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专访安妮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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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专访安妮宝贝

  (赘:

  2003,2006,2011,已三度专访安妮宝贝,自己也有些恍惚。

  三次都是电子邮件往还,未得互动或深入。憾。

  遗憾也是路途。

  八年,太多的东西变了。安妮,兀自,坦率,简捷。

  立此存照。)

  第三次专访:2011年8月,关于《春宴》

  安妮宝贝:摸索、挑战并验证灵与肉的局限

  文/木叶

  她叫周庆长,按安妮宝贝的习惯,行文中十之八九是庆长,更多时候就是,她。

  他叫许清池,年龄适宜,空气和温度适宜,所以气质、欲望和资本齐备。在温哥华有妻子冯恩健,在北京有情人于姜。此外还洒落着点点滴滴的露水情缘。

  清池是庆长“不可能拒绝,也不可能得到的男子”——看了短篇《表演》会更理解长篇《春宴》——庆长最终的归宿是耐人寻味的“宋”,但庆长和清池还是开始了。“一场春日宴席”。另一端,是信得、贞谅和琴药,有爱恋,有逍遥,也有沦陷。

  尘世喧嚣,“一个男子的美和光能”,值得一个女子信赖吗?反之呢?

  《春宴》的故事,已有人瞄准了“小三”。学者郜元宝的解读聚焦于“情欲”(这部残酷的解构情欲之书,在抵达终点之前也曾任凭情欲之火肆虐;她的目标乃是“见证”这个时代的情欲泛滥与灵魂挣扎)。

  宁波女子励婕已迈向中年,“黑暗的秘密”在围拢过来。为人母之后的首部长篇,气象到底不一样了,趋于开阔也好,穿行于黑暗颓废也罢,那些原始的本能,那些隐现的社会倒影,那些莫名的狼奔豕突……

  《春宴》的推广,具备了太多商业要素。有的人想这么“被”推广,只惜求之不得。也许,安妮宝贝是想让写作与出版尽量“单纯”些的,但她的声名不允许。她选择的路径不允许。

  (诚意或执迷。才情或虚空。就像一片片叶子,相似却又各有微妙,当风吹过,我们将它们的碰撞叫做声音。)

  她的作品拉长或缩减了很多人的青春。读者在成长,期待在加大,而她未必能够或愿意负荷。在当下社会这个庞然大物的腔子里,作者的偏执或蜕变,读者的弃离或追随,终究包含着各取所需、各自担当。

  “这个书名代表妄想和欲望的集中,以及注定的终结”

  木叶:“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注意到小说里有这首苏轼的词。可以谈谈为什么取名为“春宴”吗?

  安妮宝贝:这个书名代表妄想和欲望的集中,以及注定的终结。这跟赏一次花事是同种属性。真实的花开得再美,再盛大,最终要沦落。花下的宴席,人与人之间的相聚,嬉戏,彼此欢好愉悦,再怎样恋恋不舍,也是会变幻和结束。这种苦痛,这种注定的失望,该如何面对。坦然接受这结果,及时行乐,秉烛夜游,或者说在此以上再度超离……这里面有种种选择和态度。我不去分辨论断它们好或不好,只管叙述和表达。提出共同的疑问。

  木叶:好像是谁(马尔克斯?)说过,对他来讲,一部小说的出发点总是一个形象,从来不是一个概念或情节。我想知道,对你而言呢?譬如《春宴》。

  安妮宝贝:《春宴》的出发点,就是一座面目全非的破落的古都。这个古都在书中是虚构式的,名字由我生造(小说中叫“歧照”)。它代表了一个看起来很热闹但实质上贫乏而无可依傍的时代,在此大环境之下,生发出一些人的个体命运。

  木叶:坦率讲,我读前20页不是很兴奋,但是看了沈信得的那封信(给小说家“我”的电子邮件),我确认有趣的故事登场了。你在写作时,对于“前奏”的长短和轻重是怎么考量的?

  安妮宝贝:我没有考量,只是想把想说的话说完。比较任性。这本书的写法都比较任性。

  木叶:你对长篇小说的结构越来越体现出一种驾驭力,这是阅读过程中的一个欣喜。《春宴》历时不算短,比较难的地方在哪里?

  安妮宝贝:比较难是信得的部分,因为贞谅,信得,琴药是作为一种概念性的书写存在。他们分别代表人的精神世界里几种不同的分支。

  “感情不是救赎”

  木叶:《春宴》的内容虽然辗转多国多地,主人公经历激越无数、琐屑无数,最终小说是在讲一个人的“归宿”问题,或者说是在验证自己肉身和灵魂的“局限”。可以这么理解吗?

  安妮宝贝:这个理解很好。是摸索,挑战和验证自己肉身和灵魂的局限。

  木叶:“相信爱,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她自己。”不过,《春宴》显示的是,爱情在尽头往往会戳破真相,就像清池所说“但我爱你,这才是我最大的失败”。莫非,这也是你所暗含的一种真相——更深的、更现实的真相?

  安妮宝贝:书中所有人物都在寻找他们各自的真相,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工具,最终走向的却似乎是共同的终点,那就是只能把自己碎裂掉。碎裂之后的真相很难得出结论。它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存在。

  木叶:几个月前接受采访,你提及“成年人的颓废”,看了书,我觉得小说中的人在对抗这种颓废、这种时间感,尽管结局并不乐观。我转念一想,也许你在试图重塑人们“爱与被爱”的力量?

  安妮宝贝:对,我试图探讨一下我们如何去爱和被爱的问题。这里宋有仁(心理医生,庆长最后嫁给了他)的出现,以及“我”(小说中的作家)的存在,都是为了帮助书中这些颠倒的人物,去最终梳理这些疑问,试图得到结论。

  木叶:小说中这几个人物和父母之间都有着莫名的隔阂,与无言。这样的人物设置(比较先入为主),会不会有些冒险?

  安妮宝贝:这些设置是有必要的。庆长的这种关系我叙述得比较周全,这是为了对照出她成人后的感情匮乏,她为何在这段关系里沦落,这种内心陷落就是一种源头。

  木叶:“(信得的养母)贞谅说,信得,不知为何,我觉得人越老去,越觉得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不像是真的。只有我们的感情是真的。” 最后,贞谅的结局是一种悲,信得的感情似乎也归于虚幻。你信任感情能够成为一种救赎吗?

  安妮宝贝:它不是救赎。这个问题,书中这些人物彼此之间,来回之间,都不停地讨论过了。他们肯定也不觉得这是救赎。

  木叶:换个角度:读了小说,回返残酷的现实生活,“一个男子的美和光能”还值得信赖或信仰吗?

  安妮宝贝:不值得信赖和信仰。这个书里也有很多论述。

  木叶:你注定孤独,因为你总是试图保持清醒——这是朋友Fiona对庆长说的。问题是,庆长即便认清了自己,和过去有了了断、给了自己一个新的情感旅程,怕也难逃新的轮回吧?

  安妮宝贝:这个不一定。她经历过碎裂的过程,如果遇见宋这样合适的对方,愿意清洗和弥补她的历史,她也许可以走到另一处境地。宋的存在,代表一种合理性,一种理性所带来的希望。

  “我没有闪避大时代”

  木叶:学者郜元宝认为:“《春宴》‘主人翁’不是别的,乃是你我心中跃动不息的情欲的种子”。对这一评点,你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你怎么看待现实中人的情欲问题?我注意到小说里有一句话; “究其本质,情爱是一条通往各自生命深渊边际的路径。最终目的是趋近真相。”你把“真相”和“情爱”相勾连,很有意味。

  安妮宝贝:我认为《春宴》所讲述的并不是简单的男女情感或情欲。它其实是讲述人在妄想和无明中沉沦颠倒。这是一条需要有勇气去穿越的道路,因为你在行路的时候要看透自己的组成。这样你才不会被捆绑束缚。

  木叶:你的小说,尤其是《莲花》和《春宴》会虚构一个近乎封闭而又自给自足的时空,与此时此地相对峙,这个很有意味。这种书写易于展开,且别具一种张力。不过,我看到比较中性的评价是认为你的作品“一般都潜藏着自我解释的系统”,挑剔者则会认为作者有着对大时代的某种闪避。想解释一下吗?

  安妮宝贝:我没有闪避大时代。这本书看起来没有具体时代,但它渗透了时代的所有信息,当然我认为我对时代的看法也许比较消极。

  木叶:“虽然置身貌似喧杂沸腾的时代,我是职业作者,却在一段时间里完全失去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写,写些什么,以及为什么而写。这三个问题足以让一个钻牛角尖的写作者颓唐营生,无所作为。这证明很初级的一个道理:人其实最终只能被自我打败。”小说里的小说家“我”的这句话颇有意味,不知你自己是否有过“不知道该怎么写”的境况?

  安妮宝贝:我对眼前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兴趣,这也许是唯一困惑。但幸好,我觉得人虽然无法脱离时代,但他最终面对的是自我本身。生命最本质的道路,应该是往内在走,增加自己生命的密度,而不是被外界沦陷。

  木叶:“但清池个性复杂,对女人选择自有路线。他与冯恩健这样敦实而出身良好的女子结盟,他享受于姜花瓶式的摆设和娱乐。同时他需要庆长作为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鸢尾存在,以此自觉生命没有被商业社会彻底吞没,还留有一丝天清地远的灵性。”小说中这样主观性的评析和介入很多,你对“全知全能”的视角会不会有所担心?

  安妮宝贝:这是一个问题,在下一本书里也许会避免。这是《春宴》的一个任性的特点,我没有担心,但我知道它是一个问题,需要读者保持耐心和有所理解。

  木叶:小说里还隐约涉及同性之间的爱、怜,抑或身体吸引,你自己是怎么看待同性间的这种身心呼应与融合的?

  安妮宝贝:任何形式和类型的爱,都不需要给予评断。我在访谈里也说过,爱本身没有任何禁忌,即便它有人的禁忌,爱也始终是一种单纯的纯粹的存在,究其本性,它应该是这样,而不被附加上过多的现实因素或人为观点。情欲更是单纯。

  “《大方》是试图推荐和传播另外一种阅读方式和思想方式”

  木叶:《春宴》序言里有句话:“有时深夜出门迎着月光跑步”,《大方》重推的村上春树也很喜欢跑步。生活中,你比较喜欢什么运动呢?

  安妮宝贝:我喜欢长途的长时间的走路。走路很快。

  木叶:做杂志的主编,对你的写作有什么推动或影响吗?

  安妮宝贝:这是和写作独立并存的另一个内容。做杂志对我来说,是与读者建立的另一个分享彼此审美和思想的方式,是另一条通道。我们做《大方》是试图推荐和传播另外一种阅读方式和思想方式。

  木叶:你曾说《大方》“推崇一种平实的、真诚的、清湛的、开放的思考方式”。如今第二期出版,你觉得在多大程度上抵达了你们的初衷和自我期待?

  安妮宝贝:我认为一直都是抵达初衷和自我期待的,只是可以在之后更加完善,更加丰富,更加均衡。

  木叶:方便谈谈自己最近看了什么有趣的小说吗?抑或,这个阶段的你的阅读习惯。宗教书籍似乎较大浸润了你。

  安妮宝贝:现在看小说非常少,的确还是喜欢阅读一些宗教书籍或一些旁门杂类的书籍,笔记,杂谈之类的。

  木叶:从《蔷薇岛屿》、《莲花》到《春宴》,都有很明显的旅行生活的倒影,尤其是后两者。什么地方是你特别想去而至今未能抵达的?

  安妮宝贝:想去埃及,以色列。

  (《上海电视》2011年8月)

  第二次专访:2006年3月,关于《莲花》

  安妮宝贝:试着收拢莲花凋零的声音

  文/木叶

  一个女子在拉萨、在高原之上静候死亡,一个男子默默找寻,另一个女子已然于终点水遁而去;故事的书写者仍是一个女子,有着与小说中人近似而又迥异的风雨远行,那是两年前。

  神奇的雅鲁藏布江,与世隔绝的墨脱,安妮宝贝的《莲花》。

  在爱情中遗世。爱情,又不像是爱情。

  与其说安妮宝贝在倾听莲花的绽开,不如说她在试着收拢莲花凋零的声音。不计成败。

  行走

  木叶:在《莲花》里你写道,“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徒步、远行是否在弥补自己与现实生活的某种疏离?

  安妮:旅行类似一种精神仪式,它能让人感受到生命新的层次和内涵。而且我喜欢走路,从小就能走长路。所有运动里面最喜欢徒步。徒步能让人拥有云游僧或修行者的心境。一种坚定单纯心无旁骛的执着。

  木叶:同样有着行走、不断出发的风格,但你的作品和《在路上》很是不同,你的行走更像是一个名词,色彩新奇但几近静态,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安妮:《莲花》和《在路上》没有可比性。后者是很典型的西方精神运动的产物,有一种猛烈的生命力。《莲花》是东方自省内收的气质,它呈现的是一个人内心的行动过程。

  木叶:这已是你的第三部长篇了,具体说说“莲花”这个名字吧……

  安妮:我在小说序言里说过,它代表一种诞生,清除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一个超脱幻相的新世界的诞生。

  木叶:感觉你越来越关注佛教,而你的文字也有了一种隐约的“禅意”,不知这仅是源于我的猜测与联想,还是你的确有意为之?

  安妮:我目前不是教徒,但是我有宗教倾向,即可以与它靠近,对它有沟通。我关注佛教,同样也关注基督教。它们对我来说,更倾向是一种精神哲学。

  木叶:你就像一只迁徙的鸟,从城市到城市,从远山到远水,最迷恋的地方,和最期待前往的地方各是哪里?

  安妮:目前比较想去的是印度一带。没有最迷恋的地方。对任何一个地方最后持的都是无情的态度。

  木叶:“安妮宝贝”四个字成了一个品牌,是畅销的保证,这反过来也使得你行文更加自我,如此下来利弊相生,你应该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吧?

  安妮:我没有想过利弊相生的问题。我只想过,这四个字如果是一个品牌,那么它应该是代表着一种类型的小说,就是这些小说,始终在体现和保持的是一个人内心的自决,内省,敬畏和警醒。我的读者所注重的,应也是在人物当中吸取的沟通和精神支撑,从中对照出自己的思虑和渴求,并且能找到对应他们各个生活阶段的情感脉络。

  如果是那些只注重情节发展,只愿意看讲故事的小说,只愿意快速阅读完一本消费型趣味型书籍的读者,他不会选择来看我写的小说。我也不需要他们。

  莲花

  木叶:有人认为你的小说太散文化了,喜欢者不少,但也有人进而质疑你的结构能力,但我觉得《莲花》有新气象,自感如何呢?

  安妮:《莲花》的结构是清晰而坚实的,叙述中运用了插叙、倒叙、人称转变、拼贴……等技巧。只有结尾部分,因为一个新的角色出现,有些读者反映略有生硬。但这个结尾我斟酌再三,考虑过很多其他的方式,最后觉得必须还是采取让一个新的角色出场,这样才能通过第三者的旁观和叙述,把整个故事作一个梳理,让它达到完满。这样它才是团圆的。

  木叶:越向后看越认为女主人公苏内河有着复旦诗人马骅的影子,譬如支教、死于水、媒体误读等,你在这个主人公身上赋予了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吧?

  安妮:是。她的身上有诗人的气质,有酗酒的倾向,有自私的偏执的个性,又有趋向美的伤感和浓烈,她是一个对现实暴戾不驯服却对生命的神性探索心怀谦卑的行者。在内河这个人物上,我倾注了理想主义的色彩。

  木叶:不被爱己者也不被陌生人理解,这似乎是她的宿命?

  安妮:我觉得所有走在前面的人,或者与这个世间的距离稍微高了一寸的人,都是注定要孤独的。

  木叶:你曾提到“纯简——纯洁简单”,自己究竟在追求一种什么样的文体?

  安妮:《莲花》用词讲究,但依旧纯简。我写作爱用短句,觉得只有短句才能够真正表达一个写作者内心清楚的想法,读者也会有明确的感应。但短句讲究功力,因为它要求你准确。而且文体本身有一个节奏感的话,需要讲究长短句的结合。我从写作一开始,对这些技巧就有一种天生的关注。而且我从来不认为小说就是用来讲故事的。我的小说也一直弱化情节。我认为的小说是一种纯粹的需要更多智慧的文学形式。它也许会涉及到各类学科的知识,作者需要自己先学习起来,收集资料。它有结构,叙述和技巧的挑战。要把握住全文的语言节奏和意境氛围。需要反复思量,尝试,调整。

  长篇小说写作到最后,是一个宏大工程,包括太多元素,精神的,知识的,情感的,哲学的,情绪的……它有需要背负的重量。不仅仅是情节。

  木叶:不久前学者郜元宝与你有个对话,批评家们对你的了解有多少,而你对文坛又有着怎样的期待呢?

  安妮:他们基本上对我没有了解。郜元宝教授是因为有机缘巧合,使我们彼此之间先有了真诚的沟通和理解,然后才在报纸的组织下有了一篇对话。我很尊敬他,因为之前朋友也有推荐过,他给哈金写的评论极好,是关注作者文本本身的评论家。

  基本上小说若畅销,别人关注的就会是你的商业标识,而不会有耐心来认真阅读一本小说,来了解它真正在表达一些什么,来试图挖掘它珍贵的内涵。目前中国读书界对畅销的小说抱有极大的偏见和不公正性,有些态度甚至毫无道理,比如故意漠视,或许因为它讲究一个所谓的文坛圈子的运行规则,而我是不关心这些规则的作者。有时感觉整体的氛围不好,比如人们并不关心一个写作者的精神跋涉旅程,但会热衷于给他贴上各类标签。我想我的小说目前是被贴上层层标签,受误解深重,极为畅销但也是极为寂寞的作品。

  我对文坛没有任何期待。唯一的想法就是,写好作品。这是对自己的要求。

  木叶:有人说你这部小说中塑造的男子形象不够丰满,又似乎你在人物塑造上都略有些碎,不知是好还是坏?

  安妮:我的小说向来是女性为重,男子的角色在里面是被作来陪衬的。他们到目前为止,始终是配角。在人物塑造上,有时候我故意含糊,暗昧,不明。因为我对讲故事本身不感兴趣。人物是我手下的棋子,他们负载其他的功能。我并不需要他性格特别丰富鲜明。这一点我受欧洲小说影响比较深。

  木叶:小说开篇便为“梦中花园”,后来也几次出现梦,前些日子你又说“我作品中的故事大多与时代脱节,或联系并不紧密。有隔绝和幻象的特征”,你是怎么看待和处理梦与幻的?

  安妮:所谓的梦幻,其实代表的是我们内心的精神世界。文学作品若只用来叙述和表现现实的琐碎生活,它并不具备太大价值。一本小说写来写去,就是农村改革,政治变动,家庭纠纷……读者阅读它,除了听了故事,于他会有什么剧烈影响?

  小说应该与一切时代的产物保持适当距离。它代表的是我们的内心,应该和神性靠近,要和生命的本源有紧密联系,它是在探索和反省的。所以它应该保持对人世冷眼观察的独立。

  木叶:这部小说又是以死亡结束,你应该看过《西藏生死书》的,我想知道你对死亡的看法……

  安妮:死亡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而且它从来不会离开我们左右,会一直与我们紧密跟随,以此才能够让我们更为警惕和自省地生活。

  自在

  木叶:现在还喜欢棉布衣服和球鞋、爱好抽烟吗?

  安妮:是。依然和以前一样。

  木叶:一天通常是怎样度过的,摄影是最大的业余爱好吗?

  安妮:有很多爱好,看大量的碟,读大量的书,但不爱看报纸杂志,不爱看电视节目。喜欢听昆曲,养花,和猫咪一起晒太阳。喜欢旅行、摄影、音乐。对考古、历史、绘画等也很有兴趣。

  木叶:你在博客中引用科克托的话说:我等着两件事情来访问我:一部可以让我完全沐浴在纯净的童年的电影,一本在我很年轻或很孤单的时候,我希望可以放在口袋里的书。如果让你举出这样的一本书和一部电影会是什么呢?

  安妮: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没有碰到过那样的书。但是我想我现在已经写出了那样的书。至于电影,如果有机缘,我也会想亲自拍它。

  木叶:你曾说“真切的感情,从来都不会是坚韧的”,生活中你的情感也是这般决绝吗?

  安妮:差不多。有时候我过于理性。

  木叶:你似乎在写作的最初便不以激情见长,一直不乏的是阴郁、苍凉,你是个很悲观的人吗?

  安妮:激情与阴郁、苍凉并不对立。我一直是一个激情而敏感的人,但又很理性。我觉得悲观乐观诸如此类的理解都是很肤泛的定论。如果一个人不曾感受过剧烈而单纯的美和情感,并因为对之太过热爱而产生苦痛,羞耻和静默,那么这样的人是细胞的傀儡,和海底的一棵藻类的构成没有区别。那些没有或伪装没有苦痛的人,他们是一棵藻类。所以,对我来说,没有悲观或乐观这种分类。只有选择麻木和习惯自省的分类。

  (《上海电视》2006年3月)

  第一次专访:2003年12月,关于《二三事》

  安妮宝贝:像海水般明暗起伏

  文/木叶

  离开。抵达。她藉小说和细节来摆渡内心,时不时冷冷地刺你一下,如真似幻,阴郁但不绝望。隐去原名励婕,告别网络福地,有待大气的安妮宝贝带来第二部长篇《二三事》,辗转中写就的辗转的故事:女子良生邂逅沉着的男子沿见,后又遇上歌手莲安。关系就此复杂,莲安生下女婴恩和,但无人知晓其父是谁。紧接着是自杀、结婚、移居美国,是回国、拒绝以及平平淡淡……一切有如安妮的声音,低调,游移于绸缎与棉麻之间,最终归于静默。

  探问爱与相信的故事

  木叶:为什么叫《二三事》?

  安妮:就是指生命中简单的过去的一些事。一个关于遗忘或者记得的故事。爱与恩慈。

  从欲望纠缠直到无爱的淡薄和甘心承担。书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作出选择,但这选择里没有对错的道理,也无幸福的标准。

  《二三事》的情节比《彼岸花》要迂回曲折很多,因为里面有五六个主要人物在互相交叉。小说外形纯简,主题复杂,出现了非常多的新元素,并且像海水般明暗起伏。里面也许有隐约创痛,却是探问爱与相信的故事。

  木叶:有人只喜欢《告别薇安》等中短篇,不看好你的长篇,请对《告别薇安》、《八月未央》、《彼岸花》和《蔷薇岛屿》等自我评价一下?

  安妮:长篇一样也有很多人喜欢。中短篇,或长篇,都是读者各自的喜好而已。就像已经出版的这五本书,读者喜欢的也不会是同一本。每个人口味不同。

  《告别薇安》是最早期的作品,里面有一种野性的激情。《八月未央》有一种单纯细腻的对温暖细节的需索,《彼岸花》是第一本长篇,刚刚出版就被很多影视公司关注;它具备一种画面美感和情绪暗示。《蔷薇岛屿》开始有自己拍摄的照片参与,尝试了更为简洁控制的文体以及一些结构上的改动。《二三事》,则完全不同,它的故事是为主题服务的,是纯简而残酷的一种结合体。

  一步一步走来,不管是技法还是深度上,肯定是在迈台阶,会有所过渡有所变化。

  在写作态度上,则可能是越来越认真了。因为现在有一个大规模的固定读者群,他们的年龄从15岁直到45岁不等。知道有那么多人在阅读你的作品,就必须对自己的写作负责。

  底色

  木叶:安妮宝贝一名中的“宝贝”,真的是因为“安妮”注册的人太多才加的吗?

  安妮:这个网名纯粹是无心插柳的结果,根本没有想到要用它来写书。如果一开始就奔着写作去,应该会给自己起个正式的笔名。那时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读自己随便写的东西,并且这个宝贝也和其他宝贝没有什么牵扯。其他宝贝们都是在我起了这个名字好几年之后才突然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都和我没有关系。现在还常有人来问,为什么你的名字和你写的东西,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很简单,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不相关的两回事。

  木叶:还记得第一次对文字着迷的情景吗?到底是谁的作品使你走上文学之路?

  安妮:小时候就喜欢唐诗宋词,现在还痴迷《聊斋志异》、《红楼梦》、《庄子》、《道德经》和《易经》等古书。读现代派小说,现在欧洲、日本、北美的小说看得多一些,以及香港台湾一小部分风格独特的作家。内地的,八十年代的几位先锋派男作家的作品,影响过高中时代的我……现在到处都是书,但好书不容易找。

  木叶:杜拉斯的《情人》是你所偏爱的,不少人认为你模仿过她﹖主要是谁影响了你的风格?

  安妮:那是他们的看法。我不觉得她是一个可以被模仿的作者。现在却是有一些小孩子在模仿我,但别人一看就知道,那些句子的区别在哪里。他们能够学到的,至多是一些词汇。我的风格不受什么人影响,它们由各种复杂因素合成。

  木叶:你人还年轻,文字却苍凉,有人推测你的爱情曾有波折,而且你也的确说过自己恋爱很早,真的吗?具体怎么回事看来你得澄清一下了。

  安妮:这需要澄清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和爱情经历。我不喜欢对别人诉说隐私。

  木叶:童年生活是否独特而难忘?作品阴郁的底色来自哪里?又为什么总达不到真正绝望的境地?

  安妮: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而难忘的童年。任何作品的阴郁底色,肯定都来自于创作者内心的一部分阴郁人格,但它不是全部,仅是一个组成部分。没有人可以通过文本去完全理解一个作家,因为这只是他的一个分裂面。至于绝望,你认为真正绝望的境地应该是什么?存在那个境地吗?我们总是在生活的路途中矛盾重重,颠沛流离,翻来覆去,但只要你活着,就必须要留给自己时间,并且要有所寻求。寻求的不管是幻觉也好,是信念也好,总归你是在探询的过程中。

  木叶:那成名带给了你什么?

  安妮:没觉得自己是一个所谓的名人。始终在过着的是一种朴素、有节制、并且平常心的生活。我分得清楚自己的写作和真实生活,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东西,什么是不重要的东西。

  木叶:你小说中涉及同性间的情感,你又曾说不相信爱情?那你所设想的将来的爱情是怎样?

  安妮:我相信温暖的感情。彼此信赖,互相陪伴,对对方有所付出和牺牲,而不是自私的索取。人要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才会对感情有所了解,因为只有在明白人性的前提下,你才能去面对和宽容别人的缺点。

  远离作家和网络

  木叶:你似乎说过自己自恋,具体解释一下好吗?

  安妮:我没说过自己自恋。都是别人来问这种无聊问题。但我也没觉得自恋有什么不好,它代表对自己的一种了解和对细节的欣赏及玩味。它是广大的,并不狭隘,是一种能力。

  木叶:平常跟哪些作家交往多?你真的是“圈外的作家”吗?

  安妮:基本不和作家交往。因为写作和其它行业不同,是一个精神独立性比较高的职业。你需要的是一个人安静着,审视和过滤很多东西,然后才能写出作品。它不依靠喝酒,交际,吹捧或其它。同样,我不参与任何圈子。但希望以后能有自然的机会,和一些严肃认真有想法的写作者有所交流。我同样有自己欣赏和敬重的作家类型。

  木叶:上网前的你什么状态?为何决然离网络而去?现在怎看待曾成就你的网络(文学)?

  安妮:上网前我是一个喜欢阅读但不写作的人。上网带来的不仅仅是写作,它开阔的是人的生活空间和思想空间。现在我还是每天上网但已不在网上发表任何文字,也从不去任何一个BBS发言。那里太混乱太吵闹;一些人性缺陷若缺少自我控制就会膨胀得很可怕。我自己太过安静,不接受这样的气氛。

  在四年之前就已经离开网络。我给自己的定位是:自由作家,并且始终严肃地写作;不让自己的写作被限制于任何一个派别或范围,也不受任何其它影响。

  木叶:“这是个告别的年代”,这句话是来自罗大佑(?)还是你自己的独创与概括?

  安妮:他有说过这句话吗?不知道。我很少听他的歌。这句话,已经是6年之前的句子,现在已经不使用它。有些句子,我会自己慢慢放弃它。

  木叶:你的作品“骗”人眼泪,但不是琼瑶不是简单的煽情,而是冷冷地“刺”人,为什么如此?又为何总写边缘人的孤独与隔膜?

  安妮:我的作品,描述的基本上是工业化大城市中孤独而有自醒意识的封闭人群的生活与内心。时间,往事,大海,故乡,荒芜旅途,城市,陌生人,疏离而分裂的情感……一直贯彻始终的主题。你会为什么东西而流泪呢?那也许是因为它来自于你的内心深处。会掉眼泪很好,它说明你还依旧是一个敏感的人。

  木叶:评论界对你似乎并不很关注,而在民间又很畅销,觉得尴尬吗?

  安妮:没什么尴尬。任何一本书,它在民间的广泛影响肯定要远远重要于一小部分人的话语权。而且我只看那些有责任心的评论。

  木叶:“小资”们在读你,但似乎你对此并不认同,那心目中的读者是什么人呢?

  安妮:读者身份和年龄分布似乎比较广。常常听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人。有时偶然经过书店或某个场所,也会看到有人手里拿着一本我的书。一般会在暗中看一看他。觉得他在看这本书,那么他可能是一个敏感天真的人,一个内心对创痛和美好都有印记的人,一个对自己的孤独感比较清醒的人。

  生活

  木叶:曾涉足金融、广告、编辑等行当,能介绍一下你目前每天的生活是怎样安排的吗?

  安妮:一年里,我很想能够让自己做到三个月写书,三个月旅行,三个月用来出去做采访拍照片接触社会接触人,因为这对写作这种封闭性工作来说,是很必要的补充。

  一直在帮杂志做内容做策划做专栏。三个月用来无所事事睡觉想问题。这里面,只有阅读是始终的。每天都需要看书,一两天不看就觉得心里有些慌;最近刚开始运动,爬山和游泳;还喜欢买来菜谱学习烹饪。

  木叶:晚上你常去参加派对吗?

  安妮:很少参加派对,除非有喜欢的朋友在。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搭讪或表示熟络。

  在人际关系上,始终像个天真害羞的孩子,没什么长进。

  木叶:生活中的你好接近吗?

  安妮:很安静,有些自闭。但是一个直接并且真诚的人。我需要确信对方的善良温暖,然后才会允许他靠近我,因为这是我最为看重的一种人性素质。气质有些矛盾,脆弱,桀骜,温暖,冷漠,天真,强硬?说不清楚。身边离我比较近的人,会觉得我无法被捉摸。

  木叶:为什么这么低调(照片不想多发,采访能辞就辞)?大家很想知道你的近况。

  安妮:不想让别人认出来,或知道自己太多的事情。那些热衷炒作自己的人应该都具备一种表演秀的欲望。但我没有。我在小时候,就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位置里,因为在那里,你可以自由而直接地观察别人,却不让别人看到你。可能我喜欢控制,现在还是这样的个性。

  木叶:写出《告别薇安》,跟在上海的生活经历有关吗?

  安妮:一度很喜欢上海。喜欢上海男人,他们说上海话的时候很迷人。这个城市有一种矛盾的气质,有我难忘的生活回忆,它留着我从一个内向少女直接过渡到一个成熟女子的复杂印记。

  木叶:生在宁波,成名于上海,现又在北京,这些城市都带给了你什么?

  安妮:宁波是故乡。浙江一贯出产各种文人,应该是个风水比较奇异的地方。离开那里之后,就开始常年独自走南闯北,远离父母。北京其实并不喜欢,风沙太大,也比较粗糙,都只是暂时居留的地方吧?可能以后会尝试花更多时间住在其它城市里。

  木叶:你的一些气质似乎更近乎乡村与远方,谈谈越南和其它“旅行”地的感触吧?

  安妮:应该是说,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乡村和远方的情结。因为文字时常涉及这些。喜欢能够和土地、植物和动物靠近的地方,因为有来自生命更为直接浓烈的感触。包括越南也是。它总是很热闹,很混乱,但让人觉得安稳平和。后来我去过巴黎,但觉得欧洲就没有东南亚这样吸引我。一贯喜欢华丽天真有活力的地方。想在曼谷和加德满都住一段长时间。

  (《上海电视》200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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