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秋天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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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秋天的眼神

  文/西门佳公子

  秋雾

  秋雾也是一种雾。谁说不是呢?而且比任何季节的雾都要寒冷和迷离。

  据说伦敦的雾是很有名的,我没有亲见。但我记住了这样的诗句:飘渺的城/在冬天早晨的棕色雾下/一群人流过伦敦桥,这么多人/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托•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诗的意象是迷离和晦涩的。雾是一种幽灵似的存在,显示着时间的不可捉摸和无声无息。我想起《蒹葭》中那个著名的女人,在一个秋日的早晨,让一场弥漫的大雾遮蔽了上千年,令人痴痛欲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可望而不可即的处境总是凄艳和伤感的。

  我的心中有着很深的秋雾情结。我觉得身心让一场迷雾包裹远比让阳光照射幸福得多。秋天的小镇十阴九雨,常常看见对面的山上缭绕着低低的雾气,我在校园中走动也能感受到一层凉凉的湿意。李清照说:薄雾浓云愁永昼,对我来说,愁也是有的,但没那么多,也不持久。淡淡的,像河面上的那层薄雾。我不想将自己搞得像个古人,相反我的心中常常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李书同将人生总结为四个字:悲欣交集。实在是大彻大悟的智慧之语。悲也好,欣也好,名也好,利也好,都是暂时的。就像秋天的雾,迟早都要结束的。

  站在秋天的雾中,我虽然再次感受到人生无常,但更多的是喜悦——世事纷扰的宁静和喜悦。我希望将这种心态一直保留到秋天结束。

  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海。

  我见到的秋水,没有庄子见到的盛大。

  秋水是瘦的,瘦骨嶙峋。有一部电视剧叫《幸福像花儿一样》,我要说,幸福像秋水一样。

  眼前的花溪河简直不能叫河,有的只是满河床的石头,里面流动的水就像老人身上的毛细血管。但清澈,透亮,绕着细石静静流淌,无声无息,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我担心这可怜的细流会像人身上的血液一样突然凝固。

  描写秋水的文字,最好的除了庄子的,还有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如鸣佩环,心乐之”,我神往于这样的景致。多年前我曾在深秋看过峨眉山清音阁的流水,这么多年还一直在我心上铮铮淙淙地流着。至于九寨沟的秋水,我一直无缘识荆,只是在别人的文字中或是电视上见过。不过有了花溪河,天下秋水可见一斑了。

  秋草

  秋草,在我心中是唯美的象征。古往今来,多少凄美的生离死别都与秋草有关,不知不觉中她们充当了营造某种伤感气氛的道具。当男女主人公不得不忍痛分别后,总有一蓬秋草在路旁轻轻摇晃,将人心捣碎。这样的事情总可以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诗文中找到很多例子。为了避免老是掉书袋的毛病,在此不一一赘述。

  我非常喜欢李书同作词作曲的那首《长亭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简直可以作为秋草的主题曲。我不知道为什么秋草可以作为送别的象征,但我知道人生最后的理想归宿处一定是衰草枯杨的墓地。这都是人和草的宿命。

  我无法一一点出那些秋草的名字,我的植物知识少得可怜。家乡的草我记得她们的样子,但说不出名字,可我一样喜欢她们。到了秋天,我凝视着她们的样子,像凝视着我曾经的恋人。我这样说,也许有点言过其实。可天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在南方,秋草不像北方黄得那么早,立秋过后,还会保持好长时间的绿色,然后才慢慢褪去身上的繁华。我在每天的闲暇中看着她们,总是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些,再迟些,屈原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现在我有点儿明白这句诗的意思了。

  秋风

  古人有很多形容秋风的词语,最有气势的当数曹操的名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小学课本上最难忘的句子是: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让我一直佩服。类似的句子还有:我军以催枯拉朽之势横度长江。敢情这么多年,潜意识中一直以为秋风是强大和无情的。可仔细想想,秋风给我感觉却不是这样的。

  我现在对秋风的感觉是,根本就没感觉。或者说我把秋风看得很平常,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怕秋风吹拂,也不惧怕它带来的寒意。我把它看得可有可无。但我不得不承认秋天的风声是很美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着它刮过山林,飒飒作响,不由得想起了欧阳修的《秋声赋》,我感到有点恐怖。秋风到底让我害怕了,我听见它在林中狂笑。

  秋天也是一条河流

  秋天也是一条河流,一条等待穿越的河流。

  我一直在这条河里泅渡,或浮,或沉,一直不能抵达岸边。我想我泅渡的姿势是笨拙的,也是尽力的。我还在继续努力,挣扎,划动双臂,向前游去。

  每天要做那么多的事情,份内的,份外的,有意义的,无意义的,都做。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通过大量的肢体动作填补着内心的空虚和孤独。

  我以一个水手的身份迎来每一个白天和黎明,不停地划着生命的小舟穿过秋天的河流。这个意象是准确的,我不知道生命的小船会在哪天搁浅。前路漫漫,无法预知会碰见什么。但我并不是个有经验的水手,随时可能遇上危险。我所能做的只是作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秋天也是一条河流,一条生命的河流。穿越过茫茫的秋天,才可能抵达生命的彼岸。我想人生的道理应该是这样。

  屋檐上的流水

  屋檐上的水不停地往下流,往下流。这是秋天。秋风秋雨中的小镇,很是迷茫。

  我到镇上的老街上去的时候,雨很大。我打着伞,但裤管还是被不时飘来的雨珠淋湿了。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有几辆外地牌照的小车从我身边疾驶而过,幸亏我闪避及时,不然会被溅满一身的泥巴。我猜想,坐在车中的人们是来这里旅游的。因为又逢一个黄金周,正是有钱而有闲的人们到处猎奇的好时机。真是羡慕他们。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也不是件开心的事。应该感谢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是他们给小镇增添了些人气。

  秋风,秋雨,我是喜欢的,它让我感到活的异常真实。我想起一位美国诗人说“贫穷而能听到风声也是好的”,同样我也喜欢秋天的迷雾。空蒙,迷离。仿佛青的石头,贴近内心。在小镇,这样的情景总是不会缺少的。

  狭窄,潮湿,斑驳的老街上,到处充斥着陈旧和残破的气息。屋檐上的股股细流从高处不断跌落下来,打湿了两旁的铺面,中间的青石板被洗刷得黝黑透亮。这是时间的水流,提醒生命流失的方向。我感到很冷,气温是明显下降了。我听着从屋檐上流下的水滴,清空静美。恍惚中,我走到了时间的另一出口。有几个老人,从家门口探出头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路边的行人。整个街道慢慢黑了下来,只有屋檐上的水不停地流着,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卖豆浆的小妇人

  每天早晨,楼下公路边上,总会出现一个妇人的身影。我还在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她略显沙哑和疲惫的叫卖声——“豆浆,油条,粽子”“豆浆,油条,粽子”,一声比一声固执,一声比一声尖锐,像她单薄而娇小的身躯。这周围没有多少住户,她每天的叫卖不会有多少收获。但她还是天天早晨都来,叫一阵之后,又挑着担子,慢慢沿路返回,仍然是一路走一路叫着——“豆浆,油条,粽子”。我曾站在窗前仔细观察过她的生意,这一路走来,交易金额不会超过五元。

  说起来这个女人,我也认识。她的两个哥哥,我们还有过一段少年的友谊。她小时候长得很瘦弱,眼睛高度近视。戴的眼镜有无数的圈。我承认我们一同玩耍的时候,经常欺负她。只因她的眼睛不太方便。我初中毕业后就没看见过她。听说,嫁到外地去了。几年前,她又在小镇出现了,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她和男人离婚了,孩子跟了她。回来后,她没有更好的门路,就靠卖豆浆油条为生。她每月享受政府给的120元的低保。她的儿子,今年已经上初中了,就在我的班上读书。很调皮,不太用功。她每次到学校来看儿子,都红着眼睛对我说,一定要帮她管好儿子。老师,他不听话,你就打,我不会护短的。我这辈子就指望他了。我为她儿子申请了免费教课书,她很是感激。见一次要说一次,谢谢你,老师。我说,别客气,这是应该的。

  她的两个哥哥,日子都很好过,不知为什么不帮她一下。也许都有自己的家庭了,顾不了别人。

  一个老人躺在床上等死

  那户人家的大门敞开着。一个老人躺在里面的某一间屋子里等死。已经三天了。老人早已停止进食,就等着断最后一口气了。她的家人等着为她举办一场隆重而风光的葬礼。可是她迟迟咽不了气,于是她的女儿,女婿,孙儿,孙女,等得有些不大耐烦。他们在堂屋的当口,摆了两张桌子打麻将,借此打发晚上漫长的时光。谁也说不准老人什么时候走,也许今晚,也许明天,而这个结骨眼上又不敢离开,只好边打麻将,边守着老人了。

  时间是晚上十点过了,屋檐上的水还在没完没了地流着,滴在地上,滴答作响,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麻将被搓来搓去的声音。这间又烂又破旧的房子,子女们早就搬出去了,平日住的只是老人一人。老人在这间房子里整整住了60多年,养大了7个孩子。7个孩子中,最小的也已经做了母亲。老人今年88岁,要说死也是死得的了。所以对于即将离去的母亲,儿女们觉得没有必要表现出应有的悲戚,反正人迟早都是要走这一步的,有什么必要感到悲伤呢。于是他们就在母亲隔壁的房间里,打起了麻将。母亲的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从里面传出的发霉的味道。那个衣着体面的大女婿是闻不惯这种气味的。打牌的过程中他至少皱了好几下眉头。他心里隐约希望那个时刻早一点来临,与其这样拖着,活人和死人都受罪。所以说,有的国家提倡安乐死还是有道理的。对于必死之人,给他注射一针,所有的人都解脱了。

  这样的场景我看过好多次了。前几年有一个老人死的时候,也是迟迟断不了那口气,她的家人等得不耐烦,最后索性揭去身上盖的所有被子,把老人凉在那里,等着她一点一点死去。我无意指责这种残忍的行为。我想如果事情落在我的头上,说不定我也会这样做的。

  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个小说,《纪念艾米莉的一束玫瑰》,那种没落的冷一直保持到今天。是的,没落的冷。我为我发明这个语汇而得意。活着或者死去,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指缝中的白烟

  我一直想写一个人,可迟迟不敢动笔。我觉得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传达不出人物身上的神韵。不过,我还是想写写她。

  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妙龄少妇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她那时是很有姿色的,人称小镇西施。以我并不太低的审美眼光看,她是完全有资格享受这个称号的。有她在的地方,男人们的目光都骨碌碌地往她身上瞧,久久停在她身上某个部位,自然那些地方能引起男人无穷的遐想。而她则表现出比男人更大胆的神情,一点也不惧怕那些放肆的目光。她是个尤物,就像《红楼梦》中让贾琏这样的好色男人心旌摇荡的多姑娘。我承认,假如我和她年龄相当,说不定也想和她发生点什么。她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定格的画面,一个美人,穿着紧身旗袍,露出修长洁白的大腿,体态慵懒地立在门口,纤细的指间夹着一只香烟,旁若无人地吐着烟圈。不知什么原因,她这个形象,让我把她和张爱玲联系在一起,实在是有点不敬,亵渎了那个人见人爱的才女。

  她是一个坏女人,坏得很彻底,一点也不矫情。我这样说有充分的证据。她男人曾经因为偷窃坐了几年牢。她很快和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男人搞在一起,一点也不忌讳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和很多男人都有那种暧昧的关系,她说,我不靠他们,怎么活下去。而她是不屑于劳动的,她天生就是享受的命。男人出狱后,她还是继续和那些男人鬼混,被他老公发现,打得鼻青脸肿,依然不改。

  我和她做邻居的时候,从来就没看见她干过什么正事,每天叼着烟在街上走来走去。爱说黄色龙门阵,不管多么难听的话,她都能脱口而出,常常引人发笑。有她在的场合,总免不了笑声。她很喜欢抽烟,烟瘾特大,也能喝酒,若是有人挑逗,可以一口干掉半斤白酒,而且面不改色。她的笑声很爽朗,大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我一直感到疑惑的是,她和他丈夫都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却依然有吃有穿,其中的玄机难以猜透。自然有很多人对他们那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心存鄙夷,但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她有一儿一女,都在外面打工,每月会按时寄钱回来。她现在老了,当年的姿色不复存在。但笑声还像先前一样爽朗。烟瘾更大了,有事没事就坐在家门口,一只接一只抽,即使咳得厉害也抽,眼神涣散而疲惫,像一个年老色衰的烟花女人,无奈地回味着过去的风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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