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钗头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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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 头 凤

  作者:逸为 电子信箱:zsj19760725@sina.com

  第一章 沈园遇旧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暮春。

  越州山阴沈园。

  时至南宋,中国的园林艺术已至极盛。沈园占地不大,却造得曲折变化,层次幽深,虽

  由人作,却宛自天开。设计者巧于因借,将园外景物借故入园内,分隔转换,大有移天缩地之妙用,集景奇观之功效。且花草树木按四时配合种植,鸟兽虫鱼注重野生趣味,令人顿觉危亭曲宇,清幽深远。

  这沈园本是游人川流不息之地。可现如今虽正值赏游好时节,沈园内却出奇的清寂。

  满园只有一位游人。即便是这唯一一名游客竟也不似赏景玩乐,,他步履虽缓却不悠闲,面上平静却布满忧郁。仿似这人间美景并不能抚去他半点郁闷与悲痛。

  沿着翠竹纷披的小径,他来到怡心亭,缓缓将背上琴匣解下,取出古琴放于石桌上,望着高耸依旧的假山,碧绿如昔的池沼,不禁悲从中来,可叹好景常在,却为何人事常非?十年前与新婚娇妻携手同游此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两人把酒野餐、吟诗作赋,生活何等惬意美满!不料想自己淡泊功名、不意仕途却被古板守旧的父母视为妻子妖媚惑夫所致。最终迫使他不敢逆母亲的意愿,而与妻子离婚。

  思及此,他忽感受好笑之极,他休了妻子,又按母亲的意思复娶一贤德女子。到头来仍是未如父母所愿及日登科,迄今为止布衣照穿、闲赋照作。想必他们对这个逆子失望透顶了吧?他们是否也已明白考不考得中根本不关婉妹的事?

  朝庭礼部大考刚刚结束。他本荣登榜首、状元及第,却也正因位列秦桧嫡孙秦埙之上而被除名。虽然他愤怒已极,却无处发泄。秦桧老贼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他也并非只此一次见识过,遭遇多了,感情也就麻木了。这次被除名气归气,却也不是那么痛彻骨髓。待他回到故里面对父母妻子的伤心与指责,他根本不想解释其中原由。甚至竟有一丝快意浮上心头,他心知不该,可却抑制不住这快意,十年前曾因“孝”字失去了一生最爱,十年来屡试不中,连他自己也搞不懂积聚已久的怨气该向谁发泄。

  如今他年当而立,却报负不得施展,爱妻不得团圆,闹得个家国两无望。苟活于人世悲愤莫名!回乡途中,听闻金主完颜亮会女真、契丹、奚家三色之军自涡口渡淮,兵号百万,军帐相望,钲鼓之声不绝。而大宋主将王权首弃庐州,刘奇亦回扬州,两淮尽失。眼见中华锦绣江山半壁残垣,而朝中上上下下却犹是终日醉生梦死。他只觉胸中郁闷难当,若非岳飞将军无端被秦桧老贼所害,金狗岂敢如此猖狂?

  想及岳飞将军,顿觉豪气干云,热血沸腾,颓唐之意立灭,他正襟危坐,调试琴弦,抚琴唱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曲中隐有金戈铁马之声,激昂慷慨,高亢激越,仿佛能让人直面凛凛一躯、堂堂仪表的岳飞,仿佛能挑起人无法遏止的怒,催人铭记国家民族的奇耻大辱,让人奋起意志去驱除横行的鞑虏。

  他专注于抒发胸中闷气,却未发现前方不远处另有两名游客正伫足观赏他的弹奏。

  这两名游客是母女俩,少妇年约二十七、八岁,云鬓轻拢,蛾眉淡拂,双眸含露,满身的盈盈轻愁,氤氲如朝雾淡锁,她幽怨地看着抚琴高吟之人,心中又是凄凉又是欣喜,想不到今生还有相见之期,忍不住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那女孩也就八、九岁模样,一身翠绿衣裙,清新可喜,一张小脸蛋细腻白嫩,让人看上去便好似能嗅到奶香之气,一双大眼灵动异常,使得面上表情丰富生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灵气,。

  女孩拉住少妇衣袖,仰起头,道:“娘,你怎么哭啦?迷了眼么?还是又想起外公外婆了?若不舒服,我们回去好了。”

  少妇仍是怔怔不语,双眉微促,目中含泪。

  女孩儿更加急了,方要再唤却听见青年书生长叹一声:“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

  书生抬起头来正与少妇目光相对。他愕然呆住,心底突如其来升起一股惊喜,继尔疑是梦境。他闭紧双眼,甩了下头,又再张开眼,看见少妇依旧袅袅婷婷站在那儿,一时间竟喜极而泣,颤声道:“婉妹,真的是你么?是不是我又在白日做梦?倘若真的是你,你就对我笑一笑。”

  少妇举袖拭泪,然后对他凄然一笑。

  书生立刻奔过去,伸出双手想扶她双肩,伸至一半又缩了回去,双手互搓,显然是兴奋又不安。他长吁口气,仿佛直到此时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幻想。问道:“表妹,十年来过得可好?

  唐婉闻言泪水又滑落双颊。

  书生心里一沉,急道:“怎么?赵士程待你不好么?告诉我,你受了多少委屈?那个武夫是不是对你拳脚相加了?”

  唐婉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

  女孩儿听出端倪,蹿上一步,夹在两人之间,仰起头,气嘟嘟对书生道:“你又怎知我爹爹待我娘不好啦?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话,我爹爹是武夫又怎么惹到你啦?从来只听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还没听说武夫有何不好呢?”

  唐婉一把拉过女儿,斥道:“虞卿,你又多嘴!”

  女孩儿吐了吐舌,冲母亲扮个鬼脸。

  书生定定地盯着虞卿,颤声道;“表妹,这孩子……她……?”他抬起头以目光询问唐婉。

  唐婉内心矛盾之极,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书生急了,又问:“表妹,你快告诉我,这孩子究竟是不是……”

  唐婉害怕他将话说出来,打断道:“表哥!”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她承认之后忽地后悔,忙道:“不,表哥,不是的,她不是!”

  可显然书生心中已然确定了,他凄凉地一笑,道:“表妹,你放心,我能感觉得出她得到的关爱,我……我不会怎样的,一切就顺其自然吧!我又有什么资格……唉!”他吞回下边的话。

  书生蹲下身对虞卿道:“你生得可真漂亮,象朵刚出苞的小牡丹!”

  虞卿体会到他目光中的爱怜和言语中的赞扬,不禁有些难为情,遂甜甜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我知道你是谁?”

  书生笑道:“哦?你知道我是谁,那么,你说说看,我是谁呢?我的小牡丹。”

  虞卿小脑袋一歪,水灵灵的大眼一转,道:“你是我表舅陆游,应该没问题!”话音一落,吐了下舌,嘟囔一句:“糟糕!”

  陆游刚想问什么事情糟糕,却见母女俩神态相仿,异口同声地道:“虞卿,收起你的应该没问题。你真没礼貌,表舅就是表舅,什么表舅陆游,表舅的名字是你叫的么?”虞卿说完对唐婉扮个鬼脸儿,又转头对陆游耸耸肩。陆游这才明白糟糕两个字的含义,也明白那孩子身上那股子灵动之气实是来自她活泼的个性。

  唐婉担心话多了会走嘴。女儿年纪虽小,却精得很,于是对虞卿道:“你去到园外找花伯,叫他去附近的酒楼买些酒菜送过来。”

  虞卿小嘴一噘:“又要人家跑腿,说好了今天由人家玩个够,还没玩呢,便拿我当伙计,我就说大人们没一个说话作数的,应该没问题。”

  唐婉作势扬手欲打,道:“你这小东西是越发的懒了,叫你做什么都撒赖。”

  虞卿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哎哟”,转身跑掉。

  虞卿到了园门外只见轿子停在围墙边,花伯和两个轿夫却不知去向。她口里嘟囔:“老酒鬼铁定带两个小酒鬼又去灌黄汤了,应该没问题。”跟着眼珠一转,小脸蛋上闪出坏坏的笑容。她跑到临近一家寿装店,买了一大叠纸钱,转回来在轿子与园墙间的空地上点燃,一股浓烟窜上来,虞卿迅速躲到园门旁的石狮后面,偷眼盯着。

  果然工夫不大,街对面那排小酒坊中的一家冲出三个人来,各人手中拎着两桶水,直奔轿子。几大桶水哗啦啦地泼上去,烟消火灭,轿子却也给浇了个透心凉。花伯上前察看轿子烧坏了没有,这才发现只是有人在轿子另一面烧了一堆冥币。

  花伯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没好气地大叫:“小姐!别躲了,出来痛痛快快地笑,小心憋坏了肚子。”

  虞卿笑嘻嘻地走出来,道:“别人说你是老糊涂,可我看你是装的,应该没问题,至少他们两个就没猜到是我干的!”

  花伯哼道:“你还应该没问题,你若不小心把轿子点着了,我看老爷该跟你有问题啦。他们猜不出,他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此乃头一遭。他们俩个是新来的,不然还会不知道你是天字号捣蛋鬼?”

  虞卿笑道:“建炎元年的乡试古董老秀才,夫人叫你去置办些酒菜送到怡心亭去,有贵客要款待。”

  花伯应了一声,方要走,忽又想起什么,对虞卿道:“小姐,你与老朽同去吧!看看想吃些什么买一点,免得玩饿了又须跑出来。”

  虞卿小嘴一撇,道:“只不知您老是怕我饿呢,还是怕我跑没影了,呆会儿我娘要你找我时,您老还要浪费脚力。”

  花伯右手食指弯曲刮了她鼻子一下,道:“应该没问题,小鬼头,就什么也瞒你不过。我去醉仙楼,那儿的樱桃蜜饯、桂花糕、莲子糕、藕香麻仁、荔枝果脯……”

  虞卿听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连声道:“好啦,花伯,别馋我了,我去还不成吗!”花伯得意地拉起她小手便走。虞卿嘟着小嘴:“计厌!老是馋人家!”

  醉仙楼宾客如云,楼上楼下竟座无虚席。两人反正要带酒菜走,便在靠窗处加了两把椅子坐等酒菜。甜点上得快,虞卿已等不及饿了再吃,将食盒放在膝头,打开盖子抓了一块便往口中塞。

  花伯忙道:“哎呀!小姐,不是这么个吃法,当心夜里又要牙疼,疼得哭天抢地啦!”

  虞卿努力地咽下一口,才口齿不清地道:“吃鱼有刺会扎喉咙,吃汤会烫嘴,吃饭会噎人,吃甜点牙疼也是正常嘛!您老不总是说醉洒坏事更坑人,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削足适履呀!”

  花伯伸手刮了她小鼻子一下,哼道:“又以我之矛戳我之盾啦!好啦,算我说不过你。哎哟,我的好小姐,求你慢点吃。这副吃相,谁会晓得你会是知府的小姐,简直象饿鬼附体。”

  虞卿大眼一瞪,道:“警告你最后一次,不准再刮我鼻子,不然我砸烂你的酒葫芦,应该没问题。”

  花伯正要说话,突然“啪”的一声响,花伯吓得把话吞了回去,虞卿一口糕呛进气管,猛咳起来。

  邻桌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浑身披金戴银,五根胖胖的手指戴满戒指拍在桌上,大叫道:“掌柜的,你这里不是有个以琴艺择婿的美貌小妞么?今儿怎地还不出来,去叫她出来,大爷我等得不耐烦了!”

  掌柜的应道:“付老爷您别急,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花伯见酒菜已装入食盒送上来,付了钱拉起虞卿要走。虞卿一甩手,道:“我乖乖地在这里看赛琴择婿,你自己送去好啦!”她见花伯要反对,忙撒娇道:“好花伯,我保证不胡闹,只想听曲儿,你快些给我娘送去,快些回来这里,好不好?我给你要壶女儿红,半只绍兴麻鸭,一碟花生米等你哟!去嘛,快呀,好花伯,快去呀!”一边说一边推他走。

  花伯静静地盯了好一会儿,叫来伙计,塞给他十文钱,叮嘱伙计照看虞卿片刻,别让她到处乱跑。

  虞卿斜眼看了伙计一下,又冲花伯扮个鬼脸,哼了一声,低头又吃起来。伙计转身欲走,虞卿道:“给我来壶平水珠茶,噎死我了!”

  约摸半柱香时分,店小二带进来一名女子,怀抱古琴姗姗而来。这女子身穿湖水色衣衫,眉目如画,顾盼生姿,也就二十几岁年纪。

  她走到厅堂中央,那儿早已备好一张琴桌,一把小椅。桌上一盏紫檀香炉,淡烟袅袅,香气四溢。

  那女子举上轻柔地将古琴放在桌上,笑靥生花,游目四顾。

  众宾客仿似都觉她目光扫在自已脸上,瞪时呆了一呆,片刻才发出唏嘘声。

  那女子弯腰一礼,仪态大方地道:“众位贵宾,小女子自幼孤苦,偶遇明师传授琴技,苦练一十五载,终得艺成师满。如今奉恩师之命以琴技定终身之事。这醉仙楼地处繁华,宾客如云,也是聚龙集凤之地,故尔小女子选中此地寻觅今生之缘。”

  付老爷哈哈笑道:“老爷我等不及要与你这漂亮小妞入油房啦!废话少说,怎么个比法?”

  女子裣衽一礼,娇柔地道:“这位老爷莫急,小女子这便讲。比法很简单,我奏出曲子的上半阙,有对出下半阙并能解出曲意说出曲名者,即为小女子有缘人。”

  有人调笑道:“若对上之人已七老八十抑或乳臭未干,难道你照嫁不成?”

  女子淡然一笑,道:“琴技一道,有如日照一天,朝阳热力不够,夕阳余热不足,唯有日上中天光洒遍地。通常来讲,年幼如日出,年老如夕阳都不会有此造诣。倘若奇迹出现,小女子也只好认命了。”

  付老爷哈哈大笑,道:“讲得好!小儿年方十二,琴技传神,今日便来对你一曲。不过话先讲明,若小儿得胜,你便要做我的第九房夫人。”

  女子刚要开口,付老爷胖手一摆,道:“嗳!你不用推辞,若小儿得胜,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这九夫人你是非做不可!”

  虞卿哪里想得到,观看这一场赛琴择婿,竟是她一生重大转折的开端。

  第二章 赛琴择婿

  众人闻听不约而同看向他身边一名少年。那少年非但不似他父亲般肥胖丑陋,竟生得面如冠玉,貌胜潘安,傲然端坐,对众人目光便似未见。

  今日本有不少人来赛琴,心中自然不忿付老爷的蛮横,但惧怕他权势,只在私下议论纷纷,却不敢公然反驳。

  西北角桌上坐着三个道人,其中一位面孔凶恶,满脸扎虬,听了付老爷仗势之言便欲拍案而起。另两名道人忙一左一右拉住他,劝道:“师兄,咱三人有要事在身,休惹闲事儿,焉知那小儿便能得胜?且瞧瞧再说。”

  众人以为那女子必婉言回绝付老爷,不料她嫣然一笑,说道:“只要贵公子对得出来,自然可以。”言罢,调试琴弦弹奏起来。果然琴声若空谷莺啭,圆润动听,仿似令人陶醉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之中。女子脸春风,秋波流转,指法轻盈,更令众人不饮自醉。她双手反向一拔琴弦,琴音一变,乍转急骤,犹如大厦将倾,城池将覆,把众人听得心急如焚。她环视四周,微微一笑,似很得意。琴音渐渐慢了下来,厅堂中一片舒气的声音。众人皆以为曲将终结,不料柳暗花明,鸟争暖树,状似绝地缝生,又一片升平繁荣景象。倏然间音转低沉,萧索之至,一片苍凉泌入众人心头。没待人们心情平复,琴声如临断崖,嘎然而止。有人先从琴音中清醒,叫道:“还未弹完,何以停止?”女子笑道:“此乃上半阙,小女子静待知音人续上下半阙。“

  刻意前来赛琴者面面相觑,均暗自摇头。

  付老爷哈哈大笑,道:“你们都有不行了吧?乖儿子,你来!”心中却想:“你这小子弹不弹得出没关系,这小妞老子却要定了。”

  少年给付老爷拉起身,拧着眉头直视那女子,面上尽是狐疑之色。女子望着他似乎喜上眉梢,柔声道:“小兄弟,怎样?弹得出下半阙么?”少年目光森冷,沉声道:“这曲《黄帝炎》失传已久,你从何处学来?再者《黄帝炎》本是杖鼓曲,是谁教你将曲子改成古琴曲的?”

  懂音律者立即议论起来,都道《黄帝炎》曲名书中有记载,却从无曲谱流传,不料今日竟闻古典名音,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枉走这一遭。

  女子听闻少年说得甚为明了,且细看他神态、长相像极了自己要寻之人,更是喜上眉梢,强自抑制内心的激动,道:“《黄帝炎》分上、下两阙,每阙又分上下两联,我所奏上阙两联曲意为‘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请问小兄弟,下两联曲意为何?可知出自何处?”

  有人叫道:“这谁不知晓,这两句出自《周易·系辞下》,可下边只有一句‘治而不志乱’,小姐怎说是两句?”

  女子不理,只是期待地望着少年。少年下颌一扬,浑身上下充斥一股凌傲之气,道:“下两联曲意为‘平而不肆险,治而不忘乱’。《周易·系辞下》之中本只三句,但作者谱曲之时力求格式完整,故借用汉杨雄之《扬子云集·长扬赋》中的一句‘故平不肆险’。补上的这一联虽使曲调中规中矩,却未免画蛇添足。好在创作此曲之人毕竟琴技已臻化境,在四联大同之曲意中另辟蹊径求出小异,故尔才使白璧抹去微暇,令此曲十全十美。”

  女子显然已兴奋得说不出话。

  厅中有人喝道:“小子,说得天花乱缀,鬼晓得讲得是真是假,你到底会不会弹哪?不不会就趁早回家吃奶去算啦!”众人一片哄堂大笑。

  少年涨红了脸,双目一瞪,自然而生一种威仪,他盯视说话之人,久久不动,那人嬉笑立即僵在脸上,笑也不是,收又收不回来。

  少年哼了一声,走上前去坐在古琴前,五指连续一挑,琴音清幽悦耳,韵味十足。众人心神一荡,只这一下,已能看出他的琴技超出那女子何止十倍,少年自语道:“这算什么古琴!不入流的货色,弹出来的曲子还能有得听?简直鬼哭狼嗥。伙计!给我来十二个铜碗、十二壶黄酒、一付银杯筷。”

  伙计一怔,不知他要干什么,付老爷猛一拍桌子,大叫道:“快去拿!发什么呆,笨头笨脑的蠢胚子!”言罢,扭过头问少年:“乖儿子,要这些酒呀、碗呀的干什么用?”

  少年不理,好似凝神算计着什么。付老爷低低咒骂了几句,便不再言语。

  少年将八个铜碗按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的伏羲八卦方位摆好,另外四个分别置于生、死、惊、休四门。然后开始用酒杯量酒分别倒入十二个铜碗。他每注一碗,那女子便依次数道:“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无射、应钟。”女子望了少年一眼,满脸钦佩,至此,懂音律之人都明白他是在用三分损一法以黄钟为基本律定取十二律。

  少年目光扫视一周,微微一笑,双手各执一支银筷,在铜碗边沿敲击起来。不知为何,只是十二个铜碗盛了不同数量的黄酒,让他作为乐器,竟是哀怨、感伤、古拙、绮丽同时具备。本来上下两阙大致相似,但在他手中奏出来却似深山曲径变化莫测,扣人心弦之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待得乐声一止,余音袅袅、飘渺不绝。好一阵子众人才回过神来,登时掌声雷动。

  女子忽地单腿跪地,双手一揖,道:“三公子,我奉老爷之命寻你七年啦!老爷日夜思念你,几乎思虑成疾,请三公子随小婢回府!”

  少年冷冷地哼道:“亏他想得出这种古怪方式寻我。我不会跟你回去的。请你告诉他,他害死我娘,害死我外公全家二十六口人,我死也不会原谅他。我娘泉下有知,更不会原谅他。”女子劝道:“三公子,你真的错怪老爷了,他是有苦衷的,我自然看得出来老爷在四位公子当中最喜欢的还是三公子你。七年前夫人带你离府,不知老爷有多伤心呢!”

  少年俊俏的面孔因激动而泛起潮红,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貌胜潘安。他强自现出无动于衷的神色,眼皮一挑,道:“你起来吧!自从七年前我随母亲离开那肮脏宅院,我便已不再是什么丁府的三公子了,你无须跪我。”

  女子欲待再劝,付老爷忽地伸胖手摸索了她脸蛋一下。色迷迷地道:“轿子我已叫人准备好了,我的九夫人,快随我回家去吧!”女子怒目圆睁,反手一记巴掌狠狠掴在付老爷右脸上,登时五指印痕在他肥白的面颊上现出来,付老爷一怔,尚未明白过来,左脸又挨一记巴掌,紧跟着一把短刀贴在脸上,冰冰凉的,吓得付老爷一身肉乱颤,女子怒道:“再敢动手动脚,姑奶奶把你这身肥肉一块块切下来靠油!”言罢,飞起一脚步将他踢翻在地,一边说道:“三公子,请恕小婢得罪了!”伸五指扣住少年腕脉,往怀里一带,手臂一圈,便将他挟在臂弯中,快步走出醉仙楼。

  虞卿看得目瞪口呆,正琢磨怎么回事儿,忽见三个蛮人长相古怪丑陋,每人右耳戴一只耳饰,分别做成虎、鹰、蛇形状,上身袒露,下身裹着与耳饰相配的兽皮所制的短裙,赤着双脚,脚踝上扣着脚环,身藏兵器快步从眼前走过,跟着,那三个道人也紧随其后飘身而去。虞卿从未见过长相装扮如此丑怪之人,甚觉好奇,不自觉站起身跟出去多瞧几眼。哪知六人先后拐进一条交错纵横的弄堂,便不见了踪影。

  虞卿在弄堂里七拐八弯地追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噘起小嘴往回走。刚走几步,忽地给人抓住了右脚踝,几乎跌倒。她向下一瞧,只见方才在酒楼弹琴择婿的女子伏在地上,身后一道血迹延伸几米远。

  虞卿蹲下身子轻轻碰了碰她肩头,叫道:“喂,你怎样?”女子毫不动弹。虞卿登时吓了一跳,以为她死了,战战兢兢地探她鼻息,幸好还有气息,她想扶起她,却是有心无力,想去找人帮忙,脚踝又给她握得死死的,抽不出来,她眼珠一转,从颈上拉下珠串,蹲下身子,拉断项链,圆润的珠子散落一地,她逐颗拾起,逐颗以指力弹送至远处,弹出时一颗比一颗用的劲力小,珠子便排队似的每隔三尺一枚从大街当中直排到弄堂里。

  虞卿正美着,觉得自己最近练暗器颇有成绩,手劲拿捏差不多可以随心所欲。她盯着排着队的珍珠,等着有力气能帮忙的人来捡,却发现一个六、七岁脏兮兮的小女孩正将珍珠一颗颗拾起。虞卿大叫:“喂!你不能捡,你又抬不动这人。”

  女孩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眼虞卿,掉头便跑。虞卿忙唤:“喂!别跑!我有事跟你说。”女孩转过头瞧了她一眼,见她仍在原地并未追来,便停下来,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她。

  虞卿拿出自己的绣荷包一扬,道:“这个漂亮吗?”

  女孩儿眼睛一亮,怯怯地点点头。

  虞卿又道:“那你有爹爹吗?”

  女孩儿又点点头。

  虞卿道:“那你把你爹爹叫来,我便把这个送给你。”她扬了扬手中的绣荷包。

  她本以为女孩儿会欣然答应,不料她一扭头跑走了。

  虞卿气得大叫,使劲掰那女子的手指,却用尽力气也掰不开。

  正丧气时,那女孩带个男子又回转来。

  虞卿喜极,叫道:“这位叔叔,请你帮我救救这位姐姐,她给人打伤了。”

  男子打量了一下虞卿和伏在地上的女子,一声不发地将虞卿解脱出来。又扶起那女子,但见她呼吸微弱,面孔惨白,嘴角仍在慢慢渗血,说道:“她应该去看大夫,不然她会死的。

  虞卿道:“不用那么麻烦,我爹爹定能医治她。这里有几钱银子,请叔叔替我雇乘小轿来,抬到我家里去便成了。我先在这里瞧着她。”

  男子接过银子掂一下,道:“用不着这许多,二十文便足够了。”虞卿将绣荷包挂在女孩颈上,说道:“余下的可以给这个小妹妹买些糕儿吃,她好瘦!”男子道了声谢,带了女孩去雇轿子。

  虞卿望着女孩边走边爱不释手地摸着荷包,看到她瘦弱的身子,破烂的衣衫,怜惜之意油然而生。

  虞卿引轿子到醉仙楼,吩咐侯着,她自己则飞快地跑进去,果然不出所料,花伯正揪住那伙计理论。

  虞卿上前招住花伯向外拖,一边叫道:“花伯,不要吵啦,我又没丢,人命关天哪!”

  花伯吓了一跳,惊道:“小姐,你不会顽皮胡闹,闹出人命来了吧?”

  虞卿一口气把他拉到轿旁,掀起轿帘,喘着气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闹出人命来。你看看吧,也不知给谁打的,幸好我发现她,不然她死定了。花伯你先跟着轿子回去,让爹爹医她,我现下回沈园找我娘。哎哟!快啦,花伯。不要看啦,你会看死她,应该没问题。”言罢,催轿夫起轿,花伯只好稀里糊涂地带路。

  虞卿在离怡心亭不远处便见母亲正与表舅对酌。母亲频频伸袖试泪,表舅则一杯杯狂饮。她刚要呼唤,忽见表舅将酒杯一掷,从石桌上拿起笔来,左手持砚走出亭子,到照壁前停下,略一凝思,便即饱蘸浓墨,挥毫写道: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跟到照壁前,看罢这首《钗头凤》,哭得越发伤心。

  虞卿莫名其妙,心道:“大人真是奇怪,哪里来这么多伤心事?”她想过去安慰母亲,不知为何,却觉很是不妥,可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她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先到别处逛会儿再回来,于是,蹦蹦跳跳地朝葫芦池走去,随手拂着小径旁低垂的柳枝,象个快乐的小精灵。

  葫芦池如其名,形如葫芦。它并非人工建造,而是巧妙地借用一条小河的河湾建成池塘,池中栽满荷花,葫芦嘴一面与小河水相通,滋养着这一片象征纯洁和高尚的生命,池塘

  其它几面均被茂密的花草树木环绕,偶有几条深幽的小径在花草树木中穿行。

  此值暮春,并非荷花开放之期,只有大片的叶子似一把把张开的小伞在微风中轻摇。周遭除却昆虫的鸣叫更无动静,再加上刚刚泛起翠绿仍显枯黄的荷叶,一切都充满了孤寂苍凉之感。

  虞卿年纪幼小,而且本性开朗,乐观,这份孤寂苍凉的气氛根本触动不了她。若换做她母亲,恐怕早已挑起伤感情绪。

  虞卿跑到葫芦池上的石板小桥上玩耍,心下琢磨:“爹爹刚刚教我那套蜻蜓点水的轻身功夫我已练了近三个月。点水恐怕还差点,但是要在荷叶上站住,应该没问题。可是万一功夫没到家掉到水里怎么办?我不会游水呀!不行,不能拿小命开玩笑。可是,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本来不胖,再加上三岁开始就打轻功的根基,应该没问题!“她越想越技痒,终天把牙一咬,选中一片大而厚的叶子,腰肢运劲,用招振翅斜飞,掠进葫芦池。

  她集中精神将全身功力发挥极至,轻轻落到荷叶上,叶子下沉寸余便稳住了。虞卿心头一喜,双脚尖点在叶子上,美滋滋转了一圈,这一得意忘形,荷叶急剧下沉,虞卿大吃一惊,忙收敛心神,纤腰一拧拔起身子,向旁边一片荷叶落去。她心里明白,一沾即走是轻松做得到的,哪知她在脚刚触上叶面,猛然响起一声尖厉的惨叫,惊得她魂飞魄散,一口丹田气骤然涣散,“卟嗵”一声栽进河里。

  第三章 寄情于词

  虞卿只觉胸腹受到挤压,吐出几大口水。待清醒过来,看见一个约摸十来岁的少年正用力按压自己的胸口,虞卿咳嗽着伸手推开他,道:“你做什么?你想杀了我啊!”

  少年被她推坐在地,虚弱地喘着气,缓缓脱下身上的衣衫,绞干水,又缓缓地披在身上,然后站起身离去。

  虞卿大叫:“哎!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用不着知道。”

  虞卿奇道:“可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得报答你!”

  少年道:“我救你是我自愿的,你又没求我,我不需要你报答!”

  虞卿一怔,心想这人说话怎么这样怪,几乎不近情理。

  少年突然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虞卿大惊,心想难道是为了救我淹死了?大事要不好。急忙连滚带爬地凑过去,学着刚才少年施救的样子,伸出一双小手用力按他的胸口。

  少年吃痛,醒过来猛咳了一阵,吃力地道:“你干什么?按得我好痛!”

  虞卿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又伸袖擦了擦脸上的水,长吁了一口气,道:“没死就好,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把我救了,自己却淹死了,应该没问题!”

  少年哼道:“我若不会水,我怎会救你?我只是有点饿。”

  虞卿夸张地瞪大眼睛:“不会吧?有点饿?我经常会有点饿,也从没象你一样,象根棍儿似的直挺挺摔在地上。要不,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在这里等我,别离开,我去去就回!”

  虞卿回到怡心亭,却发现父亲也在场。

  赵士程定定地盯视照壁上的那首《钗头凤》,全身冰冷。与唐婉近十年的夫妻情份犹如一池春水,似乎在一瞬间骤然干涸。他心中一直明白,唐婉从未忘记过他表哥,但她对这份深情掩饰得很好,几乎让赵士程忘却了她的心另有所属,他们平静的婚姻生活也因唐婉对旧情的深藏而显得美好、平实。赵士程甚至觉得唐婉是爱他的。然而,今天三人的不期而遇,唐婉虽未表示什么,但他能从她的眼中读到她的哀伤、无奈甚至是绝望。赵士程的心针扎般疼痛——原来他从未真正得到过他所奢望的,他的奢望竟永远只能是奢望。

  唐琬思绪纷乱,脑海中一忽儿闪现十年前与表哥同游沈园的幸福情景,一忽儿闪现婆母恶语相加,怪罪她误了表哥前程的情景,一忽儿又闪现赵士程当年收留她与虞卿母女的情景……,各种记忆犹新的旧事片段纷沓袭来,唐琬头痛欲裂,忽又担心赵士程误会她与陆游是相约而来,想解释却又如鲠在喉。万般思绪缠杂在心头进进退退,似一张织得极密的网,裹得她的心毫无缝隙。她原以为经过十年的淡化,自己已能平静地面对与表哥的感情,可今日的重逢、表哥的旧情难忘和款款深情,让她的感情如决堤之水, 早已一发而不可收拾。

  陆游更是愁苦,自己对争取幸福无能为力,只能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说罢了!不想自己为抒胸中闷气,却又让唐琬和赵士程之间产生无谓的隔阂。

  虞卿哪知三人的尴尬?她边跑边叫:“爹爹,你怎么也来啦?哈啾!”她一个响亮的喷嚏搅开了凝滞的空气,唐琬猛然惊醒,轻轻地摇了摇依旧痛得要命的头,接着,她就发现虞卿湿得透心凉,喝斥道:“虞卿,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去踩荷叶?上次教训你轻了是不是?”

  虞卿见母亲朝自己走来,吓得抱住赵士程一条腿,往他身后躲,一边大叫:“爹爹,娘要打我,啊!——哈啾!”

  陆游与赵士程不约而同地解下外衫,要给虞卿披上,不约而同地劝唐琬:“又没怎样,算了吧!”,又不约而同地将拎着外衫的双手停下来,心中均想:“你才有资格爱护这孩子!”

  虞卿心里明白,要躲过今天这顿打,必须粘住父亲不放。早把给少年取食物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她哽咽着死死抱住父亲,抽抽嗒嗒地道:“爹爹,我要回家,你抱我回家。”

  赵士程抱起女儿,扫了唐琬一眼,转而对陆游道:“抱歉,我先走一步了。”

  虞卿赫然发现父亲的眼角竟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虞卿暗自奇怪:“我哭是怕挨打,爹爹又不怕挨打,为什么要哭呢?”

  虞卿与父亲坐在前厅,不敢去见母亲,她也奇怪为什么这次母亲竟未追到这儿来教训她,却一个人在后院卧房里不出来。她右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把她的小脑袋靠在胳膊上,无聊地盯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他那柄剑。她感觉到父亲的黯然神伤,和母亲的不同寻常,再加上刚刚惹了祸,不大敢象往常一样玩闹,竟然出奇地安静。

  虞卿正昏昏欲睡,朦胧中惊觉父亲起身离开,她一下跳起来,尾巴似地跟了上去。

  赵士程在后花园舞了近半个时辰的剑。

  虞卿本就没有耐性,忍了这么长时间,已算开天辟地头一回了,见父亲没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此时,天色已晚,虞卿觉得肚子空荡荡的。这一饿猛然想起答应那少年给人家送饭,心中一边骂自己笨蛋,一边撒开腿往厨房跑。

  她经过客房时,忽听有人唤她,于是驻足察看。只见一个女子扶门而立,身上的衣衫有斑斑血迹。

  虞卿皱眉道:“你是谁?怎么会到我家里来的?”问罢,一拍脑门,叫道:“哎哟!我笨死了,你不是赛琴择婿的那位姐姐吗?你伤好啦?谁把你伤成那样?”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

  那女子面色苍白,仿佛流了好多血,神态间有着些许恼怒,冷冷地问虞卿:“我怎会到这儿来?你是谁?我家公子呢?你告诉你家大人,若敢伤他分毫,我教你全家死光!”

  虞卿气得哇哇大叫:“嗬!你好厉害啊,我和我爹爹救了你一命,你不谢我,反倒要杀我全家?早知道,我不如先杀了你,救你一命,我肠子都悔青了,应该没问题。”

  那女子没明白什么事应该没问题,却也不计较,只问:“我家公子呢?”

  虞卿奇道:“什么你家公子?我救你的时候,只有你自己,噢,对啦,我想起来啦……”

  那女子急忙上前捉住她手腕,道:“你想起什么?快说!”

  虞卿被她掐得很痛,很自然地使出擒拿手中的“解”字诀,外表放松手腕,内里却缩紧筋骨,一方面麻痹敌人,令敌人不再加强劲力,一方面使自己的腕关节能在敌人掌握之中稍有回旋余地,紧跟着轻转手腕,劲透五指拂向她寸关尺三脉,随着那女子“咦”的一声惊呼,脉腕已给虞卿拂中。虽然虞卿还只是个孩子,劲力有限,但那女子也觉上臂麻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

  瞬息间两人单手交换了几招,虞卿毕竟年幼,终被她拿住。

  那女子追问:“你想起什么?”

  虞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口齿不清地道:“你打我,我告诉我爹爹去,让他打死你。”

  女子皱眉道:“你说什么?”

  虞卿哭得更甚,愈加口齿不清,叨咕些什么,恐怕她自己都不清楚。

  丫环芸静闻声而来,见状问道:“小姐,怎么啦?”边说边将手中托盘递到女子手中,然后抱起虞卿,哄道:“好啦!小姐乖,不要哭啦,奴婢给你做漂亮的布娃娃好不好?”

  虞卿手指那女子,哭道:“我不要你呆在我家里,你坏,你是坏人!你别呆在我家里,你走,你走!”

  芸静忙道:“姑娘你别介意,我们小姐她还是个小孩子。你先把粥喝了,呆会儿我再把药送过来,吃了药你便歇息吧!”

  女子道:“你是否见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面如冠玉,相貌极为俊朗,身材稍显瘦削。”

  芸静摇头。

  女子咬住下唇,眉头紧促,似在极力思索什么,忽尔问道:“此地可有个穿岩什么峰的地方?”

  芸静道:“你可是指穿岩十九峰?在镜岭乡,从这里一直向西,大约30多公里吧!”

  女子点点头,将托盘放在身边石桌上,拿起粥碗匆匆喝下,说道:“烦劳姐姐对你家主人说一声,多谢他救我性命,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他。噢,对了,我真糊涂,还不知你家主人尊姓大名?”

  芸静道:“赵士程。”再看那女子,已飘身而去。

  花伯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葫芦里的黄酒,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待见到虞卿手里拎着食盒进门,惊道:“小姐,这么晚了可别玩什么花样儿,再过会儿该歇啦!”

  虞卿满脸假笑,一把夺过他的酒葫芦,作势欲倒,嘿嘿笑道:“好花柏,陪同我去趟沈园吧!你若不去,我就倒空了你的酒葫芦,再砸烂它。”

  花伯急道:“莫砸!莫砸!我去!我去!”伸手去接葫芦。

  虞卿把手一撤,道:“不成,现在不能还你,我若还了你,你老铁定说明儿再去,应该没问题!”

  花伯心知这个丫头倔得很,今儿若不陪她去,不只酒喝不成,恐怕觉都没得睡,只得道:“去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干什么去,不然你真砸了我的酒葫芦我也不去。”

  虞卿道:“只是送些饭菜给一个人,到那儿便回来,好花伯,我答应人家的,再说,他饿得都晕了,我怕他今晚再不吃东西会饿死,应该没问题。”

  亥时一刻已是月挂柳梢,夜黑风高的时候了。

  赵士程刚刚停止舞剑,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心中的郁闷似乎随着淋漓的大汗挥出去些许,心情平复不少。

  丫环芸香怯怯地站在一株垂柳下,几次欲言又止,急得互搓双手,原地打转。

  赵士程感觉到了她的存在,起身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芸香急忙上前,跪地回禀:“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赵士程心底忽地升起一股子怨气,冲口道:“她不见了找我做甚?去找夫人。”

  芸香抽泣道:“夫人那里我扣过门了,没有人应。奴婢前前后后都找过了,没见人……”

  赵士程如受锤击,心想夫人也不在,难道……带着虞卿去与陆游父女相认了?越想越气,越想越颓唐,一忽儿想去找她母女回来,一忽儿这股冲动又在瞬间被自卑击退,心中反复在想:“陆游才高八斗,诗词文章精美绝伦,她也是出自书香,两人正是佳偶,我赵士程一介武夫,怎与他比?更何况她心目当中自始至终没有我,自始至终都没瞧得起武夫,又何必强求,我又怎去强求?”他几近颓废地坐回石凳,将左手五指插入发中,叹道:“罢了,由她去吧!”

  芸香怔怔地,不知所以,看主人的神情仿似极其难过,又不敢问,只好站在原地等着吩咐。

  次日凌晨,赵士程起身欲回卧房,发现芸香踡缩在柳树下睡得正香。他走过去伸手想拍醒她,让她回去睡,手伸至一半又缩回来,解下衣衫披在她身上。

  赵士程推开卧房门,发现唐琬伏在桌上,满地的碎纸,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原来她没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抱起唐琬,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拾起地上的一片碎纸,只看几个字,便知道是陆游提在沈园照壁上的那首《钗头凤》。碎纸边缘还有“装欢,瞒!”三个字,这并不是陆游那首《钗头凤》中的句子。

  赵士程直觉唐琬的心已飞走,但人又无法跟随心一起走,她借词抒发她的伤心与哀怨。他弯下腰逐片拾起地上的纸片,坐在桌前,逐一拼凑。唐琬将陆游的《钗头凤》以及她和的一首《钗头凤》写了不知多少遍,然后又通通撕毁,他试着拼合了多次,终于看到了一首完整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赵士程盯视桌上拼合的纸片,方才发现唐琬未走的欢喜劲儿消退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困苦,他突然觉得如果唐琬带着虞卿走了,他或许会更好过一点儿,虽然他害怕她走,不愿她走。

  他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那首《钗头凤》,不由得心中一阵苦笑:“好个‘难,难,难!’她除了对陆游的一往情深之外,这难字是否也有对我难以割舍之意?毕竟十年的夫妻情份,既便心中无爱也该有情吧?哼,‘瞒,瞒,瞒!’你若当真瞒得好,我又何来如此苦痛?‘怕人寻问,咽泪装欢’你若当真装得像,你我又何苦都有一夜未合眼?”

  唐琬悠悠转醒,一夜未眠又受感情煎熬,使她神智有些混沌不明,看到有人背对自己端坐读书,晃忽间回到了与表哥新婚的日子,情不自禁满含深情地叫了声:“表哥!”

  赵士程闻听,怔愣着慢慢转回身,低沉地道:“我不是你表哥!既然你那么想念他,带着虞卿去找他好啦,你们一家三口也好团圆,我不会拦你,要休书么?我这便写给你。”

  唐琬倏忽间惊醒,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不该明知旧情难忘是大错特错,却偏偏故意去犯错,恨的是自己对控制自己竟无能为力,她想向丈夫解释,表明自己一定会忘记过去,继续过以往平静的生活,可鬼使神差,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当真不如死了的好!”

  赵士程仿佛魂魄已出壳,感觉心中空空荡荡地,半晌才呆呆地道:“与我生活在一起,当真令你生不如死么?好,好,好!”他自己也搞不清这三个好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言罢,麻木地写下休书,抛给唐琬,起身便走。

  唐琬踉踉跄跄地追上赵士程,从他身后搂住他的腰,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不!我从没……从没想过要打碎这个家,你也不会这么想,对不对?昨天……昨天的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们回嘉兴府,马上带着虞卿回嘉兴府,把这座宅子卖掉,把我们双方父母的墓地均迁到嘉兴府,我们不回山阴了,再也不回山阴了!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不会休了我的,你不会的,对不对?”

  赵士程目中蕴泪,心潮澎湃,他是万万舍不得唐琬的。在他还是少年,唐琬还是个小女孩时,他便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只等她长大。可他生性好武,本打算艺成之后回来与唐琬成婚,不曾想待他回到故乡,唐琬已嫁作人妇,他曾为此心灰意冷,一度欲削发为僧,结果被师傅强拉回来,跟着,稀里糊涂地娶了师父的女儿。直到唐琬被婆婆赶出家门,而他又恰逢家中巨变——岳父神秘失踪,妻子因误会离他而去,他才得与唐琬结为夫妇。十年来他很珍惜与唐琬得来不易的婚姻,虽然不善言辞,但行动上对她关怀备至,对虞卿也视若己出。所以,今番唐琬一认错,他早已把恼怒抛到九宵云外,胸中柔情满腔。

  他轻轻转过身,轻轻拥住她,轻轻吻去她腮边的泪,柔声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这便回嘉兴府,今世永不再回来!”

  唐琬仰起脸,道:“你答应我对虞卿还要象从前一样,不可二致。她一出生便只有你一个父亲,以后永远是,不要让她知道身世,你一定要答应我。”

  赵士程道:“不要你说,我也会的,她当然只有我这一个爹。哎呀,糟糕!昨晚芸香说虞卿不见了,我以为你带她走了,既然你没带她走,不知这丫头昨晚疯到哪里去了。按常理,这个时候她早该起床到处捣乱了,今儿怎地如此安静?”

  正说着,有人轻轻扣门。

  赵士程放开唐琬,叫道;“进来!”

  芸香垂着头走进,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怯怯地道:“老爷,夫人,小姐……小姐还是没回来,花伯好似也是一夜未归。”

  赵士程问唐琬:“昨晚她没跟你在一起过么?”

  唐琬一急,感到头脑有些眩晕,道:“没有,昨天从沈园回来我便一直呆在这房里,从未出去过,虞卿也未来过。”

  赵士程安慰道:“没事,肯定与花伯在一起,我这便派人去找。”他安慰唐琬,实际自己心里也没底。一个九岁的孩子一夜未归,只怕事情凶多吉少,他暗暗责怪自己昨晚太过大意,芸香禀报时只顾按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去推测,失去了及时寻找的机会。

  虞卿与花伯站在石板小桥上借着月色左右张望,却未见一个人影。

  花伯不耐烦地道:“哪里有什么少年?咱们回去吧,这回你该死心啦!”

  虞卿不理他,一只小手卷成筒状放在口边,大声呼叫:“喂!你在哪儿?我给你送好吃的来啦!我在石板小桥上,你在哪儿?”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昆虫的鸣叫声回应着她。

  一丝凉风吹过,花伯不由打了个寒颤,催道:“他若仍在,该听得到,你将东西放在这儿,咱们回吧,啊?”

  虞卿虽心有不甘,也只好不情愿地依言放下食盒,然后不忘大喊一句:“喂!我将食盒放在石板小桥上,你自己过来拿。”

  远远地似有人向葫芦池走来。虞卿眼尖,虽看不很真切,但她确定有人,心中一喜,道:“花伯,他来啦!”

  那人行动极为迟缓,晃动的人影显得踉踉跄跄,歪歪斜斜。

  虞卿拉着花伯奔向他。

  哪知这一奔却奔出个祸从天降,家破人亡!

  第四章 失女得子

  虞卿拉着花伯奔到那人近前,吓得两人魂不附体。

  朦胧的月光下,站着的是个“僵尸”,即使不是僵尸,也是酷似僵尸的东西。他身材较矮,瘦骨嶙峋,脸色惨白,双目暴突,目光呆滞,毫无表情。

  两人在静夜中行走本就害怕,这怪东西猛然闯进视线,登时一起惊叫一声,双双昏倒在地。

  僵尸迟缓地凑过去,俯身探两人鼻息。

  花伯已经断气,虞卿气若游丝。他迟缓地抱起虞卿,迟缓地离去。

  绍兴府知府后衙。

  赵士程与绍兴府知府王大人分宾主落座。

  王大人寒喧道:“赵大人驾临本府地界,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赵士程心中焦急,不愿与他罗嗦,直言来意:“王大人,下官这次回乡祭祖,不想久耽,况非公事,便未曾拜访,忘讫恕罪,今番有一事相求,请王大人助一臂之力,下官感激不尽。”

  王知府忙道:“赵大人说哪里话来,你我二人同朝为官,且互为邻里,倘若本官有事求你嘉兴府知府赵大人,你老兄会袖手旁观么?赵大人有话但讲无妨,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赵士程道:“昨日我带家眷游沈园回来,女儿突然失踪,我派家丁去找,毫无结果,我心中焦急,能否请王大人派些衙役帮忙寻找。”

  王大人道:“哎呀!赵大人哪!你有所不知……”

  赵士程以为他要推诿,不由得怒从心起,方要发作,但听他道:“沈园最近一段时日闹鬼,无论白天黑夜无人敢进,你怎地带家眷去游沈园呢?怕不是小孩子体弱,经不得邪气,被鬼附了体也未可知。还好,现下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的,我叫人去找个道士,再带些衙役,你我一同去沈园搜一搜,若寻不到,我再多派人手扩大范围去寻。只是,令千金怎生模样?这不识得,衙役如何找法?”

  赵士程从怀中取出一沓白绢,递给王大人,道:“这些是小女画像,若不够,下官再送些来,只是,可否请大人双管齐下,沈园与其他地方一起派人搜寻?”

  王知府连声道:“好说,好说!赵大人说怎生找便法便怎生找法。”

  一行人遍寻沈园,终于在葫芦池东南的小径上找到花伯的尸首。

  赵士程让人买来棺木盛敛了尸首,并下葬。

  事情发展至此他不敢对虞卿的生还抱太大的希望,却又禁不住去奢望她还活着。正胡乱猜测着虞卿与花伯昨天夜里来此的目的和在两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有衙役来报:“启禀大人,搜出逃犯三人,两女一男,与现下正通缉的朝庭要犯相吻合。那女人和少年都身负绝技,虽受重伤,却还在顽抗,我们那两个兄弟不是他们的对手,请大人派人增援。”

  赵士程希望女儿失踪与这三人有关,急忙与王大人跟随众衙役去看个究竟。

  待众人见到逃犯,才知所说的两女一男,其实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少妇,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年约八、九岁,小的是女孩,抱在少妇怀中睡得正沉,看样子不超过三岁。

  三人早已精疲力竭。少妇靠坐在树下,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挥舞软鞭,少年则靠坐在大树另一侧,手中也挥舞着一条软鞭。两条软鞭犹如两条银蛇在空中交相呼应,时时刻刻围成一个圈,似一道无形的圆墙。无论众衙役怎生攻击,使尽浑身解数竟无法靠近她二人。

  那少妇见到赵士程,似乎大惊,心神涣散间,软鞭露出空隙,一衙役借机冲进软鞭防御圈内,挥刀砍向她手臂,少妇长鞭在外,不及抽回,右上臂中了一刀,软鞭脱手。

  众衙役一哄而上,连女孩一并捆了。

  少年惊呼:“娘!”

  赵士程听得这一声娘,目中隐隐有泪光,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颤动。

  少妇喝道:“君则,放下软鞭!随他绑!”她说话时一直斜睨赵士程,目光中满是仇恨。

  王知府似有所悟,问道:“赵大人,你可识得这女子?”

  赵士程心中迅速地衡量一下利弊,压住澎湃的心潮,淡淡地道:“不识得。”顿了一顿,续道:“我怀疑这三人与小女失踪案有关,肯请王大人允我将这三人带回嘉兴府讯问。”

  少妇冷冷地道:“不识得我么?我却识得你,忘恩负义的狗贼,呸!”

  王知府道:“赵大人,非是本官不给你面子,实是这女子乃朝廷要犯,既然在我越州地界被捕,本府有责任上报朝廷,在批复未到之前,须当将人犯关押在绍兴府大牢。赵大人若带走人犯,岂不是要摘掉本府的乌纱么?”

  赵士程道:“什么朝廷要犯?一个女子,两个孩子能犯什么大罪?”

  王知府道:“犯什么罪本府不知,是刑部下的通缉令,公文上只说是叛国通敌,附带画影图形。送达嘉兴府的公文想必赵大人尚不及过问,便回乡祭祖了,赵大人若想问她话,可随我回府,你我一同问案。”

  赵士程望了一眼少妇和少年,略一沉思,道:“不必了,请王大人派人再四处寻一寻,有消息请通知在下,先告辞了。”

  少妇沉喝:“赵士程,你不怕断子绝孙么?”

  赵士程停下脚步,背脊僵直,但终未回头,匆匆离去。

  唐琬得知花伯丧命,虞卿毫无消息,一股急火攻心,再加上说是忘记过去继续与赵士程过平淡的日子,但心情总是处在矛盾之中,终日戚戚哀哀、神不守舍,没用两天,便卧病在床。人一病了之后,心态更是轻易无法调整,心绪越是不宁,想的就越多,想的越多越喜欢钻牛角尖,她深深自责,悔恨不已,总是在想若不是那天自己昏昏沉沉的,只顾着沉浸在情伤之中,又怎会连女儿深夜不归都不知道?女儿又怎会失踪?如此的胡思乱想,日夜无眠,病情愈加沉重,人也迅速地消瘦。

  赵士程担心她留在此地触景生情,又害怕她整日追问自己虞卿的消息自己无言以对,便吩咐家丁、丫环先行护送她回嘉兴府治病。

  赵士程则通过书信嘱咐师爷处理日常事务,自己留在山阴一边密切关注绍兴府对少妇等人的处置,一边寻找虞卿的下落。

  赵士程重金买通典狱和狱卒,探望被捕的少妇和那两个孩子。

  面对少妇,赵士程心中虽有万语千言竟半句话说不出来。

  对视良久,最终还是少妇带着满脸的不屑挑起话头:“怎么,知府大人,是带我们娘仨儿回嘉兴府大牢呢,还是押送刑部大牢?当初我没死,你便遗憾得紧,今番可是夙愿得偿了,恭喜!恭喜!”

  赵士程苦笑道:“师妹!过了将近十年了,你的脾气竟丝毫未变!”

  少妇冷哼一声,道:“是呀,原来你就不喜欢,现下恐怕更厌恶得紧,我哪里有她温柔多情、惹人怜爱?你也从未变过呀,从来你便只爱别人生的孩儿,不爱自己的亲生孩儿!”

  赵士程面孔泛青,情绪颇为激动,辩道:“周文君,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不爱自己的亲生孩儿?当年你蛮不讲理、醋意大发,毫无理智地带着身孕、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解释清楚?你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与我谈谈?即使负气出走,你也该给我寻找你的机会,可你竟然存心不让我找到你,存心让我愧疚、让我痛苦。我寻了你这么多年,你究竟带着儿子去了哪里?”

  少妇似乎非常痛快,狂笑道:“你很愧疚么?你很痛苦么?活该!”言罢,她突然泪如雨下,抽泣着道:“你很痛苦,我难道很好过么?哼!我不给你机会寻我,我告诉你赵士程,当年我出走,五天之内,根本就没离开过山阴。你找我,你什么时候找的?是不是唐琬临盆之后找的?我当时就是要赌一赌在你心里究竟是她和她肚里子的孩子对你重要,还是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对你重要,结果呢?你选择了谁?你告诉我你选择了谁?”

  赵士程有些生气,道:“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她那时自尽被我救起,身体虚弱,心理更是脆弱,又临盆在即,我怎能见死不救?”

  少妇伸袖擦干眼泪,奚落道:“是呀,怎能见死不救?当然得救,得救得彻底,连人带生下的孩子兼收并蓄,来者不拒,管她谁的孩子,先养着是真的!要不然,一直牵卦的美人儿怎会投怀送抱呢?”

  赵士程被她气得牙关紧咬,半句话说不出来,便要佛袖而去。他强压怒气,平静一会儿,才道:“我儿子你给他取了什么名字?”

  少妇道:“什么你儿子,是我儿子,他从出生便随我姓周,从没跟过你姓,什么你儿子,你想从我身边抢回他,让他认那个狐狸精做娘,你想都别想。”

  这时,少年在干草堆中盘膝打坐已毕,站起身走到赵士程面前,平淡地道:“我叫周君则。你当真是我爹爹么?我还以为我没有爹爹呢!我一直认为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走吧,我不会认你的!”他的神态和说话的方式象极了他母亲,刻薄得紧。

  赵士程见他生得与自己儿时毫无二致,面孔微黑,四方脸堂,双目稍稍下陷,鼻梁高耸,他禁不住心情激荡,目中蕴泪,俯身仔细的审视着他,仿似要将他印在心中,补回九年未见的缺憾,他伸出手爱怜地、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少年向旁一闪,躲开他的手,憎恶地斜睨着他。

  赵士程轻叹一声,收回手。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女孩,难道是师妹改嫁后所生?他犹豫一会儿,问道:“师妹,那个女孩儿是谁?”

  少妇道:“我女儿。怎么,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么?你可以养别人的孩子,我便不可以给别人再生一个么?”

  少年奇道:“娘,兰亭明明是梅姨的孩子,怎么会是你生的?”

  少妇道:“没你的事,你少插嘴。”

  赵士程相信君则的话,明白师妹是故意气自己才如此说的。他知道今天无论再说什么,师妹都不会心平气和的跟自己好好谈话。于是,他指指自己放在地上的竹篮,道:“里边有干净的衣物和油纸包着的绍兴麻鸭,还有你最爱吃的果脯。你暂且忍耐几日,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少妇伸脚踢翻竹篮,道:“我死了不更加遂了你的心愿?救我做什么,用不着你救。别再让我看见你。”言罢,背转身不再理他。

  赵士程看她背脊耸动,显然在哭泣,禁不住心中升起一股怜意。

  穿岩十九峰名鹅鼻、缆舟、狮子、阳出岫、四洲、文殊、普贤、幞头、蒸饼、香炉、笔架、望海、覆钟、卓剑、棋盘、新妇、摆旗、罄、马鞍。遥望群峰,象形状物,神形毕肖,令人心旷神怡、慨叹造物之神奇,当真是:“番疑刘阮逢仙处,袖佛烟华香满身。”

  而此时,虞卿正与那僵尸共处穿岩十九峰的百郎洞中,此洞颇为壮观,可容纳数百人,且洞的另一端有圆形缺口,浑然天成,恰巧方位、角度极好,便如精心设计的,采光性能绝佳,只要有阳光,洞内光线便很充足,所以百郎洞虽深、大,并不是漆黑一片,相反,日光柔和、温暖,令人清爽、舒适。

  虞卿被点中穴道,瘫靠在一块岩石上,她一直在思索如何逃跑,却苦于哑穴也被点,无法骗僵尸给她解开穴道。

  几日相处下来,虞卿慢慢地不害怕这僵尸了。她摸索出这僵尸是吃饭的,并不吃人、咬人,他行动迟缓,少言寡语,大多数时间里目光呆滞,似无欲无求,偶尔也目光清亮,似是有所觉悟,但每当此时他总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仿佛又异常困惑。

  她更发现这僵尸其实身负绝顶武功,虽然她并不会衡量武功高到什么地步,但她至少能看出来一般习武的人不是他的对手。

  近几日这僵尸眼光清亮的时候渐渐的在增多,但不是很明显。只有象虞卿这样日日盯着他,琢磨他的人才有所察觉,虞卿确定不了这对她来说究竟是好现象还是更糟糕。

  僵尸似乎在浑身发抖,他迟钝地从两块岩石夹缝中捧出一盆怪怪的植物,状似枯树,植株不高,枝条细长坚挺,枝上无叶无花却长满黑褐色的尖刺,尖刺上竟还生有倒钩。它的刺钩上隐隐闪着金属的光芒,让人联想到挥起的战刀的刀尖,既冷酷又恐怖。他将这盆怪东西放在较为平整的石上,颤抖着右手去碰触它的枝条,嘴里含糊不清地呼喝着:“亚里宾达,亚里宾达!”

  虞卿看到了奇怪的景象,那植物所有的枝条竟一拥而上,紧紧地缠住他的右上臂细密的刺钩插入他的肌肉,鲜血渗出肌肤,不一刻便汇集成滴,纷纷滴落下来。虞卿看得龇牙裂嘴,可那僵尸似乎并不疼痛,面上一直僵直的肌肉竟显露出的柔和线条,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难得的微笑,看真情他反倒觉得舒畅无比。

  过了大约半柱香时分,僵尸提起水袋向盆内猛灌水,渐渐地,枝条变得粗胀,似酒醉的汉子晃动着不听指挥的身体,摇摇摆摆地松开他的手臂,然后再不象挥起的战刀那样流动阴森的光芒,倒象极了肥胖得难以挪动的猪,懒懒地支撑着自己的体重,无力地下垂着。

  僵尸眼中又放出久违了的清明与晶亮。

  虞卿很想趁他头脑清楚与他交流,以便寻找逃跑的机会,却张口不得,急得她除了干瞪眼别无他法。

  僵尸拾起一根枯枝,舞动起来。虞卿以为他又变痴呆了,担心他会朝自己劈头盖脸打过来,可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是在练剑。挥舞半晌,他忽地停下来,盯着枯枝,凝思一阵,间或缓缓送剑,似切似削,然后晃晃头,继续呆立。

  虞卿跟随父亲练习剑法时日也已不短,熟知剑理,但看他剑法,却越看越觉奇怪,他完全不按使剑要领去使剑,有时像在用刀,有时似在用戟,更有甚者竟似在用软鞭。剑与软鞭分属硬、软兵器,所需腕力、收发劲力、招式、攻击方式都完全不同。他却能把它们缠杂在一起,连贯使来,并不别扭,浑然一体,换招之间也丝毫不见有生硬之处,犹如行去流水,仿佛原本它们就该是这么个使法。看着看着,她忽觉得他的招式很眼熟,举手投足间象点什么,再看一阵,恍然大悟,原来正是她看惯了的远望穿岩十九峰的形态。难道是他依据穿岩十九峰的形态自创的武功?又觉得这想法很荒谬,山峰是静态的,怎能化成动态的、攻守兼备的武功呢?正琢磨间,僵尸突地一声长啸,身形敏捷如脱兔,虞卿只觉眼前人影一晃,眨眼间他已无踪影。

  虞卿心下惊悚,一直以为他动作迟钝得很,不曾想他身法如此之快,轻身功夫绝佳。隔了好长时间,他仍未出现,虞卿一个人置身于偌大岩洞之中,光亮照不到的凹陷之处深遂、幽暗,偶尔虫鸣唧唧,她总是觉得有恐怖的东西从背后扑过来,越想越怕,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虞卿又饿又疲惫又恐惧,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是觉得射入洞中的太阳光线已弱得犹如烛光,昏黄而黯淡。她有些昏昏欲睡,稀里糊涂间只觉小腿泌凉,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登时吓得睡意立消——有条小青蛇正盘在她的小腿上,它的头呈大大的三角形,背脊竟然有一道奇怪的棱。

  她想大叫,她想甩开那令人恶心和惊惧的东西,她想立刻跳起来逃开,可什么她都无能为力,只能瞪大眼睛,转动极端恐惧的眼珠。也幸亏她不能动弹,蛇才无法感知她的存在,否则她早已难逃蛇口。

  那条小蛇看起来还很稚嫩,可它无论多么稚嫩都不会象小猫小狗一样讨人喜欢。虞卿心里祈求着它快些离开她的腿,可它似乎呆的挺舒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吐着细长的芯,瞪着一双小眼睛与虞卿对视。

  也许是由于极端的恐惧,人能在危险状况中发挥出异常的潜能,突然间虞卿冲开被封的穴道,拼命站起身跳开,也就在她一动的瞬间,那条蛇比她迅速百倍发起攻击,一口咬中她左肩。她立刻感到肩头发麻,片刻即头晕目眩,昏倒在地。

  第五章 因祸得福

  一股烤肉的焦香味扑鼻而来,虞卿努力地煽动鼻翼用力嗅着,一边张开眼睛。

  结果是不张开眼睛还好,张开眼睛吓得又差点晕过去。她看见那盆古怪又可怕的植物正紧紧缠住她的左上臂,那尖尖的刺钩刺入自己的肌肤,鲜血正滴滴坠落。她嘶哑着嗓子哭叫:“拿开它,拿开这东西,痛死我啦!”

  僵尸毫无反应,直直地盯视着那滴滴坠落的鲜血。

  虞卿哭了好半晌,哭得有些头昏脑胀,她只觉心里难过极了,一直以来她犹如父母的掌上明珠,过着衣食无忧、快乐幸福的日子,几曾受过露宿山洞、饥肠辘辘、恐慌惊惧的苦难?幸好她生性乐观、素来胆大,否则这几日不饿死也被吓死。

  僵尸好似被她哭得烦心,伸指点了她哑穴,不让她出声,然后又盯着虞卿臂上流出的鲜血一动不动了。

  虞卿心想这下完了,死定了。他一定是要放出她全身的血,要看着她的血流干了为止。

  正绝望间,她见僵尸拿起水袋开始向盆中倒水,嘴里依旧含糊地叫着:“亚里宾达,亚里宾达!”她知道那古怪植物快离开她的左臂了。

   接下来的几日,每隔一天,僵尸便会用那古怪植物给轮流给虞卿和他自己放血,虞卿虽怕,但明白他是在用那怪东西为她解蛇毒,别无他法,也只好强忍。更为奇怪的是,那怪植物每“咬”他们一次,似乎便衰老一点儿,总是一点一点儿地从枝头枯萎,然后从中折断,最终,它整个地枯死了,虞卿庆幸自己不用再吃那种似被千根针扎的苦头了。

   僵尸总是打些山鸡,野兔之类的东西烤来吃。每天他都解开虞卿穴道,递给虞卿一只烤好的野味,自己拿着另一只走得远些,坐在石上啃起来。

   因为每天才一顿饭可以吃,虞卿每次都是狼吞虎咽地大嚼着,觉着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烤野味。

   一次吃饭的时候,虞卿试着与他交谈:“你是谁?你烤野味的功夫挺捧的!真好吃!”

  僵尸居然慢慢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可我知道你是我女儿。”

  虞卿闻言,一口烤肉噎在喉咙,使劲咽下去,哈哈大笑:“奇怪了,我怎么会是你女儿,你看起来没有七十岁,也有六十九。如果你说你是我太爷爷我会信你的。”言罢,越发觉得好笑,咯咯笑个不停。

  僵尸被她笑懵了,道:“我清楚地记得,你淘气爬上树去掏鸟窝,摔下来晕了过去,醒来还被你母亲打了一顿。我埋怨你母亲不让我教你武功,如果你会武功,那么矮的树,摔下来怎么会晕?”

  虞卿道:“我爬上树去掏鸟窝摔下来?不可能啊,我经常爬,却从未摔过。我娘呢?她在哪儿?”

  僵尸道:“她去世了,好久好久了。”

  虞卿这才明白他精神有问题,想事情乱七八糟。索性顺着他乱七八糟的思路,乱七八糟的问,或许串起来会有点收获,也未可知。问道:“你有多久没见到我了?”

  僵尸道:“好久了,我也不知道有多久,可是真的好久了。”

  虞卿道:“那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

  僵尸道:“不知道,那儿有好多悬崖,好多奇怪的树和花,好多奇怪的房子,好多奇怪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怪怪的。我教你武功吧,别让你母亲知道,免得你笨手笨脚的。”

  虞卿一怔,心想他又把自己当成他女儿了,估计如果他因为长得黑瘦而显得太老,那么也许他才五十岁左右,她女儿现下也该三十多了,如果他真的有六七十岁,他女儿恐怕也四五十了。既然他稀里糊涂的把自己当做他女儿也好,至少他不会害她,不如假装同意,瞅准机会逃跑。便点头应道:“好,我学!”

  僵尸仍旧面无表情地道:“你没有答应我跟我学,我逼你你也不认真学,不过还好,我的女儿么,很有天份,即使不好好学,武功也不错。”

  虞卿知道跟他缠杂不清,便顺着他说道:“好吧,我不学行了吧!你练的功夫是什么功夫?我怎的没见过?好象是穿岩十九峰的形状,应该没问题。”

  僵尸道:“着啊!你是第一个看出来我这招式是什么名堂的,不错,是我依照穿岩十九峰的形象自创的武功,名叫穿岩十九剑。你真聪明,我现下便教你。”

  接下来的半月左右时间里,虞卿跟他学习穿岩十九剑,她越学越上瘾,只觉他的武功路数独特,攻守之间异于寻常武功的常用方式,但却招招精奇,招招出奇制胜。她练得如醉如痴,根本忘记了逃跑那回事。

  虞卿与他接触越深越了解他,发现他几乎是没有记忆力的,刚刚做完的事,说过的话,他就能忘个一干二净。有时发作起来,可以一个时辰象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几乎不转动。她也越来越清楚,他虽然精神不正常,但对他人却没有威胁,他甚至很听话,不发呆的时候,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几乎可以称得上难得的好脾气。他似乎在患病之前,对穿岩十九峰极为熟悉,印象极为深刻,因为他在发病时偶尔也会叨念穿岩十九峰,而其他的则全都没记忆。

  他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教给虞卿的功夫是没有章法可循的,也不讲求什么循序渐进,只管想到哪儿教到哪儿,因此,虞卿学得的功夫是杂七杂八,一塌糊涂。好在僵尸武功奇高,如此的点拨也教她受益匪浅,更歪打正着的是,后来她与人交手时,她奇特的武功路数和颠三倒四的古怪招式令人迷惑,无法摸清她的出招规律,竟让她占尽便宜。

  一次,僵尸与虞卿喂招,偶然左掌拍到她背心,她内力虽弱,他却能感觉到她的内力心法竟与自己同路,因为其它门派的内功心法在受到敌人攻击背心是自然生出反弹之力,而他的内功心法则是非但没有反弹之力,反而顺着敌人的出力方向卸掉敌人劲力,他不由得“咦”了一声,跟着停下来问道:“你的内功心法跟谁学的?”

  虞卿随口道:“我爹爹。”

  僵尸恍然大悟:“原来是我教的!”

  虞卿知道他又糊涂了,便不再理他。

  僵尸忽然明白了,道:“你不是我女儿,我女儿现下有三十岁了,你才多大一点儿,不对头,不对头。可是我明明记得你是这么大摔下树来的。”

  虞卿还是不理他,心中盘算着穿岩十九剑的招式和其它一些不知名的招式都已烂熟于胸,应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一想到回家,她脑中浮现爹娘的面容,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又忽然有些舍不得僵尸了,她竟然想带他回家。

  虞卿终于带着僵尸踏上归程。

  两人在香炉峰、笔架峰、望海峰中绕了三天,虞卿根本弄不清回家要往哪个方向走,僵尸对穿岩十九峰的山路极为熟识,可他却不知道绍兴府是什么东西。虞卿想尽办法启发他,试着让他想起第一次遇到自己的沈园,可是结果是干启不发,他对沈园半点印象都没有。

   这一日,两人走了一个上午,虞卿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地上哼哼唧唧耍起赖来。

  虞卿教僵尸去打野味烤来吃,僵尸木讷地答应着离开。

  虞卿自己坐在那儿,想着想着便哭起来。她正伤心难抑,忽听草丛中唰唰响动,虞卿第一反应是有蛇,吓得她立刻把眼泪咽回去,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没了,一阵女人的咳嗽声传过来。

  虞卿长出一口气,心道:“是人便好,是人便好。”于是,朝着声音寻过去。

  待见到那女子,虞卿不由一乐:“又是你,都说了你伤没好,连药都不吃,偏偏从我家里跑掉,就凭你那虚弱劲儿,还能救得了你家公子?又差点被人给挂了,应该没问题!”

  虞卿唤了她几声,又试着想扶起她,可结果与上次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正考虑着如何救她,忽觉腹中饥饿,心想僵尸怎么还不回来,想着想着,猛然想起僵尸是没有记忆力的,多半把自己给忘了,忍不住大骂自己笨蛋,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去呢?骂过自己之后,又害怕起来,自己根本不认得路,如果僵尸不见了,恐怕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了,越想越怕,泪水夺眶而出。

  虞卿正伤心着,只听微弱的声音叫道:“水!水!”她这才想起身边的伤者。

  虞卿抹了抹眼泪,起身去给她找水,她不敢走得太远,怕找不回来。附近都是树木、草丛,半点水的影子都没有,又走了一会儿,看到有一些树上结了很多不知名的野果,颜色红润,令人馋涎欲滴,虞卿爬上树采了些果子,用衣衫的前襟兜了,一边吃一边往回走,只觉这果子稍微酸涩,并不十分好吃,不过水份倒还挺大的,很解渴,她又饿又渴的,也顾不得味道了,一连啃了三个,不知是酸的还是涩的,她感觉嘴唇有些麻酥酥的。

  虞卿用嘴啃掉果皮,将果肉咬成小块,用小手使劲攥,挤出果汁滴入女子口中,如此喂了她两个果子,把她的小手弄得生疼。

  虞卿只顾呆呆地想着如何才能回家,不曾想那女子喝过果汁不到半柱香时分,便七窍渗血,抽搐起来。虞卿吓得不知所措,慌乱地用衣袖去擦她口鼻中流出的鲜血,哭道:“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流血的?”不一刻,那女子便已气绝身亡。

  虞卿盯着自己满手满身的血,不自禁浑身颤抖,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搞不清楚她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死去。

  其实,如果虞卿有经验,在她吃过果子觉得嘴唇发麻时,便该察觉有毒。本来人与人对毒物的耐受能力强弱就不同,而那女子身受重伤,抵抗外毒入侵的能力便越发薄弱,或许在她身体情况好时根本不能对她造成伤害的有小毒的物质,在她受如此重伤时,却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性命。更何况这果子本就有剧毒,虞卿是因为体内血液中有了那种怪植物的剧毒,犹如拥有了体内解毒剂,而不再受其它毒物的侵害。虞卿怎能了解这其中的曲折?因而也并不知道她因祸而得福,有了百毒不侵的异能。

  第六章 智救僵尸

  僵尸离开虞卿去打野味,走出大约五、六里路,便撞见在醉仙楼曾出现过的那三个蛮人押着一个十二、三岁的俊美少年迎面而来,那三个蛮人长相古怪丑陋,每人右耳戴一只耳饰,分别做成虎、鹰、蛇形状,上身袒露,下身裹着与耳饰相配的兽皮所制的短裙,赤着双脚,脚踝上扣着脚环。

  僵尸见到他们三人没什么反应,仍是面无表情,行动迟缓,三个蛮人看见他却异常兴奋,第一个戴着虎形耳饰的蛮人从背上解下一种奇怪的乐器,名叫坎农,也叫七十二弦琴,叮叮咚咚地弹起来。

  琴声入僵尸耳中,僵尸不由自主放松了面上僵直的肌肉,浑身的肌肉也似乎在片刻间变得柔软,手舞足蹈起来,他似乎渐入佳镜,越舞越发刚劲有力,渐渐地他开始有顺序地练起一套套的拳法。

  那蛮人突然改变乐曲,曲调轻语呢喃,仿似催眠曲,僵尸也随之平静下来。

  蛮人在前边边弹边走,僵尸在后边顺从地跟随,他们一边走,一边用蛮语交谈。

  佩虎饰的蛮人道:“这次真是出师大吉,该找的都找到了,可以回去向萨满交差了。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心情真好,可惜酒喝光了,不然真要喝他一大坛庆祝庆祝。”

  佩鹰饰的蛮人道:“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们三人来到中原寻萨满的继承人已一年有余,我们离开时,萨满已卧床不起,恐怕现在已经升天了,如果是这样,那便大事不好了,开坛继位要麻烦很多。”

  佩蛇饰的蛮人道:“岂止那个,这个还魂尸不也刚刚找到?已经一年多没有服还魂丹了,不知道他能否象从前一样听话,这家伙当年号称中原第一人,武功奇高,若真叫他还了魂儿,咱们萨满教便要大难临头了。萨满也真是的,我们三人来时便要求带些还魂丹来,哪怕一粒也好,带来了便不用担心这个家伙明白过来,可萨满偏偏说还魂丹不会这么短时间失去效力。我真担心搞不好这家伙真明白过来可怎生是好?”

  佩虎饰的蛮人大叫道:“担的什么心哪?这家伙不是跟着摄魂曲走着呢吗?就只有你没事瞎操心。喂!你们俩个真舒服,叫我一个人在这弹个没完没了,谁替我一会儿,我手指头都麻了,如果我现下停下来,这还魂尸能不能这般顺从地跟咱们走?这要是一路弹回身毒谷,不累死一个二个的才怪呢!还有你手里那个小东西,他倒是当真符合咱萨满教主继承人的诸般条件,生得俊不说,琴技当真传神,又不会武艺,可根骨却奇佳。从身毒谷出来,我便琢磨这事,这么苛刻的条件,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么?真没想到,才一年便让咱们撞上了,当真萨满显灵了!出来一年多,今儿个我最高兴!呆会儿路过酒铺,咱哥仨一定要大喝一场,痛快痛快。”

  佩鹰饰的蛮人道:“这是说给我听呢呗!密坦罗背上背着一个,只有我两手空空。”边说边解下背上坎农,接着弹起来。

  虞卿守着个死人,又怕又不知所措,哭着哭着,忽听一阵怪里怪气的琴声自远而近传进耳中。经历了这许多险阻,她渐渐知道了自我保护,乍一听到琴声,她很高兴,在这荒山野岭,不见人的踪迹,忽然有人出现,那份喜悦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可是片刻间,她便冷静下来,因为她不知道出现的这个人对她而言是福是祸,在这种心情下,她站起身,选好一个可以安全隐藏的地方先躲了起来。

  进入虞卿视线的是与她曾有一面之缘的三个蛮人、琴技极佳的那个少年还有僵尸。

  她迅速在脑中转念,衡量眼前的情况。不知为什么这三个蛮人会绑架那少年,也不知为什么僵尸会乖乖地跟着他们走。反正她觉得这三个蛮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估计凭自己的力量没办法救僵尸和那少年。

  她见那一行人走远,才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心想只要跟着他们能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便可以想办法回家,然后再教爹爹来帮忙救他们。她生怕他们发现,不敢跟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怕跟丢,偶尔他们听到响动,也没太在意,因为丛林里动物很多,会喘气能活动的可不只是人。

  跟了一整天,虞卿又饿又累又乏又紧张,她有时简直想不如死在这山中算了,可求生的本能又支持她不得不坚持下去。

  夕阳的余辉有着金子般的光芒,虞卿看看太阳,擦擦额上的汗水,跟得很吃力。她一直在观察前边那几个人,发现三个蛮人不停地轮流弹着那首怪怪的曲子,这一天下来,虽然那曲子很长,可是虞卿也差不多能从头到尾哼下来。突然,她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去:为什么他们要不停地弹曲子呢?肯定不会是闲着解闷。那么这曲子有什么作用呢?她琢磨好一阵子,如果不是对他们自己有用处,就是对僵尸有用处,反正对她肯定没用。不管对他们三个坏蛋还是对僵尸有用,都可以试一下让他们停下来不弹会发生什么效果。可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停下来呢?

  她左右寻找,希望能得到什么启发。忽然发现左前方不远处有一小片熟悉的红润,是那种有毒的果子,她虽然不能确定那女子是吃了那种果子而亡,但她的死状确是中毒的症状,而在此之前她又未曾吃过任何东西。至于她自己为何吃了没死,她也搞不清楚,无论如何,先试试再说。

  她奔过去爬上树,大吃了一顿。然后想办法引那三个蛮人注意,正没好办法,发现一只乌鸦落在离她不远的树枝上,她心道:“算你倒霉”,跟着轻轻摘下一枚果子,咬了一口下来,用劲全力朝乌鸦打去,乌鸦被击伤落地、呱呱大叫。

  果然不出所料,三个蛮人寻声望来,见到果树,异常欣喜。

  虞卿偷看着他们留下一人弹琴和看管那少年,其他二个人则兴高采烈地啃着果子。她可真怕蛮人将果子给僵尸和那少年吃,忽又想还不知那野果到底有没有毒呢,或许这次计划失败,还得另想办法也未可知。

  幸好,三个人只顾自己吃,忘了僵尸和那少年。

  三个蛮人吃够了,又向囊中装了不少,继续前行。

  过了小半个时辰左右,虞卿见他们还没反应,不禁有些懈气,没毒到他们反倒让他们吃了个饱。另外,她也很高兴,因为那女子既然不是吃果子毒死的,她也自然不必为她的死太过愧疚。

  虞卿心情复杂地跟着他们,不一会儿,奇迹出现了,三个蛮人好象很难过的样子,停下来盘膝而坐,运功吐纳。

  琴声一停,虞卿所希望的奇迹也出现了。僵尸不一刻便明白过来,眼中那层雾似的东西散开去,放射出精光,他用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三个蛮人,然后伸掌拍向佩虎饰蛮人的天灵盖。

  佩虎饰的蛮人紧急中将头向旁边一闪,僵尸一掌打在他左肩头,佩虎饰的蛮人身子晃了晃,吐出一口鲜血。

  其他两个蛮人见状,顾不得运气逼毒,一同扑向僵尸。

  虞卿并不知道僵尸完全可以以一敌三,也不知道那毒果威力有多大,或许只能让他们闹闹肚子而已。看那三个蛮人这般凶猛地扑向他,只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寻思他必定吃亏,便跃出来,冲僵尸大喊:“喂!是我,你快快将那少年抢过来,我们快逃,他们三个人中了毒果的剧毒,不用你打他们也得死翘翘,应该没问题,快点走啊!”

  僵尸倒很听她话,掌力外吐逼退那两个蛮人,顺手拎过少年闪电般奔虞卿而来。虞卿尚未反应过来,已给他单臂抱在怀中,只觉两旁树木飞速倒退。

  到了山脚下,虞卿叫喊着让僵尸放她下来。

  僵尸依言停下,将两人都放下来,虞卿见少年两只眼球骨碌着上下左右转动,身子却瘫成一团泥,心知他可能被点了穴道。便对僵尸道:“他好象给人点了穴道,应该没问题,你快帮他解开,问问他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抢他?”

  僵尸解开少年穴道,眼睛盯着虞卿,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虞卿早已习惯他如此僵直,可少年却有些怕他,向虞卿身边靠了靠,尽量离他远一点。

  少年悄声问虞卿:“这人怎的如此吓人?你为什么不怕他?”

  虞卿笑道:“他不吃人的,虽然生得有些像——不是有些像,根本就是僵尸,可他真的是人,可能得过什么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不用怕他,他一点不凶。你是谁?好象很吃香哦!自从我见你到现在一直有很多人抢你。”

  少年苦笑道:“什么很吃香,你以前见过我么?什么时候?我怎地不记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虞卿道:“在醉仙楼啊,你忙着赛琴为你老爹赢第九房夫人,哪里会见到我。你都把我搞糊涂了,究竟你是谁儿子?若是那个肥猪的儿子,干吗那个女子又说你是她家公子?我看你不会是那个肥猪的儿子,你一点儿都不像他,他生得太丑了。”

  少年道:“你猜得对,我才不是那肥猪的儿子。我是他家的仆人,他偶然发现我会弹琴,便带我去了醉仙楼,我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便张口说我是他儿子,差一点恶心死我。”

  虞卿奇道:“你会是仆人?我不信,我看你倒象是富家的公子,应该没问题!”

  少年道:“你说得也对,我曾经是富家的公子,但是已经有七年不是了。我姓丁,叫丁修。你呢?你姓什么?”

  虞卿道:“我姓赵,叫赵虞卿。你识不识得回山阴的路,我和他在这里晃了好多天了,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对这里很熟的,只可惜他除了印象特别深的地方和人,其他一概没记忆。如果你能找到回去的路,那便好了,我还不知我爹娘找不到我有多急呢,我出来可能都超过半个月了。”她说至此处,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下来。

  少年不屑道:“你别哭,你才出来半月,我已经跟我娘出来七年了,我娘已经去世三年了,我自己孤伶伶过了三年,也没象你这样没出息。”

  虞卿给他一激,便将眼泪咽了回去,道:“谁说我没出息,你是父母都没有了,才不想回家,我爹娘很疼我的,我怕他们找不见我会伤心。”

  少年恨恨地道:“是,我是无父无母,我没有爹,只有娘。”说着,眼泪也不自禁流下来。

  虞卿一见他哭,反倒笑了,道:“说人家的人是最没出息的,我以为你很坚强的,原来掉眼泪也不比我慢吗?”

  少年抹了抹眼泪,瞪了虞卿一眼,道:“你知道什么?懒得理你。”

  虞卿哼道:“不理就不理,有什么了不起!”她气呼呼地转而对僵尸道:“你去打点野味来烤了吃,我饿了!”

  僵尸站起身要走,虞卿忙道:“哎,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又转头对少年道:“我可告诉你,他没记忆力,走了便找不回来,我更记不得路,跟不跟我们走,随便你。”说完,转身便走。

  少年默默地跟在后面。

  第七章 短暂重逢

  次日凌晨,三人继续没有目的地赶路。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虞卿和少年都已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僵尸似乎毫无倦意。虞卿坐在地上耍起赖来,少年也躺在地上不走了,僵尸便停下来坐等。

  虞卿忽然发现前面远处人影绰绰,好似一队人马在赶路。她乐得大叫:“快看,快看,姓丁的小子,僵尸,快看哪,前面有人影,有官道,有官道,这下好了,我们上了官道便不怕找不回去了。快,快走!”她一骨碌爬起来,一手拉起少年,一手拉起僵尸向前奔跑。只跑了几步,她便嫌速度太慢,于是,突然停下来,对僵尸道:“你一只手臂夹一个,象方才那般,夹着我们俩个飞,追上那队人。求求你,别愣在那里好不好,快呀!”

  僵尸怔愣着,慢吞吞地照着她的话去做。虞卿看他迟钝的模样,急得直揉鼻子,一股劲地催他。待僵尸放开大步,飞奔起来,虞卿才满意地闭上嘴巴。

  僵尸的轻身功夫果然非同凡响,不消一刻,便已能看到前面大队人马的背影。

  一人一骑从后面飞驰着与他们三人擦身而过,在超过他们的那一刹那间,那人转头向他们三人望了一眼,虞卿被僵尸夹在掖下,那个看不见她的面貌,可她的目光却在那人脸上掠过,这一瞥不由得心头一震,她觉得那人很像爹爹,只因太快,看不清楚,她大喜过望,心脏骤然间加快搏动,便似要跳出胸腔,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到底是不是爹爹,扯开嗓子大叫:“爹爹!爹爹!”忽然惊觉,这样叫法,他未必回头,索性直呼大名:“赵士程!赵士程!”

  那人闻声果然策马回转,一边高喊:“是虞卿么?”

  虞卿乐得带着哭腔应道:“爹爹!是我,我是虞卿,爹爹快来!”

  赵士程策马奔到近前,见僵尸并不停步,虞卿给他夹在腋下动弹不得,急切之间,以为是僵尸对虞卿有加害之心,便在马背上抽出长剑,挽个剑花,迎面刺向僵尸肩膀。僵尸“咦”了一声,闪身躲过,仍未放下两个孩子,继续向前飞奔。

  赵士程催马与他并肩过招。无论如何急攻,僵尸竟似毫不费力便能化解他的招式,交手数招,赵士程没能伤他分毫,更奇怪的是僵尸仿佛对他的武功路数了若指掌,应对之间游刃有余,而且将两个孩子避开赵士程的攻击,赵士程有些明白他不是要伤害虞卿,便纵马向前狂奔数丈,叫道:“前辈,请留步,晚辈有话要讲。”

  僵尸仿似未闻,继续飞奔。

  赵士程见他交不停步与自己交涉,怒从心起,追上去便要下死手。

  僵尸与赵士程动手时,生怕伤及两个孩子,不自觉的手臂劲力加强,夹得虞卿和丁修气都喘不过来,虞卿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赵士程一住手,僵尸自然放松力量,虞卿和丁修忍不住咳了几声,才喘上这口气,虞卿喘过气来便大叫:“你停下,放我下来,我要见我爹爹,你快停下,快放我下来,你听见没有”一边叫一边双脚乱蹬。

  僵尸倒很听她话,立即刹住脚步,放下他们两个,呆呆地望着虞卿。

  虞卿立刻奔向赵士程,一迭连声地哭叫着“爹爹!”

  赵士程跳下马背一把抱起女儿,亲了又亲。

  虞卿伏在父亲肩上,哭了个痛快。

  赵士程问虞卿道:“好了,不要哭了。你这鬼丫头,怎地在家里便没了踪迹?是那个僵尸绑走了你么?花伯是怎么死的?”

  虞卿大惊,哭道:“你说什么?花伯死了?怎么会死呢?花伯怎么会死呢?不可能的,他只不过与我一样,被他吓晕了而已,不可能吓死的,他只是晕了,爹爹,是你弄错了,对不对?花伯没死,应该没问题。”

  赵士程知道虞卿与花伯一老一少感情甚深,虞卿几乎拿花伯当爷爷一样看待,于是,安慰道:“好了,花伯已经过世了,你若再哭,花伯知道了会心疼的,乖孩子,好女儿,不要哭了。”

  赵士程有要事在身,来不及寻问虞卿这数日的经历,只简略问了一下僵尸和丁修是谁,怎么与虞卿在一起的,便要带虞卿继续赶路。

  虞卿央求父亲道:“爹爹,你别只带我一个人走,僵尸很可怜的,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没有家,丁修也无父无母,带他们一块回去吧,僵尸可以教我武功,他武功高得离谱。丁修可以陪我读书啊,可以教我弹琴啊,他的琴技天下第一耶!爹爹,求求你,答应我吧,好不好吗?”

  赵士程心中焦急,胡乱地点头道:“好!好!好!随便你,我们家里又不差两个人吃饭,你说怎样便怎样,现下爹爹有急事,必须快些赶路才行。”

  虞卿笑道:“只要你答应他们跟我们一起走,我们现下便出发好啦。”转头对丁修道:“你与我爹爹同乘一骑,我还要僵尸夹着我赶路。”

  赵士程道:“胡闹什么?给夹在腋下很舒服么?你们两个与我坐一骑,他轻功那么好,让他在后边跟着好啦!”

  虞卿道:“哎呀,爹爹,你不知道,僵尸只听我的话,他一点记性没有,我不在他身边指挥他做什么,一会儿他便忘了要做什么,会跟丢的啦!你放心好啦,他很听我话。绝对不会弄丢我。”

  赵士程半信半疑,又拗不过虞卿,急着赶路,只好由她。

  赶上前面那队人马,虞卿才知道原来那一队人是押送人犯的囚车队。

  赵士程对虞卿道:“让僵尸对付那些官兵,我去劫囚车!”又嘱咐身后的丁修搂紧他的腰,言罢,已纵马直冲入官兵的队伍,直奔囚车。

  僵尸按照虞卿的话,在官兵队伍中左突右冲,挥单臂杀得酣畅淋漓,一掌下去保证击昏一人。虞卿兴高采烈地呼喝着为他助威,声音高亢,显然十分过瘾。

  片刻间,二十余名官兵已纷纷倒地。

  此时,赵士程也挥剑劈开囚车的圆木栏杆,见师妹、儿子及那女孩都在,长舒了口气,道:“师妹,让你受苦了。”

  少妇道:“是呀,你总是在让我受苦,拜你所赐,我都受了近半辈子苦了,早麻木了,也不在乎多受这一回。”

  赵士程气道:“谁让你受半辈子苦?是你自己蛮不讲理,离家出走,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你能不能说话公平点儿?”

  少妇提高嗓音,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说话能不能公平点儿?你很公平吗?我和唐琬你是公平对待的吗?究竟是谁怀你的孩子?你紧张的又是谁?你当年是怎样待我的?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愿意再见你,我宁可死也不愿再见你!”话音未落,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向自己咽喉插去。

  赵士程眼明手快,再加上对她了解颇深,她那句“宁可死也不愿再见你”一入耳,便知要糟糕,忙运气于剑尖,挥剑点中她肩井穴。

  少妇双指已触到咽喉,才停在那里不能动弹,口中犹自大骂:“赵士程,你浑蛋、畜牲、王八蛋,我恨死你!”骂了一阵,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赵士程知道这时候只有不理她,过一会儿她自然会好,如果哄她,只能越哄越糟。于是,转而去看儿子。那孩子好似受了大刑一样,衣衫破烂不堪,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躺在车上,没一丝生气。

  赵士程忍不住泪水长流,轻轻抱起他,亲亲他的脸蛋,只觉他的脸滚烫,象燃着的炭火一样,忙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可那孩子已烧得稀里糊涂,已然不能吞咽,赵士程只得在他后颈上推拿几下,他才将药丸咽进肚里。

  那个小女孩也躺在车的一角,奄奄一息。

  赵士程放下自己的儿子,喂小女孩吃了一颗药,又给她推拿了几下,她咳了几声,悠悠醒转,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赵士程给她哭得手足无措,只好解开师妹的穴道,将女孩放入她怀中。

  赵士程小心翼翼地对少妇道:“你哄哄她。”顿了一顿,又柔声说道:“跟我回家吧!儿子病得不轻。”

  少妇这次竟出奇地没有发火,默默地流着泪不作声。

  虞卿还没及让僵尸放下自己,便急急地问道:“爹爹,他们是谁?你认得他们?我那晚便是给这个臭小子送饭,才差点被僵尸吓死,才失踪了这许多天,都怪他。”

  赵士程生怕虞卿惹起少妇的火头,喝道:“你闭嘴,不准说话。”

  虞卿还从没给父亲如此喝斥过,小嘴一瘪掉起眼泪来。

  赵士程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疲惫之极。

   一阵古怪的琴声传来,虞卿立即止住哭泣,心中大惊,知道不好,尚未及反应,僵尸背脊一直,挺身攻向赵士程。

   赵士程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接招应战,百忙中对虞卿道:“快叫他住手!”

  虞卿几乎在同时大喊:“你快住手,别打我爹爹,别打我爹爹!”

  可僵尸似着了魔,对虞卿的话晃若不闻,仍旧夹着虞卿,随着急骤的琴声,招招紧逼,痛下杀手。

  赵士程与他过了数招,只觉他的手法很熟悉,在他的狠攻之下又无力去分辨,只见他枯瘦的五指闪电般向自己胸口抓来,赵士程险险躲过,右手顺势扣向他曲池穴,他手臂滑如泥鳅,赵士程只撕下他一片衣袖,露出臂弯中一块血红的扁圆形胎记。赵士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惊道:“师父!”。

  少妇几乎在同时喊道:“爹!”

  僵尸仍旧没有丝毫反应,手下毫不留情。

  赵士程原本便不是他对手,这一分神间,胸口中了他一掌,只觉气血翻涌,喷出一口鲜血。

  便在此时,那三个蛮人赶到,其中两人一跃而起,跨上赵士程的马,一前一后夹住丁修,策马离去。第三人将囚车的马缰拉断,飞身上马,坎农的曲调一变,僵尸立即放下赵士程,随他而去。

  少妇三人本在囚车上,马匹一没,车辕失去支撑,倾倒在地,随着少妇“啊”的一声呼痛,三人一起跌落在地。

  那三个蛮人的动作异常迅捷,待赵士程和少妇回过神来,他们已去远。

  赵士程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深吸口气,吹响口哨,呼唤他的坐骑,那匹马听到哨声,猛然停住,长嘶一声,前腿直立。

  坐在后面的蛮人拔出匕首,刺向马臀,马匹负痛,向前狂奔。

  赵士程急怒攻心,又一口鲜血喷将出来,脸色立即苍白如纸。

  少妇见他受伤,真情流露,急道:“师兄,你怎样?你别吓我,你快过来让我看看,伤得如何?”

  赵士程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走向少妇,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少妇的双腿已经被打折,无法站立。

  第八章 香消玉殒

  赵士程携师妹周文君三人回到嘉兴府。

  唐琬因虞卿失踪生死不明,与表哥的情意难断,又深觉愧对赵士程,心情极度忧郁、矛盾,困苦,病情一直无法控制,相反,愈加沉重起来。

  赵士程现下全家伤的伤、病的病,虽然担心虞卿和师父的安危,能做的却也只能治疗、将养大家的伤病。

  赵士程深怕师妹恨唐琬,做出极端的事情来,将师妹母子安排在别院,与唐琬的住处离得远远的。他与师妹交谈的言语中也不敢提及唐琬和虞卿,总是小心翼翼地与她说话,生怕一个不注意又引她发疯。而师妹也一反常态地合作,仿佛没有唐琬这个人,虽然对他仍旧冷冷的,好象余恨未消,却也并不抵触赵士程给她续骨疗伤,也不反对赵士程关心君则,至于君则对赵士程渐渐好起来,她也不阻拦。

  赵士程如履薄冰地过着日子。其他的人在他的医治下都在慢慢康复,只有对唐琬的心病他无能为力,煎汤熬药的治疗了一月有余,不但丝毫不见起色,反而越治越重,现下唐琬已是形销骨立,神智不清。赵士程察觉她的生命在慢慢的消逝,虽然心急如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一直不敢去问师妹,因何刑部向全国各处下发通缉令要抓她归案,而且背负的罪名竟是叛国通敌,师父和师妹自来便是一向不问政事,何以此次会背上如此重大的罪名?他心里也琢磨兰亭究竟是谁的孩子?会不会此次通缉与她的身世有关?他了解师妹的脾气,她若不想告诉你,即使你问百八十遍,她都会晃若未闻,所以,干脆不问,等她自己说。

  终于有一天清晨,赵士程去探望儿子,又看到那名唤做兰亭的小姑娘在院中玩耍,便逗她说话,那小姑娘很胆怯,不知是赵士程生的模样怕人,还是她生性胆小,虽然与他认识数日,仍然一见到他便匆忙躲藏到房中不出来。

  赵士程问师妹:“这孩子怎生如此胆小?”

  周文君道:“原本不是这样的,她很活泼好动,很惹人喜爱。那是她亲眼看到她家中老幼百口给大火烧死,受惊吓而致。现下已经好多了,我刚带她出来时,她甚至不敢看火,一看到火便大哭不止,浑身颤抖。”

  赵士程道:“什么?全家老幼百口给大火烧死?是有人纵火还是自然起的火?”

  周文君咬牙切齿地道:“她父亲是宇文虚中,你说是纵火还是自然起的火?”

  赵士程惊得差点跳起来:“什么?你是说这小姑娘是资政策殿大学士、军前宣谕使宇文虚中的后人?朝中传言,两年前宇文虚中出使金国,被扣留,金人以其才华出众,拜为金紫光禄大夫,又封他为河内郡开国公;也有人说宇文虚中奉使日久,守节不屈,无论怎样,金人也不至害他全家?”

  周文君哼道:“你身为朝廷官员,自然听闻的都是有目的的传闻,个中情由只怕只有我知晓。你道为什么刑部会发通缉令,大费周章通缉我们这三个女人和孩子吗?”

  赵士程并不接话,他知道他一问,她必不会说,静静地听,她自然会毫不保留地说出来。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出赵士程所料,过了近十年,师妹的脾气秉性竟丝毫未变,只听她晃若自语般地道:“我带着君则,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边打探我爹的下落,可惜一直毫无消息。大约是五年前吧,我们娘俩走到了金国的领地,住了一段时日,本想回中原,可是,金国又挑起战端,两国交兵,无法回乡,只好暂且住下,哪知这一住便是五年。宇文大人出使金国时,在街头巷尾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其实金国的百姓也是不喜欢战争的,他们以为大宋有使臣来议和,便预示着这仗也该打到头了。哪知不知道为什么,宇文大人被扣留在金国,这仗也依旧在打。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宇文夫人,她看出我是宋人,便将我和君则带回府中,于是我和儿子在宇文大人的府中住了一年多。”

  “不错,宇文大人是接受了金人的封赏,传言也对,他确实做了金国的金紫光禄大夫及河内郡开国公,可是这只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金国的皇帝爱他的才能,每事必问他的意见如何,只要金国商议南侵之事,宇文大人必上奏‘远征江南荒僻之地,费财劳人,得之不足以富国’等言辞,佐以以往南侵均未有何所得的事实,让鞑子皇帝打消南侵的念头,于是,大宋在这几年之内也安生不少。初时,我还奇怪,宇文大人出使国外怎会携带家眷,却原来是秦桧顾虑宇文大人阻止他与金国和议的进程,派遣其家眷到金国以牵制宇文大人。秦桧这老贼当真坏得难以形容。”

  “宇文大人遭此横祸,也与他恃才轻肆的个性有关,他总是忍不住去讥讪女真人,以至于得罪不少金国的达官贵人。有一次,宇文大人奉命撰写宫殿榜署,本来都是些嘉美之辞,不料他得罪的那些达官从中摘些字诽谤他谋反。完颜亮为人极其多疑,下旨焚其全家,宇文大人不愿逃走,说死是他分内的事,便托我将他的小女儿兰亭带走,我劝不动他和夫人逃离,只好带走兰亭,兰亭撕心裂肺的呼喊,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了宇文大人和夫人,还有宇文府上下近百口仆人的生命。不知消息我带着兰亭逃走的消息,怎会教秦桧老贼得知,他的消息还真灵通,教人不得不佩服,这奸贼也确有过人之能。恐怕秦桧老贼也必定知晓我带走了……”说至此处,忽地停下来,以怀疑的目光盯了赵士程一会儿,便不再言语。

  赵士程心知她一定是受宇文虚中所托,带回什么重要的文件之类的东西,佯装不明白她的疑虑,道:“好啦,说了这许多话,你不饿我都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儿子呢?小懒猪还未睡醒么?”

  吃过早饭,周文君竟然提出去探望唐琬。

  赵士程不由一怔,搞不清她用意在哪里,方想以唐琬病重,已不能与人交谈为由拒绝。只听她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不允我去探望她,是怕我不怀好意,故意去刺激她。我是脾气坏,言语不中听,可我在你心目当中当真坏到如此地步么?好,不能看便不能看吧,算了!”

  赵士程给她说得不好意思,因为他心中确实如此想法,突然给她拆穿,如果不带她去,好似自己真的认为她心地坏,遂带她去了唐琬的房中。

  唐琬已病得不认得人,一直昏睡着。

  周文君见她消瘦得早已没了往日的美貌与靓丽,现下躺在床上的只不过是一副骨瘦如柴的将死之躯,想到她或许直到临死也无法再见女儿一面,心中酸痛,觉得她很是可怜,不由得眼圈红润,落下泪来。

  周文君对赵士程道:“你知道我恨了她近十年,是她从我身边抢走了我的丈夫。可现下我却恨不起来。她这么年轻便要离开人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赵士程更是心如刀绞,事到如今,他仍对唐琬的旧情难忘感到忿恨,心中又对她爱得深切,那股滋味简直让他坐立不安,寝食难安。

  两人正默默地注视着唐琬,各想心事,忽然见唐琬悠悠转醒,声音微弱地哭道:“虞卿,虞卿!表哥,我们的女儿不见了,现下不知是死是活,我这一口气咽不下呀!”

  周文君坐在床沿,喂她几口水,柔声劝道:“虞卿还活着,前些天我和师兄还见到她,她活得好好的,过一阵子我和师兄会帮你把好找回来,你好好养病,一定可以再见到她平平安安地回来。”

  赵士程心知她已连续几天人事不醒,突然醒来,不过是回光反照而已,恐怕她的大限就要到了。

  唐琬的视线中闪过赵士程的脸,她目光中夹杂着戚哀、感激、歉意、寄托等诸般感情,缓缓地道:“士程,我们做了近十年的夫妻,你对我们母女可谓无微不至,无可挑剔,我心中一直很感激你,若不是你,我早已去了,万万等不到今天……”她喘了几喘,又续道:“我恐怕不行了,临走前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第一件是要把文君找回来,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她,她脾气倔强,你一定要让着她;第二件是求你帮我找回虞卿,我相信她不会死的,她一定还活着,求求你帮我找到她,如果文君不喜欢见到她,把她送回陆家。”她说完这几句话,已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周文君闻言,哭出声来,道:“妹妹,我是文君,我答应你一定要帮你找到女儿,我会代你把她好好抚养长大。”

  唐琬这才正视文君,有气无力地笑道:“真的是你,我一时之间竟未认出来,这可好了,当真是好……你千万不要再怪士程,当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拖累他,你不要再走了,看在我将死的份上,答应我不要再走了,好好照顾他。”

  周文君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哭着连连点头。

  赵士程坐在床边,紧紧地抱住唐琬。他心中悲伤到极点,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要脱壳而去。

  赵士程一边操办唐琬的后事,一边递上辞呈等待新知府上任,与他交接。

  自唐琬死后,周文君似乎变了个人一样,温柔了许多,不再与赵士程较劲,言语之中的刻薄也已不见踪影,偶尔赵士程说些挑起她怨气的话,她也能压住火气,不与计较,反而柔声劝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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