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圣沿着滨海公路往前开,穿过大桥后在岔路口拐进其中一条弯道,由于房子实在太过靠海,几乎要到尽头那片区域。一路上街道两旁摆满了椰青与菠萝蜜,商店垂挂的救生圈让他意识到游客比他想象中要来得更早一些,夏季在他们眼里来得非常急切。过了商业密集的地段,临近海岸的路面便开始渐渐变窄了,因为不是安全范围内的海域,一般没有游客进入。两旁逐渐变得茂密的林叶阴影落到车窗前,明暗闪现。
这是今年夏天迎来的第一对客人。车里的一男一女看起来都跟范文圣差不多年纪,他不时从后视镜里掠过他们兴奋但略显疲倦的面容。
房子靠海,楼身已经不再洁白,多年来的潮湿与带盐的海风使其覆盖上了大片大片的黄渍,墙面发霉的部分与瓦面上水渍留下的痕迹让房子看起来也有些残旧。铁门推开时吱呀作响,大院有水泥筑的围栏,沿着围栏边缘长满了杂草野花,还有一棵小冬青看起来整洁干净,但由于长期受白天的海风影响,它偏一个方向延伸。院子很大,范文圣在左侧搭建了用来为车子遮风挡雨的棚顶,中间有条小路,路旁有石凳石桌,上面又铺了几片落叶,而右边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地。房子当然还很坚固,只是防潮设施不是很经用,二楼的阳台也被植物绞杀得不像样,卫浴、大门阶梯地砖等地方也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得找时间修理。
男人下车时发出一声欢呼,脱掉薄外套系在腰上,把太阳镜收在胸前的衣领间。范文圣替他们拎了大件的箱子抬上三楼,期间男人在经过每一层的玻璃窗前都要停下来眺望一会大海,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女人则细心地观察房子。范文圣担心她会突然反悔,说她宁愿不要预付的押金也不想住在这栋老房子里。但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样子看起来很严肃。
屋内难免有潮湿的霉味,前段时间范文圣打扫过,但春天的湿度实在过分了一些。大家走进房间,有灰尘在玻璃窗透进来的光束中缓慢地飞扬。范文圣上前拉开窗帘,旋即一股风吹进来,他又点开香薰灯,试图借助风力让房子好闻起来。
“我需要登记你们的证件。”
“现在有热水吗?”女人放下背包问道。
“已经提前打开了电热水器。”
女人谢过他,同时交出了证件,范文圣留意到他们一样的姓氏。接着男人问范文圣,是否可以再预订旁边的那间房,他原以为是那种像民宿一样的套间。整栋楼只有三楼做成了客房,如果是旺季,很可能就没房了。范文圣很高兴能多开一间,过去整个冬季生意非常惨淡。往后他又告诉他们关于电视、冷气、洗衣以及更多的操作事宜,原本还想告诉他们怎么从这里走到外面去,但他们看起来十分疲倦,对如何穿过荒地与小路暂时不感兴趣。
范文圣回到二楼,检查父亲的房间是否上了锁,但又自然而然地开了锁走进去,像怕打扰什么一样轻轻转了一圈,还没来得及联想到什么,立即退出来锁上了。到今天,他依然不知道如何处理父亲的房间,心里想着原封不动应该是最好的方式,所以没打算将其加入家庭旅馆的意思。从二楼阳台与范文圣的房间都能看到前面的海域,倘若脑袋再探出一些,还能发现西海岸的一角。如今海岸成排的椰树也已伫立在风中,沿着绿道整齐地通往远方。那片他小时候与同伴独自游玩的水域已经被圈起来了,将会是另一个开放的公共场所。
起初范文圣没想到要营业家庭旅馆,他只是想要纪念,在社交网络传了一张自己站在房子门前的照片,那是很多年前父亲替他拍的,发布时他将其调成了灰色调,也有悼念父亲的意思。很多人羡慕他在海边的房子,纷纷表示想要来度假。范文圣没有理他们,那会丧事还在持续,涌起高兴的情绪似乎不太合理。当然亲戚们是最不甘心的,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绝不会想到范文圣的父亲在很早之前就写好了遗嘱,明确写着房子留给范文圣——他只是养子。来到这个家庭的时候,他已经在会走路的年纪了。房子留给自己的儿子无可厚非,但为了保证他的生活不被亲戚们打扰,一些朋友坚持让他把房产也办理手续过户到自己名下,至于其他财产,他已经不在乎了,这栋房子是父亲留给他的恩情。家族里大家相处不太和睦,不管是出于利益还是逐渐衍生的复杂关系,而养子本身从小就没有地位,受尽堂哥表姐的欺负,也因为这些,范文圣从小对亲情看得很淡薄,唯独父亲给了他不一样的感受,给足了一位父亲该给的爱。当然也有别的亲人给范文圣打过电话,一开始只是婉转地询问房子的情况,后来就直接问房子是不是应该转让给他(们),试图说服范文圣。范文圣想到电话那头狰狞的面孔,使劲用指甲戳自己的手心,拒绝了所有人的请求。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但他只是认为他们的行为让他开始有了立场。
“那是什么鸟?”
隔天清晨,男人从三楼的房间探出脑袋,范文圣在二楼的阳台上,他抬起头,两人斜斜地相互看了一眼。
“金丝燕。”
“它们要去哪儿啊?”
“到热带去产燕窝,或者回西伯利亚吧,我也不知道。”
男人裸着上半身,头发乱糟糟的,靠在窗边抽烟。有好几次,范文圣都看见烟灰往下掉落并慢慢散碎,越过二楼之后便逐渐看不见踪迹了。静默期间,范文圣又悄悄抬起头看看男人,留意到他乳头上穿戴了一颗银色的东西。
这天男人要到海滩去,肩上挂着浴巾,又将一本书、香烟、打火机以及运动水杯装进一个帆布袋里,在一楼的大厅里对着墙面的镜子打量自己的身体,拉了拉泳裤前的绳子。他的状态还算不错,看起来就是那种城市人该有的体型,不胖不瘦,应该常在健身房活动,背部宽敞且十分光洁,不长任何东西,但看似容易受到侵害——如果可以,范文圣会给他的肤质分类为敏感肌的类别。他转过身对着范文圣,问道这片海滩是不是没人,那颗银质的乳环亮晶晶的。
“是的。”范文圣说。
“那就好,也许我可以将泳裤也脱掉,这样能晒黑一些,让自己看起来更稳重,”男人笑笑,眼色似乎有了什么不同,“你的肤色就很好看,很自然,像我这样白花花的让人觉得软弱。这是美黑油。”
范文圣没听过美黑油,但能理解那应该是让他变黑的东西。他看着男人走出房屋,目光朝向那棵小冬青,在院子的草地上徘徊了一会才离开,沿着小路走去。范文圣知道他是哪一种男人,他跟自己不一样——自己身体有多处年轻时耍酷的文身,并且随着年纪越来越不喜欢这些图案,毫无艺术或美感可言;他的肤色被称赞是因为这种黝黑从小晒成的,但他明白即使待在寒冬地区一两年也不会变白;他也知道自己见识少,大多数知识来源于自己感兴趣的书本。而这位男士(也可以说包括那位女士)是那种高等教育下的社会中坚,可能擅长某一样工作并且有着拔尖的技巧,他们经历丰富,应该见识过很多东西,拓展了很多人脉。当然,他们除了在工作上累积经验,对其他事情也都能谈上点什么,如果给他们一本书,很可能他们能谈起自己对文学的见解,同样的,也会对一部好的电影说出逻辑上的漏洞。范文圣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他们,也并非讨厌,他只是有时候不相信、不习惯这样的男人女人,或者说他本身不大相信人类。但对他来说,住客就只是住客。
女人整个上午都躲在房里,到了午餐时间才下来。她休息得不错,散落的头发也很飘逸,看起来随和一些了。她谈到她弟弟食量并不大(到这儿范文圣才确认了他们的关系),不需要给他留太多的食物,如果有酒,他可以一整天不吃东西。范文圣过了很久才作答,说对身体不好。
“所以我才带他来这里啊,找个不错的地方度假,让他发现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晒晒太阳,感受海水,并且吃点健康的很有必要。我想你的房子会比外面的酒店要独特一些,我能感到温暖的气息。”
范文圣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她所说的气息究竟闻起来像什么,一枝鲜花吗?海风?一杯有香浓奶味的英国茶?还是他读到的那些诗歌?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地方。
“希望你们喜欢住在这里。晚餐想吃点什么?”
“都可以,我们不挑食,像这样就挺好。”女人指了指桌面的椒盐虾。
有时候他们一起出门,但大多数时候是分开的,范文圣发现那是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不一致,时差太多。如果天气好,女人会在傍晚到草地上,在本子上写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看起来余晖与天空是她向往的东西。范文圣经过时,她会对他说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草地是每个女人的梦想。有一次她谈到她小时候的家里也有这么一块草地,甚至比这儿大得多,她与弟弟在草地上学跳舞,玩跳绳,做一切他们想做的事。她让弟弟穿她的裙子,帮他涂口红。她认为她同她弟弟的关系只有在草地上才会变得更好,一旦离开了,他们就常常不和。说着,她又抓起笔在她的本子上写下什么。
范文圣猜测她可能是个作家、诗人,或者只是随便写点日记之类的东西。他没过问。
女人常常说多吃新鲜蔬果对身体好,男人则躺在沙发上抽烟,忽略她说的一切。她主动到厨房去做沙拉,切水果,摆成好看的样子。那天她自己走路到市场买了条海鱼回来煮汤,但她忘记盖上锅盖,火开得很大,汤水越来越少。范文圣及时替她加上水了,又只好将冰箱冷藏的黄花鱼丢进去补救,否则它只会是一锅无味的开水。看起来她很想要好好照顾弟弟,但她做得并不好。
姐弟两个想知道范文圣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偶尔问起他不感兴趣的问题,关于他一个人在这都做些什么,或是读过什么书之类的。范文圣随便说点得体的话算作回应他们,他不是那种热情好客的老板,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特别适合做这行,但他还能做什么?
除了夏天,没什么人会来这里度假,偶尔冬天会迎来怕冷的游客。海边的气候并不总是温暖的,人们以为亚热带的沿海地区可以避寒,但实际上还是会有一些时日,那些彻夜的寒风吹得你头痛,走在路上都不自觉地弓着背。
也有难得他们姐弟会一起出门的时候——只要大家都醒着且有外出的欲望,大多在下午到晚上那段时间——他们去海边散步,经过码头到海滨酒吧喝两杯彩色冷饮,回来时看收网的渔夫,或是看那些飞速驶过的私家小游艇,有模有样地在海上漂移,在日落时归来避风港停靠。他们去镇上看不知从哪儿来的马戏团表演,去跟卖海鲜的老板讨价还价,拿着手机到处疯狂拍摄,再逐一发到社交软件上。他们在晚上开红酒,买来不宜时节的螃蟹,邀请范文圣加入他们,并在酒意上脑之后对范文圣勾肩搭背,似乎大家认识了好多年的样子。男人将手掌放在范文圣的大腿上,在他心里涌出一种令他惊讶的暗示,或是女人刻意凑近来问东问西,那头刻意散落的长发令他觉得痒。总之,他们很喜欢这里,很乐意在能看到海的房子里做奇奇怪怪的事,像在自己的家一样随意走动,无拘无束地漫步在沙滩上(尽管漫上岸的海水并不怎么干净)。他们都很喜欢范文圣,认为他是个不错的老板。
但从这里开始,仿佛有某种隐喻的边界在什么地方区分开来——在草坪,在房子里,在楼梯上——总而言之,是在范文圣与他们之间。
范文圣的母亲不喜欢这里,她受不了度假的游客,受不了炎热的气候,更受不了一事无成的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只是叹气,没有为他们的婚姻作什么挽留。他们中的一方无法生育。范文圣那会很小,不知道自己能选择跟随父亲还是母亲,只是单纯认为母亲不需要这里的男人们,甚至包括他。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养子,自卑使他胆怯。
终日酗酒成为了自己亲人身上的故事,还好父亲没有将这种状态持续太长时间,但那些丑事也在附近流传了。别人都以为是父亲赶走了女人,看不起他,但他没有解释,只是对范文圣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会儿男人正在镜子前抹上他的美黑油,几天下来,范文圣看得出他的肤色有所改变,男人发现他在看,便说这个肤色还不够深,脸色里传来一种说不清的暧昧。范文圣看着男人油亮的手臂,觉得自己身上毫无光泽,肌肤质感有些粗糙。但他不想去为这些操心。
母亲离开之后,他们的生活不容易,范文圣的父亲精神状态一直不好,甚至影响了自己的表现,失去了码头海产批发市场的工作。后来他戒酒了,弄来一辆手推车,开始在海边摆摊,整夜为那些海产涂烧烤汁、洒辣椒粉,头发上的油烟似乎永远都洗不净。那次,有三位喝醉酒的游客到烧烤摊点了很多很多的烤串,贝类跟鱼类都很花时间,加上中途还有别的客人,父亲那天有些忙不过来,打电话让范文圣早点过去帮忙。起初是其中一个醉汉催了好几次,因不耐烦而上前推了父亲一把,父亲停下手里的工作让客人不要动他,他会尽快烤完。但“不要动他”这几个字似乎惹怒了醉汉,他叫上他的另外两位朋友,几个人开始吵了起来。没多久就有人先动手了,也许酒精的效用实在太过厉害,愤怒的情绪令那位醉汉直接抓住父亲的脑袋往炭火上摁,并惊人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余地,旁边两位更是欢呼大喊。多得路过的人发现并上前解救,醉汉荒诞的行为才得以停止。但是等范文圣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围起警戒线了,有医护人员正匆匆抬着他父亲上急救车。他追上去,向他们说他是伤者的儿子,期间还听见了站在身旁的妇人说:那烧烤老板长长的嘶吼声令她心惊胆战。
超过大半的面容毁了,右边的耳朵也没了,一只眼睛瞎了,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修复,但最艰难的是,脑袋里的部分东西也被烧了。具体烧成什么样?他是否还清醒?没有谁真正看见过。
醉汉们被判了刑,赔偿的金额范文圣一直存在银行里没有动用,直到父亲终于熬不过去之后,他才决定花去部分的钱用来修缮房屋,加盖了第三层,并把门前的平地弄成了绿油油的草地。也许作为一个养子来说,外人认为他得到的比失去的还要多,但他对钱财看得不重,对把他养大的男人才真正怀以尊重之心。而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唯一要面对的事情是——剩下他自己一个,还能不能好好生活,父亲毁掉的头脑面容总是在他心里不经意间浮起,有时他恨不得被炭火灼烧的人是自己。
现在,当范文圣看着男人在抹美黑油,而另一头的楼梯里女人正扭着纽扣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异常平静。他当然知道别人没有义务要去了解你经历过什么,如果他们没有伤害你,那么你的一切带偏见的目光都恰好说明自己心胸不够宽广。他庆幸自己内心没有憎恨游客,没有对醉汉做出报复性的行为,相反,他为游客们提供了良好的住所。
“老板,你有空到海边给我们拍照吗?”女人对范文圣说,微透的衣衫看得见里面更换好的深蓝色泳衣。
男人将美黑油递给他姐姐说:“拍照前快帮我涂满整个背部。”
外面逐渐变得炎热,夏天暖湿的特征格外显著。
辽阔的海域横亘东西两岸,每当海水涌上沙滩就把沙地分成了深浅两色。有礁石的地方翻卷着淡红色的泡沫,不断被浪花击碎又生出新的来,并且礁石暗沉,海浪也显得不干净,充满杂质的感觉。沿着西海岸望去,渔船轻轻随着海水晃动,在更远的地方,有出海的货船缓缓驶出或驶进小码头。在东部边缘,则呈现一种海岸、沙滩、椰林井井有序的自然排列。在灌木林之前有一大块裸露的山坡,山坡的山脊上长满了马鞭草(范文圣不喜欢它们),而山坡后是一片稀疏但挺拔的马毛树,它们为内陆阻挡了风沙,也让景色变得更美。惧怕寒冬的从西伯利亚飞来的鸟儿,到了这儿的雨季又陆续离开,往别的地方飞走了。炎热的夏季,似乎只有海鸥会在长达数七月之久的时间里停留在海岸,陪伴游客。
范文圣拿着女人的手机给他们拍照,他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在反反复复转换姿态与方向的追逐里,他迷失了自己,感到那道边界逐渐变得清晰。
“我该下水了,”女人说,“你可以先陪我走到深一点的地方吗?”
范文圣扶着女人,走在前侧慢慢带她走下水。
“你觉得我弟弟怎么样?”她忽然问道,“你看起来跟他是同一种人。”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范文圣摇摇头。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女人笑笑,松开范文圣的手后慢慢走进海里。范文圣回到岸上,替男人打开了太阳椅,自己则随意躺在沙滩上。有一会他们同时朝大海望去,看看女人在干什么,在她身后很远的岸上有一座灯塔,白色塔身涂有红色的油漆,直耸高空。
“灯塔会亮灯吗?”男人问。
“晚上会亮的。”
“现在很少会有不熟悉海域的船了吧?”
“但如果碰上恶劣天气,特别是晚上,小渔船还是需要灯塔的指引的。”范文圣谈到。
男人抬起头看了一会范文圣,笑嘻嘻地说:“对了,生蚝真的令你们变得更威猛吗?”
范文圣起初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接着只是笑笑。男人又为自己解说不该胡乱相信某一种食物能有神奇功效。
“如果你想吃生蚝,晚上我可以做的。”
“那就太好了。不过,说实话,生蚝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帮助吗?”
“不该胡乱相信某一种食物能有神奇功效。”范文圣重复他的话。
过了一会,男人坐起身朝女人大喊,但女人在细浪中缓缓游泳听不见,偶尔被浪花淹下去了,又努力冒出来。男人朝她做手势,她也没看见。范文圣躺了下去,沙滩开始发烫,他挪动了背部的位置,感到有昆虫从小腿处爬上来。我得加点油了,你能帮我抹油吗——他好像听到有人这么说话,接着又有一句——只是背部我擦不均匀,否则会晒伤。他坐起来,看到男人正拿着那瓶油,微笑地看着他。
他有点迟疑,没想到自己提供房间的同时还要提供这种服务。想到这他笑了起来,男人问他笑什么,他摇摇头说没什么,仿佛就在此时,两人之间的隔阂开始穿破了,住客与旅店老板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变化。范文圣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他一直对自己的性取向模糊,但他知道这几天都在偷看男人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抹油的样子。
这会儿,范文圣正站在沙滩椅旁边,看着男人宽阔的背部,刚毅而漂亮的线条顺延到腰窝里。他将美黑油滴到男人光滑的肌肤上,与此同时,心里想的却是希望男人翻转,给他的胸部上油,顺便看看那颗乳环。
范文圣勃起了。
就今年夏天而言,现在依然是为时过早的淡季,有时候空闲的生活会让你变得心理活动异常丰富,无论如何,你是很难控制的。范文圣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时候,他常常冒出一些学习新知识或培养新爱好的想法,比如买点颜料,或是自己亲自弄点海产来卖,依照那些诗集自己模仿一则短诗,但到了暑天又被忙碌打消了念头,最后能留下来的还是花更多心思专研私房菜(尽管大多数是从父亲那学会的)。
女人看着范文圣将蒜蓉、姜蓉、调味粉等食材混合一起,逐一铺到生蚝面上,电烤箱先是传来一股腥味,但很快这种腥味就转变成诱人的香气了。“非常有人间烟火味。”女人用词夸张,但范文圣认为她很细腻,不知是作为姐姐的辈分还是女人本身的悟性,当然,也有可能跟她常常抓起笔写点什么之类的有关,习惯养成的方式总是出其不意。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如果住客多又要求在这里用餐的话。”
“到了旺季我会请个人帮忙。跟酒店不同,这里房间不多,住客会跟我更亲近些。”
“你是说,你是刻意这样做的?”
范文圣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只是恰好在做起来之后,才发现住进来的客人都会跟我聊点什么,我猜这大概就是一所旅店的环境所提供的内容造就而成。”
“你是一个特别的小伙子。你结婚了吗?”
“没呢。”范文圣回答,恰好男人从海滩回来了,这下他的脸蛋有些红红的,大概是晒过的原因。女人却忽然走近范文圣,挽起他的胳膊,十分亲密的样子。
“我得涂点芦荟膏什么的。”男人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见范文圣在做饭,又凑近看了看,“可以给我两个水煮蛋吗?我刚刚在海边做了四组俯卧撑。”说完还抬起手臂,弯曲成健美选手的姿势,上面细密的水珠(美黑油?汗液?)碰到了范文圣,又让他脸红起来。“生蚝哦!”男人意味深长地调侃道,接着说他得上去洗个澡,同女人相互做起了鬼脸。
范文圣看着男人上楼的背影,女人又忽然缠在他身边,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些年来孤单的生活突然被填满了,就像自己还拥有家人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说话,那些声音原来可以成为构建家庭的重要元素。他去年为什么没有感受到游客所给的温暖?是因为他们大多数是情侣的缘故吗?
等到男人回到餐桌,女人已经霸占在范文圣旁边的座位了,似乎要跟弟弟拉开一场游戏斗争。男人对着姐姐笑,一种潜藏的私情已经开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了别样的蕴意。范文圣要脱下围裙,女人马上帮忙,还假装不经意将他的衣领拉底至胸口位置。
“早些时候我从礁石这看到附近有摩托艇在比赛,激起了很高很高的浪花。”男人说。
“你想要去玩吗?”范文圣问。
女人想要断开他们的话题,摇摇头说:“我不行,我怕刺激。”
“你的感情生活那么刺激,没见你怕过。”男人说完哈哈大笑。
女人没有理他,只是细声数落那些负心汉,温柔地将手搁在范文圣的肩膀上。“范先生”她说,“你是个好人,我希望我可以把你写进我的创作里。你要知道,只有我欣赏的人才会被我写进去。”
范文圣有些拘谨,因为在餐桌下面,男人的脚似乎伸过来了,正试图轻轻碰触他的脚趾——但他不确定,如果是只从外面飞回来的虫子的话。
“你该看看我写的文章,还有诗歌。”
“那只是无聊的日记。”男人回击,“至于诗歌,也许只是分行写的句子。”
“范先生,你知道女人最能打动一个男人靠的是什么吗?是隐藏的智慧,她们与男人不同,不会只用一根东西打动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范文圣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男人又迅速反驳,“男性在你看来就这么肤浅吗?”
“我只是认为女性给出的暧昧会更有意思。”
“傲慢与偏见。”
范文圣不知他们在争吵什么,他有一瞬间猜测他们的表现非常刻意,是在试探吗?范文圣第一次意识到社会关系是暧昧的,任何谈话都会影响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是未来。这天的午餐让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在人际关系或情感里均资历尚浅,任何把玩、招数、伎俩,他统统都没有。游戏的规则被更为主动的人定下来了,比如男人要求抹油的举动,比如女人忽然的攻击令他不攻自破,但同时,他们姐弟的行为恰好也说明主动一方只是提供规则,如果对方不接受,规则则无效。
他却忽然发出一个小小的邀约——我知道一个小岩洞,你们想要去吗?
浩瀚茫茫的大海,人类只能在它靠近的地方停留,除去科技所带来的便利,它真正提供的只有几海里的活动范围,幸运的是海岸线够长,你可以从这里走到西海岸看看那边新起的洲际酒店,途中还能拣出不错的贝壳。但倘若你相信那些带你出海体验捕捞的渔船就大错特错了,你手中得到的永远是死掉的海星跟不知名的海螺。大海本身危险,任何天气都能辅助它掀起一场大规模的破坏,甚至成为灾难。范文圣小时候跟父亲出海打鱼,虽然对天气了如指掌,但风云莫测难以做到百分百精确,遭遇狂风暴雨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惊惶的。那时候的螺旋桨还未普及,也贵,大多数是风帆与手动的,尽管在近海,他们必须使劲地在风雨中加快速度,避免陷入不安全的困境。有一次碰上下雨天,他们返回的时候发现雨势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办法回到岸上,情急之下只好向最近的礁石划动,迅速收起了拖网。就在那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岩洞,入口处像个倾斜的拱桥,旁边又有零碎而形状怪异的石头,水面上有崎岖的倒影,但横风横雨将其碎成波动的镜像。靠近岩洞的海面变浅之后,父亲跳进海水里,迅速将船头的绳索牢牢拴在一枚巨大而竖立的岩石上,并把船拖上沙地以免撞毁。范文圣走进岩洞,里面并不大,但也能同时容纳数十人。岩洞下是一片滩涂,往尽头便成了沙石地面。父亲找到舒适的位置坐下,范文圣则研究洞壁上的东西,两人静静躲在那儿,但并未对这样的新发现怀激动的心情,只是祈祷突降的雨水能有好转。
范文圣发出邀请对他自己来说也是陌生的,他从来没有主动提出带住客要去哪,除非他们有要求。他到熟悉的朋友那借来摩托艇,从稀疏的旅客群当中朝这片尚未开放的海域飞来,男人看着他飞奔的样子欢呼大叫,女人说她不太敢坐,但还是想去看一看,上了车,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范文圣提醒他们要抱紧他,或抓稳车身的把柄。当他再次发动引擎的时候,有一只手悄悄移到他大腿处,他说不清已经湿掉了的大腿会给出何种知觉,也猜不到是谁的手。但他什么也没说,认真朝小岩洞的方向开去,摩托艇后面的浪花喷薄而出,在美丽的海湾划出一道弧线。
“兴许你该开慢一点。”女人说,在抵达岩洞前扶着摩托艇慢慢下来,用手去整理头发。
“抱歉。”范文圣说。
但男人似乎很兴奋,也对岩洞更有兴趣。他钻进洞里,对着墙上凹凸不平的岩块研究着,似乎能从中看出点什么来,转头又蹲下,抚摸在沙地冒出的某种绿色植被。他谈到他大学的时候念园林设计,虽然与现在从事的职业没有太大关系,但他总会将办公室的格局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摆放一切东西。
“像这种自然形成的景观,应该是受海水与风的侵蚀形成了独特的面貌。”
“地质我不懂,但这里会发出叫响。”范文圣说着,将摩托艇推上沙地。
“为什么?风大?”女人也加入谈话当中。
“一种叫做风吼的自然现象,听过吗?台风天来临的前一两天,这里会发出嗡嗡声,表明台风逼近。”
“在岸边也能听到吗?”
“如果是更大的岩洞就能听见,但这里太小了。”
“听起来怎么样?”
范文圣试图找到贝壳之类的东西,但这里什么都没有。他想了一会说:“就像一个大的海螺号角,有风在旋转的感觉。”
“像是大海与岩石的对话。”男人说,站起来又四周围看看岩洞的顶端。“可是如果你们能发现,那么别人也会发现啊。”
“没关系,我只是喜欢这个位置的隐秘,避开了大多数游客的目光。从春到秋,除了出海的渔船,没有谁能真正看到它,它的背面看起来不过是一个稍微大点的礁石。”
“那么,直到死亡,也会有人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地方。”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范文圣。
范文圣笑笑,“你在说什么呢?”
那道界线又模糊地出现,但这一次就好像直线被拉长,沿着岩洞紧紧盘缠。
“你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吗?”
“这么快就说出自己的期盼吗?”女人靠在洞壁上,失望的样子似乎宣布退出游戏。
范文圣没想到男人会在这儿跟他谈这个话题。过了很久,他用脚趾在滩涂上轻轻挖出一个小坑,越来越深之时,又被海水倒灌进来,重新抚平了。“就像这样,”他说,“当你打开一颗心,不用多长时间,它会恢复原来的面貌。”
男人走过去,“但你知道打开过之后,能更容易接纳别人吗?”
如今男人的肤色总是能吸引到范文圣的目光,所以很多时候,他会在听他说话的时候走神。但他很清楚男人在说什么。他看着男人靠近过来的双手,富有光泽,线条刚毅,上面布满了血管与绒毛,手腕上的手表转动的时候发出一些微光,让手臂看起来性感至极。
与此同时,女人正向范文圣露出一种鼓舞的笑容。她在鼓舞什么?他又在说接纳别人的什么?爱吗?
如果可以测量大海,范文圣可能会从现在开始准备工作。如果感情比他预想的要重要,他会重新审视自己。如果这一天注定成为推动他成为什么人的日子,那这位男人则充当了重要的身份。可是范文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什么人发生感情,至少在此之前都不会。男人温暖、醒目、阳光、洒脱,但对范文圣来说他更像是一个点火石,他会花上力气照亮他,但不会磨掉自己成全他。说到底,是他还不愿意相信一个人的话,不管出于什么。
可是,尽管自己总是怀疑,心里还是受到了那股冲击。范文圣看着男人柔和的目光,想象自己拥有多个分身——一个远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沉落进深海之下,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观察彼此,从来不会靠近;还有一个则是现在的他,钻进岩洞里的范文圣,在他背后,是岩洞里窄小的角落,而前方,是一个男人,以及大海之上光的路径。
“读诗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这夜月光把海面照亮了,一片蛋黄色粼粼闪现又被模糊掉边缘的倒影在缓缓摇晃,黑漆漆的海水因得这月光而又显得幽蓝。夜间的风从陆地吹向海面,在窗口感受不到风,但能听见风声。男人来到二楼,站在走廊上,透过房间的窗户,看见范文圣在床上看书。
“你怎么知道我在读诗?”
范文圣起身打开门,请男人进来坐。
“你的书房大多是诗歌。”
“很不巧,我在看花卉养殖。”
范文圣盖上书本,把书递给男人。男人哈哈大笑,仿佛为自己的猜测错误感到不好意思,接过来打开看里面丰盛的彩色图案。
范文圣说:“我想在围栏边上种点好看并尽量不需要打理的植物。”
“你很有构想哦。”
“晚上在这样的房间睡觉还行吗?”
男人合上书,似乎没听清。“什么?”
“我说,你睡不着吗?”
“你知道码头那家酒吧吗?”
范文圣点点头。
“晚上我们到那喝酒,有个连续三天遇见我们的男人,说大家都是远道而来,却也能有多次的相遇,是一种缘分,于是到吧台请我姐姐喝酒了。”
“哦?”
“我就先回来了。”
“她今夜不回来了吗?”
“不知道啊,谁预料到他们会发生什么?如果那个男人受得了她的性格,兴许会发生点什么。不过,你的房间不会不允许住客带别的人进来吧?”
范文圣笑笑,称没这样的事。男人主动点了一支烟给他,他的第一反应是男人的双唇接触过烟嘴,并有可能带有唾液将其湿润——他不明白自己的小心思是如何衍生出来的,换做从前,他只会觉得有人给了他一支烟,仅此而已。
他们到窗边一起抽烟,一个用手肘撑在窗台上,一个身体弯曲,斜斜地靠着边缘。大海一点也不平静,海浪声还能听得见。这里看不见灯塔,附近的路灯给了这景象一种阴森的感觉,但同时又是充满魅力的。
“你的房间很好,从这里眺望的视野很广。”男人说。
范文圣告诉他,小时候他称自己的房间是天使的房间,因为这里就如男人所说的那样有着宽广的视野。现在是夜晚,有些东西看得不太清,但到了白天,从这儿可以看到一半陆地、一半海洋,那座突起的半圆小岛屿就好像是天使的头部,沿着岛屿外的林区如同光环的弧线,而海洋则是天使深蓝色的衣裳,那些拍打礁石的浪花就是衣裳被风吹动的时刻。
男人发出一声赞叹,似乎真正赞叹的不是景色,而是范文圣所描述的词汇。“你的描绘让这片海域无形中变得更美了。”
“其实这里对应三楼的房间也能看到,就是你姐姐那间,只不过住客通常不会想到天使吧。”
“毕竟天使不是真的存在。”
范文圣回到桌面拿来烟灰缸,对着男人说:“但天使也可以看作是一个人啊。”
房里有些东西打碎了,范文圣细心倾听着,他说不清自己在听什么,根本就没有东西打碎。两人在烟灰缸里挤灭各自的烟头,手指的关节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是这样暧昧的动作、一同做出同类的姿态而引起某些东西断掉的声音。除了等待男人开口说话,范文圣首先想到那条模糊的边界,界线嘣地一声,似乎断掉了。是断掉的声音?而不是房里某些东西打碎的声音?范文圣心里对自己的立场发生了变化,界线断了之后,某种别的东西开始把两个男人融合起来,像涨潮的大海不断涌向沙滩,试图吞噬。
男人夺过烟灰缸放在窗台上,迅速抓起范文圣的手,使劲抓着不让他动,强迫两人四目交汇。房里有一股淡淡的茶花香,是范文圣本身放置的防潮珠,他不知道它们在打开窗的时候,气味反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尽管如此,还是没有能够掩盖房间里烟与男人们的气味。
男人将唇送到范文圣跟前,但他没有亲下去。范文圣猜测到他是刻意而为,他只是让自己感受他的呼吸。男人似乎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他的一呼一吸之间,那种来自城市的浪漫气息,在这里会显得更特殊——对范文圣而言。
大概是在父亲去世不久后,范文圣第一次跟男性有过性行为。那会儿房子在加盖第三层,联络施工的包工头带来了一群自己人,每天早上九点开始在门前搅水泥,倒沙土,在楼梯上上下下,越来越多的工具堆积于顶楼。在完成水泥钢筋与屋顶的铺盖时,他们中有一位腼腆的男孩逐渐引起了范文圣的注意。男孩不管在何时都不喜开口,大家说笑的同时他也只是勉强回应,而且会在不经意间向范文圣投去格外迷离的眼神,说不清那意味着什么,也许是一种讯号。他给出行动是在雨季的一个傍晚,由于雨势不见收敛,当天大家都提前结束工作回去了,他返回来找范文圣,称他们临时居住的地方这几天只能洗冷水,而他最近有些感冒,问范文圣是否能容许他留在这里淋浴。“我会保证干干净净,不弄脏你的地方。”范文圣至今仍记得他当时这么说,像发誓一样给出某种不贴切的承诺,同时这句话也显得他身份卑微,他大可不必这么说的。然而,就在范文圣带他进浴室的时候,男孩已然在后面一件一件脱去了衣服与鞋袜,忽然一把拉过范文圣抱得紧紧的。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顺势将他推坐到马桶上,自己则跪下,整个头部埋在范文圣的裤裆里,夸张地呼吸、使劲地闻。“别推开我。”男孩的声音从裤裆里传来,模糊不清听起来就像是“别丢下我”,并且随着他的呼吸,范文圣感到了一股温热,唤醒了他的阳物,更唤醒了他内心某种隐藏的欲望。男孩感到他硬起来的反应,便慢慢抬头看着他,似乎得到了鼓励。
最后,男孩往范文圣的阴茎抹上随手从洗漱台拿起的沐浴液以作润滑,自己慢慢坐上去。他们没有使用安全套——在那个时候没有谁有那个东西。于是在结束之后,精液与发白的泡沫混在一起,范文圣的大腿与男孩的臀部上都沾满了像炎热海边忽然出现的一团团细腻雪花。呻吟过后大家都沉默不语,直到范文圣的阴茎彻底软了,从对方的肛门慢慢滑出来。外面的雨也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变得更安静。
不过事情并没有发展下去。在三楼开始步入天花装潢的时候,有一天男孩悄悄地拉起范文圣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蛋上,又亲吻他的掌心。但因为还有其他人(尽管他们不曾发现),范文圣还是惊怕的,当即甩开了男孩的手。到了第二天,男孩就不再来了。包工头还抽空过来跟范文圣解释说他们的一个员工暂时有事不能来,但不会拖延工期的。范文圣点点头,没问什么。然而,就这件事情而言,意识的根基仿佛被这样一位不善表达的陌生男孩轻轻撬开了,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引发了他的本质,这使他好长时间都处于忧虑之中。
范文圣已经习惯一个人很长时间了,也有朋友介绍过女孩给他,但他谈不上喜欢,也不知自己是不喜欢女孩还是不喜欢那位女孩,前后的差别足以令他踏上不同的生活道路,倘若行差踏错,他也不清楚从哪能找到最初的原因。他不知道如果父亲在世的话,他是否会谈起自己心里的感受,而他老人家又是否会语重心长地说点什么类似同性相斥的警告。不过这都无所谓,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一直保持单身,也从未想过会跟住客发生什么关系。他也会幻想有些很不错的住客前来勾引他,在失眠的夜里让他亢奋过。但是,当真正出现暧昧的住客时,他却不知所措了。当一个人久了之后,心里自然而然还是会有所封闭,即使男人越过了范文圣的边界,他还是有理由怀疑它会自我愈合,重新规划出一块新的领域。
现在,男人将手伸进范文圣的短裤里,由于他没有穿内裤,男人轻易就能碰到他的阴茎,不免笑了起来。范文圣有些不好意思,陪他傻笑着。男人蹲了下去,张开了嘴巴,同时将范文圣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范文圣摸到了那个乳环,小小的,质感似乎很好,像一颗从遥远的银河降落的陨石般传来一种触电的感受,教他身体放纵。他似乎还看到窗外沉睡的天使渐渐苏醒,那片一半内陆、一半海水的景色变得尤为生动,在黑暗之中开始隐隐浮现更多的噪点,叠加起来形成了属于它的光环。而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不知疲倦的浪花一次又一次如裙摆在掀开,有如此刻被褪下短裤的自己。
范文圣接到了下礼拜六的住房订单,是一家四口,订单留言有一则消息弹了出来:我先生吸烟,房间允许吗?另外你们那儿能栽种白玉兰吗?
即使在男人女人离开之后,范文圣也还有大把的时间打扫卫生、休息,又将一个人度过。他们离开的这天,男人说了好多话,但他不像女人那样对范文圣说一些关于她自己过去的事。男人说自己应该常来,他很喜欢这种无人打扰的生活方式,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因为独自留在一个地方而感觉寂寞,也有可能是他留在这的时间还不够长。他看着范文圣的眼神似乎有些湿润,由于他姐姐在身旁,一种不舍与难能可贵的情愫被压抑住了。范文圣很想要解释,但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他还是不太相信男人会真心愿意待在这样一个地方,更别说他会对他有留恋。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接不上男人的话,不知是出于顾客与老板两者不同身份的立场,还是出于自己对他有过生理反应的缘故。这会儿,范文圣真正看到了一种分割——在这片靠海的土地间,椰林、龙虾、人行道、海神像、建筑物,对大家来说都有着不同的含义。隔岸观火的游客要从远方到来,跳到火海当中感受自然的恩赐。而范文圣却身陷这片火海,它既凶猛,又温柔,它发光发亮,它以陆为界,面积以数亿万海里算计,这是他永远不会陌生的。在夏季里熙熙攘攘的游客们看来,一景一物都意味着观赏,有趣的浪花使他们精神抖擞,一只海鸥能使他们尖叫起来。而对范文圣来说,这只是一些岁月的变迁。如果某天他不在这,或许仍然有迹可循,但所有这些意味着的是不断重复的、越来越稳固却又越来越抽象的东西,荡然无存的不是过去的历史,是日新月异的变幻带来的无力感,生活也随着慢慢变得抽离。
最后,他开车送他们到汽车站,把去年秋冬晒干的马鲛鱼送给了他们,女人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悄悄地说她之前对他做的一切都是开玩笑,只是希望激发弟弟表达他的感情。范文圣为她的话与那些行为感到十分惊讶,她那天说的“同一种人”是暗示吗?她知道弟弟后来在那天夜里吞进了他的体液吗?汗水还是精液?如果她问起,他一定羞于开口的。还是说,她弟弟已婚却总是乐于寻找猎物?活跃的思绪像巨大的浪潮,从未停过。范文圣一直试图给自己解围——那不过是一个夜晚的激情——但并不奏效。他还来不及回复女人的话,男人也上前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并迅速咬了他的耳朵,舌头还伸了进去。之后大家便挥手告别。范文圣留意到男人的肤色变成小麦色了,紧紧搂着他姐姐的肩膀,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同走进了售票大厅。范文圣以为男人会回头再说点什么,但他只留下背影与耳朵上的口水,风吹过的时候,耳朵凉凉的。
独自沿着滨海公路往前开,穿过大桥后在岔路口拐进其中一条弯道,继续开到尽头。年年月月熟悉的道路,在今天看来似乎有点陌生。
回到房屋时,范文圣发现冰箱里还有女人买的水果,那些她要做成各式沙拉给她弟弟吃的食材,以及一罐尚未用完的沙拉酱。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工作服,窗台的烟灰缸还在那,里面只有两支烟的烟头。他感到失落,跑上三楼开始收拾客房。
签字笔滚落到地上了,范文圣捡起来,看到女人写过的纸张还在桌面。他读到了一个城市女人的梦想,谈到生活不易,也表达了自己关爱弟弟的心情,希望弟弟可以过上好的生活。翻页还有自己对这里的赞美,几行字词就把大海描绘成瑰丽的世界。如果这是诗歌,那对范文圣来说会有些残忍。他小时候有过这样的赞美之心,但现在随着生活一并消逝了。如果有人来聆听,他还是可以谈谈海岸边的渔船是如何运作的,那些内湾养殖的生蚝需要注意些什么,台风的来临会出现哪些罕见的预兆等等,也许听来会感到小题大做,但真实的生活能让人深感向往。不过,真正对他残忍的真相是,他更期望自己能得到一个解脱,彼时的苦难与消失殆尽的恩情,统统都不会是他隐匿的自尊——这种感觉就像他身后的一扇大门轻轻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他心里默许的、不易传达出来的欲望洪流,从落日后的滩涂开始,将界线慢慢推向外面更广阔的地方。
“范先生!”
范文圣听到有人喊他,退出房间到阳台来,原来刚刚离开的男人又独自返回来了。他很惊讶,问男人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但男人只是笑着说——“我想留在天使的房间里,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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