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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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人的老去是一个过程,我想对我来说,这个过程是短暂的。

    在你离开的那一天,我瞬间老去,从此心如枯槁。

    你带给我的快乐,足够我一生去慢慢回忆。

    你带给我的伤,也需要我用一辈子去轻轻舔舐——可是有哪些伤可以复原呢?

    从你离开后,我的世界只剩一座空城,我坐在城中央。

    天黑了,又亮了。

    风来了,又去了。

    花开了,又落了。

    我已老得不能再老。

    所以我永远年轻。

    ——题记。

    (一)

    我的名字叫草。

    我一个人住在北方的一个小城,我有一个独院,是那种青灰色的砖墙,砖缝里长年长着不知名的小花和青草。它们春天绿了,冬天枯了,生命一次一次重复,不知疲倦。

    我有很多邻居,我和他们的关系都很融洽,可是我很少主动与他们往来。

    我有一屋子的书,我的作息很有规律。我会微笑着出现在人们面前,轻声和他们说话,逗他们的孩子。我是一个好邻居,因为我从来不打听别人的隐私,也不向他们借东西而忘记归还——相反的,他们向我借东西我总会忘记索要,所以有时他们也顺势就忘了归还。

    这里的每个家庭都是如此相似,一对夫妻,一个孩子。男人女人们白天去上班,晚上把孩子接回家,三口人吃过晚饭,沿着门前的黄土小路,一路往北走过去,就是公园,大家从墙上的洞里钻过去,转悠一圈,然后再踱回家,看电视,洗涮,睡觉。

    生活无疑是平淡的,但是充实的。每个人在饱饭后会生出一丝丝的满足,在单位又会看着某个人眼红。

    周末的时候,有些做完功课的孩子,便会来敲我的门。每个孩子都是那样屈起手指,轻轻在敲在我的木板门上,“笃笃笃笃”,不多不少,正好四下。过几秒钟,我便拉开院门,看到门外肃立的孩子,就像他们是站在办公室外,等待那声威严的“进来”。

    其实我是一个很平和的人,从来不曾高声骂过他们,也不会嫌哪个孩子的脚上有泥巴会弄脏了我平整如镜的地面。花儿开时,我会送女孩子们一束花,让她们插在自己的书桌上;果子熟了,我会叫来馋嘴的男孩子,让他们装一兜枣杏回家,晚上睡前可以躺在被窝里吃几个果子再进入梦乡。

    他们会很安静地在我的院子里看一上午或一下午的书,每个孩子的手都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也剪得短短的。他们从不折书页,从来不会像在图书馆里一样偷偷撕下几页美丽的图片。

    可是他们的父母从来不会走进我的院子。如果他们要借什么东西,总是女人出面,像孩子们一样,屈起手指,“笃笃笃笃”敲四下门,拘谨在站在我门外,不自然地笑着,我不让她们进门,她们也不主动跨进门来。等我把东西拿给她们,她们会笑着点下头,说“谢谢”,然后退后一步,才转身离开。等她们走远,我才轻轻合上门,不会“哐”一声关上大门,让每个人知道自己的不快——其实我从来没有不快过。

    没有哪家的男人到我门前敲过门,也许是他们的女人警告过他们,也许是他们压根就没产生过来敲我门的想法——一旦那些男孩子从学校里毕了业,他们也就成长为男人了,也就马上改过了来我院里看书的习惯,每当需要,就由他们的母亲或者女人出面来替他们敲我的门。

    日子是一天天地流去了。

    草绿了,又枯了。

    花开了,又败了。

    可是我依然是年轻的。

    年轻的我,一次次地打开在门,门外会站着孩子或者是女人,他们都一样叫我“阿姨”。

    我是芙蓉填里的草阿姨。

   (二)

    这个小镇,我叫它芙蓉镇,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我已忘记了我在这里住过多长时间,只知道花开花落,春来春去,一轮一轮。

    在我梁上结巢的燕子,一年年新燕换旧燕,可是它们每年都记得飞过千里万里,再回到我这里。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吧,该来时它总会来的,不管你是否牵挂。总会有一天,你在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就看到梁上又有一对燕子在飞进飞出,衔泥筑巢。

    有时我会呆呆地看这些燕子好长时间,我会想:它们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它们也有着快乐或者悲伤吗?它们之间有没有争吵安慰,背叛回归?

    其实我并不喜欢燕子,我不喜欢鸟,因为它们每天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更有时会在我桌上留下白色的粪便,我要捏着鼻子去清理那些东西。

    听说燕子筑巢要用自己的唾液和泥,才能筑得牢。古人说唾沫是人之津,每个人的巢,都是自己的心血吧。据说人吐唾沫是不好的习惯,把唾沫吐干,人也就死了。那么,每个燕子的死去,都是因为它们太劳苦筑巢了吗?是不是我们都会死在自己的巢上?

    从三岁时,我就开始思考死亡这个问题——每当我和别人说起我的思考,他们都笑话我乱讲——三岁的孩子,有什么思想呢?其实大人往往会忽略了孩子的思想,孩子心里想的,远远多于大人了解的。可是为什么人一旦成了大人,就会忘记了自己孩童时代的想法呢?

    我从三岁时就想像死亡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真如别人所说,死亡就像睡去。如果死亡真如睡去,便也没什么可怕,可是睡去不会醒来,却又让你觉得害怕。

    因为自己对死亡和睡去的联想,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我都睁着眼看屋顶,不敢睡去,直到不知不觉中合上双眼。于是第二天醒来时,总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于是时日已长,便也觉得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了。

    当我不在思考死亡的时候,便开始思考生命了。因为在生物课上学到了细菌的分裂。

    细菌是无所谓死的,因为它会分裂,由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多么好玩的细菌呀,它自己会变成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细菌三分钟就可以分裂一次,那么它一次生命,就是三分钟吧。

    细菌的三分钟,相比人的几十年,有没有根本性的差别?

    在三分钟里,也许我们只是看着一壶水在炉子上烧开,也许我们只是慢慢地从院外走进屋里,可是一个细菌,它过完了自己的一生。它的一生丰富吗?它思考过死亡和生命的问题吗?如果它们有思想,它们有感觉,它们有自己的丰富一生,这一切,是以怎样的速度完成的?或是我们是一个细菌,在自己的世界里丰富地生活着,我们能感知到人类吗?辟如我们是细菌,那么,是不是还有我们感知不到的人类?

    从小时侯,我的父母就教育我要好好学习,学习好才能有快乐幸福的一生,我深信不疑。

    只到有一天,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一切不是这样的。因为我发现,我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堂兄表妹,他们生活的如此快乐,可是我心里却有太多的烦恼。

    上高中时我告诉自己,我所以快乐,因为我能天天看到书,我认识字,我可以看任何自己想看能看到的书,我能了解到外面的很多很多。

    可是后来我却发现,我所以苦恼,似乎是因为我看了很多书,我认识字,我了解到有亿万人生活得比我更好,我从未得到我想要的幸福。

    于是我回过头来看一路上学来那些落在我后面的同学,他们结婚生子,虽然平凡,却也过得有滋有味。可是我呢,我要的在哪里?

    我曾经以为,我遇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叫笑梓的男人,会给我幸福,会让我成为天下最快乐的女人。我一直这样认为,直到失去他。

   (三)

    我常常会回过头来检视自己的爱情,因为对于大部分的女人来说,爱情几乎就等于全部,不同的是,有的女人可以有很多个爱情,而我这样的却只能有一次爱情。就像蚕,它只吐一次丝,因为它已在这过程里拿出了全部。

    为什么在爱情里,受伤最深的总是女人,总是女人觉得是对方对不起自己。

    在他离开我的时候,我也哭过怨过,也想过去死,让他负疚余生。后来我就开始思考爱情这个问题。

    爱情如果说是一场游戏,这也是两个人对手的游戏吧,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可是,女人总是甘心处在被动的地位,等着男人来给予——你要好好对我,你要给我幸福,你要让我快乐——我们一直这样要求。

    原来,女人的幸福,并不在自己手里,它一直在男人的手里,我们等着男人来给予。

    一个握在别人手里的东西,我们却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可是它什么时候真正属于过我们自己呢?

    在想过这个问题后,我便不再怨尤。我不是没有悲伤过,在他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已把一辈子的悲全悲过了。从此我将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我终将是一个平和的人。

    我有过爱情,那是我想要的,我有过。它给了我无上的快乐,足可回忆一生,它也带给我刻骨的伤痛,终我一生也无法复原。

    昙花一现。

    在夜里开昙花,它并不是想开给别人看的,只是开自己的花。瞬间灿烂,也便是永久。

    如果没有天长地久,短暂拥有,也是可以满足的吧——即使是伤,伤里也有着快乐。

    我很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呆呆地看雨,听那“刷刷”声响,慢慢就陷入一种近于空明的境界,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再存在,除了雨声,世界是一个停下来的车轮。天黑下来,在黑夜里,连自己也看不到了,我想,这就是所谓永远。

    所谓永远,就是停止吧。所谓拥有,就是放开手不再索取吧。

    如果一生都在企求,那么一生都是贫乏的,如果一生都在追逐,那么一生也是短暂的。

    笑梓,在我想透这些以后,我不再恨你。我不再记得你带给我的伤,只记得和你在一起时的快乐。

    也许我终将无法和别人在一起,可是却已不再是为你,只是为自己——我才明白,原来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记得久些,在我决定不再恨你以后,很快就不会再天天念念不忘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这个仿佛亘古以来一直伴着我的名字。

    笑梓,是你的名字。

   (四)

    第一次听到笑梓这个名字,仿佛是多少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那一天,开学的第一天,大家都安静地坐在教室时,老师走上讲台,让每个同学依次走上讲台去介绍自己。

    笑梓,那一天你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用上衣,袖着双手走上讲台,不敢抬头看下面的同学们,嚅嚅地说:“大家好,我叫笑梓。”

    笑梓,这样一个特别的名字。现在想来,当时的你透着七分土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再听到你名字的一瞬间,我的心被轻轻击中,不禁为之一颤。

    是你吗,是你吗?

    穿过重重黑暗,等待了多少年,我要见的那个人,就是你吗?

    你是陌生的,而又似乎是熟悉的。

    看着你瘦削的脸庞,我知道我们从未见过面。看着你浸着淡淡忧伤的眉眼,我又感觉到我们是相识的。

    我知道,我终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你,你也会无法逃避地爱上我。

    高中三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高中,那是怎样让人难以忘怀的一段岁月呀,以至每当木芙蓉粉红的花朵开满这个小镇的大街小巷的时候,我还会情不自禁地走上街去。

    我穿过每一条街道,我仿佛又回到了远远的从前。

    你走在我的左边,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近视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光芒。一路上我低头走着,你很少说话。

    走到那棵大大的木芙蓉树下,你问我:“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摇摇头,你就说:“这是芙蓉。”

    “芙蓉吗?出水芙蓉,芙蓉不是荷花吗?”

    “这是木芙蓉呀,有水芙蓉,也有木芙蓉。它的花可以入药的。”

    木芙蓉,五六月份开花,粉红色的伞状小花,有淡到几乎难以嗅见的清香。我当然知道这一些,我外公就是他们那儿有名的老中医。

    可是我不说,我喜欢听你说话,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笑梓,我想我当时是多么傻呀。虽然在看到你第一眼时便爱上了你,却傻傻地等了三年,等你来约我。在今天的我眼里,我当时是多么傻呀。可是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宁愿做一个傻傻的小女孩,不管等多长时间,我也要等我爱的人来约我,我要等他先说出爱我,我要他用忐忑的目光看着我,眼神满满地写着不安。然后,过很长很长时间,到他等得快要放弃我才说:“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

    笑梓,在一起那长时间,我从来没说过爱你,你一次次地问我,逼我,我也不说爱你。我只说:“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那个爱字在就在我嘴边,它自己都想跳出来,可是我不要说爱你。我永远不会给你说爱你。

    我总认为,爱一个人是幸福的,被一个人爱是种负担,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我爱你,因为爱而幸福,因为爱常常一个人坐在那时轻轻地笑着做着美丽的梦。今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傻的,可是我很高兴我曾经那么傻过。

    如果一直以来我都是今天这个样子,在遇到你时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我想我们之间不会有背叛,不会有流泪,永远不会分开。可是我还是宁愿我是傻的,即使有背叛,有流泪,最终难免分开,我也要那样和你相爱。

   (五)

    那一次我想到了死。

    很长时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我一个人跑到远远的一个城市里,忍受着别人的白眼,躺上手术台。那时我心里充斥着的,是绝望,是伤痛,是恨意。

    如果说不爱你是把另一个自己从心里生生剥离,那么那一次是把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生生剥离。

    我无声地流着泪,女医生不屑地对我说:“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既然知道……”下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天就黑了下来,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在陌生的城市里。往常我们在一起时,如果走在夜里没有街灯的路上,我总会紧紧抓着你的手,生怕你稍离,我紧紧地贴在你身上,我愿意把你当成依靠。可是那天我不再有害怕,我没有一丝害怕,我专门挑最黑最深的小巷子走。

    我还怕什么?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受?

    我曾经把你和我的未来当成自己必然的未来,可是连你也会离开,对我,还有什么可怕?

    笑梓,今天想起这些来,我心里还是会生出隐隐的痛来。我看我还是去点一柱香吧。

    在这样的夜里,我老是会忘记了开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看着香头上的一点红光,一亮一亮的,就像照在心头的一颗星。

    香气氤氲中,我有时会把整个自己都忘记了。

    我现在习惯了熬夜,以前一天一杯的咖啡,也慢慢地在加量。

    那天我画了你,我在画里画了你。画完以后,我站远了再看,却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这是你吗?似乎是,却又似乎不是。没有照片来对比,最终我想,那,应该就是你吧。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你越到深夜越清醒,你喜欢在夜里写东西,你总要我陪在你身边。于是我冲一杯咖啡,给你沏一杯茶。你喜欢茶,从来不喝咖啡。你说这是传自你母亲的习惯,其实我知道,你骨子里是爱茶的。

    你喜欢茶,你喜欢在静静的夜里听远远传来的笛声,你喜欢写秋末就要死去的蝶在跳最后一曲舞。

    你骨子里是忧伤的,可是表面上却是快乐的。你骨子里是喜欢残缺的,可是表面上全是完美主义的。

    你爱我,喜欢和我呆在一起,喜欢我一直呆在你身边,片刻也不要稍离。醒来时看不到我你会不安,你会一直找到我才能安静下来。可是你对未来没有把握,家庭给你造成的早期的阴影,让你一方面渴望有个自己的家,另一方面却又逃避面对有一个自己的家。

    你无法与我的家人相处,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是一直把我的家人当成你自己的家人,可是小时候母亲和爷爷奶奶关系的紧张,让你怀疑自己能否和我的家人和睦相处。

    笑梓,你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人,可是我无法不爱你。爱上你,注定我在拥有了一生最大的快乐的同时,也得到了一生最大的苦痛。

   (六)

    昨天晚上好大的雨。

    从下午开始,天就阴得很重,六点多天就黑了下来,坐在屋里,不开灯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了。我桌上铺好了纸,我对着这张纸发了一下午的呆,却最终无法下笔。

    夏在QQ上给我说,这是一幅给一本书做封面的图,书的名字叫《季节末的蝶--舞的是谁的残梦》。我问他书的内容,他说这是一本梦呓一样的书,他看过,却始终也不知道作者在写些什么,很随意,很散漫,也很深刻。

    他说书的作者叫冷竹秋,于是我给他打出一串“呵呵”,他问我笑什么。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很少人知道这首《三台令》也出自李后主的手笔。夜难寐,披衣出门,看到凄冷的月光照着瘦弱的竹杆,风从窗台吹过,沙沙的脚步声也透着几分寒意。一颗怎样孤单的心呀。

    我问他作者是不是他的红颜知己呀,他说:“别扯了。只是网上认识,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心了。当单位领导的吃回扣,当导演的泡演员,当编辑的你,要是不和作者暧昧一下,不亏了吗?”

    “真不认识,觉得他的文字很特别,所以想请你给设计个封面,看社里能不能给出。”

    坐了一下午,我连一笔也没有画出来。我不知道应该画怎样一个图来做这本书的封面。

    季节末的蝶,漫天黄叶是它的背景,它在跳最后一曲舞,舞的是谁的残梦?

    笑梓,从和你分开后,我很害怕蝶这种昆虫,我很怕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它。你写了多少关于蝶的诗呀,你总幻想自己是一只在季节末不知疲倦地舞着的蝶,将在舞蹈中死去,死去也是孤单的。笑梓。

    你不知道,每次我靠在你背上,手里捧着你的笔记本,读着你的诗,泪水都会不自主地流下来,笑梓。每次你问我你的诗怎么样,我都说写得好极了,我喜欢。你的诗真的好极了,我确实喜欢。淡淡的忧伤,难以排解的寂寞,你在诗里反复诉说着忧伤和寂寞。笑梓,你的诗真的好极了,可是我是你的爱人哦。

    我的心有多疼呀,在读你的诗的时候。

    你总梦想着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诗人,你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诗人。是的,我也觉得你应该成为一个诗人,你天生就是诗人。你是敏感的,你是忧伤的,你对生活有着独特的视角,你对总能抓住别人不在意的细节。很多时候,你拿着什么诗刊什么诗集,把上面的诗批得一无是处。你说诗就要写诗人独特的感受,写别人想写不能写的话;你说诗可以平直,但不可以平淡;你说诗可以没有韵律,不可以没有感情;你说诗的语言要有张力,要能给读者无限的想像空间;你说把诗是把句子断了行来写,但不是把句子断了行来写便成了诗;你说任何企图说明诗表现了什么主义的话,都是在曲解诗;你说现在好多人把浅薄当直白,把粗俗当勇敢。

    笑梓,有时我想起来就觉得你有些话说的真的是很有道理的。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你最终无法成为诗人呀笑梓。

    因为想到你这些有道理的话,所以一下午我也没能画出那个封面。

    “画一个女子的裸背,在她肩上顶着一只蝴蝶。”夏这样对我说。

    “这是一本诗集吗?”

    “是诗集,挺唯美的诗。所以你要画一个古典一点的女子,光滑的背,一头如瀑的长发。”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你画不就得了吗,还用找我吗?”

    “可是你的画好呀,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诗意。我有时怀疑你本身就是一个诗人,草。所以我要请你画,你一定会画出切合这本诗集的画。”

    “我不觉得一本诗集要用一个裸女来当封面。”

    “草,我看你是一个人待的时间太长了,该出来走走了。现在最流行的就是裸露了,诗人在诗会上脱光,教授在课堂上脱光,老师带学生出去旅游脱光。你还生活在九十年代,你快变成了个古典美女了。”

    笑梓,我没有这么落伍吧?我也有看书,也有上网。只是我觉得诗不应该这么急功近利,我始终认为诗应该是一片心灵的净土。当然,我承认我看得多的还是旧体诗词和很外以前的一些新诗,从顾城以后有什么诗人我都说不出。可是我还是认为诗应该是干净的,因为你那么喜爱诗,我那么爱你。

    半夜雨声把我惊醒了,我披上衣服起来关窗,雨滴打在脸上,丝丝凉意让人很是舒服,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忽然就决定,还是按我的想法去画一个封面,不画裸女。

   (七)

    这个小镇真的很小,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用不了半个小时。

    小镇有一个湖。湖不大,是由原来的蓄水库改造而成的。湖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月亮湖,湖心有一个小岛,岛上植满芙蓉树,就叫芙蓉岛。

    有时在晚饭前我会顺着我门前的土路,一路向北而行,这条长长弯弯的小路,绕过一片平房,往西一拐,便是公园。顺着公园的矮墙,不远处就是月亮湖了,有一个青石板的曲桥一直通到岛上。

    岛上有石凳石桌,我常常会带一本书或一本画册,点一支烟,坐在石凳上看书。一般是抽两支烟,看几页书,对着对岸的夕阳发半天呆,等它懒懒地把湖面上的鳞光收尽,我就合起书,掐灭烟走回来。太阳落下去后不久,芙蓉岛便是恋人们的天堂了,小小的岛上到处都会坐上紧紧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

    小镇的民风还是甚为淳朴的,大家都过着平淡而实在的生活,白天恋人们在街上一起走过,都会隔了一点距离。若是有哪对恋人胆敢拉着手招摇过市,一定会受到所过街面上所有人的目光的注视,一直把看到他们不好意思为止。人的眼就是这么厉害的一件武器,明明你做的事和他们无关,你并没有妨碍他们,可是一旦他们认为这是不妥的,就会对你环环而视,让你浑身不自在,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行为。可是一旦夜幕降临,恋人们就如饥渴的小鹿奔向清洌的甘泉,急切地寻找着爱人的怀抱和嘴唇,也把自己的交给对方。他们就像拉链上的一对扣,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让你怀疑他们是否还能分开。

    再合丝合缝的拉链,也是轻轻“哧喇”一下便可以拉开的,就如再如胶似漆的恋人,也会有背叛分离。现在还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只是还没有一只手来拉开他们,或者那只手的力量还不够大。没有拉链会拉不开,除非它是坏的。

    那天我从岛上离开,给拉链们腾地方,在曲桥上,有一个男子拦住了我:“小姐,请问你有火吗?”

    我掏出打火机,男子从兜里拿出一包烟,撕开包装,抽出一支烟来叨到嘴上,接过打火机点着烟,抽一口然后咳了起来。

    我看着他:“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不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小镇不会有男人向我借打火机。而且,你也不会抽烟。”

    “可以冒昧请问一下小姐的芳名吗?”

    “既然你自己也知道冒昧,就不该请问我的芳名。”

    “那……我叫秦扶石。我是……”男人的脸红了,这么大个人,竟然这么容易地就脸红了。

    “对不起,我还要去买菜,也没有兴趣知道你的名字。”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孤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东家娶妇,西家归女。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辛弃疾的洒脱,可是他这种老大不小还会脸红,连个借口也不会找的人能学来的吗。

    在一起时,笑梓最喜欢吃我做的菜,其实他也做的一手好菜,可是他却难得动手。记得他在大学里写给我的信里说,要做一辈子菜给我吃,每天早晨把早餐端到我床前,晚上会等我先睡。那时我们在两个城市里上学,在周末他会坐半天的车到我的学校,在旅馆里用电炉子做菜给我吃。每天早晨天不亮我就起床,第一个从宿舍楼里出来,来到他住的地方他还在睡梦中,我在黑暗里钻进他的被窝,紧紧抱着他,就觉得抱住了一生的幸福。我曾经以为,那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可是毕业后,我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两个人的单位离得很近,终于天天守在一起了,他却慢慢地忘记了自己的话。其实我没有怪他,有些话,你当时就知道是假的,可是还为那个人会对你说那些话而感动。我喜欢做菜给他吃,我喜欢看他拍拍肚子,站起来跳一跳,然后坐下再塞几口菜。我从小就梦想,给自己最爱的人做菜吃,和他一起看落日,睡前听他讲故事。在我看来,有了这些我一辈子都满足。

    我向上天要求一颗枣,可是它却给了我一个苹果。然后,在我欣喜若狂时又把它拿走了。

    有时我会在傍晚干煸一碟牛肉,调一碟生菜,然后倒一杯五十多度的白酒,慢慢地喝到中夜。我胃不好,神经衰弱,医生说要戒酒戒烟,可是我做不到。那次我去喝钡餐,那个小白脸医生对我说:“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把烟酒戒了,要不受罪的就是你自己。”我问他,姥姥让我一定要抓紧自己的幸福我都没听,你觉得你比她老人家说话份量重吗。

    我似乎记得,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我不抽烟,也不许笑梓抽烟,我更不喝酒,只许笑梓喝啤酒。可是现在我不,每天抽一盒烟,还要喝最烈的白酒。烟,酒,咖啡,夺去了我一半的睡眠。

    夏问我,为什么没按他说的画一个裸女。我说我现在画的不好吗,他说好,但是他以为我会按他说的画一个裸女。他说社里已经决定出那本诗集,条件是诗人要自己买书号,付一半的印刷费,承销百分之七十的诗集。我说他又害了一个诗人,他说没办法,现在行情就这样,他是真的很看好那个诗人的,可是诗集没销路。我说那你不如劝诗人去写玄幻小说好了。夏说你以为玄幻是谁都可以写的呀,不会胡编的人写不来的。他说我这么会胡编乱造还不行呢,要不我早去当“金庸后武侠盟主”、“还珠楼主第二”了。我说那很好写的呀,玩时空游戏就是了,你回到元谋人时代呀。他说这招不新了,有很多人用过这招了。我叹了口气,现在文坛怎么和摆小摊的一样呢,你想得到挣钱的,都让人家摆出来了。他说是呀。

    然后夏问我有艳遇没。我说没有。他就哦了一声,似乎略感失望,又像证实了一个自己的猜想。

   (八)

    那天去了J城。我是在J城上的大学,我的学校是一所很有名的学校。

    裹一件青色宽袖外衣,穿一条紧身牛仔裤,我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坐在公交车上,从窗玻璃看着自己削瘦的脸,连自己也觉昨像个瘾君子。

    毒品这东西沾上了便很难戒掉,据说戒了毒的人复吸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我想比毒品更难戒掉的,应该是爱情了。这东西你一旦上了瘾,便一辈子也无法戒掉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正是初夏,公园里开满五颜六色的花儿。笑梓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们,在想着什么。他很喜欢思考,常常会从一些很平常的事引申出深奥的道理。我问笑梓:“你又在想什么呀。”

    笑梓反问我:“你说十对爱人中,有多少可以长久?”

    “应该有一半吧。”

    笑梓摇摇头:“我想不到十分之一,更多的爱情是无花之果。你知道南瓜吗?”

    我笑得都要流泪了,我怎么地不知道南瓜。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南瓜一次开几十朵花,只结几个小瓜。”

    “嗯,植物课上学过,南瓜是分雌花雄花的,那不结瓜的应该是雄花吧。”

    “是的。可是我们那里的人们不知道雄花雌花,他们管那些不结瓜的花叫谎花。多好的说法呀,就像一个谎,那些不结瓜的花。人世间的爱情,也有多半是这种谎花吧。”

    听了笑梓的话,我心里一紧,靠在他肩上,心情一下沉了下来。他感觉到我的异样,拍拍我说:“我们的不是谎花。”

    我们的不是谎花吗?我们的爱情,最终还是一朵只开花不结果的谎花。看起来很美,可是却在某天悄然凋落,没有留下什么。

    当爱情像花一样凋了,即使你心里还没有戒掉它,你还留着它带给你的伤,又能怎样?时间是一只手,它一挥过处,完美变成残缺,伤口结成疤痕。

    无论是身体上的疤还是心灵上的疤,更像一个标志吧,不去碰它,它已像不再存在。只有夜深无人时,你无意中抚到它,才会想起从前,想起带给自己伤的一切,莫名心伤,然后淡然。

    淡然。无论是幸福还是伤痛,最后总会归于淡然。除了淡然,还能怎样?

    J城算是个漂亮的城市,泉是很有名的,每年夏天到这里看泉的人很多。其实我知道这里最美的地方却并不是那些公园里被圈起来的泉,我们以前就常常去护城河边玩儿,那里有环境很好,低矮的造型奇特的小树,和茂密的灌木丛,若是心中无事,带一本书,在荫凉里看看书,发发呆,很是享受。

    坐在公交车上经过那些熟悉的街道,有种感觉竟恍若隔世,我真的离开人群很久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记忆,往日的欢乐,带给今天的自己的,只有无尽的感伤了。

    最后一次,梓笑到J城车站送我,站在人行道边,我泪如涌泉。

    “一会车就要来了,你走吧。”他很平静地对我说,仿佛那不过是就像以前他来看我我送他回去,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可是我知道,也许这次分开,我们便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紧紧地吻着他,他很平静地接受着。我不再在乎街上人们异样的眼神,这一辈子,我一直像父母期望的一样淑女,轻笑细语,可是我就要失去我一生最为宝贵的东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疯狂一次。

    今天想想,那时竟然认为在大街上拥吻自己心爱的人便是疯狂了,真是有点好笑。若是今天的我,会做出更为出格的事吧。或是今天的我,便不会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吧。

    经过那次我吻笑梓的地方,人们依然是来去匆匆。并没有人记得多少年前一个少女在这里的悲伤。谁会记得?

   (九)

    夏说:“草,你就像我想像中的样子。美丽,苍白,一看就是一个敏感而又一个温柔的女子。”

    “你一定是小说看多了夏。有几万本小说里面的女子是这样的。”

    “可能吧。多少本小说里的女子是这样的,也不影响你是这样的。我看到你眉心里结着感伤,真的是我看犹怜。草,你是一个很惹人怜爱的女子。”

    “你知道我胃不好夏,请你给我点面子,给我留点吃饭的胃口。”

    夏于是大笑:“哈哈。没有这么肉麻吧。”

    “够恶心人的了。要不是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我真怀疑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我倒是对你没什么想法,我可伺侯不了你这种猫一样的女人。我只适合那些粗线条的小姐们。”

    “你说我像你想像中的样子,你见过我照片?”

    “我没见过你照片。可是我见了你的人,昨天在公交车上,你坐在靠窗的地方。”

    认识夏真的有很长很长时间了。我来到这个小镇以后,每天无事,便上网聊天。我以前从不上网的,笑梓上网时我就陪在他旁边看。

    后来认识了夏,他很活跃的一个人,和谁都谈得来,就是我这种寡言少语的人,他也可以不知疲倦地和我聊上几个小时。夏有一筐一筐的笑话,在我不开心的日子,他想着法子的给我讲笑话听,总有一个,会把我逗的笑了。

    “笑了,你笑了吧。”把别人逗笑,夏总会很得意地问。

    “你对我真好夏,我很感激你。”

    “不用感激我草,其实我总觉得你像个孩子,让人不由地就想呵护你。你是有思想的,你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和你聊天我也得到很多。”

    后来夏告诉我他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他说他从我身上得到启发,他要操作一本关于感情的书,他要我写篇文章。

    “你一定是一个文字很美的女孩子草,我感觉得出来。”

    “我不想写东西夏,我很久没有动笔了。”

    “那你把你以前写的给我一篇吧。”

    “不。以前那些都是快乐的文字,我现在不快乐,所以不要给你以前的。要不,我给你的书画几副插图吧。”

    夏很喜欢我画的插图。他说他从我画的那些花草山水里,读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感伤。于是他后来的几本书,都是用我的插图。

    夏从来不问我的过去,不问我的感情,我很喜欢有这样的朋友。

    其实我知道,我在这里的邻居虽然表面上对我客气,可是他们总怀疑我的来历。

    一个女子,独身住在一个没有亲人朋友的镇上,不工作,不外出,确实让人感到怀疑。

    我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我不知道我会的这里呆多久。我就像一棵水面的浮萍吧,漂到哪里算哪里。现在我很喜欢这个镇子,就暂时住在这里。等哪天我想离开了,也许我会去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开始另一段索居生活。

    夏说:“草,你别这么封闭自己。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要让过去的影响到现在。”

    “夏,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别人伤心时我也会这样劝她。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否再来一次。如果有一天我觉得我可以了,我会走出去,我不怕爱上另一个人。只是现在我还不行,现在我还要躲在这里,就像一个藏在自己的小窝里舔舐伤口的小熊。”

    “如果有另一段缘份到来,草,给别人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夏你最近说话怪里怪气的,是不是药店买一赠一你用的太多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一面魔镜,它告诉我你要遭遇一段新故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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