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芸香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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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 香 满 院

   (一)还有什么比益母草的味道更好呢

   灵塔医院地处仓水路的中段,其实是个很小的医院。医院进门处有一石雕,雕的是一年轻母亲抱着婴儿嬉戏的场面,石头是白色的,长年沐浴在雨水中,使得石头女人身上遍布黑色的斑点。那些黑点象从乡下来的大嫂,脸上种满了大大小小的黄豆; 又象是城里哪个不洁的女子,脸上爬满了不知名的小斑点。医院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这不由得让我们应该好好反思一下,我们的生活是否高质量了、是否健康了。来这的大多是年轻或年长的女人们,据说这小小医院的妇产科在全市医院里还是很有名气的。医院的格局显得很拥挤破败,一走进来就有一种强烈的压迫,让我对这医院实在是有点反感了。但肖芸执意要到这来,说这偏僻,不容易碰到熟人。我只好陪她来了。

   人的一生也许是很长的吧,这其中得有多少次去医院,我没法计算。我们家离最近的乡卫生院还有老长的一段路,我是在家里来到这陌生的世界的,我从我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没去医院。我母亲是在家里象没事一样就把我给生出来了,我小时候的那些哥们都是这样来到这冰冷世界的,他们有的最先看到大山,有的一出来就下田里去了,还有的甚至一头扎进了河里。我还好,至少我最先看到的是温暖的床。这看起来似乎我今后的人生道路是很通顺的。其实不然,很快我就不行了。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有一天我不知怎么的头就昏了,一下子就在医院里呆了7天。我一直怀疑我的血是不是不够用?还是我的脑子太大了而供血不足呢?我常头昏,蹲下来再站起来就一定会头昏。我感冒发烧过、生瘤长疮过,还有胃抽筋过、膝关节脱臼过,医院都给我弄好了。去医院打一针或割一刀,病毒就不见了,流浓的腐肉也没了, 我还是原来的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从小我就觉得这很神奇,认为医生是最了不起的。我有一个邻居,他爸不让他读书,跟了一个赤脚医生,每天背一个比他还大的药箱从我家门前过让我羡慕得要死。虽然我知道那箱里有我万分害怕的针筒,但也有能让我谗得直掉口水的宝塔糖。对于医院,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反正不讨厌。该去的时候还去。不该去的时候我连正眼都不看它一眼的。其实没病的时候也要去医院,特别是女人们,她们经常出入医院。有两个公共场所她们是比较喜欢的。一个是商场,还有一个就是医院了。作为一个男人,我对女人如此热爱去医院似乎有点明白,但又有点不能确定。我已经记不得是在什么情况下知道了妇科检查这个词的, 还有就是流产。肖芸要我陪她去医院时,对我来讲,谈不上愿意或不愿意。心中既后悔又高兴。可我现在后悔也没有用?我一个大男人只图一时的快活。当初干什么去了?其实个别女人也不怎么喜欢来医院这鬼地方?这我知道。肖芸不喜欢,凌娜不喜欢,王霞也不喜欢。 没错,肖芸当时是没提醒我,可这事需要女人来提醒吗?抽屉就在床边,那小塑料玩意就在抽屉里,举手之劳就可以避免来这。普天下的男人有几个喜欢那小小的塑料袋?没有。 了。

   所有医院的走廊里都弥漫着浓浓的福而马林气味,这种气味并不难闻,一团一团的,犹如糖衣、棉絮把我裹了个严实。我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棉絮从妇科室、b超室、人流室、洗手间里不断地向我涌过来。我仿佛觉得自己快要入梦了,我的身体在走廊里悬浮着就象浮在一个大水池里,池里有很多的白色的鱼游来游去。一个个的护士在我身边掠过,穿着洁白的羽毛,很轻柔,没声音。我把第10颗巧克力精确地扔进口里的,牛奶就在我口里渐渐融化,化成了一条条小溪在我口中潺潺作响。我的心还在医院里做梦,我的眼睛却看到了事实的真相,B超室里那扇磨砂玻璃门终于开了一小缝,我看见肖芸木无表情地闪了出来,身后拖着一层层的幻影,一层比一层模糊,经过我身边时,这些影子没有一丝的迟疑,她甚至没看我一眼看就往外走。我的心起了变化。在希望突然破灭的瞬间,心就会象不新鲜似的没了颜色,不鲜艳也不柔软。我没有了心,我把心给弄丢了,但我知道心丢在哪了。福而马林不再是棉絮了,福而马林是一圈一圈的铜丝,我成了一只老蝉,丝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地绕,我作茧自缚。

   事实总是如期而至,把我20多天前的侥幸击得粉碎,侥幸在事实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经不起一丁点的旁敲侧推。我们大多数人的心都穿着侥幸的衣服,临到最后总能把自己的心弄个赤身裸体,但是大家并不害羞,没了衣服,还有围墙,厚厚的围墙,用无耻的篱笆把围墙加固加高,心就很安全了,心就可以在城里不穿衣服地跳舞,没人看得见。我不得不相信了《人之初》里曾经看到的一句忠告:任何形式的方法都不是绝对的安全。更何况我选择的是体外呢。有那么几分钟,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了。

   从灵塔医院出来,已是下午5点了。马路上到处飘忽着下了班急着往家或农贸市场赶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拉着长长的的影子,影子被落日的余晖牵得老长,在灰白的马路上撞来撞去。不是胳膊扭在了一起就是头和头重叠了,影子们争先恐后,义无返顾。很多影子的脚都试图把别的影子踩在下面,但影子好象很有弹性、很滑似的,按不住,所以影子们就这样交替着在马路上编麻袋,编了一个大大的黑麻袋,把天上的阳光都装进去了。我不自然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发现自己的影子恰好和一根水泥电线杆的影子并排着,我的影子看上去有点弯,我知道它想爬,。影子都想爬,往上爬,喜欢爬墙和爬树,爬大树。这样的个性和长春藤很相似,爬墙的影子则有点像爬山虎了。我的影子爬上了电线杆,变得一样地笔直,一样地纤细,象对孪生兄弟似的手挽手地夹在众影子的中间。影子太多,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肖芸的影子。 抬眼时,肖芸早已不顾红灯的闪烁,旁若无车地踏过斑马线到街的另一边去了。在那一块区域里,肖芸的影子很孤独,没有别的影子去交织它,我想,那孤独的影子应该想找个影子说说话。但我要从一扎扎的影子里走出来也绝非易事。掉到湖里的人总是看不到岸边,哪怕岸就在你的身边。满眼都是湛蓝的天空,没有救命的水草,只有一朵朵毫无分量的云。云是没办法拉我们一把的。云没力,云也容易化成水,把我们淹没得更深。

   两个影子默默地穿了好几个弄堂,一前一后,隔着距离。影子也胆小,影子做错了事也感到万分的内疚。在一个药店门口,肖芸的脚步终于停住了,用一只哀怨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我,那眼光就象我上面讲到的湖水一样,立马把我埋了,连头都不让我抬出来,在水里我只能憋一分半钟,超过这时间我就会窒息,连声音都喊不出,一张口,肖芸的海水就见缝插针地往我内里灌。有些事情你就是长期训练了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提高,就拿憋气来说,我 要是拼死挺住也就两分钟而已。在肖芸面前,我始终是湖里的船,我成不了水。我也不想成为水,我更愿意我自己是一条半新不旧的小木船,在这平静的湖里,要么晃悠悠的、要么纹丝不动。看着肖芸在药店门口站住,我马上明白了肖芸要什么。我进去了,很快地我提着一大包益母草冲剂出来了。还有些补血剂,具体什么药名,我现在也忘了。其实医院已经配了这些药。多买就多买点吧,或许我也贫血呢,我反正也有头昏时候,剩下的我吃,就不浪费了。我发现肖芸的嘴角掠过一丝只有我才能发觉的浅笑,我明白,在肖芸的内心深处,已经又一次地原谅了自己。

   肖芸平时总喜欢准备很多各种各样的药,满满地塞了一大抽屉。在她身体不舒服或出了问题时,就经常喝益母草冲剂。每次我也要抢着喝上几口。在我看来,益母草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甜中略带苦味,口感温润,余味悠长。我甚至恼怒为什么老外的肯得基和麦当劳里的可口可乐不换成益母草冲剂?虽然我每次都要喝上一大杯可口可乐,但我觉得可乐的颜色过于暗淡,口感有点莫名其妙,虽也有点苦味,但让人想不起是哪种植物的根茎原汁。我买了一个榨汁机,我把苹果、胡萝卜、西瓜、甚至青菜都榨成了汁。我爱喝原味饮料,比如我更愿意喝麦当劳里泛着青绿色泡沫的鲜果珍而拒绝肯得基里颜色鲜亮的甜果珍。要么喝益母草冲剂或茶。

   回到我那两室的宿舍时,一直不曾说话的肖芸终于开口了:

   "刘挽你饿了吧?我去冲一杯益母草给你喝"。

   刘挽是我的大号,我写东西用电脑输入的时候经常在屏幕上出现六万的字样,其实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存折上的数字恐怕还没这个数呢。我总是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有这样一个名字,我不知道我的财情能不能超过六万?我大概是在6岁的时候开始讨厌我的名字了。刘挽,这名字是有点意思,但听起来却有点不让人快乐的感觉,比如想到死亡、花圈、挽联什么的。我知道挽字的正确写法是在伟大领袖逝世的那个伟大年代,那时我才5岁。全村的人都到大礼堂去看记录片。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悲痛氛围。你知道那种压抑心头的悲情却难于发泄的难受吗?举国上下一片哭声。后来,我总想着找个机会把这挽字给换了,比如晚、弯、碗、完。可都不满意。刘晚,刘完?很难想象用这样的名字我可以顺利安全地度过一生。所以我一直都没换名,我用这名字顺利地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也用这名字走进了很多影子的社会。

   我爷爷给我取这名字的时候也许并没有考虑到我将来对这名字的不满意,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是国民党的兵,号兵。他每天都起得很早,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吹号令一直保留下来的作息习惯吧。我这名儿虽然和别人不一样,显得也有点个性。但我还是喜欢我的名字是诸如王华、李爱国之类的大众名。那些名字听起来是多么的有上进心!叫人热血沸腾。刘挽听起来就多少有点颓废了。

   我爷爷死得时候,我着实地悲痛了好久,我虽然不喜欢他起的名字,但我很想挽留他,因为他会给我讲很多故事,都是打仗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在故事里他把自己的形象树得很高大,害得我从小也想吹号,一听到号声我就很激动。小时候看电影,只要一听到那代表前进的军号,我肯定是从凳子上站起来了,两条腿不停地抖着,口也张着,却发不出“冲啊”的声音。也许等到我老将死去的时候,这名字对我来说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那个时候我可能想起地下的爷爷和爷爷以外的一些人。能够得到周围人敬挽的逝者或多或少地有了那么些成绩了,作出了一定的贡献。比如勇斗歹徒、舍己救人、为国争光什么的。得到了别人的承认和怀念。想得到别人内心的怀念确实很不容易,如今的人们,心小得很了,能装下的就那么些东西:父母、妻子、还有就是钱或别的女人。我刘挽没有做什么惊天骇世的大事情,有什么人会把我放进他们本来就不甚宽敞的心里去呢?

   刘挽,挽留,真有意思,到我死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挽留什么?按说我也不是一个怕死的人,可当死真正来到我的眼前时,我想,我想挽留的倒不是我的生命,而是肖芸,和肖芸的影子。我死了,我就不能再挽着她的手东跑西逛了。我的影子也找不到一个能和我真正交织在一起的影子,到了另一个陌生世界里,你叫我挽谁去呢?你叫我的影子挽谁去呢?

   肖芸常常告戒我少喝益母草,说那是女人喝的,小心喝出毛病来。但我不听话。我一冲就是一大杯,我用的还是啤酒杯。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我的房间里就没有烟味和酒味。里里外外弥漫的就是这种微微湿润的甜苦之气。说明书上说益母草性温味甘,有活血通经之功效,可能还有主治妇女痛经之功效。这就是说这是女性专用药物。但上面只说孕妇忌用,并没说男人不能喝。也就是说,如果男人一定要喝,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不会喝成也象女人一样每月见红一次。我就心里大骂肖芸在危言耸听。肖芸也不置可否,懒得理我,每月吃剩的那些益母草就由着我去糟蹋了,当然在她看来是糟蹋,但在我看来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谁叫我喜欢益母草的味道呢?

   (二)你看见了阳光下流动的巧克力吗

   在服下那叫含珠停的小药片后,潜伏于肖芸体内达20几天的小细胞极不情愿地从子宫壁滑落下来。你可以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小细胞,一小块血肉,糊糊的血肉。我不这样认为,我真的不这样认为。虽然我看不到他(它)的五官长什么样,脸型俊美吗?皮肤白洁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它的眼睛应该是明亮的,在明亮中露出漫漫的哀怨。我只听到了一句句无可奈何的埋怨,我不知道这话语是从哪穿过来的,又是怎样进入我耳孔的:

   “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我穿行在一条狭小潮湿的小巷,小巷很窄,没有光,我只能朝前走,我转不了身。小巷的角角落落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话,它们从班驳的墙壁上,从锈化的自来水管里汩汩地渗透出来,逐渐向我靠近,很坚定地向我走来。我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被指责包围了,四周的围墙太高,我不想逃避,也不想挣扎。在一个小弄堂里是很难逃出去的,这我很清楚,所以我还不如束手就擒。它们见我态度还好也就没怎么为难我,匆匆散去,留下了一巷的清腥。这满巷的清腥和我身上的气味很相近,和从我口中呼出的气流能很融洽地混在一起,它是我的一部分。我浑身上下都发散着鱼的腥气,我偷吃鱼了。当把我一个人留在空巷子里时,我知道自己很胆小,很害怕,早已两腿发软。我连头都抬不起,更不要说找到来时的路,我不会走了,我是滑着出来的。我觉得自己正在滑出肖芸长长的阴道,来到外面的世界我才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但那点光芒远不足于照彻我的阴暗。我整个身体都湿透了,和内心一起湿透。我需要更强烈的光来洗净和晒干。我现在成了小细胞,我已被阴道壁上的皱折给挤破了,没有了疼痛,感觉不到了疼痛,但在流血,我化作了一小滩黑红的血水。

   那就是我吗?

   那分明就是我。

   看着那一滩液体,我心中涌起一阵难过,难过是一座大山,是一大段象树,很沉很沉。我觉得那是一团生命,一团在肖芸子宫里活了20几天的生命。生命很蕤弱,站不起来,生命只能躺在地上,躺在洁白的纸上,纸很冷,子宫才是张温柔的床,小生命在里面很舒服,是不想出来的。它想一直呆在那个小温床上,但它料不到事情的瞬息万变。它遭受了地震,人为的灾难。对它来说就是恐怖事件,国际舆论已经在谴责恐怖事件,但还是有两个狠心的男女正在实施恐怖,他们炸掉了生命的温床,炸药很小,就那么一小片,可是威力很大,“哧哧”两声,小精灵就从高空坠落下来,扁扁地压了纸上。 它想和我们打一声招呼,来不及张口,水流太块,就象在野外玩漂流一样,一个白色的皮划艇就急匆匆地溶于女厕所那不太清澈的水中,颠颠簸簸地一头扎进了下水道,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的心忽地被偷走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艰难地跋涉在一个管状物中,被一种粘稠的液体包围着顺流而下,向下,向下,无休无止,找不到尽头。

   无论我顺流还是逆流,我都找不到他(它)了。我无法找到。

   要是我找到了他(它),我就把他(它)剩在一个大金鱼缸里,里面装满了干净的水。他(它)可以游,也可以飘。

   他是我的金鱼。但金鱼死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用套, 大家都不喜欢套。套是一种迷惑我们方向的阴谋。上了套,我们就成了一头牛或驴,一头机械的正在磨面的驴,戴着眼罩,跟着磨石转圈。如果我上了套,那我就在磨面了,肖芸也不想我埋头磨面的样子,她喜欢看我步履欢快的样子,最好我在磨面的时候能“呕呕”欢叫几声。看不到米面从磨心里溢开出来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束缚,让我觉得自己很笨拙,不得要领。戴着套在肖芸身体上抖动,看起来是那么的幼稚,象一个年迈的老驴,举步艰辛,动作迟涩,软弱无力。常常是在中途我就把那讨厌的薄膜给扒拉下来,扬手扔进垃圾桶或床下甚至窗外。人人都在乱扔东西,到处都是白色的套,忽名忽暗地张着口子,等着我们去钻。我们都在钻十几厘米的陷阱。

   我和肖芸同时掉进了陷阱,陷阱把我们几次拉到了灵塔医院。

   我记起了第一次去灵塔医院的时候,心里很紧张,在妇科门外的走廊上的椅子上可怜地坐着,一如一个犯了小错误的中学生。走廊里全贴着白色瓷砖,一块块的瓷砖上面都一只医生的眼睛,全是三角眼或杏眼,发出紫光,紫色的光最冷,也很锋利 ,能把我厚厚的皮衣撕碎。能把天下男人作孽的玩意连根切断。犹如切一根胡萝卜,我不紧夹起了双腿,藏好自己的胡萝卜。医院里太冷,我想把胡萝卜藏到地窖里去。由于我的进进出出,我把地窖弄坏了,进了空气,保不了鲜。如果我的胡萝卜要留到明年吃或更长的时间就得裹上保险膜然后才能放进地窖。 在这一点上,说实话,我不如农民,很多农民虽然没什么文化,可他们把自己家的地窖保护得好好的,随时都有新鲜的胡萝卜吃。

   医生常说,胡萝卜是个好东西,有很多的维生素,可以多吃,多吃新鲜的胡萝卜。

   想到这,我想起了我的同事老王,老王的爱人就在医院的妇产科里做主任。老王经常对我说:

   "刘挽啊,什么时候结婚啊,得抓紧了啊,以后要生了啊,就告诉我一声啊,我叫我老婆给你关照一下啊。"

   我觉得他用啊字太多了,婆婆妈妈的女人一样。我就想,老王每天红光满面,眼轮匝肌和口轮匝肌都不适时机地窜了出来,恰到好处地在他那圆圆脸的上下部分很狠地挖了两刀,小小的眼睛成天吊着两个小水袋晃来晃去,越发地觉得老王的脸显得生动了。我想,年纪轻轻的男人就有很明显的眼袋,只有一个原因,要不纵欲过度,要不性欲得不到满足。我觉得老王应该属于后者。因为老王信佛。佛追求的是一静字。老王不可能纵欲过度的。蛇行鳗至式性事方式最适合老王了。老王做事情很仔细,他会把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丁,方方整整。

   割不正不食。以静制动,是老王的道。老王对任何事情都是一万事皆空的态度. 很有点佛味。

   后来再去灵塔医院,我不再那么胆怯了,扶着肖芸出来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看身后小护士急匆匆钻厕所时故作扭捏的腰肢。我喜欢软的东西比如发面、杨柳什么的。

   来到大街上,一眼望去尽是一簇簇软软的女人们,红的黄的或蓝的就象夏季松软的巧克力,在街道的各个角落里软绵绵地流动。巧克力很粘,把我的眼皮粘得张不开。我喜欢看女人,这一点肖芸是知道的。其实按照我的话来说我是在欣赏女人呢,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女人更值得我们的眼睛比较专注地去看呢,没有,真的没有了。我们每天看到的不外呼是一些混沌不清和摸棱两可。和我上街,我的眼睛永远是平视而略为向下看。经常是我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前方,然后其中一个眼球跟着另一个眼球向左或向右移动,直到两个眼球都同时向后看。这时,肖芸就知道定有一个很丰满的女子从我们身边擦过去,我又吃到巧克力了。对于比较扁平的女人,肖芸知道,我是绝对不向后看的。

   我躲在镜子后面而略微发黄的眼睛就肆无忌惮地在满街都是女人的广场上跑来跑去。我的眼睛坐在一条独木舟上,在巧克力流上摇晃着。眼睛其实比嘴巴更谗,也很渴。眼睛吃东西没有定时,眼睛也没有牙齿,所以眼睛喜欢吃巧克力和膨化食物。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各种平行或曲线运动,视线从不下坡或很少上坡。我专注于女人的只是她们的胸部。我觉得,女人身上最能打动人的仅仅是她们的胸部。一个女人如有那么一点往外突出的可观的高度,就可以和黄山相比美了,黄山不就是天下最美的山吗。有一句话说得好啊:"黄山归来不看岳"。时下流行攀岩,攀岩有高度也有难度,眼睛攀岩的速度很快,突地上去又突地下来,眼睛攀岩不用安全带,眼睛攀岩很安全。

   92年的时候我就爬了爬黄山。我先用脚爬上了黄山的天都峰,年轻的我在近似九十度的峭阶上游刃有余,爬到峰顶我就用眼睛下黄山,爬过高山的人们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但用眼睛下山就方便多了。就在我的脚下,班上几个能和黄山相比美的女同学的胸部就消失得无影踪了。我的心情霎时变得很是灿烂,昂首挺胸地站在峰顶上那几个:"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大字下拍个不停。今天能把黄山踩在脚下,往后还有什么迈不上的坡呢!我这样想到。

   往后的10年里也确实证实了当年黄山之行对我的极大帮助。

   肖芸相信能拉得动我眼睛的女子,一定是美丽无比,妩媚异常。很多时候,肖芸的大眼睛也常常跟在我的视线后面,蛮不在乎地看上几回,盛了满眼的不屑后就专注于街边的琳琅满目的小饰物了。

   对我的这种嗜好,肖芸始终表现得无动于衷,满大街的男人都这样,她的刘挽只是爱好攀岩 ,她一直认为我攀岩的技术很高,在她眼里我只是一只长臂猴 。哪有猴不喜欢攀的呢?她和我经常要穿行在东门口到轮船码头之间的一段路,这段路很特别,地处三江而成六岸。炎热的夏季里,马路上的巧克力被太阳晒得快化成水了, 流动起来有了一种哗哗的声音。夏季里水都很清澈,能见底。我热衷于和她做一种游戏,猜测面对我们走来的年轻女子戴的胸罩是什么型号。我那么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就总是能和她的猜测不谋而合。她不得不惊叹我完美无缺的洞察力。经过多次的猜测,我们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N市的20到30岁的女子普遍使用B罩杯。

   肖芸用的是C罩杯,这也是肖芸对我的行为视而不见的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她有信心把我暂时脱轨的视线轻松地拉回来。

   我的视线终于跑累了,重新回到了肖芸身上时,我发现冬日的阳光软绵绵地泼在肖芸那紧身毛衣上,经过胸前那一夸张的弧度,有点狼狈地就滚落到肖芸的腹部上去了。

   三)一个人的会议和很多人的会议

   刘挽,刘挽 。

   钟中那破铜钟一样的声音来得很突然。钟中总是这样大声吼,仿佛春天里响了一声晴天霹雳,把睡梦中的生灵都惊醒了,把沉睡中的灵魂也叫醒了。

   我和肖芸争开在黑暗中关闭的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黑暗。掀开厚厚窗帘的一角,外面的光才急不可耐地想要钻进来。光也很着急,光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匆,它们的主要使命就是把黑暗照亮,可光们永远也忙不过来,黑暗太多,到处都是黑窟窿,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我和肖芸住在这个两室的房间里,我们就把这20多平方米每天弄成了黑暗。我的盆景都死光了,如果没死也都很枯黄了,金鱼也死了,只剩下一两具鱼的骨架还树在水中,骨头上长满了蜘蛛网,蜘蛛却不知逃到哪去了。阳光想要进来很不容易,因为我们不给它机会,一块厚厚的黑色垂幔就是阻挡光的铜墙铁壁。当我掀开幔的一角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光的锋利,光的速度很快,光刺了过来,就象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穿透了我的胸膛。一束白晃晃的阳光刺了过来,投映到肖芸赤裸的上身,顺着肖芸的身体在她的胸前弯了一道眩目的白色带子。光没看见我,我睡里面,并且大部分身子都躲被子下面。

   你大概没见过阳光偷偷地从窗外钻进来射在女人身体上的情景吧,说真的,那并不是一种很美丽的风景。阳光并没有使女人的身体变得妩媚生动,相反地,由于阳光的侵入,本来丰富幽深的肉体一下子变得简单而平面化了。不信你可以到沙滩上去看看,阳光下到处都飘忽着一团团苍白发灰的肉体。那是女人曼妙的身姿吗?有谁能相信呢?弧度哪去了?曲线哪去了?

   我一向认为,女人的身体是见不得阳光的,女人的身体适合在灯光下来舒张,柔和的灯光能恰到好处地焕发女性洁白皮肤下的原始生命。所以我的窗帘一直都是厚厚的毫不透光,我更愿意肖芸在灯光下为我伸展,为我绽放。

   我躲在深深的被子里面嘟囔了一句:

   肖芸,几点了 ?

   肖芸顺手抓起床边的手机瞄了一眼。

   还早呢,才8点多,再睡会吧 。

   女人总是磨蹭得厉害,她们的大好青春其实是葬送在女人自己的懒散里了。

   我很不喜欢肖芸的毫无计划的磨蹭行为。比如肖芸每次总是要我给她扣上内衣后背的搭扣就让我经常生出少许的不情愿。女人的手天生就是灵巧的,天生就能做高难动作,要不怎么体操项目单有女子高低杠而没有男子高低杠这一项目呢?一个男人见识一个女人的手的灵活,必定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往往能一边和人聊天一边就把线穿上了针眼,根本就不用看。但是换了父亲,恐怕就没那么干脆了,类似这样的事情我见识了很多次,父亲能把一根细细的麻线折腾成麻绳,就是穿不上大大的针眼。再宽大的后背,女人都有办法用自己的双手反绕过去,轻松地在一秒种内扣上那几个让男人找上半天的机关。

   让女人来诠释什么是易如反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听了肖芸的回答,我蹭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掀了被子,我就不得不暴露在光中了,如果你从正面看过来,我觉着我和肖芸这样并排坐在床头真是有点滑稽。肖芸皮肤白皙,形体丰满。经过充分睡眠的肉体显得更加光嫩了,一根跟微红的毛细血管在她的乳房、小腹、大腿的皮肤下面四通八达地编织着,夹杂着一根根青灰色的静脉血管,就象我们小时侯学地理时看到的世界地图一样,山川是山川、河流是河流,泾渭分明。在我和肖芸的黑暗中,我常常在那大山中迷了路,路有很多,河也有很多,我走来走去,发现总是到达一个相同的地方,那是一个山洞,形状呈锥型。洞里还有很多小洞,一条条的圆形管子连着。洞里注满了红色的水,洞壁在有节奏地鼓动,红色的水就一阵一阵地漾着。把我送过来又送不去。我就不停地循环。

   光一点点地挤进来,黑暗一点点地退去,肖芸的身体远远地看去,象极某一件明代官窑烧制出来的青瓷花瓶,虽然说不上做工精致绝伦、造型优雅曼妙,可也光滑冷指。我想是由于工匠在烧制的时候多喝了几杯,思想开了小差,紧要关头火候不到,致使花瓶受热不匀,有了很多在我看来是非常漂亮的瑕疵。看来花瓶进宫的机会是没有了,皇帝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光洁细腻,一览无遗的花瓶。高贵的手,只愿意接触滑的东西。所以皇帝始终着绫萝披绸缎,妃子个个都是滑不留手,象油。肖芸这只花瓶就流落到了民间。我是个民间收藏家。

   在肖芸面前,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多少有点龌龊。色泽灰暗粗糙,色调紊乱无绪。背部黝黑,胸前却白得胜过肖芸,四肢又呈现出只有经常在黄土高坡暴晒的人才有的枣红色。全身上下除了腹部有着随年龄的增长慢慢往外翻的肥肉外,剩下的大部分是骨头了。唯一让我还算满意的是,无论做什么样的姿势,我那几十根肋骨还算听话地躲在其实并不发达的胸肌后面。这让我有了很强的自信把肖芸的头拽过来靠在自己的胸前。

   肖芸,得起来了,我今天要上班了呢,9点钟得开会了,怕是来不及了 。

   我一边催促一边忙着找昨晚情急之下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的内裤。

   我用了10分钟的时间,穿好衣服和收拾好我那张面积并不大的脸,进到里屋,发现肖芸懒懒地刚扣好了内衣的搭扣。

   我开会去了,你自己记得买早点吃啊 。

   我拿上刚买的黑色皮包,一路小跑地下楼开会去了。

   刚下宿舍的楼梯,碰到了过完年回来上班的钟中。钟中穿着一身挺刮的西服,把他一米七八的个头撑得越发的伟岸修长了。只是一双还不怎么旧的皮鞋上没什么光亮,显然是忘了擦鞋油了。皮鞋上点缀着的小泥点让钟中的形象大打折扣。这也难怪,钟中是学校的体育老师,有空的时候,总爱用我那自认为很灵活的脚玩几下篮球、足球或排球什么的,他的皮鞋就一直没怎么光亮过了。

   我是很少穿西服的,除非万不得已才穿。象第一次到肖芸家去见她父母,我才非常隆重地穿上西服,扎好领带,擦亮皮鞋。经过再三考虑以及在肖芸的纵容下,我才没有剪掉我那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这让我看起来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既不象时下走红的星们,也不似风度翩翩的富家子弟。

   这样的一身打扮,我就明显地感到了老两口首次见面的不满意。

   我不喜欢穿西服是有原因的:一是我的身材不合适。我看来,穿西服最起码也得有1米75左右的身高,最好不要太瘦,可我前者的要求达不到,后者的要求又有点过,与其让西服在我身上随风飘扬还不如让我的身体在粗麻布的包裹下痛并快乐着艰难呼吸呢。二是作为学校的美术老师,成天和油彩、纸墨打交道,西服实在太费事了。我索性就整天裹着那件棉夹克进进出出了。这让我无拘无束的任由那些油彩和墨痕在棉衣上横行霸道,只是每次拿到洗衣店去的时候,洗衣姑娘总想拒绝接受。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申明,只洗掉墨迹,可以不洗油彩。

   我和钟中来到5楼会议室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刚过了年但还处在微微兴奋期里的老师们。所有的老师看上去都踌躇满志,男的印堂发亮,女的面若红桃。只有我和钟中无甚改变,还是去年的衣服、去年的帽。

   两人在会议室里最后的一个角落里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个角落是我在这个学校8年来一直坐的位置,也没人来和我争。我把精瘦的身躯往那一卷,立刻被前面坐着开会都不忘挺胸抬头的政治组的老师们遮了个严严实实。我觉着似乎进入一个南美的大原始森林里一样,四周茂密林立的古树象个猪圈栏一样围着我。我成了猪。猪圈栏松送垮垮,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度出去,外面阳光也很好,明媚。

   我不想晒太阳,我躺在栏里听报告,离我几十米远外鲁校长的话弯弯曲曲地穿过森林,送到我的耳中,已变得有点含混不清了。除了含混,我还看见鲁校长的话真的是弯曲着走来的,仿佛是一棵剥了皮的千年古槐向我倒下来。

   鲁校长其实很年轻,三十五岁不到,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和我一样消瘦。但我认为我和鲁校长的瘦有很大的不同,鲁校长的瘦是精瘦,而我只是瘦,不精!

   鲁校长坐在下面开会的时间只有半年。半年后,每次开会,鲁校长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上面了。我知道,这就是我和鲁校长之间的巨大差距。我刘挽不要说8年,就是把这会议室的钢精水泥地板坐穿,也很少有到上面坐着讲话的时候。

   8年来,只有一次,我终于能诚惶诚恐地在上面说上几句话。

   我终于可以评一级了。我一直对自己述职那天的表现耿耿于怀。

   在所有参评的老师中,我的姓氏笔画最少,六画,按照规定,我是第一个上台述职的。鲁校长在作了近半个小时的讲话后,不紧不慢地扔下来一句话:

   下面请刘挽同志作述职报告,大家欢迎 。

   虽然极力想装得成熟老练,我还是感到脚低发轻,平时每分钟跳六十下的心脏突然之间跳得很欢快。我一向认为自己的声音具有一定的穿透力,能覆盖到会议室里的每个角落。但那天的声音似乎在故意和我作对。

   我用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坐在还散发着鲁校长体温的高脚椅上,开始了自己的述职报告:

   本人姓名刘挽 。

   话一出口,我就明显地看出了那几个字的苍白无力,那六个字犹豫着从我的嘴里滑出来,扭扭捏捏地穿过坐在前排的老师们,马上就被中间叽叽喳喳的噪声围住了。我的话势单力薄,犹如三国中的吕布,虽然勇猛,毕竟孤军。要想完胜确实难度很大,就只好左冲右突,无奈寡不敌众,我的话损伤惨重,只剩下"刘挽"节节败退,节节败退,狼狈地逃回到我那长长头发覆盖着的耳孔中去了。

   我的嘴巴机械的吞吐着,一个个的字从我口里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在我不远的前面打个转,就胆怯地往回溜。我感到全身一阵阵地发冷,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温暖的是被鲁校长坐热的高脚椅了。从高脚椅的正中心,有一股热流正穿过我厚厚的牛仔裤,钻进我窄小的肛门,沿着直肠蜿蜒向上升腾着,升腾着到达我的心房。我觉得心头一热,似乎感受到了组织强烈的温暖,沐浴着这种温暖,我有了底气,底气十足的我在最后的表态中声音就洪亮了许多了:

   我觉着我刘挽是能评上的,完了。谢谢大家 。

   台下唏哩哗拉的掌声把我重新拉回到离开了仅仅五分钟的角落里。我又回到了我的猪圈栏,

   在这个会议室,八年来,已有三位不同的校长向我和其他老师们作了总共三百二十次的报告。

   作为语文老师的王校长讲起话来,声音总是那么富有激情和抒情,也不乏幽默。比如王校长能把教师值周时需要有男老师和女老师同时到学生公寓去睡觉说成男女老师要共同睡觉之类的话。看着王校长在讲完这话时熠熠闪光的小眼睛,我真的 非常佩服王校长的幽默了。王校长开会总是很长,但在我看来,不累。

   施校长是化学老师,开会时,声如磐钟,从我那如日中天的腹部发出的声音能把位于会议室里任何一个角落里的耳膜颤动起来。当我的耳膜在颤动时,我就想轻轻地吟诵《石钟山记》里的句子: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迹,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

   鲁校长是用眼睛说话的人,也许是体型的原故,我的话总是轻声细语的。所以鲁校长在开会的时候,眼睛的表情就比我嘴角的表情要丰富得多。在展望学校未来宏图时,鲁校长的上眼睑有点略微上翻,这使得我的眼睛看上去光泽无限,自信满眼。当我在讲述学校存在的问题时,此时我的上眼睑和下眼睑就同时往中间合拢,眼珠子躲在上下眼睑后面,透过已经变得小小的眼缝,不知疲倦地来回扫动。散发着一股子威严来。

   三个校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长着小眼睛。

   在我看来,一个男人应该长着小眼睛才好。小眼睛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清里面。

   (四)我的学生凌娜

   认识肖芸是在九八年的那个夏季,九八年那个炎热的夏季象个火炉一样。一场大洪水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凉意,相反,大洪水来的时候仿佛是个开裂的锅炉,沸腾的水就一直冲到了海边,冲进了这个小镇的每个角落。九八年是个大铁锅,正在煮饺子,男人是猪肉馅的,女人是芹菜馅的。大大小的饺子随着滚烫的热气上下翻转着,饺子皮厚,有韧性,煮不烂。中国有很多饺子,中国人也爱吃饺子,我也爱吃饺子。我用筷子拨来拨去,就看见了好几个芹菜馅的饺子,个个圆满饱实,浮在锅里正哧溜溜地打转。可我总也夹不住饺子,饺子扑通扑通地都掉回了锅里,溅了我一身的热汤,也烫了我一脸的泡。脸上鼓着两个红红的水泡我就成了青蛙了。青蛙天还没黑就叫开了。

   我一谈到凌娜,肖芸脸色就很不好看,就象一个饺子刚从锅里捞出来,立刻变得干燥,少了光泽,少了滑腻。我就解释说,饺子下锅是有先后的,先下的先熟,当然先吃,你是后下锅的,你还老煮不熟,我得加把火,我得慢慢吃、好好吃。我说我还得给你加点蒜呢。 肖芸说我油嘴滑舌,还警告我说以后不让我吃她的饺子了,我知道她在吓我,谁信啊?

   整个夏季,我都窝在我那个单身斗室里看世界杯。足球也是个饺子,足球这个饺子的陷很复杂,不分荤素,全揉在了一起,味道就十分的怪了,但我爱吃。有足球比赛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忘了,忘了洗脸、忘了吃饭、忘了上厕所、忘了白天黑夜、也忘了凌娜。世界杯正打得如火如荼,我和凌娜也吵得如火如荼。我说吃饺子要放点蒜,可她偏要说吃饺子得倒点醋,我们就分开吃了。

   凌娜是我的学生,多年来,我始终闹不明白,在我毫不精彩的生活中会有一次师生恋。我现在回忆起来,常有一种蒜拌西瓜的味道,而不是蒜拌饺子。

   单从我的形象上来看,我本是那种不能让女孩眼睛一亮的男人。

   前面已经说过,我身材瘦小,身高一米六八,早在初中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辈子不可能在身高上有什么大的发展了,书上讲得很明白,说人的身高主要取决于父母的身高,但不排除变异情况,我也知道我不是变异基因,因为我私下里认为变异基因可能就是天才基因。很多简单的四则运算我都做不好,所以我不可能是天才。这种身高对男人来说,恐怕很多人就很难过了了。我有时候也很难过,但总得面对现实,我在难过的时候总把马拉多纳拉过来。我把他拖来做我的榜样。老马不就一米六八吗?是矮了点,但你的手有他的脚灵活吗?你能从他脚下抢到球吗?你不能。你能从我的脚下抢到球吗?你也很难。那时的我还很年轻。年轻的我每天都在学校的大操场上飞奔如鸟。

   我每天傍晚都领着一帮学生在草坪上满场飞奔,我迅速启动,带球,过人,急停,扣球,变线,射门,这些动作总是一样的,我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动作。相同的动作却总是很成功地骗过对方,说是说吃一劫长一智,可临头了又犯相同的错误。我用一尘不变的动作骗对方,对方也在用他一尘不变的动作来骗我,我和他一样,也老吃不准各自的方向。我们象头牛一样在场子里飞跑,其实根本就看不到整个场子的情况,也就是说看不到事情的全面,看不到本质。脚步移动很快,眼睛却有点老态龙钟。因为我们是局内人。作为局外人的我的学生凌娜就看得很清楚了,她一个劲地提醒我说后面有人,小心暗算,可我听不见,我被眼前的东西迷惑了,既迷惑了我的身体也迷惑了我的耳朵,眼睛就更不用说了。很快地我就被我的学生揣了,还好,我还可以坚持比赛。我把动作都背熟了,我的动作一气呵成.皮球划过一的道极尽完美的弧线,轻飘飘地坠进了形同虚设的球门.

   我对爱情的把握远没有我对足球的把握那么轻松。足球是轻飘的,而爱情更多的是沉重。球在脚下时让人快乐,而爱情在身边却总让人慢慢地老去。

   学生宿舍就在操场的南边,即将落山的太阳斜斜地映在宿舍的马塞克墙上,也映在了402室窗户边.斜靠在窗边的凌娜,痴痴地望着场上的我,望着每天给她上课的老师.我的跑动路线一直都是飘忽不定,我就象一只毫无织网经验的蜘蛛,两年来,在凌娜的心里胡乱地绕了一个大网.我是在胡乱地织网,所以我的网根本就没什么规律,没条理,也就是说织得不严密,有很多的漏洞。大家都在织网,大家的网在头顶撑起来又连起来,我们的头顶整天就有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罩着了,那是天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我织的网什么也捞不住。我的网上涂满的糖,很甜,可没有粘性,我看见很多的蛾子都飞过来了,扑闪扑闪着翅膀,翅膀上是绚丽无比的斑斓,蛾子们落在我的网上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被粘住,相反,它们很悠闲地舔着,不时地搓搓脚(也就是手),然后吐了满手的口水洗脸。休息好了,它们就腿一蹬,嗡地一声飞走了,弄得我的网摇摇欲坠,还断了好几根丝,我不得不又要去补了。凌娜是只大蛾子,灰色的蛾子。

   那时凌娜整天趴在我的网里对我说不玩足球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就好象不捕昆虫的蜘蛛不是好蜘蛛一样。

   凌娜后来的这句话继续了我对足球的热爱,我心里燃烧着对足球的狂热,直到有一天,同事一个离地面仅仅40厘米但球速极快的低平球击在我毫无准备的右脚胫骨的外侧后,我对足球的热劲才骤然下降.那个球象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异常精确地击中我右脚的关键部位,我只能猝然倒地。我听到了半月板副韧带撕裂的声音,那声音很短促,但很清晰,仿佛一棵嫩松不堪大雪的压迫而折断,发出婴儿般的哭声来。

   我躺在床上的一个星期里,凌娜的心中如猫抓一样地难受,这在凌娜后来给我看的日记里描述得非常具体了.绝大多数女学生在暗恋老师时是没勇气向老师用语言来表达的,凌娜也一样,所以她只能把满腔的爱恋都统统写在了日记上了.受伤了的我又怎能明了凌娜怀春的少女之心呢?

   我关心的只是在我躺在床上的这几天有谁来照顾我.致使我受伤的那同事其实还真不错,一星期来三翻五次地跑回来看我,无微不至,不厌其烦.同事用一个脸盆倒了一大半清水放在我的床边说

   刘挽你要尿了就尿在这吧

   整天躺着不动,水也喝得不多,所以我也没什么尿意,一天也就2-3次.想尿了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身子一侧就行了.看着自己淡黄色的尿液注入清水中升腾起来的浅黄色蘑菇状让我想起了我们国家那年氢弹发射时那壮观的情景.那情景应该很壮观, 我们都没有亲眼看到那壮观的场面,单单看看现在还保留的一些照片资料就足于让人激动不已了。那是一种压抑太久后释放出来的悲壮。我现在 也是有点悲壮 ,躺在床上整天整夜的,我怎么能不压抑呢。我抓着自己的阴茎时就象抓住了导弹.导弹很烫,有一种铁般的坚硬,它高竖着指向蔚蓝的天空,很多黑色的飞机在天空盘旋却不飞去,天空很小,蔚蓝的天空就是我兰色的蚊帐。那些飞机非常讨厌地在我头顶枯燥地轰鸣,我想歼击或偷袭它们,我认真瞄准,屏住呼吸,在最后一刻我抠动了扳机,导弹发射了,升空了,带着巨大的烟幕,如一朵蘑菇似的向那些飞机盖去。

   被伤痛折磨的人最好能找到精神上的幻想或慰籍。

   我的幻想当然能减轻膝伤的疼痛了.但另一个大问题却让我大伤脑筋.

   单身宿舍里的厕所说实在话有点滑稽,这是我自打来这江南小镇之后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了.江南小镇里的厕所与我故乡的厕所大相径庭.故乡的厕所其实和北京的厕所没什么两样,这就让我觉得是江南在这方面的不对了。很小的时候我就把北京当作了很多事情的榜样,那儿毕竟是我们的首都嘛。

   我以为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一下小镇的厕所.小镇的厕所其实不大,无门.这没什么,在江南人看来,上厕所只是衣食行住的一部分,无须遮掩着.坐上清晨的火车在那些江南小镇上穿梭几分钟,如果看到许多上早厕的男男女女他们或黑或白的屁股,又有什么奇怪呢!

   当然,学校的厕所还是有门的,但内部的设计就是一样的了,先是在里面造一个坡度,沿着坡度垒一个半高的围栏,上面横放一方木料,上厕时就坐在那木料上,把屁股轻轻地送出去,就可以放心地拉撒了.我起先是拒绝上这样的厕所的,但苦于找不到我心中理想的厕所,没办法,病急乱投医,我也只能屈就了.但我有一个原则,无论那木料看上去是多么的光滑洁亮,我是不会坐上去的.我选择了蹲在木料上面的姿势.木料很窄,我那么蹲着,我的脚牢牢抓住那光滑如玉的木头就象老鹰抓住了古松的一棵横枝。蹲在上面的我显得重心不稳,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为了保持平衡,我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墙壁了.

   我的同事扶着一拐一拐的我上厕所,由于膝部受伤,右腿不能弯曲,也就不能蹲下来了.再说鉴于这种情况,为了安全,我的同事也不同意我采用蹲的姿势.我必须作出一次重大的改变.在同事耐心劝说和再三的哀求声中,我最终还是让自己火热的臀部坐上了那块冰冷的光洁木头.我觉得象是坐在了一块生铁上,一阵阵的寒风从那幽深的坑里扩散开来,不失温柔地舔噬着我的肌肤,这种体会有点象你想吃棒冰了就开了自家的冰箱,一股寒风从冰箱里滚出来,给你来了个满脸清凉。但给我满屁股的清凉却并不好受,屁股怕冷,只有脸才不怕冷,脸的适应性很强,大冬天的,我们身体的其他部位可能都得裹起来,可脸却还能露着而不变颜色。什么地方最老?脸是最老的。我们不是常说我们这张老脸吗?

   外面苦等的同事终于不耐烦了

   刘挽你好了吗

   快好了

   刘挽你他妈的拉好了没有

   我拉不出来

   拉不出来的我憋得满脸通红.

   我是那种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的人, 只要我的膝关节能一伸直,窗下的凌娜准能看到我飘逸的身影了.这样反反复复伤了养好了踢地折腾了6次,我终于决定不再踢了,但肖芸的母亲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右脚的不利索.这让我对这位精明的女人生出了许多的敬畏.不能踢球了的我也有了一个很大进步.现在的我不用再蹲着上厕所了,坐在厕所的木头上的我心安理得,大便通畅,还能经常哼着小曲儿,翻翻<<书论>>, <<文选>>什么的。

   有时在厕所里我甚至能把一天的课都备好.这真是顺了那句话了,时间能改变一切.

   时间确实能改变一切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地改变了我对凌娜的看法。

   在以前,我对学生尤其是女生是不怎么关注的。但凌娜每天三五次的有事没事的来我的办公室,问一些其实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我就捕捉到了她初出心扉的羞涩情感了。虽然我当时年轻富有朝气,精力充沛,每天只有两三节课不足于挥发我压制在体内的热情,但我只能发泄在球场上,我不能也不可以去撕开凌娜尚在娇嫩的感情。

   何不让她就在我胡乱编织的网了任其摸爬呢?我更应该一点点地使她娇嫩的感情变得坚硬、然后长壳,学会包容。

   主意一定,我只是潜心教她画画了。画素描,画伏而泰。

   我每天在凌娜身后不厌其烦地讲解着、比画着。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因微微兴奋而涨红的脸庞,我一遍又一遍地深吸着她身上发散出来的甜甜香气。这香气既熟悉又有点陌生。毕竟当时我身边没有女性已经两年了。它游移着我的视线,让我对伏而泰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敢确定。

   这思想家虽然年纪大了,可我心里任何肮脏的思想都逃不过他深邃犀利的小眼睛。

   我的铅笔在纸上漫无边际地划过,刷刷的声音听起来生涩阻塞,一根根的线条不是位置不对就是比例失调,我吃不准他的颧骨位置到底偏高还是偏低,明暗规律也在闪烁不定,忽上或忽下、忽左或忽右。

   其实光线是没有变的,我采用的是自然光,一如我喜欢在灯下看肖芸一样,我喜欢在灯光下作画。

   很久以前我就认为,光就是我们罪恶的根源,有了光,就有了形、有了色。有了形形色色才会有欲。

   光是欲望的温床。

   如果两眼一闭,梦里寻香,让孤立无援的欲沉寂在无光的黑暗中,我们的生活就太平了许多。我们毕竟喜欢做美梦。

   在一个学生的面前画不准一个石膏的形,这让我多少有点无地自容。我不喜欢画这小老头,我更愿意画一脸正气的阿格里巴和一脸伤感的阿里斯托芬什么的。我曾经把一个伏而泰头像用朱红的油彩涂饰一翻,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红色思想。

   考试总喜欢考到伏而泰,所以我还得每天在这糟老头近乎嘲笑的目光中夜以继日地教着我的学生凌娜。凌娜画起来还真有趣,先是把伏而泰画成了丑老头,后是农民------小老太---------思想家。就在她能把伏而泰画成思想家的那会儿,我对凌娜的不良思想其实也在日夜疯长起来,庆幸的是在我快要把持不住的紧要关头,凌娜毕业了。

   当然,上了大学的凌娜并不安分,她给我寄来了几百个字,我拆开来一看,发现这些字其实都是一个字“想”。这个字应该说是很危险的,它是一切行动的基础,不管你的行为是对还是错,都是来源于这个想字。我看了凌娜的信后,我就开始想了,我想了些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要命的是我行动了,我终于行动了。我如蛇一般,眼睛熠熠闪光,滑动无声无息,但脚步早已迈开了。

   对于我和我的学生凌娜的一些细节,我不想过多地展开,结了痂的疤就好得很快了。等到九八年夏天的时候,我的疤好得都快掉了,我能看见刚长出的嫩肉正泛着粉红的光泽,疤是粉红色的,上面有三轮清晰的紫色线圈,我的疤成了一棵刚被砍伐的大树,横截面上的年轮看得很清楚。

   要让刚被砍掉而成的树桩就长出嫩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枯木逢春,而我的树却在夏天就开始吐绿了,这样看来,九八年的夏天确实有点非同一般了。(未完)

   (这是我今年尝试写的一个中篇,一直写到这就没兴趣写了,今天拿来到天涯一发,希望能再次挑起我写下去的欲望)

   皮坑 2002 6 27

标签: 现实生活心累的句子说说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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