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来自娑罗双树下的物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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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多玛的羔羊:贝利亚尔书》之

  来自娑罗双树下的物事和人

  天空的颜色赫然改变,云层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动人心弦的洞穴,仿佛一朵朵竞相盛放的妖艳的蔷薇。面对突如其来的壮丽景观,人们不禁伸长了脖子昂着头颅地七嘴八舌。赵如是说,钱如是说,孙如是说,李如是说……议论纷纭,却没有谁能料到——即将发生的会令他们更加震惊。因为无论人类的想象力是如何丰富,都不可能将每一件意外都罗列出来。其实,能在之前设想到的也就不能算是多大的意外了。而这次快要降临的意外却是很大的,大得至少也得用抹香鲸的体积来形容,由于它是空前的。是的,对于素未看见或者听闻过而又没有丝毫提示的物事,人类总会觉得是难以想象的。请不要误会,现在我并未打算将人脑描述成一台完全依靠外力所推动的感应机器,暂时还没有彻底剥夺其具备创造性和自发性的可能性的必要。

  你有想象一下将会发生什么事件的打算吗?很好,我可以给予你一定量的时间。其实你的条件与在现场想入非非的那些人类相较是明显占优的,至少已得到了“素未看见或者听闻过而又没有丝毫提示的”这一提示,而且在时间上也比他们要丰裕得多。不过,在你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之前,我可以先提出一个小小的问题吗?很简单却显得有一点儿的唐突:“你是地球人吗?”

  像某些地球人喜欢把代表自己某段往事的某件物品塞入某种器皿(大多是盒子)后埋进泥里并美其名曰“时间囊”一样,我将载着个人记忆片断的一撮撮文字藏到过去的宇宙的偏僻的角落——地球。所以我假想首先阅读这些文字的是一位地球人或者活动在地球上的某种外星生物,因为我一直以为地球生物中只有人类才懂得关于文字的阅读。当然,还存在着别的可能:这些文字一直都未被发现或者人们发现了却没有空儿浏览直至地球毁灭后漂浮于太空才被有闲情逸致进行阅读的某位途经的过客所拾获。其实,也未必非等到地球没了不可,也许是被当成垃圾扔出大气层的,或者还能直接扔到别的星球上去。虽然我列举了若干种可能,其实还有许多,但仍是某个地球人当上了这些文字的第一位读者的机会大些。当然,你不一定是第一位读者,也就是说你不一定是一个地球人,即使你是第一位读者,也不一定就是一个地球人,不过,请允许我以向一个地球人倾吐的讲话方式来展开娓娓动听的陈诉,因为要预测并顾及每一个读者是哪里的哪种生物以我现时的技术水平来说是不可能的。

  好,时间到了。既然曾在你的想象开始前提出了一个小小的问题,那么,就让我同样以提问的形式来结束它:“你所预测的即将发生的是什么?”

  是陨星吗?它们被包裹在炽烈的火焰里,接二连三地从一个个瑰丽的云洞中迸出,以极其捷疾的速度俯冲,拖着晶莹而瞩目的彗尾,最终在孱弱的地面上凿下一圈圈沉痛无比的伤口。

  抑或是一道道圣洁而耀眼的光柱,穿透云层直照大地,为了摄取若干个虔诚地等待救赎或者拥有充当实验对象资格的人类?当然,你也可以把它们假象成具备硕大杀伤力的毁灭光束。不过,目的无论摄取还是毁灭,这种说法都难免显得与神或者UFO[1]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联。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在我的这个时代里的每一个人类都是最纯粹的无神论者。而像UFO这一类玩意儿,则只会出现在博物馆的橱窗里,就像你们对待楼兰古尸或者马王堆出土的金镂玉衣一样。

  关于第一种说法的谬误,涉及到了两个时代的宇宙结构上的巨大差异。星球以及你们口中几乎所有的天体,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因为它们早已被人类开发得油尽灯枯形神俱灭了。新宇宙主要由上、下两块地板和中间一道分隔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结实云层所组成。云层上面的是EDEN[2],而我所生活在的这个世界叫做:SODOM[3]。

  其实,真正的答案是:用不着多久,那一个个云洞就迅速而安静地愈合了,天空又恢复成往常那平平无奇的容颜。或许曾经有一些物事从云洞里掉了下来,不过它们的体积并非特别庞大,遥远的一双双肉眼是没有可能看得到的。你大概不会埋怨揭晓的时间来得太早了吧?这段时间已足够我讲了四百零七个字(还没有把标点停顿也计算在内),比起那些在SODOM地面上只能讨论上一、两句话字数未及半百的赵钱孙李们来说,是近十倍的。

  和所有生活在SODOM的人们一样,我从没有亲眼看见过云层上面的世界,因为没有任何物事能穿透那结实的云层,除非它自动打开若干个缺口。不过,云洞现象在以前是素未有过的,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

  和所有生活在SODOM的人们一样,我听说过云层上面的世界是非常美好的。关于这一点,至少在物质上是可以绝对肯定的。因为在SODOM里有一个徐缓地爬行着的地方,叫做:沙微谷。谷的中央是一堵墙,实际上是一台将物质瞬间转移的装置。它的正面雕刻了一张挥舞着若干条锋利舌头的嘴,而背面则是一个胖嘟嘟的屁股。舌头们先是往地里猛钻,然后将搜刮到的资源卷进口中,跟着,那些战利品就都在EDEN里呈现了。而从屁股里溜出来的都是些被EDEN废弃的东西,不过这一大堆堆的垃圾对我们来说,其中倒有不少是很珍贵的。

  一墙之隔,沙微前谷是个采集场,被一层很坚固的透明金属笼罩着,谁也甭想溜进去,而沙微后谷则是全天候开放的垃圾站,常有不少人会去碰碰运气。我就屡屡在那里捡到若干价值很高的东西,譬如:一些虽然用过但并不显得太脏的厕纸。它们通常都是湿漉漉的,但只要晾干后将那沾有一点儿污秽的部分裁掉,那么就可以用来载入我回忆中某些重要的片段了(顺便问一句:你正阅读的那个版本我采用的是纸抑或树叶?),当然,它们也可以有别的许多用途,不过千万别浪费在便后,树枝或者贝壳就可以了,因为纸张在SODOM是一种非常昂贵的奢侈品。

  云洞现象发生的时候,我就在沙微后谷,身旁有一个披着烟灰和泥黄相间的长发的瘦骨嶙峋的浓眉汉子,也是这里的常客。由于老是碰面,所以即使称不上朋友,也可以算是相当熟络的。在恰巧二人同时心满意足地完成搜索工作后,总会一起溜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去闲聊一会儿。他是一个婴儿食品制造商,有:婴儿煲吔、婴儿豆酥、婴儿炸虾、婴儿咕噜沙煲、婴儿排骨、婴儿鸡冠、婴儿点心和婴儿精肉沙煲,所以几乎每天都得跑来发掘残羹剩饭和锈迹斑斑的空罐头。咖啡店的生意不太隆盛,即使价格非高,所以显得格外清静,每次进去都会看见一个背负着巴掌大的小女孩坐在临窗的桌子旁埋头写写划划的妇人,可以称得上是铁杆儿老主顾了。我们必然会走过去与其同桌,为了支持那若干部正在建设中的献给女儿的伟大童话,我总得将自己拾获并已加工的厕纸分些给她。而他则负责赠送若干罐新鲜出炉的婴儿食品。这种行径充分地表现了我们对一位破落的知识分子(尤其女性)的由衷的尊重。

  他边用双手在垃圾堆里不断地寻觅,边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奘,你对刚才那幕作啥看法?云层突然史无前例打开这么多个洞,然后又在短短瞬间若无其事地重新关上,好像不太合理了。”看来,他对云洞现象和垃圾一样怀有浓厚的兴趣。“你觉得应该发生些什么才能算是合理的吗?”他猛烈地点着头:“是的,而且还得是大场面。”“或许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们没有看到而已。”这回,他却换作猛烈地摇头了:“不对,不对,既然是大场面,我们就很难看不到的。”他的说法似乎有些道理,但这时候的我们都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道云层其实是EDEN和SODOM共有的,所以,应该发生的大场面并不一定非在我们能看到的世界里出现不可。于是,我作出了一个愚蠢的回答:“也许它真的不合理,是程序偶尔出现的一个错误。”“你的这种说法未免显得有些亵渎了,人类之所以使用这个程序来管理新宇宙,就是因为它是必然不会出错的。”我无法不承认自己所说是荒谬的。后来我才知道:幸亏是生活在SODOM,一、两句傻话还算不上什么,若是处于云层上面的世界可就得糟了。

  上一句中所提到的“后来”,指的其实只是在我这次走出沙微后谷之后没有多久。当我将所有的战利品都塞进怀中踏出归途的第一步时,婴儿食品制造商已获的原料还远远没有够得着定额。于是,我朝着他将自己的某一只手(素来没有固定自己使用其中的何者来进行告别的最简单的仪式,所以遗忘了当时的究竟左还是右)在空中挥动了若干下:“我先走了,你继续慢慢努力吧,祝生意越来越火!”“谢谢,能一直保持现状我已经很满意,若再旺些,只怕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而又舍不得雇佣的花消,那才真真烦恼了。再见!”

  他虽然面黄肌瘦,穿着也并不显得丝毫的光鲜,甚至可以说是朴素到了近乎简陋的地步,但却总是洁净的。对于混迹垃圾站的人来说,要做到一尘不染,施用在自己的衣物及外露的毛发肌肤上的防污技术所需的花费就并非一个小数目。所以,你在沙微后谷里看见大多是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主儿,因为并非谁都拥有像我俩这样的运气,更重要的是他们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正确地分辨判断这些林林种种的五花八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垃圾们的真正的价值,以至即使偶尔有大好机会浮现在眼前也会视而不见或者难以利用,于是只好常常宝山空回。其实残羹剩饭这种玩意儿每天EDEN最少也得往这里倒三回,但懂得将它们变成婴儿食品并使之畅销的,就只有他一个人。而那些便后的厕纸们也是一种很常见的垃圾,不过使它们具备昂贵价格所必须的筛选、晾晒和裁剪三道复杂而精细的工序倒并非任何人都能胜任的。并非自夸,我所出售的,保证谁也无法看出曾经被使用过的痕迹,自用的质量就更好些,若非早已言明你甚至不会知道眼前的一张张竟是厕纸。

  从沙微后谷去我的居所最捷的径得穿过某片人迹稀罕的湿软的洼地,当我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惯性地挪移着在到达那里之前,丝毫没有意料这次即将进入的竟是命途的转折点,从此会踏上一条荆棘满布的不归路。人类总得这样,自以为采取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案时不知不觉地落入的却是更加棘手的困境,或许属于这个物种的一项特性。

  由于很少人踏足的缘故,当我每次途经这里时,所看到的景致几乎总是一成不变的。而现在我的跟前却比以往多了一件奇异的物事,是种有生以来素未见闻过的玩意儿。它的形态跟人类有点儿相似,还是穿着华丽相貌姣好的花花公子那一种(其实在SODOM里能像它这般富丽俊美的花花公子也是极为罕见的),只不过,柔滑而硬朗的肌肤、既轻薄飘逸又厚重结实的毛发和衣物,看来似乎是由某些金属所构造的。我无法判断自己面前躺着不动的究竟是一具活物还是机械,因为它和人类同样地有血有肉,但组成这些血肉的却又是种种截然不同的物质。只有一点可以是肯定的:它决非SODOM原有的物事。单单那身衣着已非以这个世界的物质及技术水平所能造就的,若它整个压根儿就是一部机械的话,那则更加不可思议了。

  若它是活物的话,那么生命应该还没有完结,只不过奄奄一息而已,因为我仍能感觉到那些微弱的心跳、脉动和呼吸。它似乎经历过一场异常凶险的殊死搏斗,衣物虽然华贵却是残缺不堪的,几乎布满了被焚焦、撕裂及割破的痕迹。而透过这些挂在体表的流苏似的金属布料,跃入眼帘的是一块块黑魆魆的龟裂的肌肤和一个个仿佛哀嚎的嘴巴般凄厉地张开着的伤口,一股股靛蓝色的温热血液好像一支支离弦之箭一样从里面疾射而出。相信无论谁不幸遇上这种好事,都会和我一样手足无措的。跟前的若只是一个人类,那么你所需要面临的选择也不过两种而已:同情心或者明哲保身。但现在难度却大了许多,因为还有一样可怕的物事像强而有力的毛茸茸的大手般狠狠地拽住我的犹豫不决的心扉,那就是——对未知的好奇。

  我蹲下身来伸出某一只颤巍巍的手去接触它,以便可以了解得多一点儿(关键是——在找医生或者工程师们之前,我必须先搞清楚:它到底属于什么,真正需要的究竟是哪一方面的人?),但到达与其仅剩下半公分左右距离之处却不禁赫然凝住了继续的进行。顾虑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我是否应该帮助它,即使这只伤痕累累的大股大股地流淌着鲜血的金属怪物的确是一具垂死的生命?同情心以及整个儿所谓的良知都只不过是一种空洞的虚荣而已,加上那一丁点儿的毫无实用价值的求知欲,难道就真的值得自己去踩这趟浑水吗?若仅仅是花费若干金钱的话,那倒没有什么可吝啬的,但谁又能断定接踵而来的还会有些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萌生了把凝在半空的手回收的念头,却又难以抽动分毫。因为另一种思绪已开始逐渐侵蚀着我的头颅:虽然好管闲事素来称不上什么美德,甚至被大多数人类当成嗤之以鼻的恶习,但毕竟是我自幼就酝酿的一种向往。尽管常常会以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推托,不过,在未真正面对麻烦之前又怎么能保证自己确实惹不起呢?即使仅仅是虚荣心作祟,救死扶伤所获的满足毕竟是非常硕大的,难道这种即将爆发的强烈的快感还不足以引诱你投下一次盲目的赌注吗?

   终于,虚浮的藉口战胜实在的理由,我明知故犯地跳进奋不顾身的选择。

   然后,就是徐缓地堕落一场最清醒的恶梦之中,从我的食指首先碰到它那张苍白而英气十足的脸蛋儿开始。

   金属面孔上的肌肤竟然以和我的食指的接触点为中心泛起了一圈圈不可思议的涟漪。更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手正在逐渐地下沉。我完全感受不到已没入它的内里的那部分肉体,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暂时还剩余在外的也正遭一股庞巨的引力凶猛地拉扯着。任何的震惊和恐惧,在事后的回忆中,总是会被削弱的,或许是因为人类孱弱的脑袋的一种自我保护模式,但每次当我重提到这个场面时,肢体就不禁地匀加速颤抖起来,大颗大颗晶莹的汗珠摩肩接踵地沿着额颡、喉咙和侧腹下滑,犹如毛毛虫们拖着刺痒的尾巴。

  我竭尽全力地挣扎,却宛若沼泽里的罹难者一样越陷越深。试图放声呼喊求救,虽然明明知道附近不大可能有人(即使有,也很少会愚昧到像我一样自寻烦恼的地步),但嘴巴只是徒劳地张翕着,嚷不出片言只字的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体一块接一块地消失,感觉就仿佛是一只被人类剥去了头盖骨津津有味地蚕食着的猴脑。只不过食客的匙子是从上而下:大脑皮层——胼胝体——松果体——四叠体——脑桥——延髓,我则被由某一只手开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被吞噬的肉体越来越多。我已感觉不到自己那只由于惊恐而急促得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因为只剩下一个无助的头颅孤零零地晃动在寒酷的金属脸蛋儿上。风吹动它那一根根狰狞的发丝拂向我的充盈着绝望的神色的面孔,仿佛一尾尾凶猛地吐着黏稠信子的毒蛇。我们的嘴唇贴得很近,鼻子紧紧地挤在了一起,它的每圈眼眶里镶嵌着的只是一片淡红色的透明金属,空洞而散发着死寂的阴森。

  用不着多久,我连视觉也消失了,只有眉毛以上的那一圈脑壳还呆在外面静候着被大快朵颐。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嗅不住、舔不了和摸不着而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苟延残喘在一个完全无法扭转的绝境中,这种感觉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但它已超出了我的语言所能形容的界限。

  我的脑袋声嘶力竭地渴求着五感的回归,希望藉此能平复汹涌澎拜地动荡着的混乱思绪中的冰山一角。但当它们重新降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匪夷所思得令人不安的境地:明明已被彻底吸进了金属怪物的体内,眼前的一切却和外面的景致没多大区别,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奄奄一息地躺在泥泞上的分明是一个人类。而他的累累伤痕却和我在金属怪物身上所看到的完全一模一样。

  他的脸庞清秀,加上因大量失血而造就的苍白色泽,凄美得动人心弦。嘴角悬挂着的微笑,像枝梢上摇摇欲坠的枯叶般疲软无力地颤抖着,却有一种令你难以抗拒的催眠般的诡异。

  “你好,我叫做明。”传统得几乎必然的开场白,而且语气平淡声音微弱,但又充盈着威严和让人不禁产生亲近的欲望的魔力。

   “奘。”我试图故作冷静,不过,费了很大的劲才能挤出这么一句简陋的回答。

  明:“你的满腹狐疑和不安,是可以理解的。若然你需要我为此而向你道歉的话,我很乐意说上一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确实一直也没有打算要求你的任何帮助,因为这种伤势对于你们的医生来说,是没治的。”

  我:“你是从EDEN来的吗?”虽然自己处于惊魂甫定的状态,而且素来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人会从那个世界来或者能到那个世界去,但是将云洞现象和那只金属怪物加起来看,就不难产生这种联想。

   明:“是的。”

  我:“那么,我们不如尝试联络一下那里的医生,或许还来得及。”SODOM的居民是无法估算出云层上的世界里的物事们究竟优越到何等地步的,所以,我相信许多在这里难以办到的,在EDEN来说,都只是易如反掌而已。

  明:“我和你同样没有办法联络上面的世界,除非管理这个宇宙的程序愿意。”这后半句简直废话,就像谁不知道你的老娘是女人一样。明的眼神虽然泛着痛楚和疲惫,却有着难以置信的锐利,竟然轻易地看穿了我的所想:“你错了,它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的,而且,我的母亲也并非一个女人。”

  这句话的确使我感到了诧异,不过今天遇到的异常已经够多的,没有必要为区区一句话而大惊小怪,当务之急是如何才能治愈他:“那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明:“刚才没有,现在或许有了,而且正在进行中。”他正在做的只不过是和我聊天而已,难道说我的语言具备起死回生的威力?

  明:“不,你甚至可以不用说话。我们的交谈只是起打发等待救援或者死亡的时间的作用而已。”虽然难以理解,但是他的镇定自若使我不得不相信这句话的真确性。

  明:“我可以解释得清楚一些——你在外面的时候,无论干什么,都不可能对我有任何的帮助。我也没有料到你能进来。而当你进来了,就用不着再干什么,我已多一线生机。”

   我:“还是没能弄明白自己到底对你有什么帮助。”

   明:“掉下来的并不只有我一个。”

   我:“你是说,在SOD0M里有从EDEN来的能治愈你的人?”

  明:“或许,但当你在外面的时候,是无法联络他们的。”他用手指了指周围:“因为我们是靠它来通讯的。而它和我同样虚弱,无法运行丝毫。直到你进来,给它注入新的生命力,从那一刻起,求助的信号已经发出去了。”

   我:“它是一种通讯工具?”

   明:“通讯是其中一项功能,并非最主要的。”

   我:“那它究竟是什么?”

   明:“元神。

   它是EDEN里每一个社会成员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一种物事。”

   我:“你们那里每人都有一台?”

   明:“是的,不过我们通常使用‘只’作为它的量词,而且每一只都是不一样的。”

   我:“只只不同?”

   明:“不仅仅外貌,最重要的是每一只都具备一项特有的技能,称为——不二法门。”

   明在继续关于元神的解释中,涉及了许多EDEN特有的物事。我打算根据他的口述用自己的语言整理成一个易于向你展开的介绍:

  首先,我已经说过----我所处的宇宙最上面的是EDEN的地板。也就是说,云层在EDEN居民的头顶下,而地板则高高贴在他们的脚底上。所以,当我在描述EDEN的过程中使用‘上’‘下’‘高’‘低’这些词汇时,你或许会听得不太习惯。

  EDEN的人类已不再和我们一样得通过性交来繁殖。那里的婴儿是从一颗形态和你们地球上某种名为娑罗的常绿乔木差不多的而体积庞巨的玩意儿结出来的,他们管它叫做——生命树,然后挂于枝梢直到完全成熟后,才坠落在地面下。一个人步入老年,就必须跑回树底上去自我了断充当肥料。以下这句是明的原话:“于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负担的社会里。”

   还有一棵和生命树几乎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叫——智慧树,不过它结出来的不是人类的婴儿,而是元神的雏娃。

  每当生命树结一个婴儿,智慧树就出一只元神。这婴儿长大成人,相应的那只元神也同时亭亭玉立地落地。他成为老人到生命树上自尽时,他的元神也衰落得非当智慧树的肥料不可了。

   和元神相应的人类也称为该元神的肉身。

   明的元神名为——BELIAL[4],那么,明就是BELIAL的肉身。

  肉身和他的元神的感觉是相连的,元神通常按其肉身所想的来行动。肉身可以进入它的泥垣宫里指挥它,就是我和明现在所处的,也可以于其体外一定的距离内操控它。

  明:“只有该元神的肉身才能驾驭它,所以BELIAL会并且能将你带进来,是在我意料之外的。看来,它打算让你成为新的肉身。以前,EDEN里人类只有一种死亡的形式——老了自杀。因为,那里已不再有任何的疾病。所以元神们都是跟随着各自的肉身的老化,而逐渐趋向报废的。但这次我却是史无前例地身受重创,更换肉身后,它就从破败不堪变作焕然一新了。

  并不是任何一个人类都适合充当任何一只元神的肉身的,在EDEN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驾驭与自己同时坠落到地面下的那只。不过,既然你能进入BELIAL的泥垣宫,也就是说,你已恰巧地具备了作其肉身的资格。”

  半生物半机械体,当元神处于物质状态的时候。它也能纯粹以能量的形式蛰伏在其肉身的脑海。作为BELIAL的新肉身,我随时可以将它收藏进自己的头颅里。不过,现在我还不打算这么干,因为正依赖着它联络那些能够妙手回春的人们,而且呆在泥垣宫里,明的伤势也会比处于外面的劣质环境中恶化得缓些。

  BELIAL的感觉已转作与新肉身连接,所以外界对明消失了任何的侵扰。在泥垣宫里,我接触到的景致还是那一片人迹稀罕的湿软的洼地,而明却处于除了奘和他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物事的清幽中。

  明:“元神随着肉身衰亡而毁灭,在以前肉身的更换是素未有过的,但现在看来,只要在旧肉身死前,找到健康的新的肉身,那么,该元神就能继续生存。所以,你进来了,就等于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因为即使我真的不能获救,也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遗憾的。”

   我:“你真的认为元神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吗?”

  明:“因为只要BELIAL还健在,它就能继续背负着我的尚未而即将实现的梦想。”回想起来,他的这句话未免显得有些狡猾,所谓BELIAL继续背负着的,实际上就是硬往我这个新肉身的肩膀上塞了一个重担。不难看出,他就是为了那个梦想才会落得这般田地,所以我简直不敢想像作为一个接班人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写下这些你正在阅读的文字的时期的我,过着的就是一种小心翼翼地为了完成明的遗愿而疲于奔命的苦痛生活。城镇、村落、丛林、旷野……危险的潜伏无处不在,只要稍不留神,它们就会觑准时机,忒儿扑出,用寒光闪闪的尖爪锐牙将我撕碎嚼烂,仿佛被碾平被吸干堕落成一个春季的污斑的朵朵花蕾。

  你或许会想知道——我从明的手中接过这个沉得要命的包袱后,第一次面对危险时是如何惊惶失措手忙脚乱地侥幸逃脱;或者是——我在至今为止所遭遇的最严峻的那场战役中是怎样费尽思量地化险为夷。可是,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暂时我还不打算告诉你这些。虽然,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要重新翻开这一幅幅布满了自己斑斑血迹的残酷画面,却叫我不禁腻烦。最重要的是,这类事情若回顾得太多,恐怕自己会失去继续面对那些接踵而来的危险们的勇气。不过,我也知道——无法避免,总有一天自己还是会源源本本地将它们记录下来。

  现在,我要向你讲述的是——明在云层上面的那个世界的某些经历。不要以为它们是无关痛痒的,恰恰相反,这才是我所处的宇宙即将面临的一次惊天巨变的关键。

  但在这之前,我还是得不厌其烦地再三提醒你:由于我即将诉说的发生在EDEN,那和你们的地球是不一样的,所以,当你读到“上”、“下”、“高”、“低”这些词汇时,请不要在滞留在某种惯性的思维方式之中。

  明大清早回到部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同事们一起有条不紊地排列在大厅中高声唱颂赞美管理这个宇宙的伟大程序的动人诗篇。EDEN里所有的居民都有一份安稳的职业,而且获得的都是同量的工资,无论你在哪个部里的哪个课。大家平等地分工合作,没有上司和下属。所以,只须专心自己份内的工作,用不着像你们地球上的某些人那样为了往上爬而拼命地殴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们甚至从不在部里和无论哪一个人类说上任何一句与工作无关的话语。

  那个亭亭玉立在跟前背对着自己的有着美妙的声音和浓密的黑发的姑娘,明就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他们在工作上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虽然每个工作日之始都必然在这里不禁偷偷醉心其臀部的丰满与粉颈的细腻,平时也常会于走廊和食堂中不期而遇。

  当歌颂的仪式完成后,明就得回到新闻课去展开他一天的工作。办公桌面下空空如也,明以双肘为支点,两条前臂向当中倾斜,十指交叉紧扣,再将鼻子搁在这个牢固的等边三角形的下面,承托起半个脑袋的重量,等待着下班时刻的降临。八小时以内,明偶尔也会改变一下姿势,那就是当得上厕所和吃午饭的时候。

  明是唯一一个负责界内新闻的。EDEN里的居民们过着的是每天几乎一样的生活,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因为在元神的保护下是很难遭受不测的,只有别的元神的攻击才可能对一只元神造成伤害,从而危及肉身。不过,这个世界里素来没有过一丁点儿的暴力事件。他们时时刻刻在言谈举止甚至思想上都是循规蹈矩的。

   负责界外新闻的同事倒是多达五百七十二人,而且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另一个世界可不像这里一样太平。厚实的云层虽然阻隔着两个世界的通讯,EDEN上的人类却依然能洞悉下面所发生的一切,或许因为沙微前谷采集的不仅仅是资源,还有各式各样的情报。他们所看到的SODOM是这样的:贫乏,落后,野蛮,腥臭,放荡,血淋淋,物欲横流,饿殍枕藉,到处是毒品、娼妓和性病,人类相互强暴、残杀甚至烹煮的画面随时会跃入你的眼帘。不过,我由诞生至云洞现象之前,在SODOM里呆了这么久,别的不敢太肯定,人吃人的景致倒是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后来有幸遇见的亦不多,当然,也很可能是出于自己素来孤陋寡闻的缘故。

  明看着这一群同事们大汗淋漓地埋头苦干,并没有丝毫的偷偷地庆幸自己的空闲。若换了是我,肯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因为能一边浏览他人的忙碌,一边伸直腿将脚跷到空置的办公桌面下嗑着瓜子翻阅一下科幻或者武侠小说,确实是一件很令自己赏心悦目的乐事,只可惜素未尝试过。他满脑子里的却只是关于那个歌颂仪式中被摆置在自己跟前的性感甜美的黑发姑娘。她就像一朵吐幽芬的百合或者笼朝霞的玫瑰,鲜嫩的叶面上还滚动着一颗颗晶莹而清新的露珠。

  他多么想多么想——一棍子敲破她清脆的脑袋,用无数支箭射穿她柔软的身躯,以强而有力的手狠狠地扭断她纤细的脖子。很明显,这是一种夹杂着恐惧和复仇的不正常心理。他憎恨所有的女人,尤其是年青美貌的。因为他企图和她们中的无论哪一个睡在一起都是永远无法达到的。由于在这里人类已不再是通过性交来繁殖,所以,爱欲就成了一种必须摒弃的无用之物。

   没有用处的物事,只会成为社会的负担或者骚扰。管理这个宇宙的程序对EDEN比云层下面那个污七八糟的世界要重视得多,甚至可以说是天渊之别,它无时不在注意着这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里的每一个人的每一下举动。

  EDEN居民丝毫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们所最害怕的并非死亡,而是一种更可惧的现象。至于是什么,暂时还无人能说得出来,因为从来没有谁具备铤而走险的胆量,所以它还素未发生过。

  眼睁睁地望着同事们辛勤地劳作的明老是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种无用之物,总有一天同样要遭受摒弃。他不能换岗位,因为程序的安排是不会有错的,是必须服从的。他也试想过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很忙碌的姿态,但又有什么是能瞒得过伟大的程序那无微不至的观察的呢?

  到达午饭时间,新闻课内终于阒无一人,除了明。不去食堂,并非代表他想尝试一下挨饿的滋味,因为可以打发BELIAL前往,你毋忘记:肉身和其元神的感觉是相连的。

   BELIAL面前的食物非常丰盛而且精致,关于这些斑驳陆离的玩意儿们的名字,明曾对我说过若干种,但没记住,反正都是些素未见闻过的美味佳肴,在SODOM再呆上几辈子也不可能有嗅舔丝毫的机会。面对它们的我,必然会是垂涎欲滴狼吞虎咽的,但作为EDEN居民的明却已见怪不怪了。而且BELIAL的食相总是很得体的,即使是在作为其新肉身的我饿得快要发疯迫不及待想将 SODOM里的粗茶淡饭一骨碌塞进自己的肚子里去的时候,它所表现出来的也只不过一种优雅的轻快而已。

  吃着吃着,明觉得眼前赫然一亮,她摆动着那条美妙柔软得似乎在诱惑你的拥抱的细腰飘然而至,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BELIAL的身旁。食堂里的每一张长凳可以容纳三个人类或者元神,它的左边早已坐了一个身材健硕的黑胡子,也是新闻课的,叫做——逊。他的办公桌也恰巧是挨在明的那张的左边。

  在她的这次浮现之前,明正一边运用元神进食一边趁着新闻课内清净使唤肉眼阅读同事们关于SODOM的各式各样的报道。逊其中有一则是描述一个半岁大的娃儿如何徒手将全村上下二百五十八口人包括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剁成肉酱大块朵颐了一顿。这篇文章确实具备震撼人心的力度,其中有两点就足以深深地打动了我:

   一、这小家伙还真够饿的,竟能吃得下这么多的肉食,一定是那里的人穷得从他上三辈子就开始至今连一滴水也舍不得喂了。

  二、他的意志也是很值得钦佩的,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居然短短数月之间就已能将铁砂掌或者大悲手之类的武功练至这般火候,委实不简单矣。

  其实别的同事的报道和他的其它文章也丝毫不会比这一篇逊色。EDEN所有的界外新闻都能将云层下面的污七八糟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SODOM居民也看得目瞪口呆。

  我觉得最为精妙的那篇竟能一丝不苟地考证出所有的SODOM居民都早已退化成一种和野猪差不了多少的生物,只徒具人类的外形而已,实在是一项惊人的重大发现。

  明小心翼翼操控着BELIAL不动声色地偷偷向右睨视她那琳琅般的侧面,乳房结实而高耸,脸上不施粉黛亦未颦笑却有万般风情油然而生,阵阵发香轻荡令人陶醉。

  “GABRIEL[5],物质化。”她温柔地低吟了一句命令,以能量的形式蛰伏在其脑海中的元神立即化作一个娇美柔软的金属少女呈现在BELIAL的眼前,秀发半遮的脊背外还扬着四只圣洁的涅白羽翼。“到柜台那里去将我的饭菜领回来。”

   GABRIEL领命转身朝柜台的方向翚去,当它擦过BELIAL的身后之际,竟悄悄地将一道信息传进了明的脑海。

   这道神秘的信息只是一瞬即逝的三个嫣红的大字,却令明惊喜得产生了数十秒的手足无措。他生怕自己看错,于是让BELIAL回头想确认些什么,但GABRIEL的背影已翾到了百米以外。BELIAL又扭过头来望了望右边,不过她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是很危险的,但又难以压抑沸腾在胸腔内的极度兴奋之情,因为那三个短暂而又触目惊心的大字是——我爱你。

  BELIAL慌忙地俯上头来假装专心致志面对自己的食物,一边胆战心惊地偷偷打量四周的情况。看见每一个人都只是在津津有味地进食着,并未以充满怀疑的眼光望向他的元神,就连坐在它身旁的逊也似乎丝毫没有留意到BELIAL刚才那不寻常的举动,明才勉强算是松了一口气。

  数小时前的那些用石头砸碎她的脑袋之类的想法,现在不会有了,他开始幻想到严密的衣衫里那充满着青春的柔滑的肌肤,就像是曾经亲眼见过似的。

  明并未考虑拒绝她的追求,虽然身处EDEN的他有着绝对充份的理由。目前实际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安排一次约会?利用元神的通讯功能来传递信息,是一种很冒险的行径,即使不被伟大的程序所截获,也很容易就会让其他的元神在无意中接收到。刚才的那种侥幸,还会再度出现吗?周遭危机四伏,他就宛若在下棋时被对手将了军,寸步难行,但又必须设法突围不可。

  GABRIEL已端着堆满美食的餐盘降落在她的身旁,明终于下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就在BELIAL正准备向她的元神发出信息之际,却发现自己的汤碗里起了一丝异样的变化:本来恬静的液体们竟开始一连串不安份的动作,平平的水面先是凹陷出短短的一横,跟着是一竖,然后又一撇``````

  BELIAL连忙将嘴巴靠近汤碗,利用自己的金属脸蛋儿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眼睛盯紧了即将完整的字句。看来,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液体的流动,就是GABRIEL的不二法门。

  “下班后,中央广场水池边。” 明看到了她所安排的约会时间和地点,也顾不得烫口,催促BELIAL赶紧将碗里的汤喝个一干二净,以免遗下点滴的蛛丝马迹。

  整个下午,明简直无心工作(不过他原本就没啥工作好用心的),老觉得好像有团火焰在肚子里焚烧着,又必须提防程序和周遭的准告密者们察觉到自己的难以按捺的兴奋。

  明十八时三十分才下班,到达中央广场已是十九点整了。她必然是先到的,因为BELIAL顶多只能驮着泥垣宫里的明竭尽全力地朝目的地奔跑,而GABRIEL却长有四只翅膀。广场中的人数并不算太多,所以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水池边下的她的元神。

   “BELIAL,能量化。” 明将它回收进自己的头颅里,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大步流星地向着GABRIEL走去。

  就在他快要接近目标时,眼眶里的液体在GABRIEL的操控下浮现了一句鲜明的指令:“千万别太靠近我,请先保持一定的距离。”明虽然也知道这样径直走过去的危险性,但不明白她还在等待些什么,难道待会儿就能有奇迹出现?他认为要瞒得过伟大的程序几乎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情,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从了这个难以理解的要求。

  但在我看来,明的想法比她的要求更难以理解得多。因为若他当真已确定可怕的后果是必然会发生的,那么明知故犯就不再仅仅是冒险,简直与寻死(严格地来说,应该是寻比死更恐怖得无法想象的遭遇)无异了。

  水池呼哧呼哧地喘着涅白的粗气,被炎炎暮春烤得不禁劈哩啪啦大声呻吟的木制招牌上醒目地镌刻着蔚蓝的“冰镇”、橘红的“汽水”还有大麦和葎草色的“啤酒”的茕茕商亭巴望着老主顾或者陌生人的沙哑干涸的动情嗓音。明要了一瓶冷丝丝的SOMA[6]付清帐后坐到了GABRIEL不远处面朝池水的石椅下。

  明想起了一个生活在你们地球公元一九八四年里的叫做温斯顿的男人,觉得自己和他的经历有些相似。涉及这个倒霉蛋的那一小段旧宇宙历史,我以前也是曾经听过的。当然,作为地球人的你很大可能性比我要熟悉得多。那个社会的物质和平等都远远不如EDEN,只不过酷爱实施高压管制的统治阶层同样将爱欲的自由视为了对社会安定的一种骚扰而已。关于这一点,我甚至怀疑根本就是管理这个宇宙的程序不耻下问式地从他们那里借鉴回来的,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斯顿和朱丽叶之爱的收场再惨淡也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区区的政府之手的摆弄而已,管理这个宇宙的程序的能耐可比任何一撮(无论一小撮,还是一大撮,甚至全部揉成一撮)的人类都要神通广大得多。

  用不了多久,GABRIEL又运用明眼眶里的液体们向他发出了一道新的指令:“看到那个刚步入广场的男人了吗?你得和我同时在他的两侧擦肩而过。”

  她从GABRIEL的泥垣宫里跳了出来,将它回收到自己的头颅中,然后,徐缓地向着目标走去。那家伙的模样并不出众,但在平凡中又暗地里蕴藏着一丝非仔细打量难以察觉的狡黠,身后紧随着的是他的黑色鬈毛獒状的元神。明也连忙丢下那瓶只来得及喝了两口的SOMA,赶紧启程。

  他们三个既得一副互不相识甚至毫无关系的样子,又要密切留意着对方的步伐并对自己的作出适度的调整来加以配合,确保能在会合时挨于一条直线上,委实非一件易事。

  不过,这项高难度的任务终于都能够顺利地完成了。就在明和她同时于那只金属大狗的肉身的两侧擦肩之际,它赫然扭头咬掉自己的尾巴向下一抛,随即以一个人类的站立姿势竖了起来,并用两根后肢使劲一蹴而跃到了半空之中。它凌空后翻,脖子从前面往里断裂,只剩颈后的一小块肌肤牵连着,头颅和背脊折叠到了一起,四只厉爪狠狠地拽住朝天的肚皮仿若两扇虚掩的门屝般向外掀开。

  然后,在断颈处冒起了一个好像男性的金属脑袋,于彻底开启的肚皮门里舒展出一副犹如人类的肢体,被低低抛起的狗尾巴凌空绽放成一道毛茸茸的围领徐徐坠落它那重新发育完全的脖子周围。

  当它再度脚踏实地时,已没有了起初的那副狗模样,俨如一个饱富睿智的游方学者。

  它张开瘦瘠而强健的双臂,将跟前的明和她还有自己的肉身一把搂住。

  和BELIAL、GABRIEL二者不同,它是在呈物质状态时能变换出人模和狗样两种不同形式的双相元神。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又将他们三个从自己的臂弯中释放出来,其肉身对明和她浮露一丝微笑:

  “现在,

  你们已经

  ——自由了。”

  她:“谢谢,庚。”

  明诧异地发现已不再身处中央广场的地面下,而是一所结构和摆设都很落后的建筑物里。窗外的景致灰蒙蒙的,空气污浊不堪,难以想像EDEN里会存在着如此恶劣的角落。他的脑海随即浮出一个念头:难道,眼前的这个元神竟能在一瞬间就将我们带到了云层下的世界?

  她轻而易举地洞察到他的想法:“你认为我们现在位于SODOM吗?”

  明:“我是这样想的。”

  她:“虽然我也觉得SODOM比我们的世界要自由一些,但那里毕竟还是在程序的掌握之中。”

  明:“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既不是身处EDEN,也非位于SODOM?”

  她:“也就是说——已不在我们原本所处的宇宙里。”

  庚拍了拍自己元神的肩膀:“开启MEFISTOFELES[7]的不二法门——【越空接引】,能回到过去,不仅仅只有我和它同行,也可以携带上一、两个朋友或者若干物品。”

  答案呼之欲出,大概你已胸有成竹了吧?

  没错,他们所到达的程序管辖之外的地点,正是:旧宇宙的偏僻的角落——你们的那个地球。

  后来,我自己也有幸被MEFISTOFELES领到过地球若干次,关于这一点,你很可能早已看出来了。因为,若然这篇回忆能让作为一个地球人的你在阅读的过程中只感觉少许的费劲的话,也就说明我对地球上的文字的运用已勉强算摸到了一丁点儿的门道,这可决非一个土生土长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宇宙里而又从来没有到达过地球的人类及其元神所能轻易办到的。

  不过,将我带到地球去的它的肉身已不再是庚。我俩素未谋面,因为他和明一样在云洞现象没多久之后就已遍体鳞伤地死在了SODOM的某一个角落里。

  庚:“你们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明:“以什么为单位?”

  庚:“最好不要用年。”因为MEFISTOFELES的【越空接引】只是让他们回到过去,而非令时间倒流,所以他们的年龄还是按着原本的规律继续一天一天地增长着,若在这儿呆得太长的话,当再次回到刚才中央广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来,程序和那里周遭的群众看到的将是一副此三人的相貌于眨眼间变老的画面。

  明看见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这是他俩第一次实实在在的对视。对于情感的交流来说,秋波往往胜于言语。于是,某种默契油然而生,二人异口同声:“三天。”

  庚:“那么,好好享受吧,我得启程到到三天后去接你们了。”

  明:“你能去未来吗?”

  庚:“不,EDEN对我来说是刚才,而从现在来算的三天后于EDEN则为往昔,我只要先回EDEN,就能到那里去。”

  其实,那所建筑物在你们地球上是堪称豪华的。

  庚掏出了一个按钮:“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就用这个吧,管家和佣人们住在不远处,很快就会赶来。他们只知道自己有一个神龙首不见尾而且经常会招呼若干稀奇古怪客人的老板而已。

  你们要是想出去逛逛的话,地球上的货币无论多少都问管家拿好了,我早已吩咐过的。”语毕,知情识趣的他与MEFISTOFELES一起及时地在明和她的眼前消失了。

  客房里,两张炽烈的唇紧紧地黏在一起,明感到几乎无法自信的幸运,从娇娜的口腔中温润地送进来的舌尖轻盈地舞动着,犹如调配一种毒药般鲜美的爱情的蜜汁。关于爱的情感,人类使用嘴巴来表达的方式有两种,语言自然是较次的(顺便一提:关于恨的情感,人类使用嘴巴来表达的方式也有两种,我觉得——语言还是较次的,因为咬比骂要直截了当得多)。

  至于紧接着发生的,细节明并没有详谈,我也不便妄加杜撰。

  在心理活物实体与虚空基本能量之间实现了若干次脉冲短路之后,她轻缓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幽蓝色磨砂玻璃门,走进浴室。明独自舒展在床榻上回味她的肌肤的温馨她的潮湿的唇她的跳荡的胸脯她的呼吸的紊乱她梦般的絮语和她肉体中弥散的酸的气息……

  当她躺回了自己的怀中,明:“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音,我知道你的是明。”

  明必须佩服眼前这个被他搂抱着的女人,因为要在EDEN安全地打听到一个和自己的工作没有直接联系的异性的任何一丁点儿的资料都是一件很困难得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她居然还能将一次本应提心吊胆的约会精心策划得如此的稳妥和幸福。

  因为这次禁果的偷尝成功,更大的野望油然而生。人类对欲念的贪婪总是难以餍足的,仿佛野草的种子甫一种下即使最坚固的脑壳也无法按捺它那茁壮的成长。当三天后庚和MEFISTOFELES回来接他们的时候,明不禁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并将之命名为【MESSIAH[8]计划】。

  音:“那似乎是不大可能实现的。”

  明:“我原也以为爱欲的欢愉是遥不可及的,但在MEFISTOFELES的帮助下,我们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关于【MESSIAH计划】,弥留之际的明是无法将自己脑里的所有构思向我诉说得详尽的,况且那也只不过是一些初步的设想而已。

  庚:“你们听说过齐吗?”

  音:“你指的是传说中那个拥有史上最强元神LUCIFER[9]的男人吗?不过,我素来觉得这有些言过其实了。”音的怀疑不无道理,因为每一个人在EDEN都是平等的,所以他们的元神也应该同样无强弱之分,只不过是各自拥有不同的技能而已。

  明:“关于LUCIFER的传说我也曾听过不少,有的甚至将它形容得和管理这个宇宙的伟大程序一样都是几乎无所不能的,仿佛一个个娓娓动听但不切实际的神话。”

  庚:“你们想亲眼验证一下吗?”

  音:“你能让我们会面?”

  庚:“是的。而且,我觉得齐将会对【MESSIAH计划】产生一定量的帮助。”

  明:“那真的是太好了。”

  庚:“回到EDEN后的第二天十九点左右,中央广场水池边。”

  我曾经问过明:“你相信EDEN里的那些关于SODOM居民的新闻吗?”

  得到的答案是:“当然不,否则我又怎会放心将BELIAL和【MESSIAH计划】交给你呢?”

  我并没有问明为什么会在短短三天里从一次巧妙的偷情想到了炮制一个比程序更伟大的【MESSIAH计划】,因为这种曲折的心路历程断不是奄奄一息的他用三言两语就能表达清楚的。

  依当时的我看来——和心爱的女人留在地球才是最好的方案,虽然环境是比EDEN恶劣些,但拥有元神的他们在那里要随心所欲简直易如反掌,当然,得先征得庚的同意。因为若明和音留在地球的话,庚也是不回EDEN为妙,否则,程序看见在中央广场上一男一女于他的身旁神秘失踪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回到EDEN的那个晚上,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满脑子里跳动着的都是因为即将和齐会晤而产生的兴奋。他根据一个个斑驳陆离的传说中关于LUCIFER外貌的点点滴滴的形容,拼凑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假象图:它温文尔雅而又洋溢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银色的长发和十三只闪烁着耀眼金辉的羽翼在凛凛风中徐徐舒展,雍容瑰丽得万物黯然。BELIAL虽属非常华美俊俏的元神,但与之相较,委实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想入非非的明甚至看到了一大群一大群的人类及其的元神们跟随着齐和LUCIFER加入到参与【MESSIAH计划】的行列中来。

  明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充盈希望而失眠,想必也是最后一次,虽然明明知道自己需要充分的休息以便迎接翌日的约会,尝试过数绵羊,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令胸腔中沸腾的血液和脑海里爆发的想象平静分毫。”

  我:“安眠药也不行吗?”

  明:“无法知道,因为在EDEN上药物们早已随着疾病而被消灭了。”

  明的窗外也有一轮明月和点点繁星,和他在地球时看到的有些相似,甚至更加动人,但并非实实在在的,只是贴在云层表面的一些发光的图案而已。到了白天,程序就会将这些不再合时宜的玩意儿褪去,更换上一幅仿佛太阳的。

  那张太阳画能根据昼中的不同时分的需要而自动调节它所散播的光华的强弱。

  和上次一样,明到达中央广场的时候也是十九点整。

  他沿着水池的边缘绕了两圈,并没有看见音或者庚及其元神的身影,于是买了一瓶冰镇SOMA回到上次曾经坐过的那张面朝池水的石椅下。在等待的时刻,我也有喝冷饮的习惯,而且还会一边吞云吐雾,但于EDEN香烟这种危害身心的物事是不存在的。

  放下空瓶子之后,明唤出BELIAL并让它坐到自己的身旁。

  和所有的元神一样,BELIAL具备报时的功能,已经十九点四十二分了,音和GABRIEL还没有出现,庚与MEFISTOFELES也是。

  “你没有必要再等了,他们是不会来的。”一把彬彬有礼又隐隐约约地散发着一种深沉的野性的声音在明的头颅下响起。他缓缓地仰起脑袋,一个俊朗的陌生男人及其魁梧而秀丽的拥有着一头焰红的短发和六只翡翠色庄严羽翼的元神跃入眼帘。

  明:“可以请教一下你是谁吗?”当被等待的人尚未出现却有一个素不相识者走过来告诉你约会已经取消的时候,询问对方的身份是理所当然的。

  他得到的回答是:“殊——一个杀你的人,我的元神的名字是——MICHAEL[10]。”

  在这之前EDEN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的暴力事件,但明并有表现出多大的震惊:“我需要礼尚往来式地宣布一下自己及元神的名字吗?”

  殊:“不必了,我是已经知道的”

  明:“那么,关于要杀我的原因,你方便陈明一下吗?”

  殊:“【MESSIAH计划】,其实只不过是你为了减除自己一次犯错后所应受的惩罚而要将更大的罪恶扩散到每一个人类的身上而已。”

  明:“你大概没有打算过要听取我的自辩吧?”

  殊:“是的,我对一切虚伪的藉口都没有浓厚的兴趣。”

  明:“不过,关于你所说的,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若只仅仅是为了逃避程序的追究,留在地球就可以了,又何必跑回来大费周张呢?”

  殊:“我所说的‘应有的惩罚’也包括良心的自责。为了抹杀挥之不去的内疚感,你才会想到要颠覆这个由伟大的程序所管理的新宇宙包括现行的道德观。”

  明:“你的分析非常精辟。”

  殊:“过奖。”

  明:“你觉得在一个素无暴力的地方杀人并没有违背传统的正确吗?”

  殊:“为了阻止你即将引发的更大的黑暗,我别无选择。”

  明:“关键是——你能做到吗?”

  殊:“虽然我和MICHAEL也跟EDEN所有的人类与元神一样从没有使用过暴力,但答案是可以肯定的。”

  明:“我刚到达的时候,已看见你领着自己的元神在广场上转悠,为什么现在才走过来宣布死刑的执行呢?”

  殊:“为了保证这次行动的万无一失,事前的某些准备工作是必不可少的。”

  明:“谢谢你的解答。”

  一直安坐在明身旁的BELIAL站了起来,决战前的对话仪式已经完毕,二人分别进入各自的元神的泥垣宫,EDEN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殊死搏斗终于爆发。

  明从来没有想过【MESSIAH计划】会牵涉到眼前的浴血场面,因为他一直相信它是一次建造而非破坏并不需要运行丝毫的暴力。

  他曾经说过:“暴力会引发仇恨,要压制仇视者,就必须动用更大的暴力,但又将迎来更多的怨恨你的人,那么,只能是一步又一步地距离那平等而且自由的彼岸愈来愈远。”

  况且,【MESSIAH计划】最大障碍物——程序,根本就不是一个依赖区区的暴力就能解决的卑微的实体。

  MICHAEL的左掌凶猛地劈出,仿佛一柄锋利的砍刀,在空中划出飕飕风鸣,直剁向BELIAL那细嫩的粉颈。明手忙脚乱地指挥着自己的元神侧身躲闪,虽逃过了断头之危,胸膛却被劙出了一道深刻的伤口,大股大股温热的血液汹涌而出。

  殊:“靛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元神的血液的颜色。”

  明:“我也是。”

  不仅仅殊和明,位于中央广场的所有的活物们同样是首次目睹一只元神的负伤淌血。

  BELIAL下意识用右手捂住自己那剧烈地疼痛着的伤口,大片的流窜的蓝在颤巍巍的掌心中迅速扩展,并从不禁一翕一张的指缝里潺潺溢出。

  面对血淋淋的新奇画面,旁观者们并未蜂拥上前看个究竟,也非作鸟兽散,而是各自不动声色地静察其变。

  MICHAEL那更加恶狠狠的第二掌也将劈至,BELIAL慌忙抬起左手架住对方的前臂。

  被阻挠了去势的MICHAEL之掌赫然改变姿态,由五指笔直紧紧地挨在一起化作弯曲并微分,斜里一拖,在BELIAL的左臂上拉出了五道皮开肉绽几可见骨的裂痕。

  BELIAL的左臂之剧痛刚刚渗入心肺,右侧腹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腿,若干根肋骨被迫发表断裂的宣言。

  紧接着,MICHAEL的左拳以雷霆万钧之势捷疾并强而有力地轰出,正中对方脆弱的咽喉,然后宛若尖锐的钻头般旋转着推进了一点七二寸,再以四十五度内角下扬,BELIAL的颏勒素和下颚顿成齑粉。

  面对着MICHAEL的攻击的汹涌澎湃和连绵不绝,BELIAL疲于招架,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在它的身上迅速繁殖。

  泥垣宫里的明的遍体鳞伤与其元神的没啥两样,唯一不同之处——他那些为数众多以致难以计算而且不断增加的血洞里飞溅出来的并非靛蓝而是片片殷红。

  或许是由于明长期以来养成的对暴力的否定已经根深蒂固导致了BELIAL的战意衰颓和无力还击。

  反观MICHAEL,因为殊已坚定不移地认准自己所运用的暴力是代表着正义是为了阻止明这个大魔头即将施展的危及宇宙苍生的滔天罪行,所以愈战愈勇,每一招一式都狠辣得理所当然。

  明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呼吸渐趋微弱,思维已呈现出混乱的迹象,他想到了鬣狗、臭鼬、薮猫、旱獭、狼獾、树懒、猞猁、暴龙、饕餮、秃鹫、螞蟥、蜘蛛、乌贼、虎不拉、大月蛾……又想到了疝气、流产、龃齿、霍乱、疟疾、瘫痪、炭疽、哮喘、紫癜、破伤风、禽流感、回归热、百日咳、白内障、脑膜炎……还想到了舆图、匕首、风车、华盖、舷窗、横桅、面具、号角、涡轮、钣钳、鞋楦、蚊帐、投石器、亚麻布、樟脑丸……甚至想到了一段悲剧的台词:“当她爬上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的时候,一根心怀恶意者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坠落在呜咽的河水里。衣衫开展,使她暂时人鱼般漂浮水面,她的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哼着古老的谣曲,似乎一点儿感觉不到她处境的险恶,又仿佛她本来就生长在水中。可是用不着多久,她的衣衫被水浸淫得沉重起来,这个可怜的人儿歌犹未止,就已没入泥泞了”好像是出自你们的那个地球。

  眼看着对手已沉没在垂危时分的难以自控的胡思乱想之中,MICHAEL的攻势并未因此而呈现半点儿的松懈,反之,是变本加厉。

  用不着多久,BELIAL的脆弱的额颡已被撕裂,尖锐得绽放着缕缕寒光的指甲即将戳进它那清蒸豆腐般滑溜溜并软绵绵且香喷喷的鲜美脑叶。由于容器的被损坏,明的那些胡乱地窜动着的思绪们逐渐向外涌溢,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不清。

  死亡那张嗜食的嘴巴不断地大口大口地鲸吞着他的每一寸感觉。明的思想开始由无序沉向虚空。

  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胜利者的笑容,只要那只已深深插进BELIAL额颡的手再稍稍使劲,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整副脑袋从颅腔中揪出,宣布这次战斗使命的圆满完成。临近黄泉边界线的明就像一块安安稳稳地躺在俎面下等待刀锋的肥肉,再也无力操纵自己的元神运行分毫以逃脱一触即发的厄运。

  “完了,一切都完了。”一把深沉得怪异的嗓音在明的耳边激昂地回荡着,不知道由对方所说,还是出于他自己。音的动人的胴体和每一个人类脸上不再是小心翼翼或者麻木的神情,过去与未来的绚丽泡影都将在一刹那之后彻底幻灭。明又看见了自己在那个被希望拥挤得难以入眠的夜晚怀着雄心壮志写下的“不应以律法束缚自由之身,

  不应使平等受制于平等,

  不应让一程序对大众

  握有无穷的权柄。”此时此刻,这一个源自地球某部壮丽诗篇的震撼人心的句子,已不再是充盈着理想的强而有力的号召,而仅仅是即将疲软木立在自己的孤零零的颓唐的坟头的毫无意义的墓志铭。

  MICHAEL那只凶狠的手在BELIAL的颅腔里正逐渐添加拉扯的力度,殊的笑颜的灿烂度也随之而增进着,孱弱的脑袋仿佛梨树枝头的熟透了的果实即将被采撷者从容不迫地摘取。

  就在脑袋与母体连接的根蒂的韧度被拽到临界点前的千钧一发之际,BELIAL的眼眶里红光暴射,仿佛地狱的深渊里跃出来的恶魔般的左拳赫然殛中了MICHAEL的自以为是的胸膛。殊感到一阵辛辣的刺痛从遇袭的那一点处迅速向周遭蔓延,直逼五脏六腑。

  突如其来的疼痛震撼得MICHAEL那只原本紧紧握住对方脑袋的手不禁呈现出瞬间的松懈,于是BELIAL的右拇、食和中三指乘机一拥而上扣住其脉门将它驱出自己的兵凶战危的颅腔。

  脑袋所面临的极度险情得到舒缓,投鼠忌器式的顾虑经已消失,BELIAL展开了尽情而肆意的反击。

  MICHAEL看见对方的左腿宛若一条张牙舞爪的腾龙般蹴向自己的阳物,连忙上压双掌以拦截。它所采取的措施虽能按捺住这毒辣的一脚的来势汹汹,但上身前倾,再也无法避免随即而至的炸断鼻梁的拳头。

  战局出人意料地峰回路转,本来胜券在握的殊如今招架得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尽是自己的鲜血淋漓。他于惊惶中诧异:明明对方的肉身已失却了意识,何故其元神的攻势反而还能愈发地凶悍凌厉?

  由于下颚破损的缘故,BELIAL的血盆大口无法闭合,黏稠的涎液不息地外溢,锋锐而参差的牙齿闪烁着慑人的寒光,糜烂的咽喉里断断续续地传出阵阵阴森的低吟,遍体沾满了敌我的股股靛蓝,加上眼眶内怒放的红辉,令殊不禁想到了一个只有在旧宇宙才流通的词汇——“死神”。

  关于对手的这些念头,已处于昏迷状态的明自然是无法获悉的。我在后来曾经遇见这篇叙述里所涉及的某若干个人物,其中包括了殊。

  当明挣扎着苏醒时,遍体鳞伤的MICHAEL被面目狰狞得令人不寒而栗的BELIAL一拳轰得跌落在离原位置一丈七五处血花四溅犹如惊涛拍岸般的可怖情景跃入眼帘。

  明对我说:“当时委实很震惊,因为事态发展得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但更可怕的感觉是随即浮现的——疑惑。”他完全无法判断BELIAL的这次扭转局面究竟是否正确。

  明的清醒的迷惘使BELIAL失却乘胜追击的良机和方才那股狂乱而强盛的杀气,MICHAEL得以从沉重的血泊中徐徐爬起。

  殊:“我必须承认过于低估对手,但敬请不要以为自己正走出劣势,其实,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你的失败。”虽然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却散发着一股强烈得令人难以怀疑的自信。

  明:“但我看到是——以你和MICHAEL现在的状况,就连要走过来也是一件相当费劲的任务。”嘶哑得有些可怖,想必是因为颏勒素和下颚严重受创的缘故。

  殊:“我并没有否认BELIAL的反攻给了对手很大的打击,不过,被这一种愚蠢的举动伤害得更深的却是你们自己。”然后,MICHAEL抬起右手打了一个响指。

  赫然,熊熊烈火从BELIAL的手足冒起,藤萝般向每一寸肌肤迅速蔓延。

  瞬间,它的浑身上下都已被炽烈地舞动着的赤焰笼罩得密密实实。

  殊:“MICHAEL的不二法门——【逆鳞剥】分为若干个步骤,第一式【潜龙……】是把即将燃烧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注入它所接触的某些物事里,在BELIAL的每一下反击成功时都曾经开启过。”

  明:“你方才藉着BELIAL反击的最后一拳的势力故意跌出即将受到爆发的烈焰所波及的范围之外,所以现在就顺理成章地开启了第二式——令遭受过【潜龙逆鳞剥】洗礼的某些物事炽烈地燃烧起来。”

  殊:“是的,第二式名为【昇龙逆鳞剥】。”

  被冒着浓浓黑烟的嫣红所包裹着BELIAL仿佛一头受了致命伤仍未减分豪骁勇的猛虎般狠狠地扑向MICHAEL,大有企图玉石俱焚的势头。殊:“虽然严重的伤势已令我的手脚发软行走不便,但请毋忘记——MICHAEL是一只长有六道翅膀的元神。”

  翡翠色羽翼的轻灵的扇动将MICHAEL捎到了空中,BELIAL在它脚底的正上方掠过,却也不回头仍一个劲地向前冲去。

  殊:“醉翁之意不在酒吗?”没错,BELIAL的目的是MICHAEL原本所立位置后方不远处的水池。

  明到达中央广场的时间是十九点正,殊和MICHAEL经已在附近溜达。直到十九点四十二分之后,他们才郑重其事地走过来向明索命,据殊自己声称——是为了保证这次行动的万无一失而利用那段时期进行某些事前的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

  几乎三刻的时间已足够MICHAEL在中央广场里的不少地点开启过【潜龙逆鳞剥】。

  MICHAEL的右手连续地打起响指,第二式【昇龙逆鳞剥】一再地开启,熊熊炽焰接二连三地从BELIAL眼前的地面升起,遂连成一片汹涌澎湃的火海阻挡住这个穷凶极恶之徒逃向解燃眉之急处的道路。

  但丧心病狂的BELIAL竟不顾一切地跳进炽烈的怒海,拨打着滔滔赤浪向近在咫尺的彼岸游去。

  殊对我说:“邪恶的力量硕大并顽固得超乎我的想象。当时的MICHAEL已经筋疲力尽,六枚羽翼愈发地沉重,终于再也无法扇动分毫,只好狠狠地跌回地面下。我已失却爬起来的力气,看着恶贯满盈的BELIAL一步一步地接近水池,MICHAEL咬紧牙关不断地用右手打着响指,拼尽体内仅存的一丁点儿的能量都要阻止罪大恶极者逃脱正义的制裁。”

  决不能让大魔头BELIAL能横渡火海抵达水池,为了EDEN的安定繁荣,为了整个新宇宙的秩序不被颠覆,殊决心即使耗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奋战到底。

  最可怕之处还在于明居然企图将流着高贵血液的EDEN居民和那些寄生云层下的低等级的类人形生物一视同仁。

  卫道士MICHAEL边奋不顾身地不断开启【昇龙逆鳞剥】边竭尽全力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匍匐向前,一定要消灭那头恐怖的异端,一定不能让他活着离开中央广场继续荼毒生灵。

  BELIAL的身上散发着阵阵难闻的糊味,被烤焦的肌肤陆陆续续地飘落到地面下,它所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和千万只晃动着滴血的唇枪舌剑扑向它的魑魅魍魉搏斗般艰辛。明感到体内的水份就快要被榨干,浩瀚的火海似乎愈发地广阔,无论自己如何竭尽全力地前行都总是难以缩短和目的地之间的距离。

  然而,随着MICHAEL的所剩无几的能量的大片大片地消耗,殊的视野逐渐朦胧,他所能看见的是若干只BELIAL重叠着轻而易举地即将逃之夭夭。

  两个敌对的人类存在着一个很明显的共同点——为了自以为崇高的信念而在垂死的边缘苦苦地坚持。

  我曾经阅读过你们地球上的某些武侠小说,其中许多都是以邪不能胜正而告终。

  不知是否因为这条旧宇宙时期已经冥冥中存在着的规律于这场EDEN上首次爆发的殊死搏斗里也能发挥作用的缘故,当殊即将油尽灯枯之际,正义又一次盛放出辉煌的炫耀之华。

  殊的强大的后援及时地出现了:贤和RAPHAEL[11]、因和REMIEL[12]、靖和ANAEL[13] 、娟和SARIEL[14]、默和MALAHIDIEL[15]、颜和AMBIEL[16]、瑜和MANUEL[17]、君和HAMALIEL[18]、仲和BARAIEL[19]、闻和ADNACHIEL[20]、帆和BARCHIEL[21]、美和ZEREL[22]、青和SAKIEL[23]、望和BENEMEL [24]、倪和SHAMSHEL[25]、松和MATOLIEL[26]、成和SAHAQUIEL[27]、阎和KAFZIEL[28]……

  这一大群将肉身驮在泥垣宫里的长有健壮羽翼的正义的元神们展翅飞来,密密麻麻地几乎阻挡了原本即将投射到中央广场的所有的阳光。

  两只降落到奄奄一息的MICHAEL的身旁,其余的盘旋于空中高声唱颂着赞美管理这个宇宙的伟大程序的动人诗篇,歌声雄浑有力地震撼着每一个闻者的心灵。

  ANAEL眉丝细眼而胡须浓密,嗓间的喉结清晰可见却拥有一对丰满得摇摇欲坠的乳房,身着翠绿长袍,手攥一盏棕色的提灯,背后还扬着一双灰蒙蒙的羽翼。它搀起了疲软在地面下的MICHAEL。

  而RAPHAEL的模样就仿佛一个长有六只奶油色羽翼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愉快并且稳重的美少年,每一个细腻的毛孔里都渗透出一种博大的慈爱。“辛苦你了,亲爱的同志。” 贤的温柔而充盈着磁性的嗓音令殊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一股令人热血沸腾的暖意。

  殊:“为了新宇宙的秩序和千千万万人民的幸福,我吃这一丁点儿的苦头算不上什么。”

  听到他的这一句话,正义的伙伴们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RAPHAEL以温润的唇凑向MICHAEL的伤痕累累的身躯,吐出一团兰馨般的气息。在这股芬芳的熏陶下,MICHAEL的遍体鳞伤竟然顿时痊愈,原本已气若游丝的殊又恢复了已往的精神奕奕。

  MICHAEL从ANAEL的舒适的臂弯中走出,抬起焕然一新的右手,准备继续以连环的响指阻止BELIAL熄灭火焰的企图。

  贤:“你重伤刚愈,没有必要再过度操劳了,剩下的任务就放心地交给我们来继续吧。”话音甫落,RAPHAEL就已抖起六翼御风而去。

  回荡在半空的歌声震耳欲聋,明看到头顶下蠢动着的黑压压的一大片,感觉仿佛就快被辗成齑粉,心底不禁涌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戚,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他们,抑或自己。

  RAPHAEL翬到了在火海中奋力挣扎着前进的BELIAL即将游临的彼岸,贤的温文尔雅而且动听的话语传入明的耳廓:“虽然难免显得有一点儿的残忍……”它俯身朝水池呵出一口气,“但是,你必须被活活烧死,为了正义。”

  接下来的一幕,明说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后来作为他的继承者,这类事件自己碰到得多了,才迫不得已见怪不怪——赫然,水池竟长出四条毛茸茸的腿来,连蹦带跳地溜出中央广场。

  殊向靖问道:“你们那边的任务完成得顺利吗?”

  靖:“虽然MEFISTOFELES是一只很难对付的元神,但我们的突袭非常成功,庚还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已奄奄一息了,所以,它丝毫没有可以开启【越空接引】的机会。”

  殊:“关于其他小组的同志们的战况,有消息传来了吗?”

  靖:“还未,不过我想也应该差不多完结了。”

  听闻庚已遭毒手的噩耗,明的心脏仿佛被填塞了亿兆吨的坚硬而冰冷的碎石后扔进漆黑的深渊般迅速下沉。

  明对我说:“虽然认识庚的时间不长,甚至可以说是短暂,但我已由衷地将他视作了一位最值得信赖的挚友。”他的话语令我不禁联想到一件自己素未目睹仅仅听闻的物事——流星,在夜空中只一掠而过,却拥有着被公认为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光辉,然而,请毋忘记:陨落,才是它的宿命。

  除了悲恸自己的不安份的贪婪连累了挚友庚之外,明当时的思维深处还潜存着另一种更可怕的感受,他并没有向我透露,但不难察觉,就是——对那个第一次也可能最后一次深爱着的女人的安危的硕大的担忧。

  靖对殊说:“由你一个人来执行明的死刑的危险性的庞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因为素来没有听说过关于BELIAL开启不二法门的情况,所以一直误以为那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能力而已。”

  殊:“实际上,在和MICHAEL作战的时候,它的不二法门连一趟也没有开启动过。”

  “什么?”靖大感惊愕。不仅仅是他,贤和所有飞舞在中央广场下空的正义伙伴们在听到殊的这句话语后也都顿时色变。虽然在此之前素未牵涉过进任何的暴力事件之中,但他们都知道MICHAEL是一只极具攻击力的元神,然而,对方尚未开启不二法门居然已能将它逼得这般田地,如此的敌人又岂止“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于是,正义之师严阵以待,每一个英勇的战士都聚精会神地盯紧了那只被困于炽烈火海中张牙舞爪的骇世魔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提防着邪恶力量的赫然反扑。

  BELIAL浑身上下每一寸的肌肤的都已呈现出龟裂的焦黑,某些地方还裸露出大块大块的狰狞的白骨,硕量的靛蓝之血甫从一个个凄厉地暴张着的伤口中窜出就被熊熊赤焰烘托成缕缕诡异得令人不禁毛骨耸然的姹紫烟云。此时此刻,即将干涸的明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具仿佛一尾活泼的游鱼般鲜嫩而潮湿的女性胴体。

  他一直以来被迫承认自己的生命仅仅是一次毫无价值的存在,直至音猛烈而高亢地歌舞着情欲的欢愉在自己的怀中。

  她,曾经是多么的遥不可及,作为伟大的程序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某一种表现形式。

  自己,曾经是多么的无可奈何,作为伟大的程序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又一种表现形式。

  但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命运的眷顾却奇迹般地降落在自己的眼前,一次前所未有的征服感终于领略。看到音那张以往和EDEN上的所有居民(包括自己)一样充塞着麻木的平静的神色的脸蛋儿上呈现出炽烈的红润和激昂的扭曲的那一刹那,明顿悟了自己的生命的真谛:以颠覆为目的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这一次奇迹的出现令他感受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命运的奴隶,而命运也不再是程序的囚徒。

  既然自己能获得命运所赋予的奇迹,既然程序不能禁锢命运赋予自己奇迹,那么,要赋予所有的人类一个在自己的假象中最幸运的奇迹也就绝非一件毫无可能性的事情。

  以上及以下所述的明的某些思绪完全是出于我的个人揣摩,但这并非毫无根据的,因为,既然我能和他成为同一只元神的肉身,也就是说——我们的骨子里必然潜存着许许多多的相似。

  从殊和靖的对话中不难听出——庚已经死亡或者正奄奄一息地承受着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次折磨,然而,音现在所面临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凶险的处境呢?她也像自己一样挣扎着沉浮在汹涌澎湃的火海之中吗?或者,他们撕碎她那轻柔的霓裳,剐破她那白皙的冰肌,凿穿她那清脆的玉骨,将一大抔一大抔的硫磺、砒霜和砂石灌进髓腔;也或者炮烙、虿盆、凌迟、车裂、腰斩、剥皮、镬烹、抽肠、剖腹、射杀、环首、饮鸩、活埋、钉颅、锯割、饥毙、梳洗、落崖、石砸、坐桩、电椅、毒气室、断头台、饿兽笼、鼠钻肚、羊舔脚板、二狗倒吊、牛皮裹晒……

  又或者他们采用的是那种盛行于你们地球中世纪的别致的刑具——铁姑娘:形似销魂女人的锅炉,内里布满了天使的厉齿般的觺觺钢钉,正面两扇带铰链的门在受罚者塞进去之后就会徐徐关闭,正对孱弱的眼睛处挺着两根特大的獠牙,底部还有一道冷冷的槽渠排出全部的血水。

  当明想到这里的时候,BELIAL浑身上下不禁剧烈地战颤起来,一根根发丝宛若挺拔的旗杆般屹立在炽焰的笼罩之中。

  它昂起破烂的头颅,张开半血肉模糊半即将灰烬的双臂,悲愤得凄厉的声声巨吼们随着大股大股的黏稠的涎液从闪烁着慑人的寒光的锋锐而参差的牙齿间不断涌出。

  那些原本震耳欲聋的卫道士们的雄壮歌声被顿时淹没。

  BELIAL的眼眶里绽放的怨毒的猩红映得熊熊火海也黯然失色。

  阵阵寒意从RAPHAEL背脊的每一个毛孔汹涌地钻入,贤暗忖:恶魔的不二法门即将开启了。

  面对这般情景,就连一直以来都表现得英勇无比的MICHAEL也被骇得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ANAEL伸出强健的左手温柔地扶住它的坚强的右肩,靖:“不用担心,同志。”

  “谢谢。”其实,殊能感受到ANAEL的颤抖的手心里所渗出的黏糊糊的冷汗,只是并没有打算说出来而已。

  MEFISTOFELES的【越空接引】虽然也非一盏省油的灯,但正义的伙伴毕竟早就作足了充分的准备工作。而现在就快要面临的BELIAL的不二法门究竟何等地恐怖,却是他们事前无法打探到分毫的,所以倍感可怕。

  悬于半空中的卫道士们慌忙地手牵着手连成一个与中央广场的地面平行的庞巨的圆,以团结和对正义的坚定来抑制心中“扑扑”冒起的大量的恐惧。

  仿佛一具髑髅地的十字架般咆哮在赤焰和紫烟的笼罩之中的血肉模糊的散发着浓浓焦味的BELIAL,令身处中央广场的几乎所有的观众们都感受到一种程度空前的心胆俱裂。

  有不少觉悟较高者陆续加入到维护正义的行列中来,但仍然无法使圣洁的歌声浮出骇世魔啸的掩盖。

  殊对我说:“当时的情形委实太可怕了,即使是传说中号称史上最强的元神LUCIFER的不二法门也未必能像BELIAL这只大魔头一样在尚未开启之际就已释放出如此铺天盖地的恐怖。”

  至于晕厥与尿湿裤裆者的数目,明和殊都并没有向我提及。

  当叙述进展到这里的时候,我打算回过头来向你简要地介绍一下昔才中央广场里RAPHAEL曾经二度开启过的不二法门:【灵炁植入】 ——以呵气的方式赋予某些物事一定量的生命力。

  接受RAPHAEL所吐出来的气息的对象不同,所表现出来效果自然也就不太一样:

  【灵炁植入:苍】——令受损的活物痊愈;

  【灵炁植入:朱】——将无恙的活物强化;

  【灵炁植入:白】——使已死的活物复活片刻;

  【灵炁植入:玄】——让非活物获得短暂的生命。

  好了,应该补充的经已完成。

  那么,就让我们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吧。

  当BELIAL的惊天动地的怒吼或者哀嚎结束之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并没有开启那最可怕的不二法门,只是静静地躺在了炽烈的火海之中。

  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因为刚才所看到的几乎每一个人脸上所呈现的极度惊惶的神色。

  他希望【MESSIAH计划】实现的是一次赋予他人快感从而带给自己欢愉的改变,却清晰地感觉到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你仅有的两个支持者很可能已经完蛋了,就算不是,大概也离死不远,况且,他们本身对你的计划亦非抱完全肯定的态度的。

  其余的人就更是只怀反感而已。

  你牺牲了 朋友,

  你逝去了 爱人,

  你所竭力赋予的,

  再也没有谁需要了,

  或者是,

  从来就没有谁需要过。

  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也许,真的就像——殊所说的那样:

  “【MESSIAH计划】,其实只不过是你为了减除自己一次犯错后所应受的惩罚而要将更大的罪恶扩散到每一个人类的身上而已。”

  想到这里,昏眩和疲惫的感觉仿佛最凶猛的海浪一样,不停地变换着颜色,逐渐扩大,翻腾着以铺天盖地的声势涌到明的眼前,它们分为两翼进攻,一翼自外向内吞噬他的身心,一翼由里往表淹没他的形神。

  如果没有任何一只活物愿意登上方舟的话,那么,挪亚所付出的辛辛苦苦的建造过程就不再称得上拯救,而仅仅是对它们的渡灾物资的一次竭尽全力的耗费(或者说——剥夺)。

  看到亵渎伟大程序的穷凶极恶的魔头终于倒在熊熊正义的制裁之中,殊宛若刚刚飞身作出一个壮丽的鱼跃横着躯壳使一记闪电般的低射偏离的足球司阍在充盈并回荡半空的欢呼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恶气。

  消灭掉这头顽固的异端,EDEN就会恢复以往的安定,我们将重新过着单纯的生活,只有勇敢没有忧郁,只有确信没有怀疑,只有平静没有欲望,只有义务没有抱怨,在伟大的程序那明亮的注视下一丝不苟地劳作。

  明感到自己非常孤独,比山里的狐狸、林中的猫头鹰更甚,禽兽至少还有自己巢窝和洞穴,有同伴的温暖的身躯在等待着它们回去。可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遍体鳞伤地蜷缩在灼热里瑟瑟发抖,等待着早已临近的死亡完成它那只剩下区区几步的脚程。

  RAPHAEL 扇动六翼翥到空中,贤对正义的伙伴们说:“大家的努力并没有白费,邪恶的蠢动终于都要宣告彻底破产了。”

  MICHAEL与ANAEL也展翅翾来,大家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赞美伟大程序的歌声响彻云霄。

  正当一切快要回归正常的轨道之际,一把洋溢着妖媚和狂野的扣人心弦的女性嗓音撞进了众人的耳廓:“不要以为你们已取得最终的胜利,真正的较量现在才掀开帷幕。”

  一只宛若冶艳少女般的元神,背扬斑斓蝴蝶翼,腰展葳蕤孔雀翎,掠过惊诧的视野,降落在炽烈火海的岸边。它头顶的两侧光秃秃的,正中直直竖起一行和脑后柔柔垂着大片鲜紫色的秀发,身段的曲线玲珑有致,光滑的肌肤里的每一个细腻的毛孔中都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诱惑并且叛逆的气息。

  铺天盖地的炽浪一如既往地朝岸边袭来,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娇媚得令人难免想入非非的少艾身躯。

  面对着千万亿兆京垓秭穰道灼烈火舌的来势汹汹,它并未打算识时务地避其锋芒,反而气定神闲地迈开婀娜的步姿向前迎去。

  就在即将被滔天赤潮所吞噬之际,

  只见它从容不迫地伸出秀丽而挺拔的右手食指在半空中轻描淡写出一个铁划银钩的“魆”字,汹涌浩瀚的熊熊火海竟然顿时熄灭得干净利落。

  当它走近BELIAL身旁,方才那把耸人听闻的妖嬈之声再度响起:“【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芭及其元神SATAN[29],前来报到。”

  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仿佛一颗突如其来的小石子,在明那渐趋死寂的心湖里,再度激起了一圈圈动荡的涟漪。

  芭:“不久前,BELIAL的额颡被MICHAEL所撕裂,你的思绪大股大股地从破损的容器里外溢,流淌向EDEN里的四面八方,已有不少的人类及其元神接收到关于【MESSIAH计划】的某些信息,支持者们正陆续赶来。”

  在你绝望的时候,在你放弃的时候,在你安安静静地等待灭亡的时候,竟又有一线明媚的曙光从细微的门缝里射进了死寂的暗室,明忖:究竟是奇迹在向我继续招手,还是命运的一次更残酷的播弄?

  芭:“坚持住,既然你已燃起了我们的希望,就请不要轻易地让它熄灭。”

  明的心中充盈着迷惘,但他还是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SATAN右手食指在半空中又勾勒出了一个柳骨颜筋的“魈”字,片刻之后,明感到自己身上痛楚的剧烈度已明显减弱。

  芭:“SATAN的【通天鬼众道】是一项能自由操控气体的流动的不二法门。

  我方才开启了【通天鬼众道:魆】使火海因缺乏可燃气体而熄灭和【通天鬼众道:魈】唤来适量的麻醉气体以减轻你所受的痛楚。”

  明:“谢谢。”

  芭:“没有和我客气的必要。

  再忍耐一会儿吧,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大批大批【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们就会汹涌而至,其中一定有能治愈你的元神。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你就安躺着欣赏一下我和SATAN怎么收拾那群程序的走狗好了。”

  明明眼看着胜券在握,半路却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贤不禁斥问:“你何故助纣为虐?”

  芭:“别以为甘当程序的奴才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那只不过表明了你们没有追求自由的勇气而已。”

  娟:“好一个狂妄的家伙,跟近乎全能的程序相比,你和明这种不自量力的败类不过渺小得有如沧海一粟,竟妄想变天,请问——区区邪恶又岂能与正义争辉?我看:你还是趁早乖乖地束手就擒好了,我们会对俘虏进行公正的审判的。”

  芭:“俘虏并且审判我,凭你们,配吗?

  敬请别以为——自己拥有牛马般的奴性和气力,就能在强狮跟前耀武扬威。”

  SARIEL的模样仿佛一个既浓浓洋溢着片片端庄韵味又隐隐散发出阵阵放纵情怀的成熟女子,一帘如月清雅的涅白毛发,两扇似夜深幽的乌黑羽翼,绸般光滑的肌肤上绣满了一只只充盈诡异的眼状纹身。娟被芭那傲慢的言语激得义愤填膺,第一个驾驭自己的元神向上俯冲朝SATAN狠狠地扑去。

  见SARIEL咬牙切齿来势汹汹,明不禁喊了一句:“小心!”

  SATAN却回眸浅笑,丝毫没有将敌人放在眼里,芭曰:“感谢你的关怀,请不必过虑。”

  说时迟那时快,威风凛凛的首位对手已杀气腾腾地出现在它的跟前,左手食和中的殷红而锋锐的指甲仿佛两柄沾满鲜血的觺觺厉剑戳向那枚狂妄的心脏。

  第二个降落的是RAPHAEL,它将温润的嘴唇凑向地面,开启了那让非活物获得短暂生命的【灵炁植入:玄】,顿时,一个庞巨的泥人缓缓地爬起,须发蓬氄,眼眶中布满了对敌人的狰狞仇视,脸颊处还若隐若现地蠢动着一条条黏糊糊的蚯蚓,局部局部地屹立在众人的狭隘的视野里。

  SATAN仍重新转过头来,只左手轻扬,SARIEL就已——被重重的一个耳光搧得直飞了出去,摔倒在丈五之外。

  贤见战友壮烈地失利,果断地命令顶天立地的土巨人迈开那足以让山河战颤的步伐向渺小的邪恶逼进。

  只连环两响震耳欲聋的巨大脚步声后,

  SATAN和BELIAL就已被笼罩在土巨人的即将踏上的左脚的广阔阴影之中。

  明想:奇迹毕竟还是没有再度发生,果然只不过命运的最后一次的更残酷的播弄而已。

  他产生这个念头是必然的,因为以当时的情形看来,即使SATAN立即竭尽全力地抖动翅膀也不可能独自逃脱被巨脚跺扁的范围,更不用说要将奄奄一息的BELIAL也抱出厄困了。

  当土巨人的脚板离SATAN的头顶只有半寸的时候,

  傲慢狂妄的芭终于惊恐万分地厉声悲鸣:“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SATAN双手抱住脑后瑟瑟颤抖着伏在地面下,

  芭撕心裂肺地苦苦哀求:“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我错了,给个悔过的机会吧……”

  “求求你们,别杀我,别杀我……”

  在卫道士们的眼中,她的这种宁愿放弃尊严的恳求只会显得更加卑劣更加无耻而已,对邪恶的制裁是决不可以手软的。

  SATAN的眼眶里已窜出大量黏土色的泪来,

  芭的声音愈发地惊惶和凄厉:“求求你们,只要不用死,叫我干什么都成……”

  土巨人的左脚没有继续往上压,凝在了半空。

  正义的伙伴们纷纷不解地望向RAPHAEL,却见它的脸上流露着的也满是疑惑的神情。

  赫然,

  土巨人一边独立一边转过身来,斜着脑袋,朝卫道士们举出右手,拇、食、无名和尾四指蜷缩,高高竖起了一只中指。

  SATAN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附于身体表面的尘土,昔才那副惊恐悲凄的神色也随之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功地愚弄了对手后的得意洋洋,芭对贤笑曰:“惊喜吗?

  你想知道它为什么会不听你的指挥没有将我踩扁吗?

  因为由始至终

  操控它行动的人一直都是我,而不是你。

  它根本就非由你赋予短暂生命的土巨人,

  而只不过是我所制造的大泥偶而已。

  当你开启【灵炁植入:玄】的时候,我的右手食指在身后的半空中悄悄书写一个“鬿”字,支走了你所吐出来的那口气息。

  然后,我开启【通天鬼道:魋】,别的气体们将大量的泥土从地里挤出,压成一个巨大的人形,并塑造着它的行为。”语毕,她又支配大泥偶开展了以下一系列的动作:

  (1) 单腿跳前一步;

  (2) 缓缓地将左脚放回地面下;

  (3) 重新转过身来;

  (4) 翘起浑圆的屁股,朝着卫道士们有节奏地摆动起来。

  伴随着它那优美的舞姿而来的是由芭即兴创作的欢快的歌声:“核突泥仔,扭箩柚仔;

  核突泥仔,扭箩柚仔……”

  明也不禁笑了,

  觉得自己的这位新伙伴委实是一个有趣得了不起的人物。

  就在正义之师被芭戏弄得再也按捺不住,乱哄哄地一拥而上要将她碎尸万段的时候,

  一只硕大的元神抖动着阴森的膜翼飞入了中央广场的下空,貌似鲸鱼,身上还布满了闪烁着慑人寒光的鳞片:“【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黄及其元神LEVIATHAN[30],前来报到。”

  紧接着,又有一把响亮的声音传进明的耳里:“【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戒及其元神BEELZEBUB[31],前来报到。”它宛若一个英伟而又不失狡诈狰狞的汉子,鲜绿的短发,黯红的复眼,一对湿漉漉的触角脑前摆,两叶黏糊糊的纱翼背后扬。

  随后是: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平及其元神MOLOCH[32],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博及其元神CHEMOS[33],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卓及其元神THAMMUZ[34],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蓝及其元神DAGON[35],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毅及其元神MAMMOM[36],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愫及其元神BELPHEGOR[37],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秦及其元神ASTAROTH[38],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颦及其元神NISROK[39],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净及其元神FILOTANO[40],前来报到。”

  “【MESSIAH计划】的支持者——淳及其元神IZUAL[41],前来报到。”

  看见邪恶的力量迅速增长,大群大群忠心耿耿地拥护伟大程序的人类及其元神们也纷纷加入到正义军团的行列,用不着多久,就演变成了一场EDEN全民参与的大规模战争,【MESSIAH计划】支持者的数目只占区区的1/3而已,

  史称——【乐土事变】。

   (本文完)

  [1] UFO——幽浮

  [2] EDEN——伊甸

  [3] SODOM——所多玛

  [4] BELIAL——贝利亚尔

  [5] GABRIEL——加百列

  [6] SOMA——苏摩

  [7] MEFISTOFELES——靡菲斯特

  [8] MESSIAH——弥赛亚

  [9] LUCIFER——路斯菲尔

  [10] MICHAEL——米迦勒

  [11]RAPHAEL——拉斐尔

  [12]REMIEL——雷米勒

  [13]ANAEL——亚纳尔

  [14] SARIEL——沙利叶

  [15]MALAHIDIEL——马拉锡第尔

  [16] AMBIEL——昂比勒

  [17] MANUEL——马奴尔

  [18] HAMALIEL——哈玛流

  [19] BARBIEL——巴比勒

  [20] ADNACHIEL——亚德南丘

  [21] BARCHIEL——拜丘

  [22] ZEREL——塞路尔

  [23] SAKIEL——萨基尔

  [24] BENEMEL——贝聂姆尔

  [25]SHAMSHEL——向需勒

  [26] MATOLIEL——马特里尔

  [27] SAHAQUIEL——萨哈魁尔

  [28] KAFZIEL——卡夫其尔

  [29] SATAN——撒旦

  [30] LEVIATHAN——利维坦

  [31] BEELZEBUB——别西卜

  [32] MOLOCH——摩洛

  [33] CHEMOS——徹姆斯

  [34] THAMMUZ——搭模斯

  [35] DAGON——达贡

  [36] MAMMOM——马蒙

  [37] BELPHEGOR——贝尔费戈尔

  [38] ASTAROTH——阿斯塔罗特

  [39] NISROK——尼斯洛克

  [40] FILOTANO——菲罗塔诺

  [41] IZUAL——衣卒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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