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鹧鸪岭》(原创小说【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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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归鹧鸪岭

  江北四郎

  一、东坑

  刁强兴冲冲地走在街上,左手不时潜意识地压一压右胸前的袄衣,那里面的兜里正温暖地贴着一大沓子钱,多半年的工资,血汗钱啊。本来想邮递回去,但一想邮费至少也要一二十块钱,反正自己三两天就到家,搁在贴身的地方更踏实放心。眼见天色渐暗,不少广告牌子都渐次亮了起来,街头往来的人也稀少了,一首《甜蜜蜜》还在卖磁带的店门口柔柔地飘扬,唱得真是甜出了蜜。他收了收欣赏的心,想道:我得赶快回去收拾,赶上今天晚上的客车。

  有工友昨天一早就走了,今天都腊月二十了。要不是多呆了一天,自己也早踏上返乡的春运大潮了。心想着离家一年半了,到家见面,怎么也得要给年迈的父母买一身暖身的新衣服,给一年来照顾父母的亲戚邻家带点心意。刁强这么想着,不觉已经来到了厂门口,门外,“南华皮革厂”厂牌白底黑字,笔划有力,端正大气。他和看门的老丁头打一声招呼。老丁从门房窗口探出头,说:“小伙子,还不着急回老家见老婆孩子呀?”刁强不计较老丁头还叫不上自己的名字,左手放下鼓鼓的灰白色蛇皮袋子,递上一支椰树牌香烟,回答:“大爷,我那丈母娘都还没出生呢。我今晚就走。你家近,多好!”

  别了老丁头,刁强进门左拐,过了3号仓库,转右200米才到了职工宿舍。

  晚风从镇东头涌来,一阵咸湿的气息扑入口鼻。刁强一开始是很不习惯这种气息的,毕竟自己来自内陆地区。过于潮湿的空气,给人一种很难受的压抑感,空气中还渗着一股淡淡的咸味,有时还有一缕缕死鱼的气息。哪里及得上川东南家乡的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得像大夏天把身体扔进山泉里一样!但是没办法,这里沿海,是国家开放的热土,经济腾飞的地区,穷苦人打工的天堂!因为这里的存在,我刁强才能靠着劳动挣得钱来,改善一家的生活。想到这里,刁强心中是一阵的温热,那种无以言说的感激之情充溢胸膛。他是很快就喜欢这里的,广东东莞市东边的一个小镇:东坑镇。

  九十年代中期,不少内陆农业大省的剩余劳动力陆续涌到沿海地区进厂打工。刁强高中毕业后实在筹不到上补习班复读的300块钱,只好听从同学刁国庆的建议, 南下广州,打工营生。生性倔强的他心有不甘,曾亲自去几个家境稍微好一些的本家亲戚家里张口借钱,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表明来意,怎奈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虽然各家也有一二百的现钱,但是孩子们的学费、种子肥料钱、翻修墙院的费用、子女谈婚论嫁的开支等等,开销总是大过田地里来的收入。面对一家家尴尬的、无奈的脸,刁强还能说什么!他也曾托班主任王老师向学校说说情,看能不能减免一些费用,临到九月一号,王老师也没有给他来自学校的明确回复。他绝望地看着父母皱成粗疤的愁眉,以及两个正读初中的瘦瘦的妹妹,只好打点行李,放入几本平时喜欢的书,和同学一起来南方闯荡。

  从东坑镇坐小公共车到东莞市,然后转乘大客车到广州火车站。本来是想联系同学刁国庆的,他们不在一个厂,甚至不在一个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老家,也许他已经早走了。自从他们被不同的厂招走,平时又忙,少有联系,只有在国庆和元旦节时见过面,一起呆过,没有提过今年过年一同回不回家的事。

  刁强背着鼓囊囊的蛇皮塑料行李包,出了厂门,右拐,去镇上的客运站坐车。一路匆匆走着,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两个火星子,亮闪亮闪的,在暗淡的夜色里很像一双盯人的兽眼。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庙,有人燃着香。刁强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是人出远门,都是希望一路平安的,到跟前不由得停下来,放下大包,正对着破旧神龛里的土地公,心中念到:“土地爷,保我一路平安,早日回到家吧!”抬眼看时,那红红的香头忽地一暗,然后很明显地亮了一下。刁强心里一惊,想:没道理呀,风应该吹不到神龛里的。不及多想,赶路要紧。他加快了脚步,此时,远来的海风追在他身后。

  刁强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时,他看到一辆小公共客车暗红的尾灯正徐徐脱离自己的视线。一打听,原来晚八点的328路末班车刚出发一两分钟。一看手表,不是还差两分钟到八点嘛!这才想起,这两天忙这忙那,竟然忘了给手表校时了。手腕上的机械表是考上县里高中,成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时,父亲高兴,坚持给自己买的,算起来也有五年多了。表后来不准,一天要慢两三分钟。习惯于天天在车间公办室校正,那里挂着一个好看的挂钟。这几天放假,忙着收拾东西,又没有去办公室,就忘了这事! 背着沉沉的包去追车是不现实了,望着黑沉沉的远街与昏黄的路灯,刁强这叫一个又恼又悔呀,恨不得撸下表来砸了。他懊恼地取下背上的大包,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感觉心情就像这南国的天空一样,又黑又涩。

  “哥们啦,搭车不的啦?”一个操着浓重本地口音的人向他靠近。路灯较远,昏黄的灯光照不清这个中年人的面容。刁强为难了。来揽人的是一种当地的私人摩托车。不坐吧,这是一个现在能尽早回走返乡的难得机会;坐吧,又怕这个时候这种车不太安全。心思正犹豫不定,那张黝黑的脸凑了过来,显出一种极度的关切和热心。他一看这么沉的行李包,就知道小伙子一定着急去赶火车。

  “行啦,恁么晚啦。不贵的啦,我正要回东莞,稍带你一下,俾二十块就行啦!”

  “平时坐公交只要四五块的,要二十也太黑了吧。不走不走!”

  刁强的普通话让对方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得到了肯定的回应:“四块就四块的啦,稍带嘛,快上车啦。”

  司机人高马大,动作熟练敏捷。跟在身后的刁强被显得益发瘦小,他突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想反悔,又说不出口。一直跟到摩托前,犹豫再三,还是跨上了摩托后座。这是一种当地常见的摩托车,暗黑中看不清车身花色,发动起来声音很大,轰隆隆的。车上大灯射出的灯光像白森森的剑芒,直直地刺向路的远端。

  路并不平坦,有些坑洼,沉沉的背包在后备箱上颠得一上一下的。刁强的双手紧紧地抓住司机身上的夹克。耳边的风呼呼地,有些呜咽的声音。南方的一月晚间天气阴冷,车上撞着冷风也难受,刁强缩着脖子,一任司机风驰电掣,向西迤逦而行。

  车行了大约一个小时,刁强大声问:“大哥,还有多远?”司机不回答,再问,司机扭头大声回了句“唔使着急的啦,实行会送你返归的啦”,很高兴的口吻。刁强不知道他高兴什么,更没察觉自己内兜里硬硬的东西多次顶到了司机的后背。

  到了一片树林边,车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顺手把火熄了,灯光一下消失。刁强感觉一下坠落到无边的黑暗之渊中。人们常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就是现在这种荒野环境吧。

  “等我撒尿一下啦。”司机说完,走出七八步,在路边解衣小解。不远处淅淅沥沥的小解声音才让刁强无限忐忑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他发现天上还是有黯淡的月光的,大路也从暗夜中浮了出来,淡淡的一条,旧布带子般向前飘着。

  刁强没有注意到司机小解完后的一个弯腰动作,他还沉浸在这个四野无人、连冬虫都无声息的环境中,期待着顶多还有一个小时,他就会到达东莞市区,他庆幸今晚能够到达东莞,在汽车站附近凑合一晚,挤上明天的头班车,一大早到达广州火车站排队买票。

  司机回来了。他绕到了刁强身后,似乎是在查看车况。司机扬起右手。

  刁强后脑勺轰地响起了一个闷雷,接着又响起了一个闷雷。

  二、苦楝

  刁强勉强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刚刚睡醒一样,但是头痛欲裂,浑身乏力。身体轻飘飘的,居然像烟雾一样晃悠悠地升腾了起来。很慢,但的确是腾飞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呀!

  在很淡的月色之下,腾起在空中的刁强又发现自己居然还躺在地上,在树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他真是惊呆了!三米开外,那个司机正弯腰掘土挖坑,一个半人深的坑已经成形。刁强这才恐惧至极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我这是被人害死了!

  刁强出离愤怒,待要冲上去,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甚至不能控制飞升在树梢间的自己。他大喊救命,大叫强盗土匪!凶手毫不理会,显然是听不到魂灵所发出的声音。强烈的怒火和悲愤感充斥着大脑,使刁强头部更是钻心地痛。

  “我死了,我成了鬼魂了!”难以置信的事实就在眼前,更为难堪的是,害死自己的仇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尸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头部还有暗黑的液体,一直布满了脖颈和前襟。前胸的衣服很平,看来那血汗钱已经被搜走。那只误事的手表也不见了踪迹。

  “天哪!我被人害死了!我被这个拉我去东莞的黑司机在半路劫财害命了!”

  “我要回家见我的爸妈!我要回家!我怎么能横死在他乡呢!……”刁强的脑子一片混乱,嗡嗡作响。但他还是注意到那凶手挖坑的动作,发现他手上竟持有一柄短把的铁铲——随车携带,蓄谋已久!自己居然一点没有察觉,今晚算我倒了血霉了!心念至此,无以复加的强烈晕眩轰然袭来,如遭雷击,刁强的灵魂失了知觉。

  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他没有掉落到地上,他被浓密的苦楝子树树杈挂住了。他已经是鬼魂了,但他还不会驾驭自己,他就像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毫无能力。

  自己的尸身已经被埋掉,土坑早已填平,铺上杂草,上面还压了大小不一的石头。凶手早已打道回府。

  刁强此时已是悲愤交加,怨气冲天。他放声大哭,泪流纵横,直哭得树木森然肃立,淡月黯然隐去。他哪里知道,人之刚死,七魄如烟散失,三魂飞腾无依,犹如婴儿坠地,行止尚不能自主。作为新亡之魂,他的恸哭在人世间也是无从听闻的。只有在一年之后,亡魂在阴间有了适应和业力成长,他发出的声响才能在阳世有所体现,古代诗人写的“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其中只写“旧鬼哭”其道理即是如此。

  正哭得伤心摧肝之时,微风过处,忽然肩头轻轻一沉,一只手放了上来。

  刁强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张急切的脸就靠了过来。

  “嘘——快停,别哭了!”

  这是一张灰白的女人脸,黑长发顺在两颊,细眉大眼。在两丈多高的树杈间出现一个女人,刁强很惊悚,但心里很快就明白了,她一定也是个亡魂。

  “你……你是……?”刁强试着发问,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

  “别怕,我和你一样。太危险了,你在这儿哭。快跟我走!”

  刁强被她扶着不由自主地降落,然后踩在地面上,感觉软软的,像是踩在棉絮上。他被她拉着,钻进远处一个树叶茂密的地方,这里有一个隐蔽的洞,是几个长满青苔杂藓的乱石傍着土坡形成的浅窟,恰好能容身。

  “你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你知道不?”那女子轻声在耳边说,“你不信你等会看。”

  果然,过了一刻钟左右,一个声音从平地那边传来:“这么快就让黑白无常哥俩给拘走了?不能呀!”

  刁强从密叶间望过去,看到一个人影正在自己尸身所在的平地处四下张望,似乎是在找寻什么。

  “这生人气息真是太好闻了,唉,可惜,可惜!来得晚了一步。”那个人影叹息一会儿,嗖地跳上树梢,一晃而去。鬼神视力非寻常人能比,但毕竟不是火眼金睛,不能穿墙透物,洞烛阴暗。是以他没有发现刁强二人的藏身。

  刁强不明白这是什么人,没看清面目,只是感觉头部比较大,赤着上身。正待张口问这女子,却被她用手捂住了嘴。

  “这是个恶鬼,你千万不能出声,他们可狡猾了。弄不好还会回来。”女子声音很轻,刁强却听得毛骨悚然,哪里还敢出声!连身形都不敢再动一下。

  又过了不久,一阵轻微的风声飒飒传来,平地上落下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只见他身宽膀圆,一身宽大的暗红衣袍,小小的方头纱帽压着一堆乱蓬蓬的头发,右手摇晃着一支长长的毛笔,腰间别一册书。这是人间闻风丧胆的阴司城隍手下巡夜阴帅——夜游神,专在夜里四处游荡,抓捕孤魂野鬼,有时无聊就找找夜间行人的麻烦。

  夜游神观察了一下这个埋死尸的地方,土还是新土,亡魂应该还在这方丈之内呀,怎么一点气息都没有了?难道已经被七爷八爷(黑白无常)带走了?或者被哪个恶鬼罗刹给吃了?眼见有一块肥肉竟然丢了。

  夜游神摇了摇头,四顾之下,也没有什么发现,颇为失望,便腾身上树,飞跃而去。

  刁强此时明白了,这些阴间的神鬼对于自己这样的新亡之魂来说并非好事,甚至根本就是灾难。人生在世不容易,岂知地下亡魂更是难!刁强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蝼蚁,简直弱爆了。心念及此,内心一阵发凉。

  此时,月近中天,虽然暗淡,更能让人透过密密的树叶感受到月光的清晰与美好。女子轻轻拍了一下刁强,示意可以活动了。蛰伏良久的刁强正要动身起来,突然一个树枝轻微的颤动之声传来,不远处,一个黑影鸟一样轻快地滑过苦楝树梢,上下盘旋,左右探寻一阵,终于不舍地离开了。

  果然,这个恶鬼大约是心有不甘,杀了个回马枪,但终究没有发现什么,才悻悻而去。饶是女子非常小心谨慎,也差一点暴露,两人暗自叫道庆幸。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光,月光渐渐隐进了黑暗。女子才起身带着刁强,顺着山坡,蹑手蹑脚向行去,一路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更不敢出声说话,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匍匐在地,探听一下前方的动静。

  这样行进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山岭北麓杂树丛生的一处所在。

  这里是东莞市东十里的鹧鸪岭的北坡一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是荒山野岭,虽海拔不高,却是人迹罕至。层层的枯枝腐叶,荆棘遍地。一个小小的山洞口被扶疏的树叶掩映,极不显眼。拨开灌木丛往里走,山洞时宽时窄,左拐右曲,直通深处,约有一二百米。到了尽头,有一片稍宽敞的小斜坡,坡下是一段平缓的暗河。

  “好了到了,你坐下歇歇吧。”女子如释重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隔了一阵儿,女子又把他拉到水边,把脸边颈部的血迹擦洗掉。水不凉,甚至有些许的温热。刁强注意到,一个人死时的模样穿着,就是他魂灵显现的样子。自己脸上沾血的状态,毕竟太可怖了。

  三、黑洞

  “‘你好,我叫刁强。今天太谢谢你了!”刁强心怀感激,真心地道谢。

  女子低头道:“我叫王继芳。你是哪里人?”

  “四川的。你呢?”

  “湖南的。你刚才太凶险了,以后一定要注意。”王继芳说,“你是怎么丢的性命呢?”

  刁强听了这后一句话,悲从中来,又不好当着女人的面放声大哭,忍住了,用手抹了抹眼睛。虽然他已经不是人身了,但泪乃悲伤的表现,但凡生命体存在意识情绪,自然也就有泪。他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继芳。

  王继芳听完,沉默了一阵,说:“我也是来广东打工的。几年前,和几个同村的伙伴一起来广东进厂,有一次周日放假,去一个伙伴厂里玩了回来,没想到在半路被一个人用刀逼着乘车来到东莞,当时吓傻了,哪晓得反抗!后来被他欺负了,又要带到别的地方去,在路上,他的摩托车坏了,我抓住这个机会想逃走,被他撵上,把我掐死了,埋在离这儿不远的路坎下。也是在半夜三更,做了冤死鬼。至今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刁强听罢,知道两人竟是一般无二的可怜人,记起有一句话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用在两人身上是多么的恰当啊!

  深洞里面是无尽的黑暗和沉默,两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良久,王继芳说:“你往后怎么办呢?”

  刁强问:“什么怎么办?”

  王继芳说:“你现在是亡魂,阳寿还没有尽,阴司就不知道你的情况,所以黑白无常没有来带你进鬼门关去。你是早点去鬼城地府报到呢,还是待在这里呀?”

  刁强心中一想到自己被害被埋的场景,内心充满了极度的怨仇。我连凶手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这么死了吗?不,不能!我一定要找到他,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他问:“我们回不到阳间了吗?我想去找到凶手,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冤债找谁讨呢!我不甘心啊!我一定要找到他!”

  王继芳说:“我也是啊。但是据我所知,我们作为亡魂是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也没有神仙一样的法力,报不了仇的。我爷爷曾经是老家一带的端公,他有过过阴的经历。他在我小时候讲过许多阴阳之事。”

  其实也正是爷爷告诉她这方面的话,才使王继芳成为亡魂后学会了藏匿和保护自己,没被阴间的凶恶力量所欺负侵害,总能躲避阴司鬼卒的巡查。通过三年多时间的摸索,她还能吸天地之气,有所修持。

  王继芳接着说:“我知道你现在的怨气很旺,但你现在需要选择的是,去丰都地府的枉死城里等到阳寿尽了轮回转世呢,还是待在这里成为游魂野鬼?按说,人死七天之内必须进入鬼门关,成为真正的鬼,然后走黄泉路到丰都鬼城,接受十殿阎罗的审判,否则七天之后就自然成为游魂野鬼,终日游荡在阴阳之间,不能收到阳世亲人火化寄给的冥币器物,每个夜晚时刻都要提防阴司诸多鬼卒、钟馗、道士、端公的缉拿,还要躲避一些逃逸流窜的恶鬼凶神恶煞。说白了,游魂野鬼就相当于阳世上那些没有身份户籍的黑户,你就是盲流,有权有力的人谁都可以欺负你,见一次打一次,被夜游神这样的阴卒逮到了就榨干身上的油水直接投进鬼门关,最终关押在丰都地府的枉死城中。”

  刁强沉默半晌,问:“那我是没机会申冤报仇了?”

  “你其实不用报仇的。凶手害人,冥冥之中自有记载,等他阳寿一尽,阎王那里审判时,孽镜台上一照,他作的恶一笔笔的都清清楚楚,有案可稽,任你在阳间再有权势也隐瞒不了。然后有罚恶司的判官判发至活大地狱,黑绳大地狱,遍受那刀山油锅、剖心碎骨的罪罚,听说奸盗杀生的大恶之徒还另有十六小地狱之苦等着他们。”

  刁强听罢,不愿信这些,试着用手掐自己的手臂,有痛感,但轻如棉絮的身体证明自己已是亡魂,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进而,那鬼门关、那枉死城、那地狱,难道竟假了吗?自己家在农村,从小也是听着这些阴阳鬼神、因果报应长大的,如何又不知道一些呢!那丰都鬼城,离家乡就300多里地。只是自己实在死得冤,自己心中的这个坎儿如何过得去?

  再说,自己的饭自己吃,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仇怨岂能由他人解决呢!

  想到这些,刁强坚定地说:“我不想当鬼,不想待在枉死城。我想找到害我的仇人。”

  王继芳说:“你找到了有什么用?你也不能报仇。你生前没有做过坏事吧,是可以转世投胎成人的。”

  刁强念叨着投胎成人这个词,就是小说里一个叫阿Q的说过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个意思。也就是说,我如果不参与这六道轮回,就没有了下一世为人的机会了。这真是个问题。

  他感觉头又开始疼起来了。便倚靠着一处相对干爽的洞壁,不再言语。

  这个山洞严格来说不叫洞,是一处岩石罅缝,深入地底,严冬时节并不冷,但是有一种南方自然的潮湿。越往深处越显得阴森,阴气十足。常人是难以久待的,而作为阴魂的他们却并无一丝违和感,这里的阴气正好适合他们。

  “你有没有感到饿了?来尝尝这个。”王继芳凑近过来,手上有几颗黑黑的果子。

  刁强一听,才发觉自己真的是饿了,只是因为突遭变故,一直不曾留意。他接过来,正要往嘴里放,就被拦住了。

  “你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呢。你以为你还是人?不能像人那样吃东西了。”王继芳说。刁强疑惑了,取一颗放嘴里嚼,哪里嚼得动一丁点儿!

  “鬼魂吃东西,不能学人的。”王继芳又详细道来,“鬼魂虽然能凝形显体,但毕竟是非物质的,所以不能吃物质的东西,只能吸取食物的香味。你静静地闻,这淡淡的稔子果香就是非常好的营养。水是液体,与空气、气味一般无形无色,是可以食用的,渴了你可以去那水边喝。”

  刁强一想,有道理啊。试着闻起这野果所发出的气息来。初时不觉得,沉心静气地闻,果然一股淡淡的果香渐渐飘入鼻子,进入胃腹。如此时间稍长,果然如人吃饭一样,能止饿生津,滋养身体!这才想起,以往过年过节,父辈祭祀祖先,祭奠亡灵,桌上的祭品兀自飘香,并无咬噬或消失。自以为是他们借助仪式,做做样子,原来并非如此。鬼魂歆享之道是吸食食品的气味,得其精髓啊。由此可见传说的鬼怪吃人,也并非全如野兽一般咬食肢体,而是通过吸人的元气,得其精魂,这样致人死亡。

  想到此处,不禁豁然贯通,深深感叹自己在阳世之时,看待万物之肤浅。

  转头,发现王继芳一直看着自己,便递过果子说:“你也吃点吧!”

  王继芳说:“你吃吧,我不饿。”

  刁强也停下来,细想了一会儿,说:“你真厉害呀,能找到这样一个安全的地方。”又问:“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四、月华

  “唉,三四年了吧,算起来。”王继芳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时我身体也是非常虚弱,只想找个见不到光亮的地方先躲起来,就往树叶密枯草深的地方钻,在山林子窜了很久很久,疲于奔命,快坚持不了时,才误打误闯,发现这里有个深洞的。刚摸进洞来时,洞里的主人是一条粗壮的花梢蛇,好在蛇的视力很差,发现不了我,只要不弄出声响,两不相扰,也就相安无事。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大花蛇出去寻食,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想可能是遇到天敌,遭殃了。

  “那时候,我虽然有些怕蛇,有它在同一个洞中,身边也算有个活物,倒也不孤单。后来它不见了,我倒时不时想它,你说我可笑不可笑?”

  刁强听得饶有兴致,知道她是心中憋闷久了,想和人说话,便抬头笑了笑。

  王继芳接着说:“现在好了,它不回来,你来了。你会不会也出去了不再回来呢?”言罢侧头看着他,很认真的样子。

  刁强尴尬地说:“你瞧我这样子,路都走不稳,哪能出去?”

  “你这只是暂时的,你只要熬过了头七天,就能驾驭身体,像我这样来去自如。”王继芳突然严肃地说:“对了,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刁强想了想,问道:“是什么?”

  王继芳说:“我们的处境是很艰难的。鬼卒、道士的抓捕,只是让我们失去自由;钟馗、恶鬼的捕食,虽会让我们伤残肢体,最最可怕的,却是阳光。你一定要记住,今后万一你要出洞,鸡叫时分必须回来!”

  刁强问:“那是为什么呢?”

  “你知道,我们现在是没有了魄的魂,是至阴之身,也叫中阴身。克星就是这至阳的太阳,一旦被照上,必然形销魂灭,万劫不复。”

  “哦,这个我好像听说过。从来鬼魂只在夜里活动,就是因为怕阳光。很谢谢你,什么都告诉我。我叫你姐吧!”最后一句话,刁强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的。

  王继芳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马上满心欢喜,说:“行呀,你应该比我小两岁,也应该叫姐。”说着,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傍着刁强坐下,依在一处。刁强也不由自主地挽住了她的手臂。两个灵魂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对方温热的柔软,那是一种荒原之上暗夜之中相互依靠的信任与感激。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个静谧温馨的昼夜。

  第二天的晚上,王继芳拉着刁强要出去,刁强说:“外面不是危险吗,出去干嘛?“

  王继芳眨巴着大眼,兴奋地说:“你愿意十二个时辰都待在这黑黑的洞里呀?好不容易月上树梢,再危险也不能负了这美好的月光呀,对不对?”

  其实刁强又何尝耐得了这洞里的黑暗和寂静!只是初为亡魂,又经历了昨夜的仓皇,终于有了安身之地,今夜何必又再次无端涉险?

  对于鬼魂而言,所谓的阴阳之际,其实并非一个空间概念,而是一个时间概念,即日落之后到日出之前的整个夜晚。纯阳的白昼是人类活动的主要时段,纯阴的阴间是鬼魂的世界,而半阴的夜晚则是阴与阳之间一段灰色的时空,鬼魂可以从阴朝跑到人间进行各种活动。而对于游离于地府、幽居阳世的那些孤魂野鬼,也只有在晚间才能外出活动,这几个时辰对于他们来说,是何等的宝贵!再大的危险,如何能阻遏那些充满渴望的心!

  是的,再危险也不能负了这美好的月光。

  刁强哪里知道继芳的心事,但也不能搅了她的清雅之兴,便随在身后摸索着出了洞。脚步虽然还有点蹒跚,倒也能跟上。

  此时外面寂阒无声,南方的冬虫也不耐寒气,懒懒地蛰伏在地,偶有一两声山鹧鸪的鸣叫和扑翅声,更添了鹧鸪岭山野中的寂静与肃冷。王继芳拉着刁强的手,两人悄无声息地扒开洞外的杂树枝叶,观察了一会儿环境,然后出洞,轻轻升腾起来,落在一棵半高的松树枝丫间,选个了平斜的枝丫,挨着坐上。

  他们挑的松树松针较密,位置又偏东,既不易被发现,又便于观看月亮。王继芳傍着刁强,轻声耳语:“你猜今天的月亮好看吗?”

  刁强平时从没认真看过月亮,今天难得认真看一次。白天应该下过一阵小雨,夜晚的天空虽黑,却是少了云雾,显得透彻一些。刁强四处望去,到处都是黑沉沉的,哪有个月亮?轻声问:“月亮呢?”

  “瞧你的样子,比月亮还急。月亮还没出来呢。”王继芳微微一乐,“凡事都有一个过程,我们先要盼月亮,再等月亮,再赏月亮,再送月亮,是不是有意思呀!”

  刁强也乐了。这个继芳姐,真有意思。一颗童心向月亮,万难千险只等闲。要是会吟诗作赋的话,她可称得上是女苏轼啊。刁强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继芳,她嗔怪了一下说:“你取笑我。”

  又说:“没有月亮,我们就吹吹这山野的风吧,凉点,也舒服的。”

  刁强又想起苏轼来。他记起苏轼《前赤壁赋》里的句子:“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些话似乎也是写给现在的自己的,虽然此时还没有月亮。

  刁强轻轻地把这些句子背给王继芳听,还翻译了讲给她,继芳似懂非懂,但听得很投入。山风徐来,飒飒有声。

  突然,王继芳用手轻捂住刁强的口,示意不可出声。原来不远处山梁上有状况。一个鬼影向南跳跃而行,倏忽消失在暗夜中。

  “没事了。这些家伙并不往这边来,但还是要小心为好。你放心,我现在的视力和听力都能提前发现。”

  这话让惊魂未定的刁强放下了心来。他又背了一些写夜晚的诗词名句,诸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清风入我怀,眷眷如有情”,有的句子王继芳也会,二人相依相靠,耳语融融。

  刁强平时喜欢一些古诗词,现在虽为中阴之身,但记忆力和意识并没有受影响。这些要在投胎转世前,喝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才会被消除得干干净净。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再看远处,一层淡霜不知何时涂上了层林。原来时近后半夜,那月亮才不知不觉地挂在了东边远天上,月还不是下弦月,微微有点鼓,在黝黑的天幕上发着清冷的光辉。刁强有点凄然,想起了后唐李煜的那首写月的《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虽然今夜这月并不如钩,也并非在梧桐深院,李煜因国破而吟,我却只凭这“人亡”一件,也足以当得上这“别是一番滋味”了。

  侧头看时,王继芳则双目炯炯,直勾勾地盯着月亮,双手合什,一时念念有词,似乎是什么“南无阿弥陀佛”,一时又双唇翕合,似在吸附什么。全然不顾身边的自己。

  刁强纳闷了,又不好打扰,便静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良久,王继芳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才说:“刚才不好意思,一天多没做功课,我忘了顾及你。”又说:“你知道为什么月光在书上又叫月华吗?”

  刁强一听,知道她给自己介绍什么前总是先发问,像个小老师一样,就说:“不知道,我洗耳恭听。”

  王继芳说一声讨厌,道:“月华一般人理解为月亮的光华,其实准确理解是月亮的精华。你知道,太阳是万物生长的能量来源,月亮的光芒也是来自太阳。这光里也是饱含能量的,只不过变成了潜在的隐藏的能量,这就是月华——月之精华。很多能人异士就可以采吸月华,来提升自己的修为,甚至能羽化成仙。我爷爷说过有一本古书,叫做什么《会昌杂录》,里面就记载了一个人利用大蚌蛤采食月华,变石珠为珍珠的事。《山海经》《聊斋志异》里也提到过,一些狐蛇妖类总是在每月三五月圆之夜对月吞吐内丹,炼精化气,就是在利用月华的阴能修炼自己。可见,月华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可以利用的能量资源。我在尝试修炼呢,你也可以试试的。”

  刁强好奇地问:“有什么效果了吗?”

  王继芳说:“你没发现我的视力听力,包括嗅觉都比你强很多吗。我想这跟我长时间以来的修炼是分不开的。你要修炼这个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修身养性,忘掉痛苦,平复心情,消除怨念。就像佛经里面说的‘以念止念,至于无念,即妄想离,而佛智现’,让心中的苦痛执念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

  “当然,最有效的是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但这个夜晚又是最危险的时候。”王继芳又补充道。

  所谓的修炼,在道教里就是指通过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四个境界,达到超脱生死,甚至与神相通的效果,其间需经过十二个阶段,如灵动、开灵、凝体、凝魄、炼魂、煅体等,此非常人所能坚持和深入,而不得法者难免走火入魔,自伤身心。王继芳一介女流,学识亦浅,哪里知道得这么深广,只是略窥门径,只知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如今自己中阴身不可触阳,则对月吸取阴之精华,于太阴之境中感恍恍惚惚其中有物,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她所说的修炼,只是长时间的吸食月华,内纳一口气,外修筋骨皮。又整日在洞中幽坐冥想,其寂然不动,则湛然无物;湛然无物,则洞然虚明;洞然虚明,则有感即应,应而遂通。然后能洞然虚明,则灵觉不昧;灵觉不昧,则一神独耀。竟然也能对外在环境有所感应,而应无不通。这也就是她现在能远远感知潜在危险的原因。

  听到这些,刁强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白天,王继芳就在洞中先盘腿端坐,静默念佛,然后教刁强一些开闭吐纳,魂灵开窍的基础技巧和初等法门。夜里,他们一同去大松树上吹风赏月,极尽欢洽,似乎免去了俗世的一切烦恼。远处的城镇里,人们正在过小年,光亮闪过,爆竹阵响,各家各户的灶王爷带着一嘴的甜味,骑着红马飞升上天。过年的大幕徐徐拉开。

  五、黄泉

  且说王继芳在这天晚上,心怀忧思,不如前几天一般喜形于色。刁强好奇地问怎么了。继芳说:“没什么,今晚已过了下弦月,往下半个月就是月亏之期,月华徒具其形,并没有什么丰富的能量可吸取。”

  顿了顿,又说:“咱们也度过了一段美好,是不是也该……”

  言语之间颇为不舍,左右手指缠绞在一起,显得更为苍白。

  刁强知道,自己的七日之期将尽,是投身当鬼进入轮回,还是终生为魂图谋复仇?自己的确难以抉择。

  “我看得出,你是个有主见的人,我还是要劝你,事已至此,怨也无用,你自己如此弱小,岂能去阳间报仇?再说怨气太盛,容易产生暴戾,难免不给自己带来罪业,也是不值。”王继芳轻轻地说。

  刁强回答道:“我难以像你这样忘记杀身之仇。虽然我还不能亲自报仇,但一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说话之际,他又感到了热血上涌,怨气冲顶。

  刁强心想:你是女人,心慈手软,能以慈悲心看待一切。但是,你怎么又滞留于此,不去轮回转世呢?顺口便问:“你当时怎么没有去地府报到呢?”

  王继芳一听,并不感到惊讶。沉默了一会儿,说:

  “谁说我没去呀!我是去了的。只不过我又回来了。”

  刁强大惑不解。催促她说一说这个经历。

  王继芳双手抱着头,仰望着洞顶,说:“我告诉你可以。但你听完后要听我的劝。我也是为你好的。 ”

  当时王继芳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深洞,与一条大蛇共处,躲了几天,其中惊惧、忐忑、无助,一切心情自难细说。等到身亡第五天的夜晚,她的阴魂元气有所培固,便悠悠地出得洞来,她被洞中的黑暗与寂静憋坏了,她还不适应这般的地下生活。

  她知道,人死后需要去丰都阴司报到,自己这样横死他乡的鬼魂,必须要得到本地城隍或土地爷所颁发的路引,方能进入鬼门关,黄泉路途才得以一路畅行,到达鬼城丰都。如果没有这个路引,头七之后被巡夜鬼卒捕获,送进鬼门关时,那守关的鬼卒则可以敲诈盘剥,恣意欺负,方才放行。黄泉路上更是险恶重重,最为有名的是恶狗岭、金鸡山和野鬼村,没有路引护身的鬼魂在路上就要躲避恶狗的袭扰撕咬,步履艰难地翻越陡峭的金鸡山,还要冲破野鬼的迷惑疯抢,其中一处如遭不测,轻则体伤肢残,重则沦为恶鬼,万难逃脱。

  最终,她避开几个可怕鬼卒的巡查,来到土地庙,申请到了一张路引。王继芳接过这路引来看,它长3尺,宽2尺,用黄色的软纸印制而成,上书“由丰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和自己的籍贯住址等具体信息。字行的左侧,盖有本地土地庙、城隍、丰都地府三个印章。她发现,三个印章在黄纸上暗透着奇异的黑色光晕,威力十足,恶鬼难近。

  王继芳手执路引,径直前往鬼门关。她原本不知道鬼门关位于何地,身上有了路引,竟似被人牵引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前方飘去,不久,前面出现一片黑沉沉的地方。

  近了一看,原来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其广不下数百里。再往前,眼见那森森阴气直往外荡,如迷雾一般。王继芳感到如临深渊。正踌躇不前,猛听得一声巨响,如焦雷般炸在脑际:“还不速速前来!”

  随着一股劲风,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卒捕食一般地扑到跟前,不待她反应,一把抓紧王继芳的右臂,又嗖地拖进暗地。不知拖行了多长的距离,待站定了一瞧,眼前显出一座高高的城池,城门上挂着一面大匾牌,上写“幽门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门口十来个鬼卒面目狰狞,凶态毕露,自发地站成一排,凛然生威。

  为首一个喝道:“哪里来的亡魂,还不交上路引!”

  王继芳这才想起手中的黄纸路引,于是颤抖着双手捧献上去。那鬼卒原是十六个守关鬼卒中的当班,接过路引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嘴里念念叨叨,又上上下下把王继芳打量了一番,并无可疑之处,便把路引交还过来,大声宣布似的道:“王继芳,湖南花垣人氏,阳寿未尽,前往地府枉死城……下去吧你呐!”

  正听着,王继芳的后背被人猛然推了一把,自己像是掉进了无底深渊一般,悠悠飘飘地下沉而去。心下甚为奇怪,明明城门处一片开阔地面,哪来的大坑深渊?但自己这是被推进了鬼门关无疑了。

  昏昏沉沉、恍恍忽忽之中,眼前出现一条大路来。王继芳心想,这应该就是“黄泉路上走一遭”的黄泉之路了。四望一下,周围昏天暗地,烟雾缭绕,当真是“昏惨惨似灯将尽”“荡悠悠如三更梦”,只这黄泉路倒挺清晰,青白色的路面直直地通向前方。

  一路上也有鬼魂,三三两两的,没人说话,都在匆匆赶路,不敢停歇。耳边时时传来寒风呼啸、波涛汹涌之声,间或夹杂着枭鸣狐嚾、鬼哭狼嚎。王继芳余光扫处,更发现四下暗地里鬼影幢幢,狼奔豕突,似乎它们随时都会冲出来,扑食猎物。

  王继芳收摄心神,专心赶路。她知道自己有路引,这些鬼蜮之辈是不能近身相害的。很快过了望乡台。前面是恶狗岭,岭上疯狗成群,饥饿难耐,专咬食那些没有路引的亡灵和世间作恶多端者。远远地就能听到群狗嚣乱,尖叫声、惨叫声、狂吠声、呻吟声,乱响一片,听来让人毛骨悚惧,双股难迈。王继芳通过此地时,吠叫声都停下来,一双双亮晃晃的狗眼如恶狼一样盯着她,腥红的舌头耷拉在锋利的獠牙下,垂涎长滴,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王继芳飞也似地跑了过去,顾不上多喘气,便登上金鸡山。手脚并用,爬过山头,前方又是一阵喧腾热闹。走近看时,竟是一处人声鼎沸的市集,市面上,人潮涌动,乐声四起,似乎是在举行什么大型集会或庆典,热闹非凡,颇为吸引人。

  王继芳正口渴难耐,待要进入市集,心念一动,想起这应该就是必经的野鬼村,这里一切都是假象,用以惑众迷人,野鬼们好夺取他人健全的鬼体。急忙停下脚步,沿大道飞奔而过。

  也不知低头跑了好久,被人拦住时,已是到了一座宏伟的城门口。城门为黑铁所铸,城砖一色的青黑,左右横亘数百米。门口顶端一个极大的鬼头,怒目横眉,长牙森森。鬼头的血盆大口正是城门洞。城门中央,两个獠牙之间,悬挂着一块写着“酆都城”三个金漆大字的黑匾,门两侧一副对联,写的是:

  下笑世上士;

  沉魂北罗酆。

  字为狂草,铁钩银划,入木三分。王继芳明白,自己这是到达鬼城地府丰都城了。

  拦下她的是一个紫脸的汉子,身挎腰刀,一身皂衣打扮,面目倒不凶狠。只是沉声道:“不可乱跑,速去门口排队候验。”

  王继芳这才注意到,城门口早有一小队人在等候查验身份,然后才能进入城中。而四处阴帅鬼卒往来巡视,莫不森然。

  王继芳排着队,一会儿听得查验官高声叫道:“安徽桐城人氏,发往一殿!”一会儿又叫:“江西庐山人氏,发往枉死城!”一会儿又叫:“山东泰安人氏,发往一殿!”

  原来进到这里的鬼魂无非两类,一类阳寿已尽,前往十殿阎罗的一殿,接受阎罗判官的审判;另一类阳寿未尽,则发往枉死城,待其阳寿尽时,再押赴阎罗殿中受审。城门这里在验明身份的同时,也进行一个初步的分流。

  排到王继芳,交上路引,查验官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就像多年前供销社收粮的干部,嗓门很大。那查验官细看了她的死因,又看了她年青的相貌,习惯性地高叫:“湖南花垣人氏,发往枉死城!”

  进得城门,在前往二道门的途中,有两盏灯火高高悬空漂浮,不见灯柱,却在高空纹丝不动。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过了明灯,顺着暗灯再走下去数十米便进入了玉雕成的二道门。一进入二道门便看见了并行排列的十座城门,从右到左依次排列着一殿至十殿阎王殿。每个殿堂门口都有阴兵值守,都有两盆碳火,忽明忽暗地燃着,使门口阴兵的脸忽红忽绿,平添十分的诡异与恐怖。

  王继芳不敢有片刻停留,反着一殿方向前行数百米,望见前方一幢城楼,耸起在幽冥雾气之中。这里便是枉死城无疑了。

  果然,楼门檐下一个宽大的匾额,写着三个隶体的古铜大字:枉死城。进入城来,在一楼门口有鬼差接待,引到各处窗口办理一应入住手续,最后在手腕套上一个铜牌,被人引着,穿过几个甬道,又登了三层楼梯,到一处房间停下,房门边挂着一个黑底白字的牌子,上写:四十区318舍。开门进来,里面人满为患, 一众女人,有说有笑,有哭有叫,一片嘈杂。

  王继芳拣了个角落坐下。没有人关注她,她也没有心情关注里面的别人。窗口有一台烛火,明灭可见。没有风。烛光照映出一个个年青女人,有的披头散发,有的赤眼圆瞪,有的红舌外露,所望之人,无不可怖。

  王继芳心想,这些姐妹大约和自己一样,都是横死之人,应该还有三四十年阳寿。天可怜见,都早早地来到这枉死之城,心中纵有千般挂念与万丈怨气,也不能出城一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这是何等的可悲可叹!

  念及此,也是心如死灰,别无所欲。

  偶然一天想起爷爷提到过一个宋朝屠夫的故事:他因害怕平时杀孽过重,晚年常念佛吃素,最后竟有菩萨前来接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反正闲着无事,勤念佛事,也许能积攒功德。

  从此,王继芳独坐一隅,心无旁骛,默念阿弥陀佛,祈盼神佛,早得轮回。同舍女鬼们整天嬉笑怒骂,肆意发泄,城内乱窜,无所顾忌。众女见王继芳不言不语,只当是个痴傻之辈,也不打扰,倒也相安无事。

  人世春秋易移,阴间年月难记。也不知过了几个月,一日梦觉,房门大开,亮光刺目,一个老者进得门来。老者玄鬃长髯,头戴方冠,长簪乌亮,冠带飘飘,面容冷峻,目光如炬。张口问:“你是何人?念佛如此坚持。”

  王继芳低头答道:“小女子是湖南花垣县王继芳。”

  老者说:“你可识得我?”

  “不认识您老。”王继芳如实答道。

  “我是卞城王,今天是我的诞辰。我感受到了你对我佛日日不息的执念。你的诚心会有福报的。”一言未了,老者早已消失。

  环视四下,众女鬼酣睡如旧。王继芳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诵念南无阿弥陀佛!

  她哪里知道今天农历三月初八,正是地府十殿阎罗中卞城王的诞辰,卞城王同时主管枉死城,一段时间以来城内有人念诵佛祖,引起了他的注意。今日诞辰,心情格外高兴,便亲自来看看这个人是谁。

  自此,王继芳念佛益勤益虔。

  “不想后来到了七月,中元节临近,鬼门一开,我便被阴卒引导,出了阴间,回到阳世。”说到这里,王继芳似乎依然难以置信。

  “本想回到老家,探望父母,念及二老尚不知情,如若出现,反会引出惊吓哀痛,再说现在已经没有路引了——阴间没有路引的鬼魂想要穿过重重关卡,回到千百里之外的故乡,那是难上加难啊!于是暂且作罢,便又回到了这个洞中安身。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重回阳世,发现凡有危险,自己都能提前感知。你说是不是枉死城主,那个卞城王给予我的恩赐?”

  一场经历,也算是奇遇。刁强听完,无限感慨。人生何不如此?心诚向善,总有福报;平时积累,阴德自成。

  六、土地

  王继芳正色地说:“你也放下怨念,回头是岸,不好吗?佛经上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咱们不求成佛,只求过一段自己的日子,也是可以的呀。”

  刁强其实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只是自己的个性并不允许自己这样认怂。

  还有两天时间可以犹豫了。继芳姐她其实是很希望我在这里的,好歹也有个伴儿。但为了我的长远考虑,她不惜催促我下决心走那阳关大道,不要因为眼前的仇怨和暂时的安稳误了轮回。如此苦口婆心,自己又如何好拂了她的一番好意?

  刁强沉吟良久,抬起头,认真地说:“行,姐,我听你的。但是我今晚要去一趟土地爷那里,向他反映我的冤情,绝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

  王继芳一想,说:“明天晚上吧,我陪你去,也安全一些。”

  这四五天以来,刁强的身体能力有了明显的提升,行走自如不说,腾身跳跃亦无不可。自忖逮个机会自己跑一趟,去做点自己能做的事。便说有些倦了,想早点儿休息。

  到了半夜,刁强观察到王继芳在草苔上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出了洞,沿着低地摸到大路边。他不敢腾身飘移,更不能在空旷的马路上疾飞,毕竟怕危险。他只能在路边的树林或草丛中赶路,他要回到东坑镇去,想去碰一碰,看能不能遇到那个开摩托车的凶手。

  估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刁强终于到了东坑镇汽车站。此时一片幽暗,街灯昏黄,在几十米外睡眼迷离。远天上的残月只见其形,难见光亮。汽车站的大门早被锁上,哪里有个人影?刁强在阴影之地前后逡巡,毫无发现。

  他想起了土地爷,便往东继续行去。前面路口人家的狗遽然狂吠数声,惊得刁强一哆嗦,急忙隐身到一段矮墙后。不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的幽灵飘了过来,此人牛头人身,肩扛一把三股钢叉,一路摇摇晃晃,嘴里还嘟哝着:“再叫便宰了吃肉,吃狗肉最合这个时节了……”

  原来家畜中,只有狗能在夜间看到幽冥的灵魂。有时半夜三更,家里的狗突然狂吠,如果没有人畜往来,则定是有鬼魂出没,被它发现。这巡夜的牛头正好被附近护院的狗看见,便成了狂吠的对象。刁强连大气都不敢出,憋在暗墙后面,生怕被发现。同时又非常感激这狗,使自己避免了被牛头神迎头碰上,生擒活拿的后果。

  过了好一阵子,刁强才悄悄探出头来,换了一个街口,躲开前面有狗的一段路,向土地庙摸去。临到时,看到有一两个人影进出土地庙。待他终于蹩进庙里,才发现庙门虽不显眼,但里面庭院深深,亦具规模。原来阳间所见土地庙,只是一个为人世烧香燃烛的象征性小建筑,而阴间所见,则是不亚于乡镇政府的机构单位,里面侍从人员,接物待人,与阳间并无二致。

  “小伙子,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刁强一愣,才发现不远处正堂门厅里烛火高张,有人向自己招手,便三五步赶了上前。这是一个半百老者,头戴圆顶员外帽,身着宽大的蓝绸对襟福字暗花袄,左手拄着檀木紫色拐杖,满目慈祥,面容含笑。

  一看他的穿着打扮,刁强就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土地爷。

  “你是个懂事的年青人,可还记得我?”土地爷和颜悦色地说,“你前几天向我打招呼来着。”

  刁强一听,略一回忆,就知道是自己路过时向他祈祷的事。人间何事能逃神明!刁强现在才相信这句话。

  “是的公公。”刁强赶紧恭敬地回答。

  “你是来领路引的吧?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年青人。”

  刁强一惊,道:“是……公公。我想向您……反映情况。”

  土地爷一听,似乎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刁强正色道:“您应该知道我死于非命的情况。我很冤,我不甘心。我想知道害我的凶手是谁,我想让您能主持公道,让我亲眼看见他害人必害己的报应!”

  土地爷笑容不减,乐呵呵地说:“我知道的。你这种情况很值得同情,当然也很普遍。人生在世,哪里免得了意外呢!你是运气不好。往大了说这就是命啊,小伙子。命运注定,其奈若何!”

  刁强一听,急了:“公公啊,我知道运气不好是怪我自己,阴差阳错,让我赶上了。那天我不该动身晚了,我不该着急赶路而不顾安全,不该吝惜车费,不该毫无防人之心……但是,运气不好也不能要了我的命啊!”

  “你呀,太年青。人生阅历不够,道理认识还浅。你不明白为什么命和运二字总连在一起吗?俗话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对吧!万般就是指人生在世,大事小情,总有差池,一万个小差池就形成了你不好的运气,很多时候就是一个小的失误,就导致丢掉性命——运不好,则命难保。命系于运,运积于气,气得于事。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可叹像你这样的世人,只怨于命,不重视日常的事。万事若心存慈悲,尽心勉力,神明在天,自然不会亏待于他。”土地爷正襟危坐,侃侃而言,一派导师风范。

  刁强听罢,若有所思,抬首道:“公公,您是神明,就不能为我主持公道,申冤吐气吗?”

  土地爷呵呵一声,眼见不悦:“你这小子,为了一己私利,竟想破坏冥冥天数,就有些过分了吧。再说,我如此帮你,有什么好处?须知逆天改命,是你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做的吗!”

  刁强一听口气,知道不对,忙说:“我只想找到凶犯……”

  “那凶手为恶,自有十殿阎君发落他,还你公道,碍我什么事!老夫看你面善容良,方才细细引导,不想竟是冥顽不化,不辨因果。相由心生,孽由己来。无需多说,你且走吧。”老头情绪更明显,那丛白胡须都抖动起来,难以自止。

  刁强满心希望而来,不料被土地爷一顿申斥说得无从辩解,又不好发作,内心一阵逆反。特别是那句“须知逆天改命,是你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做的吗!”直戳人心窝子,如刀似剑。

  刁强欠身退出,连路引都没要。蹒跚在马路上,忿懑依旧不息。原来这土地爷是一个只扫门前三尺雪的神祇,并不愿扶危济困,伸张正义。其言语之间提到的收受好处、安分认命之意,更是令人寒心,真真是亵渎了神明二字!方知人世阴间,世道人心,并无不同。真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指望别人,不如自己来得实在!

  正自嗟叹,忽然被人一把拉住,投入路边暗地里。刁强一惊之下,才知道自己这样明目张胆地行走是何等的危险!定神一看,拉他的人正是王继芳!

  王继芳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二人转过屋角,隐在黑暗的草丛里。

  过了不久,一队鬼卒巡夜过来,五六人中有的赤身,有的长角,有的蓝脸红胸,圆眼尖牙,有的手持哭丧棒,满身凶戾之气。他们晃晃摇摇,有说有笑,并不严肃认真,一会儿便转向其他路面去了。

  又过了好一阵,王继芳才拉起刁强,生气地说:“你真是!偷偷出来多危险。一路上我又不好揭穿你……”说着,似乎很伤心的样子。

  这才知道,自己的行为哪里瞒得过眼前这个聪慧心细的女孩子。

  “我错了,姐!”刁强低头说道。一想到自己的委屈,差点靠在她怀里去了。

  二人逶迤前行,回到洞中时,离鸡鸣时分已经不远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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