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上帝用七日造了一个世界。
第一日
一)
码头,舞台背景一样的蓝天,摇晃的木船以及我。
不远处可以看到暗青的礁石上蹲着钓鱼的老头,他偶尔将鱼钩甩回来却总是空手而回,亮光一闪的虚张声势。他不急我不躁,时间就被我们这么一点点磨耗掉。
阳光很好,风却很大,兜头吹来。猛地一窒息灌出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然后在空气中蒸发的干净没有一点痕迹。我也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坐在码头边抽烟看海发呆,眯着眼微笑抬头看灰白的海鸟在头顶抻着翅膀漂浮摆荡,它们尖叫盘旋起落追逐撕打,像极了撕破脸皮的男女,众目睽睽下不顾忌身份的纠缠。
我用手指弹飞烟蒂,一个完美的弧线后落在动荡起伏的水里,一个浪头打过来,尸骨无存。只剩腥臭的白沫打着旋。这是片灰黄色的海,极远的地方是灰青的颜色。显得深邃忧郁。这样的形容让我想起周游。一个深邃忧郁的上海男人。
沿岸是青浅黑的礁石曲折延展在我的眼睛里缓慢如河,流淌至远方,缩成一个黑色的点硬硬地有干涩的疼痛在我的眼睛里。
我,林达志,现在无业在上海漂泊。
现在在一个小镇上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吹海风,晃日子。
达志,回去吃饭了。
阿B光着上身穿着肥大的布裤子,一摇一晃地踱过来。风后扯着那条咸菜绿的布裤子,帆一样鼓动振荡。
明天阿拉就要回去咯。侬有弗有交待的东西。
我保持微笑,尽量打趣,虽然这是很吃力的事情。
行啊。还有以后不准在我面前说什么上海话,侬以为侬系上海人。
阿B扶着我的肩膀坐下来,他的头发很长在风里飘来荡去,水草一样。他的手指也很漂亮,女孩子都很羡慕的那种。本来是应该弹吉他的,现在却只能用来编制鱼网或在各种调料里晃荡,很可惜。
今天看来你是很闲哦,不用去腌那些臭带鱼啊。
不用,今天没什么活。比较闲。怎么这么快就打算回上海了。他看着我,眼神很干净。
恩。想上海了,也想周游了。我笑着说。风很大,大的让我睁不开眼,只能眯着。
搞什么搞啊。说的那么暧昧。你该不会和周游有什么吧。
那你想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啊。我反问他。
好拉,好拉。吃饭了。坐在这里扯些有的没的,能添饱肚子啊。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转身离开。他一路小跑,不小心将拖鞋跑掉,转身做着鬼脸把鞋子捡回去。孩子一样。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有过。很多时候我都会这样子,好象是错觉,正在经历的仿佛是曾经有过的记忆,昏黄但是清晰可见。这时候生活就成了一盘磁带,在倒带和PLAY之间循环往复,能看清的画面只是定格的那一幅永垂不朽的黑暗。
阿B的房子在海边不远的小镇上,从附近的山崖上看这个镇子,就会看到清一色灰绿的水泥平顶房子,或高或矮的挤在一起,密密挨挨不留一丝缝隙,像拥抱但有僵硬冰冷的对峙感。蓝天下,明快的阳光下,大朵流动的云下,平顶房子的上空有蜘蛛网般盘结的电线,各种各样矗立的天线,甚至是晾在竹竿上在风里照耀的短裙或白色的棉绸衬衣。
那一湾灰蓝的水有腥味潮气的风在眼睛里积出眼泪,抬起头对着阳光蒸干了,还会留下白色的盐做证据。白色的水鸟从不远处的红树林里飞起停落,悠然自得。
我和阿B趴在狭促的天井里的小桌子,面对面安静地吃饭。米饭,蒸的咸鱼,海带根和小的银白色鱼熬的汤。
没人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黑色的猫蜷在阿B的脚边漫不经心吃扔给它的鱼骨残渣。角落潮湿的泥土里长出一株深绿色厚叶的植物,开大朵诡异的猩红色的花朵。我每次到阿B这里住都是这样安静的生活,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说明不需要争辩不需要吵闹,各自活在各自的生活里,相安无事。
阿B是个不太说话的男人,眼神直接富有进攻性,按自己的想法生活而不考虑其他。所以他拉着我到上海漂荡,所以为了理想委屈求全当所谓的歌星,所以突然离开上海到这个小镇生活。
突然下起雨,没有半点征兆。瓦蓝的天,有大片的云罩在头顶上,急雨在阳光里闪烁不停,“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像孩子藏在口袋里的玻璃珠子蹦得到处都是。
我们慌不迭地端碗搬盆躲进堂屋里,淋着水的发梢粘在脸上。我坐在门口端着碗,看白色的米粒漂浮在雨水里摇摇晃晃,听着雨打在门口的破瓦盆里“滴答”,伸出手指有水滴落在上面有一刹那不可收拾的冰凉,麻麻的弥漫而上,侵占整个空旷的身体。
算了,不吃了。阿B突然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我还没吃饱呢。我有点委屈,扒着冰凉的米粒往嘴巴里塞,有点硬有点咸。
我说不吃了,听到没。阿B发作疯掉了,大叫着拨落我手里的碗,“咣当”一声,碗砸在地上,接着猫有一声惨叫,惊慌失措地钻进阴暗的角落里。我愣愣的看着阿B阴沉暴虐的脸。也许换做是别人这样对我,我早就让他残废了。可现在是阿B,我却怎么都生气不来。
他的呼吸急促,身体僵硬且不停的战抖。直勾勾地愣着看我,眼神灰暗不清。我想试图辩解,他却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很大的关门声在我耳朵里炸出数不清的伤口,汇聚在一起密密的痛四处蔓延。外面的雨还在下,我伸出头看到曲折的巷口出现的一道隐约的彩虹。有孩子打着红色的伞踩水而行在巷口左转消失。棉布衬衣安静地淋雨。不自觉,我发觉自己嘴角上扬似乎微笑。
上一次阿B这样是在上海,为了很小的事情和陌生人在PUB里争执,他狠狠的一拳打出去,有女人尖叫和玻璃碎的声音。混乱一团中我把他拉出来,他满脸是血依旧打算挣开我准备回去拼命。越是像他这样压抑平静中生活的灵魂在爆发的时候越不可理喻。
二)
雨还是不停的下,有白色的水鸟细着腿警觉的一停一顿,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我收拾好狼狈的地面,那只碗的碎片躺在屋檐下的垃圾桶里洁白刺眼,梗在眼睛里生疼,猫从门后怯生生的探出头在屋里低头行走。
我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下个不停。突然想到和阿B刚到上海的那天也是很大的雨,整个世界被蒙蒙地水气罩起来,有阴沉黑色的云以及闪电顺着空气的缝隙游走,有点迷茫而惊魂不定的我站在拥挤来往的人群里看着阿B。他只是安静的看着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用力捏着。突然我就觉得安静而不惊慌了。那天也是这样下着雨,很大的雨,冰凉的空气里有发霉的味道。
没有任何征兆像这场雨一样,我蹲在屋檐下掩面大声哭泣。在大雨敲出的震耳聒噪里放声痛哭。突如其来的悲伤整个得拥抱住我。很想倾诉却无从说起的难受在崩溃里决堤流淌。让我觉得好过点。
你怎么了。阿B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只是……只是……达志,对不起。
有风吹起来,罩在头顶上的云流散消失。雨逐渐停止,阳光明亮,灿烂如常。一切仓促的来再毫无痕迹的走。一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还可以明媚,还可以微笑,还可以淡定的生活。
我站起来,回头微笑看着他。他的一脸愧疚让我心疼的同时仿佛似曾相识。
没关系,阿B。我不是为你哭。侬弗要自做多情。
达志。他突然走过来抱住我,身上有潮湿的气味。温暖一如那天上海火车站他的拥抱一样。又开始不争气的哭泣。
哭吧。不想说就哭出来吧。达志,你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为你心疼呢。傻瓜。
阿B。你是不懂的。永远不知道我的悲伤是如何来又怎样去的。谢谢你的拥抱。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在心底默默的告诉自己一些不愿说出的真相。
时间跟在猫的身后安静地在天井里打转或是蜷在屋檐的浓重阴影下打着呵欠看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给另一个哭泣的男人以安慰的拥抱,干净不带任何情欲,这也是阿B和周游的不同。阿B只是希望给我安慰,周游只想从我这拿到欢娱的朝夕而已。
天色渐暗,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阿B靠在我的身后。我抬起自己苍白略显浮肿的手,指尖轻轻抽搐,苟延残喘,十分可怜。我是个极度自恋的人,喜欢看光中自己的影,镜中自己的形。甚至是身体的某个部分如欣赏一幅画,不同的光影明暗里看千姿百态的自己。
爱自己的人很难分出注意给身边的人,我也晓得自己伤害了身边每个企图栖息的灵魂。
达志,对不起。阿B躲在我的身后,声音沙哑。
原谅你可以,但是你得给我合理的解释。呵呵。我干干地笑出声来。
有烟吗。想抽根。
我把烟和火机递给他。堂屋里阿B模糊不清的脸,湖水里的倒影般无法窥知悲喜。
其实你也是知道的,还需要问吗。
可是阿B你这个样子,我会很担心的。
明天你就回去了,我有事不能送你,路上小心点。
他把点着的烟凑到我嘴边,我深吸一口,填满空虚的肺,再轻轻地呼出来排遣不能言表的郁闷。青灰的烟气迷在空气中有微辣的烟叶味。我抬头眯着眼看细的一缕橘红色的天。傍晚的海边码头隐约传过来喧闹,勾引的我很想去看看。
为了对中午的失态做补偿,阿B决定请我到镇子上去吃海鲜。让我觉得他在对待坏脾气的孩子,极尽安抚讨我欢心,反而让我心疼。
清蒸的鱼,油灼的虾,啤酒,油烟,吆喝,猜拳,叫骂,大笑,微凉的风,紫蓝的天,银灰的星光,来往的镇民,梗着头在路边找食的野狗。这样的环境很合适怀念以前流浪的过往,以打发现在有点尴尬的闲适时光。
阿B还记得我们在上海的日子吗。
忘了。
没关系。我记得。阿B,你知道吗。我们都是人前微笑转过身却躲进墙角哭泣的人。对于以前悲伤的事情尽力的忘记。只是不想周围的人担心而已。
你是说你知道所有的一切。达志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情。
我尽力装着不知道。但其实所有的事情我都知晓。来之前我见到了那个叫惠兰的女人。
阿B低着头,表情渐渐暗淡下来。
她还好吗。
好。过的很好。已经结婚了。还有,这本是我不该说的。
什么。
她在结婚前去打了胎。阿B。她打掉了你和她的孩子。
阿B惊讶的抬头看着我,表情惊异而悲伤。我觉得自己这样太残忍。有些事情本不应该说清楚的,不知道反而让当事的所有人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倒是捅破了就没办法再云淡风清的谈说过往了。
是吗。好啊。是该这样。断就该断的干净。不是吗。达志。你知道吗。她这样做很好。断就断的干净啊。他开始闷着头的喝酒,不停的把酒送就喉咙里。我了解他需要有冰凉但是可以灼烧身体的酒精来冲洗心里突然浮现的悲痛印记,我现在该做的不是阻止而是当他喝醉的时候将他拖回家。
当我打定主意说这些的时候,就预料到现在的一切。但是这必须是我该做的。因为这是我最后的一个朋友了。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瞒住他,他有权利知道的。
三)
天黑了下来,吊起来的灯泡摇晃着有昏黄的光,撩出每个人长且模糊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曲折蜿蜒。而上海和这个小镇比起来是没有黑夜的,光影动荡只有明暗之分。当我和阿B从北方的海边来到那个偌大繁华的容器里,以出卖体力,纯真来换取不切实际的梦想和糊口的物质,只为了让自己能够在这个城市里待下去,仅此而已。
当我站在灯光摇曳晦暗如海底般的舞台上,当闭着眼睛哼唱着那些异国民谣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些温暖和安全。一直都喜欢隐晦难懂但直指人心的调子,每晚我都会唱冰岛女歌手BJORK的歌,《ISOBEL》或者《ARMY OF ME》。
当听到你唱这些忧郁阴沉的东西让我觉得COOL但是也会绝望。阿B点着烟笑着说。
为什么。
BJORK的声音像猫慵懒但明亮,晦涩但明晰,即使是悲伤绝望的调子总还能让人听出点希望。哈哈。他仰头笑可以看到他下巴漂亮的弧线。
其实我不想这样唱下去了。
我回头看到PUB里都是些华服浅笑的影子。我一度怀疑是否就这么过下去了,拥挤不堪的弄堂,机械辛苦的工作,趋炎附势的人情,嫌贫爱富的世故。,每天穿行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冷漠的脸在眼睛里游动来往。会有莫名其妙的恐慌,担心死在这个热闹的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我可能臭了,都没人发现我的尸体。哈哈。我仰着头喝下最后一瓶啤酒,再一个人背着包赶第一班带我离开这个喧闹市中心的地铁。
BYE。阿B那时候已经是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的一个歌手,还帮一个刚成立的演唱组做专集。我和他已经渐行渐远。
当我站在空荡荡的地铁站里,头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的疼痛,于是看到安静的角落里站着面目模糊的女子,她怀里捧着正在凋谢的香水百合,锈黄的花瓣无声安静的落下来。在这个城市总有些无聊的男女做些奇怪的事情。我站在月台上,有飞驰而过的地铁,轰响在地下的钢筋水泥的缝隙里蔓延,仿佛将死的重患,绝望痛苦的喘息。
死了吧。死了就不难过了。身后声音冰凉的流淌,吞没空气里温暖的粒子。我错愕地回过身,那个女子安静的抬起头,表情蒙在模糊的水汽里。日光灯管忽明忽暗的闪烁然后熄灭,浓重的阴影开始像苔一样在我脚下滋长。
我不难过。我怎么会难过。我不难过,不……我不难过。我突然觉得气愤,觉得她说到我最深处的疼痛,辩解着对墙角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喊。滚。我不难过。滚…… 愤怒的回声沿着空空的地铁轨道传到最深的黑暗中。
我呼吸急促,环顾四周,看到每个角落里或蹲或站或坐着各色的身影。唯一相同的是面目不清地杵在那些人们视线之外的地方。
真的没有吗。没有难过吗。女人紧追不舍的问。她像猫,我是被她逼到墙角的耗子。无路可退。
我深吸一口气,积攒所有的力气摇着头说,没,我没有难过。眼泪却被我自己堆在眼眶里,堆的很高,让我渐渐看不到周遭的景物。
没有吗。真没难过吗。询问声从不同的角落的不同身影处发出,汇成强大的力量让我惊慌不已也让我无处可逃。被人说中心思的感觉如同儿时被迫脱掉裤子裸在阳光下一样。当时有阿B为我拼命杀出条血路,来解围,如今只有自己默默承受这样的羞辱。
其实我是真的看到了那个绘出一片森林让阿B迷在里面的女子—惠兰。她不漂亮但极干净素洁,有淡的妆容和微笑。穿桃红色吊带的雪纺及膝裙,有细碎小朵的樱花四处飘落。这样的女子在上海繁闹的街头出现对我来说也算一种奇景。四处多了穿套装敷冷霜的脸孔,美丽却让人觉得是擦身疾行的机器。所有的男人对这样柔软可碰触的女人都没有什么抵抗力包括阿B。
当她极专注地看着阿B低着头弹吉他浅唱“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微笑,良久,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她付帐起身离开留下阿B坐在幽蓝如探入海底的光束中平静地吟唱“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
我清楚的看到阿B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疼痛如附在瞳孔上紫灰藤蔓上的黑紫花骨朵“啪”的一声,炸开缓慢绽放。他难过我却比他还难过,有蚀骨的疼痛。
有地铁停下,车厢里没有一个人。我走进去坐下,在地铁缓缓开动的刹那,我看到那个女子同我挥手告别。头疼越来越厉害,车厢突然一震,我觉得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可我现在想来很多事情里有很多日期,地点,人物,时间搅和在一起,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能说出个大概而已。海风开始大了起来,微微的潮气打在脸上,吊在我们头顶的灯泡摇晃起来,摇啊晃啊,人影就开始恍惚。阿B伸手,裂嘴傻笑,然后一头扎在桌子上,他喝醉了,醉的不省人事。
于是我扛着他往回走,湿凉凉的昏黑小巷曲折怎么也走不到头,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听到他的呢喃,听到他激烈的心跳,一步一歪地艰难前进。突然他挣开我,扶着墙开始呕吐,夹着酒气的臭味在狭仄的空间里飘开。我蹲在他的身后,掏出烟点着,橘红的火星在暗里染的我的指间和他的背影都很温暖,有很久不见温和的轮廓曲线。
抬头看天空,有一闪一烁飞过的飞机。风沿着小巷绕过我们跑开,听到它在嘿嘿的笑,小可爱的样子。
吐到没力气,阿B扶着墙开始抖着肩哭泣,抽泣的声音很大。一点一点地撕开他的隐忍的假象也一点一点溶掉我的伪装。
达志,我好疼,心疼。我想她。我真的想她……为什么她是那样的女人,为什么她不跟我走,为什么啊。为什么她要打掉我的孩子,为什么她要和那个老男人结婚啊。为什么……达志。为什么啊……
当我在PUB再次看到惠兰穿着那件及膝的雪纺裙同一个中年男人亲昵撒娇依旧是淡的妆容和淡的微笑。难道我能说这些给阿B听吗。
我站起,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哭泣的像孩子一样的男人,他战抖且浑身冰凉。别哭。你不是还有我吗。
爱和实际总是有很大出入的。她这么做也许有她的不得已。很快就没事的,相信她,会回来找你的,相信她是爱你的。好吗。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阿B哭塌了,心里开始潮湿,开始小雨,开始有季风卷着厚重的云遮盖我,滂沱的大雨轰然降下。我不能哭,不能不坚强,我必须安慰怀里这个受伤的男人。
阿B,我不会让你这么伤心的,像你不会让我害怕一样。我爱你,知道吗。知道吗。别哭。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在这样曲折的世界里,我认识了阿B,因为他我才活到现在,所以不许他伤心,不许他难过,我会用全部包括生命换他的幸福。从认识他的那天我就是这么想的。
四)
我是个破鞋的孩子,母亲死于难产,父亲是邻村有家带口的中年男人,一直没见过他。生下来,我的身上就带着野种这样明晰的标记。活在亲戚的白眼和乡朋的唾弃里,一活就是很久,至今刻骨铭心。
唯一让我觉得快乐的事情,就是每天潮落的时候,去海边捡海参和海胆到临近的镇子上换钱买些零食。烤玉米,麦芽糖,还有卤水的鹌鹑蛋。一个人抱着这些吃的沿着被月光染亮的小路安静的走,田埂上有一簇一簇的白色雏菊燃烧着盛开,在暗银色的空气里释放火辣的香气。
在村口被无事晒月亮的混混堵住,抢了所有的吃食,还要我把裤子脱掉,看野种和他们是不是长的一样。卑贱的耻辱心在我的内心冰凉的角落漫渗出来,不吭声的咬着嘴唇看着他们龌龊的笑。敢怒我却真的不敢言。也认定自己就是活该被羞辱的,母亲的罪过需要由我背负。
让他走。阿B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看不到表情。只有拉长的影子在地面上蜿蜒。然后是激烈的撕打,当阿B拽着我的手在荒野里奔跑的时候,我却觉得内心无比的安静。现在想来应该感谢这些伤害我的人送来了保护我的人。
我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他嘴角有血迹。月光下微笑。
没事吧。叫我阿B ,流浪到这的。你呢。
我只是笑,把口袋里在唯一剩的麦芽糖递给他。林达志。
后来,我知道他的父母很早去世。而他也已经流浪很多年了。再后来,我和他一起离开那个海边我出生的地方,决定随他飘荡。
现在还是不后悔当初出走的决定,只是那天我看到街对面的梧桐树下阿B和惠兰拥抱亲吻的时候,怀疑过自己。最后还是选择了微笑祝福,转身离开,选择全身而退只是想给他个幸福,给自己个安慰的说辞。
当时的决定现在看来不知道是否是正确的。我抱着阿B极尽安抚,他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不吭声,只转过身躲在我的怀里孩子一样一声不吭的睡着。在这里没什么是可担心的,但我会沉没在寂静的黑暗里,有止不住的眼泪淹没世界。
曾经我一个人坐在摇晃的公车上有阳光鸟一样的四处跳跃,法式的旧公寓黑铁的围栏上的藤隐隐地露出点绿,吉他立在边上,陌生的人从自己身边来往,觉得很好,可以找到一点真实的存在感。突然的刹车,轻微的摇晃,皮肤就在光线明暗树阴交错里忽冷忽热,我希望像鱼可以往城市的最深处暗的角落里游动,不转身,只留微亮似乎微笑的背影,没人看到我掩面哭泣的样子。
阿B总对我说,他很想去西安,看被雨淋湿的青灰墙砖。其实我能想象昏黄的天空下飞过一只老迈的乌鸦,阿B站在华清池边安静的听风唠叨一个女人用温汤玉液泼出的湿淋淋的传闻。还好传闻里的是女人,她可以理所当然辩解自己的感情。
阿B和我自己都是飞不起来的鸟,总是仰着头看飞机飞过幻想一些自己没经历过的东西。上海是个让我们曾经充满希望也让我们穷途末路的地方。
周游总喜欢用很短的句子形容他途经的地方,上海热闹骨子里寂寞难奈,北京庄严骨子里流离失所,台北现代骨子里悲怆自卑,巴黎浪漫骨子里粗杂放荡,纽约繁华骨子里庸俗势利,东京明亮骨子里艳流欲横……
好象他眼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可爱的。城市因为有人显得荒诞,只要有人就不会有可爱的地方。可爱的地方往往都没有人。哈哈。他习惯性的后仰着身子微笑。
我却喜欢上海夜里钻石一样的光芒,迷离而疏离的样子,晃的人想都不想的一头扎进去。琥珀色的酒精和薄荷味的烟气缭绕出的欲盖弥彰把微微的呻吟和喘息都硬生生的塞进没个渴望被填充的灵魂里,听的越朵,心里的那个空荡荡的黑洞就越大,于是就神智不清的吞噬一切可以喂饱自己的人和感情,光在这一刻只是上空盘旋的节奏和身边妖娆摆动的身体,“摇啊摇啊摇“摇碎了堵在面前的不快乐,药碎了也只剩抹不掉的荒凉和一个又一个筋疲力竭几乎毙命的身体。
周游曾经是个英俊的男人,有温暖的微笑,举止优雅显得绅士。不过这些都是过去,只有些昏黄的照片证明曾经有过的美好。现在他人过中年,开始发胖,微微松弛的身体显得渐失生气,眼神经常不经意流露过于算计的光,他曾经是阿B的老板,现在是我的情人。我也明白其实我连LOVER都算不上,我们之间只有欢娱的短暂光阴。想想很可笑,两个身体纠缠,彼此互相温暖,然后在快感喷涌而出后迅速跳开,保持陌生人的距离。
不如我现在这样抱着阿B来的实在靠谱。但我不敢把一切和阿B坦陈,因为至今我的朋友仅他一个。每天自己背着包走在人流川息的街道上,就觉得自己同这个城市一样,热闹非凡但有寂寞渗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饥渴的张着嘴嗷嗷待哺。所以我无法想象丢掉阿B以后的下场是怎么样。
我轻轻地把他抱起来,阿B这里很凉,会生病的,起来。夜渐深,这时候的上海正闪烁着纸醉金迷,里面人影恍惚如鬼魅,情欲氤氲遮的人面目模糊同我在地铁站遇到的那些孤独的魂灵一样。只是这些肉身更渴望拥抱,亲吻,温暖彼此之类有短暂快感的项目,烟花一样绚烂以后长久的荒凉和寂寞。可这个时候的小镇却安静的死了一样,我架着阿B沿着曲折的小巷继续慢慢的挪动,但我却求着这样的路没有尽头,直到死也不要停止。
当我把阿B扔在床上的时候,他伸起手抓住我。不要走。我求你,我可以赚钱养你。悲哀的乞求试图对方施舍感情。
我挣开,房间里没有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他的脸。傻瓜,如果能求的来,我早就求你了。我转身把窗子推开,有微凉的风撩着我的皮肤闯进来。月光如水,冰的刺骨的银白色染的皮肤微微疼痛。窗台上的昙花正在炸开,白长的朵藏着忧郁鹅黄的蕊,香凛冽扑鼻,悲哀但恬静的立在我面前,微笑都会让人觉得凄凉。种它的人都期望着看到美,可大多都是第二天看到凋败不堪的尸体,于是心里先喜后悲,淡的苦味在嘴巴里飘荡也只有自己尝。
我回身笑着看阿B自己对自己说,睡吧。睡醒了就雨过天晴了。又开始不争气的眼泪掉下来,阿B在眼睛里模糊消失掉。
没有任何爱情可以在一言不发中继续存在的。呵呵。周游的话犹在耳,我来见阿B前却很久没怎么说话了。自从住在周游的公寓里,我就开始失去语言。我辞掉了PUB里的工作,于是唱歌就变成在寂寞里一个人躲在阳台上打发时间的器具,和性用具一样只能让我短暂失忆只享受快感而已,忘记时间流过身体的疼痛。
在一个夜校里学习英文和会计之类复杂但能打发时间的课程,我也开始看一些以前觉得很无聊甚至变态的书。最近在看《伊豆的舞女》,关于一个年轻舞伎和一个青年的爱情,才让我明白驱使一个人疯狂的不是疑惑而是确定。像我,像阿B,都是没的救疯了。因为我们都相信自己的爱是最正确的事情。呵呵。
每天无所事事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坐在地铁站里,看人来人往,看英俊的男人拖着疲惫身体满脸愁容,看年轻的女孩掩着脸哭泣的跑过身边,看有人争吵分手,有人拥抱亲吻,有人咒骂甚至大打出手。才觉得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份子。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知道吗。阿B走了。我打电话给周游,四周嘈杂,但我的内心极平静,如自己在另一个时空。
知道,他走就走啊。想当明星的不止他一个,德行。周游语气恶劣。
你就不能放过他
打住。我凭什么放过他。神经病。我和他是有签合同的,懂吗。
周游,我没求过你。我只求你这一次。
少幼稚了,我还有事。晚上回去再说。他粗暴的挂断电话。
我知道这场官司是必然要打的了,周游不会这么轻易放过阿B的。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他了。也许我还可以有别的什么办法……否则周游一定会整死他,整死这个让他损失很多钱的任性男人。
可我知道,阿B是必须离开这个城市的,这里有太多东西尖锐凌厉带着他爱情的回忆,能够要他的命,他无法活在一个到处是自己过去影子的城市里。
地铁站里人流涌东,我却定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
呵呵。我突然笑出声来,一个人坐在地板上,靠着冰冷的墙,把头埋在膝盖里,其实这个小镇有蓝的天还有海,能让阿B安静的疗伤,他还在感激周游放弃对他的起诉,觉得周游是个好人。我微笑看着他说,周游是怎么样一个好人的时候,我觉得他简单的有点傻,单纯的爱一个人用尽力气,然后无法抽身,独自伤心。简单的相信周围的人都是很好的人。天啊。世界真的要是这样就不打仗了。我离开了,很担心阿B。真的舍不得。然后开始迷糊着想睡觉,离开上海以后第一次觉得累了,想睡觉,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是睁着眼开日升月落,潮涨潮落的。真的想睡觉了。
五)
天开始亮了,微微的鱼肚白,还有一颗孤的星星在角落里闪啊闪。很可怜的样子。
我摇醒阿B,他的睫毛很长,睡相如可爱的孩子,蜷着身体,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这样的男人都是有类似惹人疼爱的气味的。
我要走了。我微笑着看刚睡醒的阿B,他表情呆滞的很可爱,我忍不住的掐他的脸,他躲开。
那我送你。他企图起来,我制止了。
不用了。恩。我来的时候从上海给你寄了东西,记得查收哦。睡吧。我到上海给你电话好了。
恩。那我不起来了,昨天喝多了,头疼。
呵呵。睡吧。我得赶第一班船。
你行,不带行李,来回都方便。
那是。走了。
恩。我走出来,关了门,觉得身体在一点一点的变的轻小,站在太阳下会不会变成气泡飞起来呢。呵呵,不知道。
当我站在地铁站里看着地铁驶过来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每次地铁飞驶过来的时候,都能觉得风把我往里撕扯,我知道是那些躲在角落里的幽魂企图把每个靠近轨道的人推下去,为自己找个替身。
我一直相信周游说的是真的,每个地铁站的每个角落里都站着自杀而死的亡魂,他们在等待有新的亡魂代替自己的位子从而获得解脱。而每个将死的人都可以看到他们。
他说这些的时候,笑的很诡异,灯下有浓厚的阴影伏在他的脸颊上,像倒吊着的蝙蝠一样恶心。
那你有没有见过呢。我问他。
见过,就今天,一个捧着香水百合面目模糊的女子。他用刀很认真的切开带着血的牛排。
哦。我点着头说,我觉得今天我做的沙拉口味有点重了,不好吃。
还好啊。今天牛排不错,我就喜欢3成熟的。
我决定不起诉阿B了,明天和张律师说声,把案子撤了吧。
可是老板
少废话,我老板,你老板。电话粗暴的挂断了。
谁啊。
我老板,说不起诉那个跑掉的小歌星了。谁知道。十三点
当我决定由着风把我卷进地铁底下的时候,我突然想看看阿B了,想告诉他些他应该知道的,想抱抱他。
想到和阿B刚到上海的那天是很大的雨,他只是安静的看着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时候又是下大的雨。
人就是活在轮回里,起在那,终也就在那。回到原点才知道经历的那些微笑和悲伤都只是身后的云淡风清的蓝天白云而已。
我用切牛排的刀逼着周游放弃起诉阿B的时候,我看到他惊恐的眼神里有疼痛的成分,也许他是真的开始喜欢我了,但是有点晚了不是。刀子扎进柔软的肉里的时候,我看到他反而没了恐惧,表情微笑,似乎接受这样的结束方式。
达志,我知道你也看到地铁站里那些面目模糊的灵魂了。哈哈。我拔出刀的时候,有温热的血渐在我的脸上,带腥味的甜腻。
窗台上的香水百合的白色微黄的花瓣凋落下来,我竟然听到了轰然落地的声音。呵呵。
我现在只是站在地铁站的一个没人注意角落里的游魂,面目模糊,似乎微笑着。有个背着包的男人似乎看到我了直勾勾的眼神愤怒而绝望。他短发,穿黑色的衬衣,脏的仔裤和球鞋,拓遢而落魄。我猜他会像我一样在地铁驶过来的刹那跳下去,给自己一个了断。
呵呵。有女人的尖叫,然后是血飞溅起来,在光洁的地面上开出妖艳诡异的小花
我叫林达志,一个流浪在上海的无业游民。
杀了一个男人,在地铁站里跳轨自杀,死之前给在远方海边的一个男人寄了一大笔钱,死之后蹲在地铁站等到了自己的替身,而在真正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去看了看那个自己挂念的男人。
海边很大的风,海鸟浮在风里,飘飘荡荡的好象风筝一样,走在海边细软的沙里,很希望能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然后在海水涌来后消失好象根本不存在一样,那样沙就会记住它曾经负过我的重量并留下铭心的印记。一厢情愿也自做多情,码头上很热闹,人来人往,有人买活的小鱼和小虾,也有流浪的狗从我的身体里穿过。今天阳光很好,我眯着眼抬头微笑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还好这里的阳光我会永远记得。
转身我才看到阿B站在海堤上,阳光下穿黑色T-shirt和短裤的年轻男子,他有干净温暖的微笑以及有点冷的锐利眼神。他看着我,然后招手挥别,我想他是哭了。
对不起。阿B。呵呵。
我觉得自己像肥皂泡在阳光底下耀出美丽的光,我看到一个孩子牵着狗穿过巷子,左转消失,看到巷口有美丽的彩虹。看到有白色的棉衬衣晾在阳光里,看到白色的水鸟在无人的天井里小心的停留还有红色的花热烈的燃烧,看到自己消失。……
六)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旧约*创世纪》
标签: 所有的心酸委屈自己扛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