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中篇人心志] 青 革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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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路车过了酒店大约50米才停下来,清觉侧头看着酒店门口排了很长的车队,却都是黑色的,起伏不定的一根线拉到酒店门口,倒是猛然间拽上了大块的红绸布一样。

    等车靠了站下来,站台上的大部分人也都向他瞧过来。人们闲的时候,就是瞧个翻滚在地上塑料袋子都能当成台子上的武戏,自得其乐。况且他今天也是认真拾掇了一番,拼叠的双色皮料鞋子擦得锃亮,浅灰色的一字开麻线衣服里面没个衬衣,所以风吹过来直接就透进去,外面套的土黄色对开襟衫子,一根同色的窄长手编皮绳子拢住了宽腿裤。他本来瘦矮,单看这些衣服像是从头给他罩了上去,也不管他情愿不情愿。不过将领子扯开了几个扣子,所以肩骨凌厉出来,竹节项链上挂了个戒指,简单的戒指,以前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现在这一路上走来,倒觉得太过冰凉了。

    他从车子中间的夹道上走过去,从尾到前,一辆比一辆高档。到了最前头的婚车,他一看倒笑了起来。前两天时与朋友在说道现在的婚礼时兴租些高档车子打头阵。倒也不知道新郎新娘是否压得住这贵重车子的气概,反而个个都似玩偶,被丢到了金托盘上。

    成勉,你终究脱不了俗。

    他踩上了梯子签道,手搁在开本上一舞,手滑到别处,净是些还没干的签名,把别人的名字给抹花了。他也好意思,眼也没瞧别处,只管进了酒店找电梯。成勉则在梯子下面呆呆得看着他,待他进去了,才被长辈们喊过去祝贺,而新娘站在对面,已经被直晃晃的太阳晒得稍微花了妆,还要顾着仪态散糖。

    电梯里的人也多,都是亲戚之类的。熟识的打招呼。他一向等着别人快塞满了,才进去站在贴门的位置,巧幸自己也瘦的。清觉的面要贴近了电梯门,却被哐拉一声吓回神来。一个人站外面笑了笑,自喃道:哦,这么多人的。电梯里已经站不下多的人了,可清觉还是侧了侧身,做了做表率。其他的人也跟着侧了侧身,东碰西,南蹭北的。稍微乱了一下阵脚,那人也进不来,于是自己也耐不住说:我等下一趟。

    电梯又关上,暗金的门冷冷的发着气,直扑到他脸上。到了餐厅再开门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差点就要冻僵了。

  手上攥了把瓜子儿,没嗑几颗就沾了瓜子皮儿在嘴唇上。手心里的汗水冷冷的,却把瓜子都给浸透了。他甩了甩手,还有几颗粘在上面,跟命运符里遮了下天眼,于是再顺利的命运线、爱情线就都落下一座山卡在那里。

    这命理,总有些意外。他想着笑了起来。

    桌子边儿围着的都是胡乱坐下来的人,谁的亲戚朋友都不认识,相互笑了笑,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有人问他,他也支吾两声。反正不尽热情,别人也就没和他攀谈的兴致。转到了别家,还不都是些琐事。

    清觉侧身看着成勉进来,修身西装上红色的花跟种上去一样,从他心眼里出来,叫别人看到:我是可以结婚的。

    可是这结婚的程序谁都能做,表情却破绽出来。尤其是,都是如临大敌的第一次结婚。所幸清觉坐的还算偏远,挨着窗子挑了个位置。酒店里稍微拥挤了点,他们的桌子又挪到窗帘布下面。他捡的位置刚巧背贴着窗帘布。厚的绒,阳光全挡在外面,灯光又昏黄了些,他简直就淹没在那黑里,一点都瞧不到他。

    音乐响起来,声音猛的轰过来,他又是一惊。似乎今天神魄都没挂在身上,没丁点防备之心。跟进了战争片一样,四周的轰炸、纷飞起来的破碎瓦砾噌地飞过来,到了面前却又闪过去不见影,于是心里一阵一阵子的惊。却也不觉得伤到哪儿了。

    后来听到主持人要他们讲述恋爱史。清觉却噗嗤一下笑出来,看着成勉在台子上磕磕绊绊的讲。低下头来,将桌布拉了一截盖在腿上,心里想道:

    开诚布公的,原来都是虚假的。

    庆幸,我们是在黑暗里相爱过。

    清觉坐着也不吃菜,两支筷子立在那里。其它的人只当他发癫,各自吃各自的,等着过来敬酒了,他精神来了,一下子站起来。这么激烈的动作让所有的人都看了他一眼,他却看到成勉看着他转不了眼,然后低下头,下巴垂下画了个弧看着新娘抿了下嘴。又回头来笑道:

    谢谢各位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谢谢啊。

    然后一口喝下去,像是跟谁赌酒一样。转身先离了桌,叫所有的人尴尬着,伴郎忙着解围,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清觉。我们告别吧,就此结束,闹一场。成勉的步子一挪一挪的,底面蹭过劣质地毯哗哗地响。脚心摩挲着的轻微感觉,酥痒穿到身上,却被蜘蛛缠了丝在上面,只觉得痒的恐怖,于是生出来的疼蔓延着这个网,全身都是立起来的汗毛。

    清觉等着他们走远,就起身离开了。抽了张纸出来擦干净了手,在电梯里听着嗉嗉的风声,突然感觉这狭窄的东西突然平铺开,非常空旷。红包攥了来又攥回去,就是光光的一个人来了就走,跟路过似的,不亏不赚。他笑,出去了招手去植物园。上了车把窗子摇下来,等车上了高架桥,他心的难受劲一下子顶上来,哭不出来,就是掖着气儿憋着泪。心像是泡进了醋坛子里,猛的那么一下子,激烈的很,但是却不长。

    凭什么他喜庆着,却要我来哭。他想着,于是劲又缓下来。

    其实他并不觉得不舍。本来是没请柬的,倒是他自己去要的。反正世事挡不住,挡有什么可挡?人不过都是那草上的细虫子,风来的时候跟着摇摆,自以为抓牢靠了,何惧东风。可是等那些草木都枯了烂了,还得去找另外的依附。

    人心中总想找个牢靠,却只找到牢,什么都靠不住。

    车到了植物园,他从红包里抽了张出来付车钱,找了零买张票进去。人们都混迹在城里的婚宴上,这里非常清净。今年算来大抵收了十数张的请柬,他也懒惰去,于是扯了张红面的挂历纸割成几份分别包了红包送过去,也只有成勉的婚礼他是肯亲身去的。若是被别人知道了,肯定笑话他道:自寻苦恼。

    他心里却有股子傲气,想道:

    既然结婚,那也算是对过去的完结。别说谁把岁月赔给了谁,都是心甘情愿的。倒是他要狠心,让大家都憎恨起来,那谁也不会挂念着谁。反正我亦了结了恩怨,你以后肯与谁出轨,都与我不相干。

    这里的阴凉把汗都吸干了,他索性把压在裤子里的内衬衣服抖出来,风嗖的进来,这里只是凉,不冷。

    大约三天后,成勉的母亲和他表妹一起路过这边,打了电话约他一起吃饭。他穿了件条纹背心和土黄色的对开衫子就下去了。

    见到他表妹倒是有几次了。谈得来,有时候开玩笑也会放肆,所以两个人见面就笑起来。只是他母亲敷衍的笑了笑,瞧得出来有心事。等到了店里,她才开口道:

    清觉,你上次走得也快。不来与我说声,要不是进门的时候瞧见你,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清觉笑了笑,把筷子递过去,眼睛却看到她袖子翻了个褶子,里面的绣线突起来,花就被折过去一半。答道:

    阿姨上次穿的太俏丽了,我可不敢上来打招呼。

    成勉的母亲大声笑道:都说那衣服好看,我还不觉得呢。

    怎么,您上次穿得都抵过人家新娘子了,还要更好看的,都当是吃您的寿宴呢。

    成勉的表妹甩了白眼给他,笑话他是巧舌如簧。本来不开心的都给闹开了。

    怎么?清觉笑道。才结婚三天呢,您就心疼儿子了?

    结婚仓促了些。终究不放心,你说,熟人也知根知底的。

    清觉低头黠笑一会,复又抬头道:

    阿姨放心吧,自己找的还能亏了自己,他也不是糊涂人。况且,总不能把亲戚拉来结婚吧,那可不是知根知底的,可就是不成。

    啐。成勉的母亲笑道。瞧你这嘴巴,说些话不知轻重。

     清觉与成勉的母亲纠缠了几个话头出来,反正也是能听出她对媳妇不甚满意。本来就有母爱的那个坎,好不容易迈过来看他成婚了,现在却折身迈回去,还把坎儿给加高了。

    成勉的表妹穿着米色线衫,脖子上戴了个时下流行着的红色塑料圈子,看上去像是把发箍给匝到脖子上,勒着一样。想是她也没戴多久,手时不时的去摸那塑料圈子,衬着红艳艳的光,把她弄得跟女鬼似的。清觉笑着调侃道:

    怎么你都学起别人,戴这个。看着顶别扭。

    我倒是看到不少人买这个,还有是珠子的,我觉得这个要沉稳点。

    清觉听着笑得更浓的,瞥了她一眼回又看着成勉强的母亲道:

    现在的女孩子,审美与我们大大的不同。我们小时候玩的东西被翻出来都嫌土气。他们倒好,跟追风似的也不管适合不适合,赶紧抓着才是。

    成勉的表妹嘟囔道:

    叫你陪我逛街你也不肯,还来说我。

    后来三个人分手,临走前清觉轻声道:

    帮我跟成勉和他老婆问好。

    后来他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话有些刻意的平淡,转身回去还想在加几句话,却看到她们已经走远了。

    他住的地方是单位楼,三栋房子从三面围过来。当时选房子的时候,父亲挑了一面朝阳的单元,客厅占了大半,中等卧室和一个小厨房。与成勉一起的时候,他也没说过自己有这样的房子。那时候宁肯两个人出来租房子,将这边空着。

    倒是离分手的时候,两个人出来吃饭。清觉带他回去取东西,说是斩断情思。其实就是将他之前收的所有礼物一并全还给成勉。说是随便他,要烧要埋都可以,他不稀罕,也不愿意再稀罕下去。成勉站在门口,手扶着冷门框。那框就像是摸上香灰,扑簌扑簌的往下掉,落他眼睛里觉得难受,而且这香味也厚重,叫他身在寺庙里。所有的尘土凡事都没了,只有一片空旷,但是他没信仰,于是就站在这里,只有空旷。

    随着清觉进去,见他已经打好包了。他突然哭出来,蹲在地上呜咽。清觉站在他旁边捧着那些东西,袋子和衣服偶尔随着手的抖动发出轻微的哧哧声。他不肯说话,说什么?一切都是徒劳,就是吭声呼吸,都能让他哭的更厉害。

    哭了很久,应该是很久。然后成勉将他手的东西接过来,径自出门。

    这是结婚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清觉大约一个月后接到他的电话,他躺在床上看书。母亲打电话来说,一个半星期后,叫他去参加一个婚礼。

  又是婚礼。他在电话里忿忿道。

  母亲的表姐李老太太,丈夫去世以后带着孩子搬到这里。与乡里的亲戚都断绝了关系,似是因为她家落魄时未见亲戚的良心扶持,索性就全了断了。徒留他母亲这边一家还在断断续续的联系,可能是因为俩个都是丈夫早丧,所以关系若近若离的。

  这次也算是清觉的表兄结婚。结婚是双方的家庭都要出席一些亲戚,李太太思度再三,便打电话请清觉去做男方的花童。不过叫李林然再打了电话给清觉,他在电话里小声道:

  清觉,只是抛花的时候你跟着他们一起去接,接不接得到都无紧要的。

  我这么大的人,还与一帮孩子抢花?说来不是笑话。

  那又如何,你不知道么,多少待嫁的姑娘们也在后面抢花的。

  清觉听到噎着气低声轻笑,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他的脚趾顶起被套上的绣花牡丹心,觉得似是有只柔弱无骨的手抚过他的脚背皮子,又像是蜘蛛丝从被子里钻出来,攀着他的脚就上来了。他略微颤了颤脚,压下脚背。继续道:

  你结婚是缘分,不尽借着口还催我。

  呵呵。李林然在电话里笑,不敢再说话了。

  去了有红包的么?

  有的。李林然笑道。你怎么还是一样,每次过节遇见我都要红包。

  这便是习俗,尽管你不服气,却得服从。

  那你提前来,替新娘子放凳子也有红包的。

  我还没穷到你想的地步。若新娘子漂亮,我红包都不肯要,算是祝福积德。他说着,踩了拖鞋去厨房接水喝。电话也拿得不近不远,却刚好让李林然听不清。

  两个人谈定了,清觉又忙着打电话给母亲,翻开箱子选个东西包起来当礼物送过去。握着电话听着母亲唠叨着:

  她这辈子终于安心了,儿子结婚。倒没想到会叫你去,她也是很辛苦的,从来不肯求人,但是又好面子。

  青觉啊啊哦哦的答着,不肯接母亲的话。他心里明了,说来过去又会回到他找女朋友的事情。疲于应付,索性当成风过耳,只听呼呼的响,心里却不分辨这是什么季节。母亲说了许久,辗转反复,都找不到话头切过去,有些气馁,说了句:

  你记得到时帮衬着些。

  清觉听着话意思是要结束了,嘘了口气道:记得,我们倒有些代言人一样。却不知道女方家里人多势众的。

  母亲啐他一口道,笑骂:

  你怎的还会怕人?难不成还能叫别人吃了你。

  清觉不顶嘴,把手上的鼻烟壶裹进绸子里放入盒子里,合了盖的时候。母亲说了句关照的话就挂了电话。他还用肩膀夹着话筒,脖子扭过去。只听着一声轻一声重的嘟嘟声。有些像夏日里一场暴雨后,雨水一轻一重的落下来,零落稀疏。他只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近远不定,神形都涣散开来了。等他回过神来,那一声一声的雨就滴进了他的身里,浑身颤抖,变成了油滴釉,内心里潜在的情绪将他胀起来。空空的一股子气,让他焦躁不安,却明知是无名的焦躁,不知怎么发泄。

  手上握的手机也不知道筛出谁的号码打过去。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孤立无援,现在许多人们,似乎有喜新厌旧的癖好,朋友也难免如此。他记得在博客里写了许多关于结婚的言辞,直到成勉结婚以后才有几个好友问到他的事情。人们说,其实一直,他太过死撑的坚强了。即使分手,他都那样坚强,即使心里已经溃败,可就是不肯承认。

  谁会告诉我,什么是对。总还是不懂,只要还有最后的底限,就不算被打败。

  李家的婚礼,清觉提前一天先去替李林然准备。第二天5点多就醒了,被叫去接新娘。到了酒店门口看见娘家的人挤在一起。大部分都是孩子,闹着要红包。他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些人围困着李林然要红包,有些幸灾乐祸的笑起来。背后是清悠的走道,这个时候是酒店的淡季,所以不见有人出来瞧热闹。深暗色的地毯从他身后伸展出去,抵到了头就拐到别处去了。只有这个门前挂了些鲜艳的花,还有容易揭下来的“囍”字。李林然将新娘背下去,上车前清觉将板凳搁在车门前,免得新娘子沾地。然后他就收回凳子,回身找车,却发现所有的娘家人都上了车,他却找不到位置。来回在车队里找空的车,嘴里低声咒骂,脸却还是带着笑问哪儿有位置。后来好不容易挤上娘家人开来的一辆车子,却又是一个几岁孩子在旁边哭闹。眉毛簇成一团,他只差没破口大骂了。

  新娘子下车,又将凳子给她垫着,然后接了个红包。清觉没陪他们上去,站在楼下花园坐着等,打电话给母亲,抱怨了一番。又听着一群人笑笑闹闹的下来,倒是几个孩子嫌弃红包给的少,似是13张1元的,就叫闹道是该给13张10元的。李林然的母亲又跑去银行换零钱,分补了红包送去。见到清觉的时候尴尬得笑下,要补给他。清觉推了推手,安慰地笑了下,道:

  您都这么累了。该免就免了,若为这些,我们还来帮什么忙啊。

  李老太太听到人安慰,不免又低声埋怨起新娘那边的人,鸡毛轻幽幽的小事,都被她义愤填膺的痛斥着。

  其实越傲气的人,心里的担子越重,怎么样都不肯轻易相信别人,所以一直都是自己顶着。不肯说埋怨的话出来,可是到了一个坎儿上,听到一句宽慰的话,就像是瞧见了知遇亲人一般,于是跟清觉唠叨了一阵子。清觉只能笑着听,不接话。生怕接了一句话,就留做人家以后的话柄。看着她耳朵上的银耳钉,晃一眼以为是猪,再仔细瞧了瞧,原来是个狗。

  现在所有的手艺都不如从前了。他心里念叨着,看见一个人从李太太身后隐出来。近了带笑点了点头,喊了声:

  李姨。

  老太太说得正在兴头上,没听到。清觉倒是回点了头,叫了声:

  嗳,表姨。喏,有人喊你呢。

  男人叫重茗,是李老太太牌友的儿子。老人间的子女是一种共享资产,在回忆旧事的谈笑里,找回到一些相似的瑰宝。

  我们之间总有一些相似的事情,童年、青春、恋爱、婚姻等等,只是有的人选择不同。所以相比之下,残缺或者美满都有各自的缘分。强求不来。

  强求的人是愚笨的。事件都有着无法扭转的脉络,况且又是活络的人心。

  清觉在后来与重茗说到这个时候,笑道:我怎不觉得你是那熟悉的人。

  重茗挽过他的手,又蜿蜒上来捏了捏他的肩膀,笑道:

  熟悉的人,心里总惦记着前尘缘分。倒是不相识的人,才是今时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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