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萍水相逢
不幸的前方是病态的相识,
不幸的后方是火化的故事。
幸福或许就在头上,
看不见时,
相隔十万八千里。
五
三年的光阴倏忽而逝,不管是有所准备还是扼腕叹息。但原亮深深记得,他上车后没多久,旁边就有人请他讲一段风趣的故事。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宽阔的脸庞,很黑。他自称是做生意的。“这车上实在太烦闷了,我每坐一次就伤一次神。”
“所以,你就希望能有别人给你讲一段有趣的故事?”原亮问。
“当然,我要是不是生活所迫,我发誓说就不出门了。不过实在不大有趣的,也只好退而求此之!”
“那倒是的。不过有时候真要讲一段真实的,还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说的是你自己的?”
原亮回了下头,后面两个小夫妻只管亲热自己的,没有把别人的话当一回事。
窗户边有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进来,软绵绵的。四、五点过了,太阳正在准备下班。还是在山区,路似乎蜿蜒不尽。两边野草杂生,前面的山渐渐矮下去,远处依稀有几块田地。其中在一个小山坡里有一个青年男子隐约在向一位女子唉声叹气,像是在爱情方面遭了挫折或是在试图崛起。
“依我猜来,像你这样年纪的小伙子,一般都有美好的感情经历。只有我原来的是白开水。”原亮半天没出声,中年男子又主动说话了。
“你原来的就很单调吗?单调的就只剩下白开水?”原亮静了静神,他先前郁闷的心情忽然有些好转了。
“当然,别人的与我一般大年龄的我不敢说,但我和我的妻子从小就门当户对。说起来你恐怕要笑话,上小学时我们还是同桌。”
“那不挺好么?后来呢?”原亮问。他忘了自己承担的角色,先追问起人家来了。
“后来,小学毕业后就读初中了,初中时我们俩还是坐一张板凳。”
“再后来呢,然后一起上同一所高中?”
“没有,初中毕业后就双双把家还了。你究竟是说你自己的,还是来让我唱老调子?”男子终于想起先前的目的来,催促之后就把自己的故事紧紧关闭。
“我说也可以。不过有话说在前头,听得不起兴可别怪我磨嘴巴皮,或者说不懂男女之好事。”
“求求你,你现在比我们原来至少要浪漫几个档次,你还不知足?”
原亮凄然地笑了笑。他回头望了望后面,后面两个小夫妻用手亲热完之后,开始在互相亲脸了。
外面的阳光忽然很亮。在穿过了长达近五分钟的山路煎熬之后,前面出现了一坐小桥,小桥旁边显出了房屋人家。原亮困倦的眼睛豁然一亮:小桥,流水,这太熟悉了!也许,在其他地方这等景物随处可见,但在这条通往北京的逶迤路上,却几乎是唯一的。他从北京往返了几次,对此绝对熟悉。可不是,去年的火车上,他好象也是在一片枯景的时候经过了这里,好象也是对此一亮的。噢,去年秋季,那是一个什么时刻?怎么想起来已经都那么远了?
还没来得及容他多想,火车马上甩开了小桥、茅屋,又重新进入了枯黄的被点点白雪覆盖着的草丛山道里。向后远远望去,从车尾里冒出的一股股冲天的浓烟,像是一个黑暗的散布者,在对着原亮肆意嘲笑。他的眼睛里不由暗下来,在心里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只因为从前,那是一个把他带到无限光明而又不堪延续的追忆之地的叹息。
去年九月的时候,原亮由于写作的需要,参加了由某市文联组织的秦皇岛文学笔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车发的很晚,一路上几经停走,他下站后只觉饥肠辘辘,于是便马不停蹄地往学校里赶。除此之外,他还想马上见到他的一个哥们。从电话里知道,在他离开学校的几天日子里,他的朋友都十分挂念他,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独自到外。从车站到学校,步行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
远远地,还未到校门口,原亮看见校门口前竖立了各种宣传木牌,旁边插着鲜艳的旗子,在九月的秋风下高高飘展,上面用朱红大字写着“欢迎新同学”之类的句子。他摸了摸后脑袋想起来,今天是迎接新生的最后一天。去秦皇岛参加笔会才几天,他都快忘记日子了。
进了校门,径自来到东公寓楼前,原亮停下脚,正准备稍加歇息后上去,忽然后面一位叫谭雪莲的女生叫住了他。那女生个子较矮,脸庞黑而瘦小,嘴巴下瘪,留着小辫子。她是原亮本专业的老乡,也是系里的学习部长,现正奉命在这里接待新生。由于她平时爱哭,故被一些无聊的男生取号为“苦瓜”。
“回来了,现在才回来。”谭雪莲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粉牙,“秦皇岛一定好玩吧,都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东西了?”
“没有,我现在都饿着呢!”原亮转身冷淡地对谭雪莲说道。他对谭雪莲没什么好感,没别的,因为她经常以自己的成绩好,在班级总是第一,便经常看不起老乡。她这次如此大方地浪费表情,多是冲着“吃”而来,她的好吃性原亮在老乡会上就已经领教过了。
“不会吧?你说没有,其实是不愿给罢了。”“苦瓜”撅着嘴愤愤而道,随即把头扭到一旁,不再去正视他。她也知道原亮的态度只是表面上的友好,此次即使有好吃的东西,恐怕也不会因她是女生而“照顾”她,原亮对一般的女生都很“麻木”。
“我……”原亮想解释,想了想,算了,没心思跟她拌嘴。
回到宿舍,原亮把行李往床上一放,便去找他的好友廖若云。廖若云与他同系,学的是电子专业。两人在刚进学校时就认识了,此后经常交往,同时也是老乡。
他来到了610门前。靠窗户边有一人正半躺在床上看报纸。宽阔的额头,面容浮肿,头发寥寥可数,却根根抖擞,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大黑框眼镜。原亮进去的同时,他拿眼朝门口瞟了瞟。顿时,他像触电了一般,把手上的报纸扔掉,从床上跳了下来。
“回来了,你可终于回来了!”他拥抱了一下原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还以为出事了呢?两天之内一个电话都不回,让我为你担心。我还以为你突然出事了呢?”
“不会吧?我给你打过两次电话,结果你却都没有在。”原亮紧拉着他的手,对这位朋友的关心很是感激。“我走的几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些什么,这几天新的课程刚刚开始,我觉得非常无聊。”
简单寒暄两句,原亮便和廖若云去自己的宿舍。原亮去秦皇岛照了几张照片,他想让廖若云看看。
“我喜欢这张照片,因为面朝大海,不过你可能会喜欢别的。”原亮推荐着说道,并顺便指了指别的照片。
“这倒是真的。譬如说你这张带有小姐的照片我就满意,嘿嘿。”廖若云一边在原亮的行李包中翻着,一边嘴上滑不溜唧地。他平时喜欢这样。
“好吧,如果你真很喜欢,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原亮待若云欣赏完自己的照片后,把剩下的收了起来。
“咦,你这儿还有一串贝壳,挺精致的,你准备送谁?”廖若云在原亮收拾东西时忽然看到包里有串贝壳,惊诧起来。
“谁也不送,这贝壳是我从别人那儿买来的,留着自己用。”原亮把贝壳紧握在手里,神情开始正经起来。
“依我看,你是专门把它拿来送给女孩的,上面还系着一根红线。这不,外面又有许多新女生来了。”廖若云边说,边打开了阳台上的窗子。他似乎在开玩笑。
“不会,我的一生可以有感动,但不会有美好的奇迹维持。”原亮转过身,摇了摇头,忽然把目光停在了窗外的柳树上。
星期一的第一堂课是离散数学。铃声刚响,一个不带教案、手里只拿了一本薄书的人便便走了进来。四十岁上下,瘦高的身材,深灰色的夹克衣领直竖两鳃,一双眼睛沉陷下去,黑而幽暗中沁着一股熠熠的神光;颧骨尤其突出,让人感觉那是他性格上长出的外扣。他把书往课桌上一放,便向大家拱手说到:“我是范光明,很高兴能给大家上课;我希望大家把离散数学这门课学好,更希望能成为你们的朋友……”
每当原亮一想起范老师的话,就觉得他们之间有种缘分。譬如范老师说:我耽搁了大家两周的课,非常抱歉(范老师两周前因事出差了),本来想托别人来代课,谁知他们都不肯替我来出丑,于是我只好“引以为戒”,用外面带回的新鲜空气来补偿大家了。范老师说话语调顿拙,说话幽默,旁征博引简直就是顺手拈来,趣味横生。接下来他一边讲课,一边注解着说:学习离散,就相当于在学习人生,如画一个点,它既是一幅图的第一点,也相当于人生的起点。他边说边在黑板上画起来,并要求大家一定要把它画好,画准确,这样不仅仅体现在结果,更表现出对人生的态度上。原亮对范老师上课的内容兴趣本来不大,但经过范老师的妙语点拨,兴致盎然。不仅如此,同学们都有同感。被大家一致认为最枯燥的离散数学课,在范老师的讲授之下,结果成了大家最期盼、最热衷、最幸运的一堂课。
第二天下午没课,原亮美美地睡了个午觉后,决定到图书馆去走走。自从开学以后,他足有半个月时间没去图书馆借书了。
图书馆坐落在学校东南方向,共有六层,外面用一层白色瓷砖粘砌。前方是一个篮球场,四周设着铁杆,外围种有几株槐树,还零星生长着几许野草。图书馆正门通过一段石阶与下面的小路相连,门口摆放有一些鲜花与盆景,香味淡淡,拌着浇过水的湿土,在空气的上方缓缓流动,让人“书香未进,花香先闻”。学生借书室在三楼,原亮进了门口,正准备往上走,突然停住了。他想起了一件事:应该去校报编辑部看看,他前天交了份稿子,估计按语已经出来了。
校报编辑部在图书馆二楼,门虚掩着,原亮进去后跟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打了招呼。那人戴着一副褐色眼镜,耳腮边有几丝白发,前额光而平,微笑中显露出几条水痕般的皱纹,彬彬仪态中透出几丝文气。他此时正拿着一支笔,专心地扶在窗边的桌子上写着什么,旁边还放着一堆报纸和最近交上来的稿子。听到脚步声后,他转过身来。“原亮,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准备找你呢!”他边说边放下手中的笔,指着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原亮坐下。“你前天写得评论我已经看过了。”
“是吗?那您看……”原亮刚坐下,又站起身来,“您觉得怎样?”
“不错,有新意。运笔迂缓有力,居高临下时深中肯綮,行云处不失整体,流水间存现珠玑。”
“但我觉得挺一般,因为这是文学社逼我写的,所以……”
“我已经听说了,你明年就将毕业,最近学习又忙,所以……”陈老师停了一下,抱过旁边的一堆稿子,“但学校确实需要你这样的人,你看,其他的许多文章与你相比,明显地相形见绌。”
原亮没有说话,心里却在嘀咕:学校里许多人写稿子大都是一种唯利的目的而来,其目的就是为了发表后综合考评时可以多加几分,我怎么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原亮一贯看不起学校里一些素养微薄、功力疏浅,却又自以为是的人,拿他的话来说,他们不过是持以“小才”而又凌驾于他人的“痞文人君子”。
“你写这篇文章花了多长时间?我准备在下期校报上把它登出来。”陈老师见原亮沉默不语,又问。
“两个小时吧……这里面不足的地方肯定较多,还望多指点。”原亮脸忽然有点发红,一边说,一边以翻报纸来掩饰自己。
“严重了,你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写出如此文章,足见你的见解和意识已经进入了一个高境界,希望你在以后的投入中再大气一些……”
陈老师耳提面命了半个钟头后,终于感觉有些累了。原亮正准备退出来,陈老师又叮嘱原亮去文学社看看。新学期伊始,文学社又增加了一批新的成员。
原亮由于没什么重要的事,便去文学社走了走,但社里面的人比较少。经过大家相互介绍之后,原亮认识了老乡徐洋和自动化98级的王茹。
晚上回到宿舍,原亮洗了把脸,就准备上床休息。但宿舍里的灯关了之后,其他宿友还在不停地议论不休。
“我觉得老师中范老师讲课最有水平,幽默风趣,还不时给我们插些他的经历和故事,既生动又活泼。”这是老大的声音,一副东北腔调。
“我觉得也是,不像其他老师,死条条的。就拿韩树香老师来说吧,讲《微机理论》纯粹就是在照本宣科,有时下课肚子饿了她还在讲。我都怀疑,一个博士生的水平竟然那么次,一点都不了解学生心理。”老二在原亮的下床紧跟其后,声音嗡里嗡气的,他是陕西人,患有鼻炎。
“就别提韩老师了,听她的课简直就如同在窒息。你看她长的像个圆规,胸部平平的,我看我们以后就把她叫‘枪哥’好了,这个比喻最恰当。”老六用极其标准正规的普通话滑不溜唧地说道,同时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他睡觉时喜欢辗转反侧,在床上乱蹬。
“讲《网络通信》的段和平还可以,喜欢插科打诨,水平也比较高,但就是不负责任,一堂课通常只讲一半。一有空就跑出去搞外水,不务正业。”老五的衡水腔调让人听起来特别吃力。
“正业,正业算什么?段和平一年在外面挣的外水比学校的工资高几倍呢,是我,我也会这么干。”老大的话里铜臭味很浓。
“计算机中心刘主任特令人讨厌,动不动就骂人。没穿规定的鞋要骂,去迟了要骂,误操作还骂。我们都这么大的人,都有面子,做的不对不妥,指出纠正就是了。他却出口成脏,堂堂一个老师、一个领导,这点修养和素质都没有。”老二一生气激动,禁不住在床头喘咳起来。
“你慢点,老二,别伤害了身子。”油腔滑调的声音又响起来,“提到刘主任,他手下刚调来的张禄更不是人,简直就是一条狗。我上次打印一张自荐表,他说我用前没给他打招呼,硬要补收两块钱。妈的,我给他说时他耳朵扇蚊子去了,成天就知道在刘主任面前点头哈腰,没什么能力,却希望通过这些手段来让别人提拔他。”
“那人就这样。《数据结构》魏老师还有趣,每天早上都抱个面包在教室外面啃,比我们还爱睡懒觉。还有,去年调来的马芳身材很苗条,长得挺白,又有气质,是我们学校女老师中最漂亮的一个……”老五的声音越来越小,估计他已经很困了。
老四早就睡了。他平时比女孩还腼腆,十天难说三句话,就更别说晚上。原亮今天的心情本来很舒畅,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感觉头脑很痛。他起身来掀开枕头一看,忽然发现那儿有个小物。虽然黑暗之中,但隐隐约约中颜色却十分入眼。他伸手向前摸去,只觉手中触到的是一个具有三棱角的东西。刹那间他恍然大悟:喔,是它,原来是它!
那是一串系着伊人红线的贝壳!
六
秋天走后,冬天随即接班。雪,这白色的公主,时隔一年后,再次不期光临于大地。批着一身银纱,静悄悄的,在灰色素装的天母遥望下,裙钗微展,以一种美丽轻柔而又冰冷的姿态亲抚着人间。原亮再过一月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将是他毕业前最重要的一次考试,直接影响到大学里的最后考评。按学校安排与规定,大四下半学期基本没理论课,考试成绩也不计于综合考评,但上半学期却十分关键,因为它要占前七个学期成绩总和的20%。
所以,这天星期六天刚麻麻亮,他便早早地起了床,简单洗了个脸后,饭也不吃,便拿着昨晚准备好的课本往自习室跑。学校的自习室在图书馆五楼。本来,他也有固定教室,平时听课就在那里,但由于课后教室里通常喧哗,闹如猪市,所以他只好选择了这里。相比而言,自习室显得较为安静,因为这里有老师监督,而且有明文的安静规定,对于一些不喜欢约束自己的人,能在这样大气候中静心复习功课,也实在一种有效而又得力的自讽式方式。
正如他所预料的,自习室还未开门,旁边便挤满了人,远望去黑压压一片片。开门后。门口处更是成了高峰期的十字路口,大家蜂拥而入,争先恐后。身强体壮、动作迅速的男生尽情发挥出自身的优势,抢先选占靠窗的好位置;平时“静如处子”的女生则不甘示弱,凌波微步提速了许多。只一眨眼,自习室里的位置便虚位已满。事实上,这并不是每个位置上都坐上了人,而是都放上了书,有人有替朋友或相好占位置的习惯,也有人是临时替劳。大家都在不自觉中达成了共识:只要位置上放有东西,便表明此位有主了。
原亮有幸窥到了一个空位,人还位到,课本就甩了过去。他长长吁了口气,摸了摸发瘪的肚子,发现还没吃饭,于是朝门口走去。但他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了下来,他忽然注意到:他的笔记本不见了!
这显然不是件好事,笔记本上记录了课堂里的精华内容。由于觉得老师讲课水平普遍不高,他平时就对上课形成了一种逆反情绪,专心听课的时候不是很多,期末的考试复习一般都依靠于笔记的温习与巩固。一旦笔记本丢了,那就等于是釜底抽薪。更何况他现在丢的是最令人头疼、最难学的《数据结构》的笔记。
他顾不得吃饭,马上着急地寻找起来。根据经验可以推断,笔记本很可能丢在门口外的走廊里了,因为刚才在那里呆得较久,并且发生过拥挤。他在走廊里徘徊着,细心地查看每一个角落,那细致程度,足以发现地下的每一颗小针。可令人失望的是,他寻找了四、五遍后,连笔记本的影子都没找到。走廊里干净、空荡如洗。原亮又沿着去往宿舍的回路找了一遍,结果仍一无所获。
他开始心烦了,他敢肯定,笔记本一定丢在自习室门口,之所以找不着,大概是被人给捡了。他准备在自习的每一个位置上找问一次,也只有这样,才最有可能找回那考试前的“救命草”。
他正准备从门口的位置开始,突然,他发现中间有位中年妇女在向他招手。是冯素敏老师,高鼻梁,两眼斜着向上,她是校文学社的老师,原亮刚进校时就认识她了。今天她居然在这儿?更令原亮惊奇的是,冯老师旁边还有两人:王茹和一位不知名的漂亮的女孩。
尽管看样子她与王茹非常亲密,但原亮却感觉十分陌生。皮肤很白,蛾眉端坐额上,鼻子小巧,庄重娴静中有着一股水灵之气;穿着一件绯红色羽绒,看书姿势很是特别,头部微倾,左手拿书,右手拿笔在指间不停地转来转去,一双大眼睛水晶般闪亮,默默泰然之处显出一副别样的风情。
原亮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兴奋和激动起来。“你是不是丢东西了?”冯老师抢先问道。脸上一种极其古怪的笑。
“你怎么知道?”原亮反问。
“猜呗,我看你在门口四处收寻,便估计你丢什么了。”
“不错,我丢了个笔记本,非常重要。”原亮开始以为有什么好消息,但见冯老师一副玩笑的样子,顿时失望了许多。但他还是忍不住向旁边那个女孩投去了一眼,那女孩默然不语,两泓秋水在额下光波点点,正低着头在写什么东西。
“那你应该赶快找哇!”冯老师也着急起来,但话里带有调侃之意,“你最好在这里提高嗓门问几声,并且要悬赏,你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原亮再次偷看了那女孩一眼,不料那女孩也正好抬起头,两道目光相遇,原亮只感觉中间有股看不见的电火花在闪耀,心脏骤然加快了跳动,头昏之余,视线模糊,快有些眩晕了。他连忙转过了目光。相比之下,那女孩却显得极为平常大方,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样,继续低下头做她的作业。原亮感觉有一种无名的欣喜在背后游说。
“算了吧,你知道,我平时又不爱大喊大叫,况且大家都在认真学习,还不如我一个位置一个位置找好了。”原亮按了按胸口,想尽量把躁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我看你不用找了。”王茹放下手中的笔,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笑容灿然,但表情跟冯老师一样古怪。
原亮感觉出了什么异样,但终究不能明白这异样中的真相,想问又有些迟疑,“你们别开玩笑了,我今年还想得奖学金,我看我还是自己找才是。”原亮一边说,一边又把眼睛朝向了那女孩。那女孩歪过头,斜视了他一眼,似乎发现了他的目光,嘴里在暗笑,神情甚是可爱。
“那你要找就自己去找吧。”冯老师见原亮一意孤行,脸上略带着愠色。原亮感觉她是装出来的。
原亮转过身,走的还不到五步,“原亮,你回来。”冯老师又在后面叫他。
“干什么?”原亮不情愿地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
“你到底要不要笔记本?”冯老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开始一本正经。
“废话,当然要。”原亮有些怒气,觉得冯老师在戏弄他。
“那你就过来。”
原亮没有动,他不再相信冯老师会给他什么惊喜。
“你要拿笔记本就过来。”王茹也向他招了招手。
原亮还是没动,他认为王茹和冯老师故意在联合取笑他,她们的关系非常亲密。
“你的笔记本在这儿呢!”旁边的那女孩似乎沉不住气了,蓦地从一本厚书里面拖出一个精致的绿本,朝他扬了扬,冯老师想伸手去阻挡,但已经来不及了。原亮第一次听那女孩说话,只觉得声音十分温柔好听,简直如秋雨呢喃,珠圆玉润般地敲打着他心扉的每一个部位,激起一圈涓涓的暖流,流过他的内心,也传递到他的嘴里。
“我就感到今天你们又些反常,原来笔记本在这里。”原亮看到了失而复得的“救命草”,眼睛里顿时放出光芒,心里更是感到奇怪,“它怎么会在你们这儿呢?”
“还在说呢,你应该感谢她。”冯老师用手指了指那女孩,“是她在门口捡到的。”
原亮趁机把目光跟了过去,“谢谢你。” 声音激动得都变调了。
“不用了。”那女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脸微微发红。那随意而带着磁性般的声音,把原亮身体每一个感官部位都刺激得快酥软了。
“我们本还想逗逗你的,谁知她等不及了。”王茹推了推那女孩的胳臂。那女孩没有再抬头,而是本能友好地回击了她一下。
原亮完全明白了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他多么希望王茹能说出“她”的真实姓名啊!
“今天你怎么在这儿呢?”原亮问冯老师。
“学习,跟你们一块儿学习,我明年初要参加计算机等级考试。”冯老师又笑起来。
原亮略感意外,但很快又明白过来。冯老师是前任电系主任的女儿,中文系毕业后在学校任指导老师,她学习计算机,主要应该是为了适应时代要求和工作的需要。
“你现在可以过去了。”冯老师发现原亮有点神不守舍,下起了“逐客令”。
“这……那好吧。”原亮再次偷看了那女孩一眼,很想再听她说几句话,说几句跟她外表流露出的气质相符合的话,但她把头垂得更低了。王茹也重新抓起了笔,不再去理会他。原亮还想问问那女孩的名字,但他知道今天当面肯定不行,他只有以后从王茹和冯老师嘴里旁敲侧击了。毕竟,这种欲望不是特别的强烈,原亮的理性把刚才的热血与激情一下子压了下去。
中午从自习室出来,原亮发现地上的雪已经融化成水了。那是天母赐给人间的甘泉,也是雪离别时的泪水,她给大地留下了一片静静的绿,润育着下一个春天。
第二天,原亮在校门口遇到了冯老师。“冯老师,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冯老师停住了自行车。
“昨天……”,原亮酝酿了一下,脸不自觉地发红,“昨天捡我笔记本的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哦?”冯老师怪笑了一下,甩给原亮两个字便走了。
可惜的是,原亮根本没听清,而他以后再也不好意思去问冯老师了。
原亮生气地跺了跺脚,感到很沮丧,同时开始问起自己: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一定要弄清别人的名字?莫非自己对别人已经有了盲目的好感?
不,我是理性中人,一贯就不喜欢凭直觉去评价一个人。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更应该如此。
七
一年一度的毕业生双选会随即就要来临,系统内的各企事业单位都要来学校招聘一部分学生,这是以往毕业生就业的主要渠道和途径。但现在的招聘形势每况愈下,时值今年,已经很不乐观。由于学校从94年起就实行了并轨招生制度,再加上现系统各单位的效益大都不甚良好,下岗职工逐渐增加,学校获得的毕业生分配指标也因此越来越少。还在春节前,学校领导就透风了:全校95级的毕业生分配名额不会超过一百个,即毕业生中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领到系统内单位的上岗证,其余的都要到社会去自谋出路。
这消息来得很突然,绝大多数人都始料不及,也看似很偶然。但在社会逐已成型的大气候的驱使下,尚不能独立自由择业和创业的人只能以弱者的姿态被动地去迎接它,让自己慢慢去顺从和适应。其实,凡对目前社会有一定了解和对未来具有远见的人都能想到,这是一股劲风的到来,势不可挡,就成败与得失而言,也只可拭目以待,而不能片面极端地姑妄而论。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双手沾满了污血,只要能有机会从就业层面中裂出,大家都不会去轻易放过,这也算是下一次机遇的塑造和觉悟。可是,当脚下的这片黄土失去了上天的甘霖后,任人们怎么用犁去翻动它,它总是质地松散干劣,无拘难濡。历史的变序,也正是从生活原相的皱变开始。
学校的毕业生似乎都在准备,不管是有希望的,还是无所望的;不管是希望如火炬一样透明的,还是烟云一样黯淡的。大家相对独立,纷纷东跑西借,上找下翻。男生大都换上了西装革履,倜傥竞抖;黑胡化叠,领带紧巧,像一枚叶子,挂在形象的枝头,贴胸靠肚,与人的步履形成共振。有的还配上一副眼镜,默然相视中,只觉流光鼓涌,再无术的人,也平添了几份学士风度。女生虽然不敢浓装艳抹,大多也是别出心裁,花招迭出。素装淡描众人皆备,头型亮相,长短各束;金夹点佩,亮彩宜人,欲把春色两共分,媲之无数还千秋;高跟鞋登场,足音鸟脆,秀唇启时,燕掠莺过。至于服装搭配,女性的爱美胜过男人的好色,都是自己欣赏的最佳方案。有人先试,预演可真:凌波微动,衣裙飘飘;欲走还停,停时又走,矫涩半点把美展,气质十份入面来。那如花似锦的场面,绝不压于结婚前的隆重礼仪;那激动兴奋和不安的神情,犹如一次新郎新娘的提前扮作。所有毕业生的宿舍,沉浸着婚礼前的祥瑞之中,学校俨如一座成人之美的教堂。
完成表面上的自我后,大家又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精心设计的个人简历表,上面附有辅导员、系主任的意见和签名,盖有学校的公章。基本上都封面新颖美观,内容巧饰乖体,运用之妙,跃然纸上,也相当于个人智慧的浓缩和意念的凝集。虽然有些夸大自己,言词虚昂,但在老师和领导默许下,利益共享;均衡之余,并无师生相争。有的还一边揣拟着招聘人的问题,一边顺腹回答,重视投入的程度,非高考而莫能过之。虽然这一切,他们在以前就演练得滚瓜烂熟了。
这不过是双选会来前的头天晚上。大四教室里人烟稀少,门可罗雀,大家都在宿舍里操忙。明天一早就要拼智斗勇,比才招“亲”了。
然而原亮却显得异常平静,因为他对这次双选会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他的综合成绩排名是班上的第十名,只能算是二流层次。虽然他有才能,但参加双选会的顺序是按综合排名来拟定的,而不是按绝对能力大小来安排。他们专业一共只有六个名额,每个班的前三名可以参加第一批双选;第二批放宽,进去八个;剩下的皆为第三批。第一批的人优先权和主动权最大,可选的单位最多,后面两批的人只能吃他们剩下的“残羹冷汁”。从老师和前届同学们的口风里了解到,考虑到语言和环境适应方面的问题,各单位都更愿意招聘自己本省的生源。他有种预感,等他进去的时候,负责招聘的人可能已经在收拾摊子了。况且他也不想去系统企事业单位工作,他身上有股冲劲,很想凭自己的能力到社会里去闯一闯。他这个想法产生已久,回家时就已跟家人商量好了。
宿舍里的兄弟忙乱了一阵子后,也开始平息下来。大家今晚都睡得很早,以期能养足精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前途否泰与否,就在于明天一搏了。
睡觉前就准备好,今夜的梦该会与平常不同,虽然它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停留。
第二天一早,原亮便被大家吵醒了。八点钟双选会才开始,六点钟大家就有倾巢而出的架势。原亮起身伸了个懒腰,看见廖若云也起了,自觉一人床上孤单,便只好爬了起来,去卫生间洗脸。
随后两人一起下楼。廖若云今天穿了套笔挺的西装,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但是原亮今天的打扮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本来,宿舍有人还让他带上英语四级证、写作会员证、国家征文比赛获奖证等,以增加应聘的筹码和成功性,但他觉得毫无必要。拿他的话来说,因为知情,所以今天不过是怀着走走看,以不枉大学白读四载的窥乐行为。
吃过早饭才七点,离双选会开始足足还有一个小时,两人便在校园里无聊地游走。廖若云看见女生从面前经过,忍不住又要习惯性地指指点点。今天毕业班的女生为了找“婆家”,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步宽承风,柳腰沐露,晨曦熹微下,浮光溢艳。廖若云由于综合成绩排名太靠后,虽然他们专业有十八个名额,今天也不过是走走过场,“陪太子读书”罢了,释然之下,心情也显得格外放松。
只有那在希望和失望中辗转的人最焦灼不安,这是掇拾美好结果的必要心理付出。
八点钟,双选会场的门准时打开。会场设在图书馆五楼,即原来的自习室。场面昨天下午就已经布置好了。教室从头到脚被打扫了一遍, 窗户擦得明亮几净。桌子凳子按靠墙的四周分块摆放,每一块地方代表一个单位,桌上竖了个小牌,上面写着各单位的省份及名称,中间的场地供学生一应聘时来回窜动。门口内外还贴着一些鲜红的条幅,照例是些“欢迎各单位领导来我校招聘”、“95届毕业生双选会”等词句。
随着第一批的人的进去。第二、三批的人按规定在外面等待,每批学生与单位招聘人的“谈判”时间为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签约前双方交谈的时间一般只有十来分钟,满意则聘,不中则却。并且招聘的人都十分清楚每批学生的综合成绩的情况,他们的选择,多是按照自己需要,通过各种问题来考查学生的敏捷程度、应变技巧、知识范围、意识品位等综合能力与素质。这种依靠突生的里表感觉的选择,有一定的片面性,又具有实际的针对性,能在较短的时间内把学生平时的修炼程度激发出来。这种速度,有时比男女恋爱时确定对方是否满意还要快,但其成功率并不比婚姻低。由此也可部分看出,爱情比事业的容量大,其内容、类别和形式更为复杂,虽然爱情与事业是人类的两个并列枝,但爱情的枝叶比事业的枝叶茂密,即使颜色没有事业深。
果然十分钟过后,有人出来了。他们一出来,旁边的同学便纷纷围了上去,向他打听里面的情况和应聘的经过。在这种情况下,凭一个人的表情往往就能判断出他成功与否。
与廖若云同班的尤成文也出来了。尤成文是个留着小分头的大胖子,他的人格和平时的行为多遭人所鄙,尤为廖若云所不齿,但他的学习成绩却十分好。这应是人类复杂中的不幸,也是他自身的悲哀性。
原亮和一群同学禁不住围了上去,廖若云站着没动。
“怎么样,签了吧?”原亮见尤成文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直接问道。尤成文也是四川人,老乡之间早认识了。
“签了,他们翻翻我的材料,随便问了我几个问题便签了。”尤成文把夹子抱在怀里,嘴角漾着笑。
“他们都问了些什么问题?”旁边有人忍不住问。
“没问什么,只有三个,什么‘你为什么来我们单位应聘’、‘你对我们单位有何了解’、‘你要求待遇怎样’,都是老生常谈的很简单的话题。”尤成文说话噼里啪啦,连打一个标点的时间和步骤都省略了。
“就这么一点?”原亮感到有些奇怪,也很失望,“怎么你们这么早就出来了?”
“我家年前就跟刘毅通气了,每年来学校招聘的都是他,上周我还给他打了个电话,当然快。”尤成文见附近有同学在招呼他,连忙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原亮马上退了回来。尤成文虽然说得简单如清水,但原亮已从他的语气里隐隐约约感觉出里面的文章和动作较多。他多半是很早就未雨绸缪,利用省内和家乡的优势,托父母亲戚拉杆扯线,很早就向他确定的单位领导“暗送秋波”了,要不,怎么会这么快?在外面混了几年的他,对现在的社会风尚早就拜访过了。
不知道其他人签约的内幕是不是这样?
廖若云还是一个人坚持呆着没动,他看不惯尤成文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忍不住向地下吐了口口水。
另一个机系的团头老乡王盛也过来了,他跟廖若云一样,是三流选手。
这是,门口走出一个女生,王盛正准备与廖若云搭话,看见她出来,便立即迎了上去。那是他的女朋友,叫陈红英。原亮二人也跟了上去。
“怎么样?有戏了吗?”王盛问。
“没有,他们说不要女生。”陈红英表情麻木,垂着头,眼睛望着远处,里面黯然无神,与身上的新呢子衣服相映衬,显得十分凄凉。
“怎么会呢,你成绩那么好?”原亮问道。由于王盛平时的“坦白”与介绍,他对陈红英有所了解。陈红英不但综合成绩在专业排名第二,而且英语还过了六级,是学校此届仅有的五个幸运儿之一。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一流选手和一个三流人物共舞,说明她的可视度也不咋样——多半如此。
“可是他们连我的简历表看都不看,一看见女生就摆手。”陈红英眼珠子动了一下,声音很低。
“你没有纠缠他们吗?”廖若云也把话插进来。
“不行,我们专业招聘的十家单位我都一一去了,也跟他们说起我的情况,可他们根本不听,一个劲地摇头。”陈红英边说边晃了下脑袋。
“妈的,也太不公平了。”王盛失去了往日的油嘴,右手的拇指狠狠切在中指上,万分无措。
“是的,有这种情况,由于某些工作性质的需要,他们不要女性,不管你成绩多好,能力多高。”旁边有知情人听了之后,替他们解释道。
“可是……我哪儿又不如他们男生?”陈红英咬了下嘴唇,跟着鼻子抽动,声音哽咽,欲哭不哭的样子。
“算了,别伤心了,进不了事业单位,咱们可以另外想办法。”王盛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忙拉着陈红英往外走。
第二批终于可以进去了。
原亮进去之后,见四川单位的地方人围得较多,准备先到其他地方走走看。这时谭雪莲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塑料夹,共有两层:一层放着个人简历表,一层放着一堆荣誉证书,上下摆放整齐,显得十分显眼精致。
“你签了吗?”原亮问,谭雪莲的综合排名是他们专业的第一。
“没有呢!”谭雪莲瘪了瘪嘴,神情十分沮丧,今天刚换的一件棉花裙子似乎没派上用场。
“为什么?因为你是女生?”
“嗯。还有,今年四川没有来我们专业招人,其他省我也看过了,估计我们专业的名额已经有主,他们提前就已经内定好了。因为每个招聘人手里都有一个人名单,签约时他们都要翻翻,对照下简历表上的名字,然后再签。”
“妈的,都是水沟里的一群死老鼠。”原亮心里暗骂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还想到四川招聘的地方去看看,反正进来后可以随意出去。”谭雪莲说完,扭身走了。
原亮到天津、河北、辽宁的单位招聘的地方看了看,果如“苦瓜”所言,被招聘的人名已经打印成表,凡签了约的人都要在他名字后面划勾。他们虽然动作很快,也尽量想装得那么自然而不神秘,可到底还是被敏感的人给发现了。原亮又顺便问了几位同学,了解到也有少数名额是留给成绩较好的,但第一批过后,差不多已经被用完了。
看来,这是一场预定的阴谋,“尤成文”的暗箱操作现象在今天的双选会上极其普遍,人事关系是促进上岗的第一生产力。
兜了几圈,忽然间屋内人数骤然增多。原来学校领导见招聘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便把在外面等的心急如焚的第三批人也放了进来。但读者不要小看了这些三流选手,就在这些人中,有的却早就成竹在胸,因为他们的名字已经通过人面和送礼写在了招聘人的手上。
廖若云进来直接奔“四川”的牌子去了,王盛也在那儿看别人签,原亮跟着挤了过去。基本上是老乡,比较熟悉,与招聘人一块儿用方言交谈,还有一种亲切感。
谭雪莲还在那儿,她正在跟聘主说好话。
“你就接收我吧,刘老师,我的简历表和荣誉证书都在这儿,您看,绝对不错。”她把夹子里的东西全部有条理地放在那人面前。那人四十岁上下,面色红润,花额高,一副很富态的样子。他正是尤成文口中所说的“刘毅”。
“我知道你成绩好,是专业第一。”刘毅似有心思地拿起谭雪莲的简历表看了看,放下,然后又打开她的证书,扶了扶鼻梁上的深度眼镜,目光大方地一一看过,样子显得极度认真,嘴上同时笑着说:“但是,我们四川没有下发你们计算机的名额呀!”
“谁说没有哇,我刚听我们系主任说了,你们后来新增加了一个。”谭雪莲给刘毅殷勤地倒了杯开水,递到他的面前,双手虔诚地垂在桌前,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等待。
“没有的事,不可能有。”刘毅猛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吃惊,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但随即嘴角又裂开一条缝,蔼然笑道:“你一定是在你们系主任那儿听错了!”
“没有,他说得清清楚楚。”谭雪莲把她的东西放到一旁,仍然不肯收回,众目睽睽之下,仍显出一副可怜之态,连一向讨厌他的原亮都禁不住要同情她了。
“你不要打扰我们了。”刘毅看了他坐位旁的一个年轻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一直没有说话,开始时嘴上还偷偷地笑,看样子是他的助手。“说实话,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们想要都还来不及,但……上面没有给我们下达指标。”刘毅向后仰去,身子靠在椅子上,双手摊开,一副爱莫能助、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又直起身来,向其他同学招了招手:“把你们的材料递上来吧。”
旁边立即有人争先恐后地把简历表递了上去。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心揣度着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哪还能像平时一样,把心事把目光集中在别人身上看热闹?谭雪莲不得不把她的东西收回来,但仍然没有离开。
这时廖如云走过来,凑在原亮的耳朵上悄声说:“你知道吗,有人说我们四川新添了一个计算机的名额,好象是外省人内定的,真奇怪。”
原亮点了点头,不过到了现在,奇怪已得不到他的认可。
半个小时过后,屋内的人终于稀少下来,会席将尽,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的,基本上都快走光了。原亮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已经十一点了。他不想再逗留下去,反正是如自己所料,一无所获。廖若云今天上午跑了几圈,也是瞎子点灯——白费。于是他们便拉着廖若云出了门口。
谭雪莲守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失望地慢慢走开了。因为她看见自己宿舍的来自山东的孙凤梅突然过来,刘毅正笑着向她急忙招手。她顿时恍然大悟,这新添的名额是给孙凤梅准备的。她也猛然记起,大一时孙凤梅就曾告诉过她,她有位叔叔在重庆某部门某单位当局长。明白了,全明白了,虽然孙凤梅从去年到现在,一直对工作的事守口如瓶,只字未提。她之所以现在才来签约,综合成绩排名靠后是一方面,在众人眼下不好意思可能也是一方面,尤其是对与自己同宿舍的谭雪莲。而她现在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姗姗来迟,实在是迫不得已了。
然而,谭雪莲在走出图书馆的一刹那,眼泪还是禁不住夺眶而出。可惜的是旁边已经无人,连看她流泪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天空的黑云突然多起来,春风乱扫之处,恼情尽是毕业生。图书馆散发着翰墨书香,离去之时,几人又曾颔首微笑?虽然,校园里的树叶已经抽出新芽,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浸透出丝丝绿意,但小路上依旧阴沉而泥泞,连一张白色的纸屑都找不到。整个学校,陷入一片烟盖雨罩的迷茫之中。
八
剩下的日子就是开始做毕业设计了。不管毕业生们愿不愿接受,为工作的心理沉重已是不争之实。不过原亮比较幸运的是,学校给他分配了一位和善的的指导老师:杜雅玲。杜雅玲虽然此前并没有带过原亮的课,但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敬业和热情。原亮本来计划做三维动画的,考虑到题目的实用性和难度,在杜老师的建议下,改做了数据库管理。毕业设计从一开始就做得比较顺利。
仲春过后,三月随即来临。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也马上开始。原亮作为校宣传部的干事,受系领导之托,参加了电系的赛事新闻写作小组。然而他历来对这种赛事的写作不感兴趣。
不过后来想起来,阴错阳差许多竟然是因为不情愿的因素而引起的。令原亮根本没想到并且惊喜的是,那天在自习室遇见的女孩也参加了新闻写作小组。从王茹嘴里获悉,那女孩叫吴新,自动化98的,跟她住一个宿舍。吴新虽然不是系里的宣传委员,但由于无参赛项目与活动,在王茹的再三建议下,所以也顺便来到了宣传小组里——凑凑热闹。
运动会第一天进行得很慢,早上从八点钟开始,加上每年固定的节目表演,断断续续,直至十点,运动会的赛事和写作才渐次展开。由于整个赛事的宣传稿件的要求比较严肃,基本上都是一些简短激昂的宣传口号,亦或战斗性诗词,内容空泛,风格陈旧,毫无艺术上的表现和创新;二来按规定这本是大一、大二学生的事,因此原亮开始还认真写了几份稿子,通过老师审查广播后,后来就渐渐不动笔了。他自己隐约觉得,自己能长期在宣传组里呆下去,还多亏了吴新。
吴新虽然在写作小组里,但由于写作不是她特长,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也无所作为。但她与原亮有所不同的是,她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在干着帮旁人递稿件或誊稿子的事。她在做别人没有强求所做的事。
人多事杂,两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没法说话和注意——即便原亮在看别人,天知道吴新在看没看他啊。等到有了比赛空隙,吴新闲了一会时,原亮忍不住,酝酿许久,便把脸转向了她:“你……应该是华北的人吧?”他的运气很好,正好和吴新挨着坐在最靠边的地方,——这种机会几乎是上天赐予的。
“我?哦,不是。”吴新对原亮突来的发问没有吃惊,至少表面上如此,“我是东北的。”
“东北的?怎么会呢?”原亮摸着脑后,有些不信。他班上也有吉林和黑龙江的女生,但其说话口音和神态举止都与吴新差之甚远。当然,这只是他表面上的直觉,在没有正式深入接触前的唯一心理反映和触击。
“我就是东北的。”吴新蠕动了下嘴唇,纠正道,低头略一想,又把眼光投向跑道上。这时女子1500米正在进行,旁边有人在大声呼喊着鼓掌。
原亮见状,也把目光投到了赛场。
比赛完后,三位获奖女生站在领奖台上接受校领导的颁奖。她们胸前挂着奖牌,手持塑料鲜花,向看台上自己系的同学们狂热地挥舞着,汗涔涔的脸上笑得比鲜花还灿烂。
“我觉得。”原亮把眼睛收回来,认真地看着吴新,“她们是今天风光,明日朱黄。不过……”
“不过什么?”吴新也开始把脸朝向了他,耳朵玲珑于颐,像在仔细听。
“不过,有限的追求也是一种风景,一种美丽,即使如流星瞬逝,昙花一现。当然,爱情除外。”
“为什么?”吴新把头微微一偏,眸子里十分亮澈。
“因为那是两种事物。”原亮望了望吴新的短头发,不敢多看,把眼睛偏向一边,“尤其是对于感情……”
“你们在说什么呢?”正说着,旁边的一位学生会记者突然起身,踮着脚,用笔敲着吴新的桌子,插进话来,“吴新,我们系的付磊刚才得了跳远冠军,你快去采访他一下吧。”她语气显得十分焦急。
“不,我不去。”吴新几乎想都未想,说,“你叫别人去吧。”
“别人都忙着呢,就你闲。”记者再次敲了下吴新的桌子,“况且,你的普通话在我们中不错。”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吴新咬着嘴唇,比刚才坐得更稳了。
“你……”那人看了原亮一眼,转过话题,“对了原亮,刚才我系杨玉得了双料冠军,你写篇个人表扬稿吧。你的文笔最棒,要快点!”
“不,我不行。”原亮直摆头,他手中的笔已经凉了半天了。
“为什么?”没想到又遭了“冷遇”,那人脸上的微笑顿时不见了。
“很简单,我不爱去奉承女生,你原本知道的。尤其是对我自己并不熟悉欣赏的人。”原亮把笔摇在手中,声音很响。
“你们……”那学生记者大概是脚下坚持不住了,叹了声气,“哎!你俩可真是一对,一个不去采访男生,一个不赞扬女生。”她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
原亮表情上毫无半点异样,他重新面对着吴新。
“你为什么不去采访男生呢?”沉默片刻,他接着刚才那人的话问。
“不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他们许多腹内较空,没有才华。或者说是欣赏的角度不同吧。”
“噢。”原亮见吴新说话时十分轻松,感到内心在开花,因为他也一直这样认为,“那你相信缘份吗?”
“怎么说呢?信一点吧。”吴新无意中笑了一下,原亮的脑里马上添了一个倩影。
“其实。”原亮想到了刚才未说完的话,“我倒比较崇尚长久永恒的感情,讨厌那些红红岁岁、年年暮暮朝朝的人。”
吴新没有发话,她眨着眼睛,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
“像我们学校有些所谓的恋情。”原亮看了吴新一眼,觉得她今天衣服颜色搭配得比较悦目得体,更显出了她的恬静美丽,继续往下道,“像爬有蚂蚁的桑葚,远看甚是诱人,近睹色衰,一口吃下去,甜蜜之余,觉得恶心。并且一朝之念,心有余悸,以后会久久难以摆脱自己设计的枷链。”
“扑哧”,吴新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微微发红。
“笑什么?难道不是吗?”原亮认为吴新没有理解自己长久建立起来的“桑葚爱情理论”,急忙解释:“蚂蚁就是校园的部分情侣,蚂蚁爬过的痕迹就是他们在校园里走过的爱情历线,蚂蚁留下的腐朽味就是他们现在信誓旦旦在以后枯飘现实中的风干变质味。”
吴新又忍不住在笑。不过这次她用手捂了下嘴,并扭头煞有介事地环顾了下四周,然后支起下巴,眼睛朝着前方,“没错,你说得很对,我也比较讲究现实。”
原亮心中震荡了一下,有种储存很久的化学药品在玻璃容器中撞击后溶解的感觉。
“还有。我感觉学校有部分人十分单纯幼稚,却自认为成熟有见识,殊不知,没有经受过多少人生体验的人,他的脑子了多半是充满了幻想和天真。徐志摩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经受过心灵大变的人,他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我觉得有这个道理。”
“本来就是。”吴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
原亮连忙捂住胸口,感觉内心在捣花起浪。三年来,他是第一次听到有女生这样自然地迎合他的声音。当然,在记忆中他也是第一次跟女生谈这么“厚重”的话题,这不知是他的冲动盲目,还是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默契。
“我讨厌我们班有的人。”吴新这次把脸转向原亮,主动说话了,“尤其是男生,大多多愁善感,为一点小事就委靡不振,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
“这个……”原亮突然感觉说不下去了,他也善感,但并不多愁,至少说不为自己的生态而多郁。“或许是吧。”他勉强画了个口头句号。
不知不觉,两人便聊了半个钟头。这个阶段时候的比赛愈加激烈,旁边的“同事”也都忙着写稿、看比赛,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们,使他们谈得更加和谐顺利。而他们也都进入了质的交流和讨论中,尤其是原亮,在一个去年就有面缘之好感的女生面前,更把旁人和赛事丢到了九宵云外。
中午回到宿舍,原亮心里还在激动。他一边吃着饭,一边想着今天上午跟吴新的交谈。“嗯,这个女孩在原则、性情和认识上跟自己倒有许多相似之处,真是难得。”他自言自语地说,脸上浮起了笑容。
第二天上午,原亮仍在写作小组那儿呆着。既然系里需要他,他也不用再到其他地方去了。同时,他还期望着,与吴新继续谈点更加深入的话——以期验证他心底的一些突如其来的好感是否有误。
但可惜的是,由于该天的整个赛事较多,大家都比较忙。吴新再无暇跟他认真说话,直到运动会结束。心不在焉,起身张望的次数越来越多的他,只好在运动会闭幕后,冲吴新笑了笑,转身独自离去。
“五一”连着周末,共有三天假期。“五一”这天晚上,原亮跟廖若云上了食堂三楼。廖若云英语比较好,热衷于旅游,前些日子,原亮把他推荐给了冯素敏老师。冯老师是校旅游团的重要成员和向导,经纶满腹,博古通今,关于城市附近旅游景点的人文、历史、地理,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廖若云便利用周末的时间,跟她去实地学习领会一些东西,他今天为了感谢原亮的“月下”之功,特意请原亮吃一顿饭。
他们选了一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原亮坐着,廖若云去点菜,并顺便提回了三瓶啤酒。
菜上来后,两人正准备吃,原亮突然发现廖若云忘记拿筷子了,便起身到卖菜的窗口上去取。他拿了两双筷子刚要走,突然发现旁边有位女生正端着个饭盅在插卡,样子很熟悉,饭盅里盛了一些鸡蛋汤。
是王茹,原亮马上招呼了她:“你好,王茹,吴新怎么没来?”在他的印象里,王茹和吴新通常是一路的。
王茹把饭卡放回口袋,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原亮,没有回答。
“你怎么就买了这么一点汤,没买饭和菜。”原亮把眼睛放进王茹的饭盅里,“这点鸡蛋汤多少钱?”
“一块五,挺贵的。”王茹边说边拿盖盖上。
“这么点够吗?恐怕一会就饿了。”原亮感到很惊讶,没想到学校的鸡蛋汤这么贵。他以前根本就没喝过。
“够了,还两个人吃呢!我们今晚肚子都不怎么饿。”王茹有点想走,但没有移脚。
“哦?”原亮更显得吃惊,“那人是谁,吴新?你们的饭量就这么小?”
王茹没有回答,仍是笑着望着他。
“走吧,到我们那儿去吃,今天有人请我,我借花献佛。”原亮扯了扯王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座位说。
王茹犹豫了一下,跟着原亮朝廖若云这边走来。
“就在这儿,请坐。”原亮指着廖若云的桌对面对王茹说,并把她介绍给了廖若云。
王茹看了廖若云一眼,友好地笑了笑,然后坐下。廖若云接过原亮手中的筷子递给她一双。
“吃吧,大家都不是外人,就随便一点。”原亮坐下后给廖若云倒满酒,也给王茹倒了一杯,王茹勉强接住。
“前天你怎么和吴新那么能说?”王茹喝了小口酒,面带痛苦地问。
“我……”原亮还没动筷,听到这里嘴上支吾着。廖若云一个劲地暗笑。
“你是不是认为吴新挺好?”王茹又问了一句。
“这个……”
“其实她是非常理智的,班上有许多男生追她,她都……”
“我不过觉得她原则性强。”原亮猜道了王茹后面的话,忙将其打断道,“其他倒没什么,像她这样能红极一时的女生,年年、届届都有,但后来的结果……”原亮摇了摇头,“我对我们学校的女生持怀疑和悲哀主义。”
王茹笑了一下,有些不自然。
“吴新是谁?”廖若云忍不住问了一句。
“自动化班,一个女生。”王茹要说话,原亮抢先说道。只喝了一点酒,他的脸就突然有点发红了。
“吴新和我同宿舍的。”王茹待原亮的话说完,然后说道,“她特别有理性,至今都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男生……”
原亮忽然抱着酒瓶一阵猛喝,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停下来,转动着眼珠子,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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