能赢吗？
（第三节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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