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是 如 何 戒 烟 的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人懒得像是一块沾着些水的软绵绵的抹布,没人理会就默默地呆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昏昏欲睡。另外一个角落里,老杨照例召集了一帮年轻的孩子们神侃胡聊。他把这叫做精神的下午茶,可是这茶吃到后来总是变了味道,变成了一根带有高倍望远镜的枪管,准确地瞄着人体的下半身不放。
老杨今天显然状态很好,没有几句话的过门就直奔主题,一个新鲜无比的荤笑话在办公室炸开了一朵璀璨的礼花,映衬着他那被温度过高的血充盈得通红的脸庞,并且让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像伟人们通常做的那样挥动双手。可是下一个动作却冻住了还没有合拢嘴巴的听众们的充满暧昧的笑容,他像一棵被伐倒的秋天的树那样倒了下来,或者准确点说,他被空气中飞来的一颗看不见的子弹准确地击倒在地,头先重重地撞到了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
老杨倒下了,经过了一系列我们的慌慌张张和医生们的手忙脚乱之后,他再也用不着站起来去操心那些策划什么样的图书选题、每个月应该还多少银行按揭的让人头疼的问题了。他从来也没有那么安静地躺在大厅的中间,化了几笔妆的脸上经过整理之后,嘴角还留着些没来得及讲完的黄色笑话的残渣,没等我们泪眼朦胧地再看上一眼,就随着一缕青烟钻出烟囱站到一块不知名字的云彩上,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假意惺惺地折腾,并且留下了一堆烟灰一样雪白的粉末和几小块烧得黝黑的碎骨头。
老杨死于突发性的心肌梗塞,这是那帮有些惭愧的医生后来告诉我们的,在死亡证明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一个胸部很大的女护士顺便给我们补充解释道:吸烟是引起这种疾病的三大原因之一。我们几个嘴上叼着香烟还没有从失去老杨的突然中苏醒过来,被打了麻药似地,傻乎乎地仿佛几只后腿立地的兔子,在护士的提醒下,梦游一样灰溜溜地来到了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可以肯定老杨现在一定会在看不见的云层中嘴角诡异地看着我们,天堂也会重用他这种讲故事的专业技术人才的,他可能还想对我们说些什么,不然阳光不会在我们耳边嗡嗡作响。我们中间反应最快的一个家伙突然烫了手一样扔下了手里缈缈的香烟,大声嚎叫起来:
“戒烟,戒烟,谁他妈不戒就是孙子!”
我们哥儿几个如梦初醒,纷纷应合:“戒烟,戒烟,谁他妈不戒就是孙子!”
“你说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把自己收拾利索一点。”达赖一面在厨房费劲地搓洗我裤子上一块明目张胆的油渍,一面每日一歌似地冲着一袋土豆般歪在简易沙发上悠闲地看着电视的我絮叨着。达赖是我典型北方姑娘气质的女友,心直口快脾气坏,有时还会耍点小性,因此用“赖”一言以蔽之,夸大些说是大赖,经过艺术加工,她就不得不成了西藏喇嘛。
“你就不能消停会儿?我可告诉你啊,今天可是我做的晚饭。”我像通常一样本能地回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银屏上屁股上夹了一条尾巴扭来扭去的女孩,饶有兴致地听着她唱的那首叫什么梦里水乡的流行歌。
“你说她唱梦里水乡屁股夹条尾巴做什么?唱梦里冰箱还差不多,能把尾巴给她冻得牢牢的。”我迅速转移话题。
“她就是夹条扫把又关你什么事?怎么了,又有新想法了吗?”达赖深知我的个性,毫不留情。
“她要是夹条扫把不就变成女巫了?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这也是为她好,为艺术好呀。”我嬉皮笑脸地说。
“你要是真懂艺术,我们也不至于住在这间租来的小破屋里了。你还经常往家里领你那些盲流一样的所谓朋友,害的我夏天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那天我看你们聊的正欢,只好到卫生间,结果你的两个朋友倒好,一个坐在马桶上,一个站在他面前,卫生间里关上门两个人还在那里辩论呢,你说你都认识的什么人呀。”达赖委屈地说。
“其实我的朋友中间不是也有些好人吗,比如老杨。”说到这里,我真狠不得给自己两个金光灿烂的大嘴巴,我提老杨做什么,老杨还不知道在天堂的哪个后花园里学着张生的样子,找小姑娘排演西厢记呢。我要努力忘记刚过完33岁生日的老杨,他让我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了死亡凉得冬天里的铁一样的手掌,我宁愿相信他是我们公司派驻天堂的首席代表。
“老杨?”达赖一听我提到老杨的名字怪叫着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好象我就是真正的凶手,“老杨是怎么死的?你就不能得点教训?你还抽烟?”
“他的心脏不胜重荷,关我什么事?”我站起身躲闪着,忙不迭地解释。
“你不说这个还好,你说,鸟,我和你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了?我心甘情愿地让你骗到北京,住在鸟笼子一样的破房子里,任劳任怨地伺候你,除了你的那些破诗,你还给过我什么了?你说老杨,老杨死于心脏病,你以为我不知道呀,就是抽烟抽的,你还跟个烟囱似地吞云吐雾,你可够狠的呀,鸟,你真是把朋友看的比老婆还重要呀,你这是变着法地想去找老杨呀。你要是真这么做,看在我们多年的份儿上,也提早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
“呔!”我不禁怒发冲冠地大喝一声,“我可告诉你呀,你这是恶意践踏国际惯例,肆意挑起战争,越说越不象话了,有这么说自己爷们的吗?我要是死了,我欠别人的那些钱可都算你头上,我让那些人按六十的年息找你还钱。”
趁达赖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头,露出一排怯战的牙齿的时候,我不时时机地补充道:“我容易吗?甘于清苦,严以律己。吃喝嫖赌抽,我吃饭几口就饱,喝酒几杯就行,喜欢和漂亮姑娘腻歪不假,可国税、地税、增殖税包括附加税全都交给了你一个人,有时还不够。双手从来不摸麻将牌,偶尔想玩点网络棋牌可电脑总是被你霸占,就剩下了一个抽,可我抽的是国产香烟,也是爱国是不是,我从来都不碰那些白粉摇头丸什么的,烟也是我灵感的源泉呀,有几个写字的王八蛋不吸烟?鲁迅不抽还是卫慧不抽,洛兵不抽了戒了,结果就写不出歌词改写小说了,你知道吗?要是评选的话,我都能做三个代表的典型了:代表先进的男人、代表新好的男人,代表未来好丈夫的发展趋势,你还不知足?要我是你,我做梦想起来都会笑醒,鸟是一个多么厚道多么优秀的人呀。”
达赖气得把手上的肥皂泡抹了我一脸,逐条批驳:“甘于清苦那是因为你发不了财,不吃素的你还要吃什么?你吃饭是几口就饱,可你吃饱了我就只有喝汤的份了,你喝酒是几杯就行,可你得看看那是多大的杯子呀,海水还能装进一个杯子里呢,要是那杯子够大的话。你倒是想嫖来着,就怕你学不了人家江苏人卖血嫖妓,我霸占电脑那是不忍心你在网上冒充阳光少年欺骗未成年少女。人家鲁迅抽烟卫慧抽烟,可人家是名人呀,你要是成了名,你抽大麻我都给你买去。少拿洛兵说事,人家那叫宋祖英走进新时代,你呀,你还是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我做梦都会不踏实不假,也确实因为你是三个代表,男人的三个代表:代表懒惰的男人,代表满口大话的男人,代表男人具有的一切丑陋。”
“真是不说不知道,张嘴才知有没有呀。”我抵挡不住达赖暴风骤雨的逐条驳斥,虚晃一枪,“别人说不要找受过教育的女人,真是金玉良言呀,合着你那些学问就是在这里等着批我的呀,提前布下了口袋阵,还让你玩出了个瓮中捉鳖,可你这也不看看捉的谁,你男人成鳖了,你能好到哪里去?不对不对,你这叫十面埋伏,惹急了我真的霸王别你这个姬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达赖看来是真动气了,她抄起门边的拖把摆了一个举火烧天式,前抢一步占住上风口,只等我再多说一个字,就立刻演练一套八八六十四招的威镇老公无敌闺房棍,让我知道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我深知那套棍法的威力,抡将起来方圆三丈以内皆成粉齑,虽说锅碗瓢盆不值几个钱,可那也要我从口袋里掏出白花花的银子到商店或地滩上去请呀。未经多想,我猱身而上,施展近身肉搏的千丝万缕锦绣蜈蚣手,一下子就把达赖连同拖把全都抱在了怀里:“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口臭,昨天还忘了刷牙,以后我三个月刷牙不用牙膏,牙膏都给你用,行了吧?”
达赖被我紧紧抱住,虽然竭力摆脱却丝毫动弹不得,我趁机在她的耳朵边呵了一口热气,她的脸上便明显地露出了败像:“你说,你除了欺负我之外,还会做什么?”
“不是有句俗话吗,猪的全身都是宝,我的本事可大着呢,在家里的时候我是你的厨师,天天给你做饭这对吧?工作上我是你的秘书,你们公司的那些策划案可都是我的原创,就差版权所有,翻录必究了。出门我是你的保镖,腰里还别着个醋瓶子,你饿了的时候我买来白米饭给你做老醋泡饭,遇见帅哥向你搭话我就自己先喝一口,然后用醋瓶子楔他的脑袋。在寂寞孤独的夜晚,我为你充当心理热线的知心阿姨,答疑解惑排忧解难,给你温暖冰凉的小手和空虚的心灵带来无限的慰籍,更何况,我总是非常主动地、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肉体,毫无怨言。哎吆,你别掐我,别掐,你这可不符合武林高手的风范呀。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达赖揪着我的耳朵死死不放,我痛彻心肺阵脚大乱:
“你要吃猪耳朵我这就下楼给你买,你犯得上拿我的耳朵下酒吗?”
“说,你不是挺能说的吗?”达赖威风凛凛地放下了手里的拖把。
“我说什么呀我,耳朵都快成你的下酒菜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呀,你还使劲,今天的碗我也帮你洗了还不成?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组织上是一直关心和培养你的,没把你当成别人家的孩子。”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许赖帐。”达赖笑吟吟地放开了我变了色的耳朵,“你说,你的作用这么大,是不是更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呀,你说抽烟有什么好的,你戒了对自己有好处,我也用不着吸二手烟了呀。今天起你就戒烟,好不好?以后我给你做饭刷碗,电脑也让给你随便玩,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泡小美眉。”
“阴谋。彻头彻尾的一个阴谋。”绕了三百六十五里路,原来达赖是在这里等我呀,这才叫布下迷魂阵,专捉冤大头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悻悻地问。
“你别无选择。”达赖义正词严地宣布,随手举了一个信手拈来的例子,“想想老杨是怎么死的吧,我可不想你和他一样,我可不愿意做个年轻的寡妇。”
达赖身后三四步远的桌子上,一堆照片你推我搡地挤在一起,老杨就在和我钩肩搭背的一张合影里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他醒目的笑容对于我来讲,就像让人暴打一顿还没缓过气来,又被另外的人从后面踹了狠狠的一脚。
“行。”我出乎达赖意料地痛快答应了,“我还正愁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毅力呢,不就是戒烟吗,明天我就戒,不过你把碗先给刷了。”
深夜,伴随身旁熟睡的达赖心满意足的轻微喘息声音,我有些疲倦地为自己点起了一根烟,烟头的火光在漆黑寂静的屋子里明灭不定,我有些深情地回忆起这三十多年来抽过的烟来,并为自己想了一个有些悲壮的题目:是到了应该分离的时候了。抿嘴吧嗒了一下,酸的像刚从树上摘下的李子,索性不去想了。
我平生的第一根烟应该是在六岁时抽的,那也是我第一次从爸爸那里偷钱。早晨的时候我把手伸进了墙上挂着的爸爸中山装的上面口袋里,心下一阵狂喜,手指接触到了一大把零星的纸币。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在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呼吸的两次缝隙里把手缩了回来,我掏出了三张一毛的和一张两毛的纸币,从来也没有拥有过这么一大笔财富,我脸色绯红地盼望着爸爸早点出门上班。那天我幼小的心灵开始理解“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的内涵了,在厕所我把钱藏在自己臭烘烘的鞋里,因为我和几个岁数差不多的小家伙们约好了,我们要像大人那样过一天。
等到父母都离开家门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瘫痪了,他们关上房门的声音在当时就是全世界最美妙的声音,好像天底下所有的鸟都围拢在我的身边歌唱,它们赞叹敬佩的歌声告诉我我也能和它们一样在天空飞。我从鞋里拿出那几张有些湿了的纸币,把它们朝向有阳光的一面,在早晨清新的阳光里,它们像是魔力无边的镜子,照亮了我把大脑塞得满满当当的幸福,我仿佛一只充气充到最大限度的气球,稍不注意就会炸成美丽的碎片。
我和几个男男女女的小坏蛋度过了一个无比幸福的白天,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从兜里掏出了钱,她拿出来的还是过年时家里人给她的压岁钱,我们为自己买了两包当时流行的“迎春”牌香烟,还有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果。在我父母的大床上,我们无比虔诚地拆开了包装,手脚笨拙地每人叼上了一只香烟,不顾猛烈的呛人的味道,东倒西歪地躺成一片。原来烟是这个味道的,我们一边幸福地体味,一边把鼻涕眼泪和零星的火星全都弄到了白色的床单上,我们挤在一起,像一群刚学会偷吃母鸡的小狐狸,把屋子弄得跟着了火似地,大声取笑着那个抽了一口就赶快扔下的小女孩。
这简直就是我未来三十多年生活的一个象征,我总是毫不吝惜地挥霍自己的一切直到阳光将我幸福的底片彻底暴光,老杨那时应该在他的家乡里做着和我类似的事情吧,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总感觉那些人有和老杨相似的眉眼或者牙齿。我们一根接一根地为自己点上香烟,学着大一些的孩子们那样不明所以地骂着脏话,直到门被我爸爸从外面狠狠地撞开。
突然沉寂。得意忘形之后忽然掉进了比当时最高的楼还深的冰窟窿里。一群呆若木鸡的小坏蛋。几秒钟以后夺门而逃,各作鸟兽散。手里还夹着一根冒着烟的香烟的我。短暂的空中飞行动作。屁股的剧痛。抢先而下的眼泪。从嚎啕大哭到可耻地求饶:“我再也不敢了。”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美好的感觉之后是长长的落寞,那些同案的小坏蛋们躲得远远的,他们的家长纷纷上门讨伐,大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气势,我也就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着规定动作,求饶的声音使得那些小坏蛋们真的觉得我罪有应得,而且很有可能他们认识了一个未来的叛徒。
第一根烟的滋味老子是用数不过来的皮肉之苦换来的,容易吗?我恨恨地看着熟睡中的达赖,越看越气: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呀,那么多年的事情,你想一下子就斩钉截铁地没了,可能吗?明天你就把我给戒了试试?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顺理成章了,像一个小男孩初试云雨情之后,隔三差五总要复习一遍一样,我总能找到机会偷偷地抽上一只烟,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下、公共厕所的小便池旁、居民楼的门洞,到处都是我们作战的好战场。等到爸爸明白抽烟的不一定是孩子的道理之后,我已经上了高中,长的同他一样高,他也揍不动我了。自由是靠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抽烟的资格是我从无数次惨痛的巴掌和拳头交织成的镇压中打拼出来的,现在让我把这种自由平白无故地拱手让人,再回到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叔当然无法忍受,就是隔壁邻居也看不下去呀。
想到这里,我悲从心中起,痛由胆边生,顺手就推了旁边的达赖一下,达赖在睡梦中含糊地支吾一声,翻了一个身,把一条胳膊箍在了我的脖子上,好象在梦里梦到了些好玩的事情,嘴角绽开了一些模令两可的笑。哼,我先让你得意着。我先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些,就势把她搂在怀里昏昏地睡了。
早晨在达赖千呼万唤的声音中开始了,我闭着眼睛像一具僵尸一样地起床穿衣,洗脸刷牙,临出门的时候达赖一反常态地搂住我的脖子,给我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吻,我有些惊讶地说:“都老夫老妻的了,咱还兴这寻找回来的世界?”
达赖随手就是一个枣栗:“美的你。咱可说好了,你从今天开始可就戒烟了啊,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现在把你兜里的全部东西都拿出来,举起双手,让我来检查一下。不老实我可要挠你痒了。”
“你玩真的呀?我还以为你把这茬子事给忘了呢。”我只得乖乖地照办,把烟和打火机都给她留了下来,出门后我再去买一包烟不就齐了?
“我可警告你别耍小聪明,每天你回来我都要检查的。”达赖笑咪咪地补充。
办公室里依然还是那样,老杨的位子空荡荡地,他平时上班就没有在早上十点钟以前来过,几个家伙有模有样地埋头案上,鬼鬼祟祟地也不知在做些什么。让达赖一折腾,我出门晚了点,在座位上喘息了一阵,忙着把刚买的烟撕开包装,点燃一只,美美地深吸一口,想了想又顺手扔给了前面座位埋着头的臭鱼一只,臭鱼被撞破奸情一样惊慌地抬起头,看到了我讨好的脸。
“你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到处乱扔东西啊,砸着了小朋友怎么办?好呀,你还吸烟?你忘了那天我们是怎么发誓来着的呢?”臭鱼夸张地冲我叫嚷,办公室里的人们都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言,纷纷指责我不遵守誓言。
“你们还真当真了?”我忙于应付,“那天是说了谁他妈不戒烟谁是孙子,我是孙子呀,是我爷爷的孙子,你们不是吗?”
戴了一幅边框很厚的黑边眼镜的麻小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我说你不认字是怎么着?看看墙上,都给你写着呢,禁止抽烟!他们几个可都戒了啊,就剩你了,还想拉臭鱼下水,你用心何其险恶。”作为办公室里唯一的女性,麻小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老杨的荤笑话和我们几个的吞云吐雾了。
墙上还真有一张白纸,禁止吸烟的下面是一行小字:谁不戒烟谁是孙子,再有就是他们几个表示支持的亲笔签名,这阵势把我给弄得有些发晕。我定一定神,走到墙下,欣赏艺术品一样地端详着白纸,怎么看那字迹都像老杨写的。老杨老杨,你就坏吧你,你是不是生怕我们哥儿几个忘了你呀。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板凳施展凌波微步,行云流水似地抢到我腋下,企图锁住我的双手,没收我的香烟,却让我腋下的味道熏的打了一个喷嚏,失去了大部分的战斗力:“我说你往自己的胳肢窝里抹的什么呀,你还真以为你自己是狍子了。”
“这可是专为你这种人准备的世界名牌呀,从一万双足球运动员比赛后的球鞋里提炼的精华,你就享受吧。”我在胸前张开双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提起桌面上的一只麦克笔,在白纸“禁止抽烟”的后面加了几个字:白鸟除外。然后面对大家:“这样比较公平了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了。”
麻小摩拳擦掌:“你看把他嚣张的,咱们一起上,教育教育他。”看看身后,支持者不多:“你们倒是上呀,我一女的都不怕,你们还怕?”
臭鱼接了一句:“我们这不都是在为你观敌掠阵吗。你上,我们帮你看着。”
吆鸡想玩心理战:“你可是跟我们一起发过誓的,要是不戒烟你就是孙子。”
这种小把戏怎能难住我,我信手就挡了回去:“著名诗人一傻曾经说过,我是我自各儿的爹。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这烟,我是不戒了。”
麻小不依不饶:“白鸟呀白鸟,我看你是一条路走到黑了,告诉你吧,今天早上达赖可是给我打过电话,跟我说你答应她戒烟了,你说你这人怎么心口不一,尽耍两面派的作风呢,我可告诉你达赖可是把尚方宝剑给我了,我可要坚定不移地执行这条路线了,起码五十年不变。”
板凳总算缓过了一口气:“这不是尚方宝剑,是包龙图的小铡刀呀,上至天子,下至军民,无一人可以幸免,我帮你说说情,等会给你用上狗头铡,你就乖乖地就范吧,老白鸟。”
臭鱼这边已经接通了达赖的电话:“达赖吗?我们都知道白鸟戒烟了,你放心,我们帮你监督着,在单位有同事帮助,在家里有你做主,咱们给他布下一张天罗地网,让他上天无路,下地没门。”
这招可够阴的,达赖的招数还真不少,我正在迟疑的时候吆鸡已经夺下了我手里的烟,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按灭了:“对呀,你就从了吧,老白鸟,你看我们哥儿几个不都是开始戒了吗?”
“我告诉你们身子骨是我自己的,你们还真别想对我说三道四的,我可跟你们说我告诉达赖戒烟是哄她高兴,你们还就给个棒槌就当真?”我背靠着墙,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有这么帮助人的吗?你们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是不是?都什么人呐,敢情你们戒了就逼着我也戒,还有人性没有了?你说咱老爷们除了抽口烟还能做点什么?就这么点自由自己还不去珍惜,非从地上找条狗链子拴自己脖子上不可。我跟你说我们还真的要从新的高度来认识戒烟这件事情,这关系到未来的自由问题,弄不好是要亡党亡国的吆我的同志哥呀。”
公司的老板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了:“这么热闹呀,我正要找你呢白鸟,你上次做的那个和五洲公司合作的策划案对方很赶兴趣,你再补充一下,下午我们一起去谈谈。”
吆鸡马上递上去了一句:“老板,白鸟戒烟了,我们正为他高兴呢。”
“是吗?那还真值得恭喜呀,这可是一件需要毅力的事呀,我们公司的人都来帮帮忙,熬过了最初的几天就好了,当年我就是这么戒的。好了,大家开始工作吧。”老板说完就进到了里间,我敷衍地点了点头,屋里的几个家伙乐不可支,像一群黄鼠狼一样对我呲出黄乎乎的牙齿。
我把座位上的电脑打开了,找出了那个与五洲公司合作的策划案,没往电脑里输上几行字就习惯地摸向上衣的口袋,还没等我把烟掏出来就被一双指尖发黄的大手给按住了:“让我抓住了一个现行,嘿嘿,你还是未遂呀白鸟。”板凳像个武林高手一样攥住了我的手腕。
“别影响我思路呀,要是我做不完这个策划案,老板可要先把你给剁了包饺子。”听了我这句话,板凳悻悻地缩回手,我强打精神继续往电脑里敲字。这个策划不是很复杂,把几个目前业界已经发生的案例加进去就已经很翔实了,又不是做毕业论文,老板们要是金灿灿的钞票又不去看我耗费的白花花的脑浆,我轻车熟路地粘粘贴贴,整个人仿佛一辆老式美国制造的吉普行驶在磕磕绊绊的乡村山路上,熟路是一定的,我闭上眼睛用三个脚趾也能做完,可是轻车可没法做到,吉普车牛一样地喘着,水箱里的水都烧干了。我的嗓子眼有一根羽毛轻轻地扫来扫去,好像一条胖乎乎身上长了很多毛的虫子在那里爬来爬去,牵一发而动全身,接下来胸部也不干了,我使劲地往下咽着唾液可是无济于事,很像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叫板:你看怎么着吧。让臭鱼他们早上一闹,合着我早上到现在只抽了半只烟呀,我还能怎么着?我在和那个人悄悄商量: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我给你们大量的粮食,你们这帮非洲弟兄在联合国上帮我投赞成票,帮我把这个策划案给他做完了,你们再稍稍等会,咱们出去说话。
在办公室里抽烟是不可能了,麻小上午就什么也不做,兢兢业业的街道戴红箍的大妈也没她这么认真,她跟个男人似地翘着腿,目光探照灯一样不放过屋子里的每个角落,你说你倒是干点正事呀,干脆你改行去做监狱的女看守好了。你的一亩三分地我不惹你不行吗?我站起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嘴里还伴随着一声长长的舒服的呻吟,接下来带球过人,一连串的假动作晃的麻小目不暇接,留下得意的一笑,我方便去也。
在厕所里抽烟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是好多年没有这样遮遮掩掩哆哆嗦嗦,混了这么多年我又混回来了,这不是越活越抽巴了吗?我百感交集地摸出了烟盒,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你能完完整整地抽上一支烟,即使旁边就是厕所五谷杂粮轮回的味道。我刚微闭眼睛咽下了一口,旁边就响起了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哥们,给我也来一棵。”我转身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臭鱼可怜兮兮地冲我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简直就是一个非洲难民。“我也盯不住了,快让哥们解解馋。”有到厕所里解馋的吗?
我居高临下宽宏大量地开导臭鱼:“一定要吸取教训呀,是不是很难受呀?你白鸟哥哥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早上卑鄙无耻的委琐行为,并欢迎你加入到我的行列中来,不自由,毋宁死,不抽烟,就没有自由呀。”
臭鱼正要颤颤巍巍千恩万谢地接过烟,在我身后一左一右吆鸡和板凳牛头马面一样地闪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把我的烟缴了下来像缴了一个俘虏的枪,押着我们回到了办公室:“就知道你要出来玩猫腻,群众的眼睛一直是雪亮的,老虎打盹那叫假寐,诱敌深入的意思懂吗?还要糖衣炮弹拉拢腐蚀我们的同志?糖衣给你剥了,炮弹我们完璧归赵,你就等着爆炸吧。”
麻小听说了我的行径以后,多少也能看出点轮廓的胸部也在有起有落了:“你不感到丢人吗白鸟,好歹咱们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呀,这一笔咱们先记下来,臭鱼,没发现你也是个阶级异己分子呀,你是怎么混进我们队伍里的?你这种行为可是要比白鸟还要恶劣呀。”
关键时刻臭鱼反戈一击倒打一耙:“是白鸟拖我下水的,他硬要给我抽我也不能抗拒呀,他还说要是我不抽他也要弄我一身烟味,让我回办公室有理也说不清,我只好牺牲自己的清白,虚与委蛇了。”说完,朝我吐出了大半截舌头。
“你还有什么话说?”麻小真应该做个美少女战士,她指挥着吆鸡板凳和另外几个看热闹的家伙要搜我的身,臭鱼将功补过地把我的烟抢了过去,交给麻小:“请组织上保管吧,我建议把它列为赃物,陈列起来供大家参观学习。”
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我已经出离愤怒了。但是众怒难违,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保存实力也不是不可以的,起码可以少受点折磨,我一定要记住臭鱼这副丑陋的嘴脸倒是板凳的建议有些宽宏大量:“我建议发动群众,在白鸟没有戒烟以前我们大家都不要理他,让他面壁思过,相信他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迅速改正的,组织会宽容你这个迷途的羔羊的。”
“是呀,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嘛,我相信白鸟有这个毅力。”吆鸡这个王八蛋显然是被自己的话语感动了,眼睛居然有些潮乎乎的,差点没让我笑出声来。
“改了再犯,犯了再改。”一个看热闹的家伙冒失地加了一句,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不妥,连忙玩了一个急停,不说了。
我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才的那几口烟反而加深了体内和我较劲的那个人的愤怒:合着你是这么在逗我们呢,告诉你,我们非洲兄弟也不是好惹的,你等着吧。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串通了我体内那帮惟恐天下不乱,专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家伙们,人墙一样冲破我设置的形同虚设的警戒线,顿时我的全身器官都发出了红色的警报。我真恨不得把心剖开了给他们看看,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决定主动向他们表明心计。手指与键盘齐飞,大珠小珠落玉盘了一阵,我在那个策划案的下面又来了一段《香烟赋》:
烟者,其因在火也,大象无形,与云合称烟云,与火合称烟火,与雨合称烟雨,与雾合称烟雾,浩荡天下,纵横江湖,漂浮时间之河,游离尘世之间,万物莫不以颜色加之,风雷而不能及也。
尝有域外智慧之人忧国忧民,胸中沟壑无以排遣,学神农尝百草之壮举,于阡陌之中拾得异草,取之碎而食之,索然无味,少许误入火中,奇香扑鼻。遂以枯叶卷之,形如筒状,唇吸鼻出,妙不可言,虽得道成仙不能及耳,欣欣然间泪水鼻涕若倾盆之雨,且伴一声喷嚏势若奔雷,声若天裂,盖女娲补天之后未曾有,异物出世,天地变色,古人诚不欺我也。智者奔走相告,响者云集,今人只知耶稣之传教,实谬也,其人之所为,远在其上,而其姓名湮没于史海终不可得,后来之人念及莫不扼腕可惜。
域外之人粗陋,名异草为淡巴菰,未能形容万一。而异物传播,星火燎原,至我中华,依其味,取其形,名之以香烟,始得光耀全球,名扬寰宇。更有奇思淫巧之士,穷其心智,欲善其工,必利其器,佐之器具不可盛数,烟袋几成女子相思定情之信物,烟杆遂为好汉扬威江湖之利器,佐之以水,又有水烟袋以美名媲美江南风情,实我中华之发扬光大也。
今人疲懒,不思进取,简化至机制纸包,取用自如,两指间袅袅烟云,口鼻处悠悠情思,烟火明灭,远山重叠,通体内四海而达五江,游走任督二脉,尝百草味道,吐浩荡正气。暴戾化于无形,思想跃于纸面,文人以烟量计较位次,武夫以烟量比拼内力,达官贵人,商贾走贩,无不受惠于此,国计民生,两军交阵,皆不可少。虽国家课以重税而不能禁也。何者?谓其排忧解虑之功效,吞云吐雾之滋味,有神仙之感觉,无蚊虫之乱耳,几成保家护国建功利业之代名词也。
白鸟不才之人,位卑而不敢忘先祖伟绩宏业,常念欲学法古人,必先从其本质入门,魏晋风骨若有香烟之辅佐,建安文章若有香烟之萦绕,必当天人合一,石破天惊,神仙气质与人间烟火之结合,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人之典范也。觳觫之余,阮囊羞涩也必取香烟而舍美食,鱼与熊掌,一目了然,非为口腹之好,实不敢忘先贤教诲也。
无知小人,以吾友老杨身体利害疾病混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孰不知,朝闻道,夕死可也?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虽历尽千辛百苦而不能动摇,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白鸟薄躯,敢问路在何方?乱曰:烟中自有黄金屋,烟中自有颜如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烟雾缭绕中。
写完之后,我的心中泛起了一种秋日怀乡的悲凉,手掌重重地拍了几下回车键,挑衅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那帮无知的家伙们,却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农田刚采摘下来的棉花垛上,有手腕脱臼的先兆。里间里老板肥胖的脸庞浮了出来:“时间改了,你做完了吗白鸟,我们现在就走。”我诺诺称是。
和五洲公司的谈判持续的比我预想的时间还要长,其实就是一团揉好的面,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非要把好端端的一块抻成比头发丝还要细的拉面不可,你倒是给我们多来点葱花多加点牛肉呀。我口干舌燥地像一台复读机,鹦鹉学舌地把那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向五洲公司的老板兜售着,长着一张松鼠脸的五洲公司老板两只递溜乱转的小眼睛从他银色的无框眼镜的后面射出一道道不信任的光,非要把我给融化了看看我是由什么材质什么成分构成的不可,我老板的脸随着他每一条褶皱的起伏而跳动,仿佛秦岭地区多变的天气。以前这些舌战群儒的工作都是老杨的经营范围,他能口灿莲花地让对方迅速进入太虚幻境双手捧出钞票请我们老板笑纳。老杨老杨,我怎么能够不想你呢?你留下的这个为人擦屁股送手纸的艰巨任务像空中漂浮的一顶绿帽子,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分了,进门的时候老板就庄严地告诉对方我已经开始戒烟了,我就尽量不去看放在会议室长桌子上那几盒敞胸露怀的媚笑着的烟,现在胃也加入了闹事的队伍,一遍一遍地给我念着鱼香肉丝宫爆鸡丁麻辣豆腐虎皮青椒之类通俗易懂的菜牌,见我没有理会的意思,就在里面上下翻飞地耍开了一套降龙伏虎的地趟拳,最可气的是会议室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抽烟,我想闻闻久违的故乡气息都可望而不可即。到现在为止,五洲公司的老板还在把我精心准备打印精美的策划案当作京剧里的水袖,丝毫没有打开看看的念头,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我不知所云的打开的水龙头一般的嘴,试图看看里面的自来水能不能当作矿泉水来使。我这张唱片已经被放了好几遍了,现在他又想再按下开始键,我有些不耐烦起来:“其实我说的这些都写在纸上了,很容易看的,就用了《新华字典》上的那四五千个最常用的汉字,还没敢用文言。”
那家伙像被我用针扎了一下,终于心不在焉地翻开了我的文案,同时不失体面地冲我做了一个继续的动作,我扭头被老板恨恨的目光撞了个人仰马翻,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守反击的姿态。那家伙一目十行地胡乱翻着,突然发现了黄金似地定住了小而圆的松鼠眼,没过几分钟,发出了一串让我们不知所措毛骨悚然的笑声,我和老板面面相觑,变成了一对挺着脖子的火鸡。
“就这么定了。”我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您的意思是你同意了我们的方案?您的意思是说我写的这些汉字您全都认识?我没有自做多情吧?”
那家伙还停留在击节拍案的境界:“这才是策划,写的好呀,白鸟,你这文言文的工夫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感觉有些不对,从他手里望去,原来我把《香烟赋》同策划案打印在一起了,什么叫做忙中出错,什么叫做无地自容,我怎么就没有让麻小在打印的时候再帮我校对一遍呢?我是把这锅给彻底练砸了,爱谁爱吧,我硬起了脖子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并不知情的老板从松鼠脸的手里接过了文稿,顿时脸色大变,由火鸡变成了一只张开全身体毛的刺猬,恨不得立刻就把我抱在怀里。松鼠脸擦了擦眼角溅出的泪花:“我们下星期就签约,不过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这个项目要由白鸟从头到尾来为我们做,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天马行空胡说八道的风格。”老板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雷:“您是玩真的?”“百分百真金。今天我们先把协议签了,下星期签正式合同,我把预付款打给你们。”
我恍恍惚惚地跟着老板走出了五洲公司,最明显的变化是嘴里噙着一支松鼠脸带着卑恭的表情为我点上的烟,烟嘴已经被我含得湿乎乎的了。松鼠脸摆出“看把孩儿饿成什么样”了的表情,低低地贴近我的耳朵:“他们不让你抽你来我这里抽,只要把活给我做好了,就是你要抽大烟我也现去给你买去。”我顿时对所有长着松鼠脸的人都产生了发自心底的好感。
可是老板的脸一到太阳底下就变色龙一样地变了颜色,他虎口夺食般劈手就把我的烟夺了下来,还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两脚:“这就是你给我做的策划?看在这次活儿的份上,今天晚上你请客,把全公司的人都叫上,你给我都通知到了,不来的算旷工,扣你的工分。我还真跟你说,以后我第一个监督你戒烟,你上哪里我都派个人跟着,你非给我写出一篇《戒烟赋》不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我低头一看,是达赖打来的。
晚上照例是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围坐在公司附近一家小饭店仅有的一个包间里,从老杨死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聚在饭桌上,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先前固定好的,老杨原先的位置就在那里空着。达赖进来的时候老板刚刚结束他的酒前发言,我敢打赌公司的那帮家伙从来就没有这么欢迎过他的讲话,一个个泛着坏笑招呼着乡下妹子出身的服务员净往贵里的菜点,他们每点一道菜我的心就好比《实话实说》节目里的架子鼓猛跳一阵,我直后悔没有借厕所的时分去旁边药店买点泻药。达赖冲那帮小子风情万种地一笑,温顺地坐到了我的旁边。
我一声不吭与手中的筷子并肩作战,对着桌子上刚端上来的几个花花绿绿的菜猛吃一气,根本就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一整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我端起啤酒想喘口气,却换来了一阵撕心咧肺的猛烈咳嗽。达赖连忙放下筷子为我拍肩,神色紧张地问我怎么样。
“吃自己的,肉疼了不是?”板凳嘴里塞了一块腊肉口齿不清地说。
“大不了我们少吃点,都让给你吃行了吧?”麻小带领一帮孩子起哄。
臭鱼神色凝重装模做样地把住了我的脉,突然大惊失色:“我怎么看着有点不对呀?你最近没去那什么什么地方吧,我怎么看着像是失去免疫力的肺炎?达赖,他最近是每天下班准时回家吗?没和那谁谁谁一起唱大中国吧?”
“像,像,简直就是肺炎。”众人齐刷刷地点头称是,一个家伙绷着脸告诉达赖这种疾病从发现到结束也就是一星期的时间,达赖越看越不像是在看玩笑,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全身上下的神经都不受控制了。
臭鱼充满同情地对我说:“想开点,你先去帮我们站个好位置,过个三五十年我们大家去找你,老杨在那边混的还不错。咱们想开点,该吃吃,该喝喝,素了很长时间了吧?不是还有一星期吗?咱们一晚上去仨歌厅,也别替达赖省钱了,咱们专捡贵的小费要的高的去,兄弟也豁出去了,我陪你。”
我先合作地装出了一幅重病缠身风烛残年的病态,靠在椅子上悄悄地把鼻腔里酝酿已久的一股恶气,渐渐凝至鼻端,仰脖张嘴运气,一声尽情释放,声如巨雷,天地动容,唾沫与泪花齐飞,口水共鼻涕一色,顿觉得神清气爽:“信不信我在三分钟就能把自己给灌醉了?你们就尽情地说吧,反正今天我兜里就带了二十块钱,还是达赖发给我的午餐费。达赖你也忒实在了,你还能指望这帮家伙吐出象牙呀。”
达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气色明显地好多了:“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
“对呀,你说你这一下人工降雨给桌子上的菜都撒上胡椒面了怎么办?”雨水险些溅到了吆鸡的脸上,他明显地带有报复的情绪。”
“反正我也要去找老杨了,爱吃不吃,爱谁谁吧。”我不管不顾。
“好办。”老板就是老板,做什么事情都是干净利索果断从容,“小姐,把这些撤了给我们照原样再来一遍。给每位先生再来一杯扎啤,每位小姐再来一杯现榨的果汁,要那种最贵的,看什么?快去。”
喝酒不吸烟就如同吃饭时光给你喝稀的不给吃干的一样,那帮小子默契地谈论起香烟来,光说不练,逗得我心里直犯痒。我闷吃闷喝了一会儿,总觉得少点什么,那边老板和麻小信誓旦旦地向达赖保证:请家属放心,我们一定帮助教育好白鸟,首先就从帮他戒烟开始。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人的动静,见没有什么异样就在桌子下面摸过了达赖的手,轻轻按了一下又重重拧了一下,装做有些喝高了的样子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出包间。有人好意地想要上前扶我,老板善解人意地挡了一下,冲达赖努努嘴。
我在外面等了几分钟达赖才出来,达赖有些抱怨:“怎么每次你都用尿遁这一招,你就不会玩点新的花样?”
“一招鲜,吃遍天呀。”想要从酒桌上从容逃逸不付帐,大致可以分为水木金火土五种方法,木遁是指借酒挡脸,争着抢着和在座的人碰杯,几杯酒下肚,便懵懵懂懂如同一块木头一样不闻不问,还不能上周围人关怀备至的话语的当,没准是在试探你呢;金遁是指摆出一幅谁要结帐我跟谁急的架势,非常慷慨地掏出原本就空空如也的干瘪钱包,最好有人抢先一步,不然可以商量:又忘了带钱了,哪位先帮我垫上,回头我还他;火遁一般是指以饭店里没有你喜欢抽的烟为借口,打个招呼出去买烟,然后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土遁是直到杯盘干干净净得像小偷掏过的衣兜,大家都没有起身结帐的意思,就一直陪着靠下去,要还是没有人主动结帐,就考虑好出门的顺序,不能走在前面也不能走在最后,好像钻进土里一样走在人群的中间,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根本不拿正眼去看拿着帐单的服务员;水遁俗称尿遁,相比之下最为自然,缺陷是不能经常使用,并且可能在至爱亲朋中间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因为还要拖上达赖一起走,我特意使上了以尿遁为主,木遁为辅的组合。
进了家门我给老板打了个电话,感谢他的盛情款待。
达赖一面苦不堪言挤眉弄眼地脱下脚上累人的鞋子,一面不依不饶:“你尿遁我可以帮你,你欠我一个情是不是?也别说别的了,你不是告诉我话说多了就是英语吗,你给我戒烟,现在开始你要是再抽一根烟,我就和你们公司的人一起对付你,让你寝食不安生不如死。听到了没有?你听到了没有?我这就给麻小打电话。”
我尿遁的结果是第二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就被几个小子架住了胳膊,板凳拿来一张不知写了些什么的纸,像京剧里逼供的差役一样,强迫我在纸上按下了大拇指。等到他们放开我,我才发现原来是一份戒烟保证书,上面以我的口吻极其谄媚地保证一定戒烟,并表示如果违犯,以后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臭鱼他们几个要叫大叔,见到麻小她们几个女的要叫阿姨,并且我的当月工资要全部充公,分给他们几个做加班辛苦费。老板还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了同意两个字。他们全然不看悲愤难平的我,一群刚刚得手的采花贼般地美滋滋地闪了,还留下了话:现在我是有把柄在他们手里了,我就认命吧。
两天过去了。达赖和公司的那帮家伙结成了强大的统一战线,每天早上像别的女人送孩子去学校一样把我送到公司门口,手把手地送到麻小手里。麻小则变成了严厉的中学校长,伙同臭鱼吆鸡板凳几个,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到了晚上再完璧归赵似地还给等候以久的达赖,晚上不管我去哪里,达赖都要跟着,比讨债公司的人还要敬业。老板也兴致勃勃地加了进来,不管和谁的第一句话都是白鸟今天抽烟了吗。
又论到麻小和我一起出门办事了,在大街上麻小亦步亦趋地跟着大步流星的我,实在有点跟不住了,扯住我的衣襟:“你使坏呀白鸟,走的这么快?”我拂去她的手指:“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你要是真有这个想法咱们现在就上你们家谈谈去,我可说好了,对这种事我永远都是三个不:不主动,不反对,不负责。”
麻小回手就是一记分量很足的粉拳:“想什么呢你,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突生一计:“那是那是,和谁咱也不敢打您的主意呀,谁不知道麻小美若天仙,脑大无胸,冰清玉洁,冰雪聪明,你这是老太太一辈子是处女,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事,你也别拧我,我这可是夸你。”
“你那点本事我还不知道?你这是捧我?你把我先捧到天上,再扔到海里,在我快淹死的时候再过来教我游泳,最后我还得管你叫恩人。你还是歇歇吧。”
“老太太一辈子是处女,我无奈呀,好心肝被你当成了臭下水。”
“你留着回家捧达赖吧。说实话,你是不是熬不住了想抽烟呀?”
“老太太一辈子是处女,我愿意呀,我可把你这话当成暗示了啊。”我觉得有机可乘,这几天一直没有抽烟,嘴里没味,真是都快淡出鸟来了。
“你别折腾那老太太了,你缺德吧。我告诉你,抽烟没门。我还想建议达赖每天检查你的钱包,告诉公司里的人谁也不许借给你钱,从经济上就断了你的源头。”麻小乐呵呵地告诉我。
“敢情我这丑男计是白使了,咱大人不计小人过,办完了事我陪你逛附近的商场,回去告诉老板堵车怎么样。”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到公司。
我带着麻小从时代商厦的一楼逛到六楼,又从六楼逛到一楼,自己也乱买一气东西,买了一瓶烟草香型的男用香水,一支薄荷味道的牙膏,达赖最喜欢吃的瑞士巧克力,还热心地帮麻小在女装专柜挑三拣四,女人一样地迎合着麻小的牢骚:现在的服装设计师根本就不知道女人们要的是什么,把她给累得香汗淋漓云鬓散乱,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地,见火候已到,我装做漫不经心地和她商量:“都快下班了,还回公司干什么?咱们各回各的家成不?”
麻小觉得有点不对:“你是在打坏主意吧?今天你表现得可是有点反常呀。”
我很沉痛诚恳地说:“这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嘛。我可快三天没抽烟了,这不等于戒了吗?达赖和你商量的可就是监督我戒烟,别的我也有贼心有贼胆没有贼工夫贼本事呀。放心,我先打车送你回家,你要是还不放心就打车送我回家,我就占你这点便宜,行了吧?”
麻小很负责任地把我送到了西坝河中里十八号楼,我和达赖在北京临时栖息的地方,然后和出租车一起消失在北三环的车流里。我站在楼下得意地一笑,扭身进了附近的小卖店,不料店主告诉我说达赖已经和包括他在内的附近所有小卖店的老板打了招呼,以后不许买给我烟,我要是有想买烟的想法也要立刻汇报,否则再也不在他们那里买东西,还要向邻居和报社反映他们卖假货和臭鸡蛋的劣迹。我暗自庆幸还没有对店主说自己要买烟,和他强颜欢笑地支吾了一会,就出去了,暗暗佩服达赖做事滴水不露,要是搁抗战那会,准是个阿庆嫂的角色。
我来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邻居的七八岁的孩子正在小白羊似地在花坛边上玩着,我看了一会,把三楼老张八岁的儿子叫到身边:“你过来,叔叔有事问你。”
那孩子听话地过来了,现在的孩子怎么都乖得像被阉过的猫:“什么事呀?”
“今天你是不是逃课了?作业做完了吗?”
“做了呀,今天下午我们没有课呀。”
“那也要好好复习复习。我问你,老师教的都学会了吗?”
“关你什么事?”那孩子不耐烦地撂了一蹄子。
“怎么能这么和叔叔说话?老师是怎么教你对待同学的?”
“相互关心,相互爱护。可你也不是我的同学呀。”
“叔叔对你是比同学还要亲的人,现在叔叔有件事要你帮忙,你干不干?”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情。”这小子还端起了架子。
我掏出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去,帮叔叔买盒烟。”
“你自己不会去吗?”那孩子坚决不干。
“叔叔有些不舒服才让你去的,你这孩子老师是怎么教你的,一点也不知道关心和帮助别人,回头我告诉你爸爸,说你总帮你们班的小女孩背书包,一星期换一个不带重样的。”
那小子被我唬住了,不情愿地接过了钱,嘟囔一句:“要什么烟?”
我连忙吩咐:“别告诉小店老板是我买烟,就说你爸爸要的。叔叔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可我爸爸抽的是“中华”,你这钱不够呀。”
我只好换了一张百元的纸币:“幸亏你爸不抽白面。”
那孩子不多一会就回来了,嘴里还吃着一根雪糕,把烟冲我一丢,说了声零钱我替叔叔请客了,就拿着满把的雪糕去找小女孩玩去了。我摇头叹息着祖国的花骨朵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摸遍全身却找不到打火机,满腔喜悦化成了熊熊烈火,能点着一栋房子可是拿什么来点烟呢。我急的在地上直跺脚,差点把脚下别人丢弃的一个一次性打火机给踩得粉碎。天助我也,我弯腰拣起试了几下,打火机蹦出了几点火星之后浮出了一朵黄色的火焰,几乎烧到了我的手。我大喜过望地收起打火机,四周看了一下,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快速地闻了一下,揣到怀里,我要文火炖鸡一样慢慢地享受这久违的美好。
戒烟之后把持不住,若再点起一根烟,说的严重点,就像一个高僧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被装扮成美女的狐狸精坏了道行,一发而不可收拾,结局只能是脱阳而死;说的通俗点,会像一个小家碧玉的江南女子,被无耻的小白脸引诱,坏了贞操又被抛弃,于是自暴自弃,反正已经有了第一次,接下来就是第二次乃至第N次,完成了由淑女变成荡妇的质变。有人问了,那原本就吸烟的人算什么呢?那就是大多数可爱平凡的女孩子,第一根烟就如同她们的洞房初夜,往后踏踏实实平平稳稳地追随老公过日子,中间兴许会有些红杏出墙瓜前李下的风流韵事,无伤大雅还为将来老了的时候留些含笑不语的隐秘回忆。
我在楼下角落的灌木丛边,哆哆唆唆地从怀里掏出还带有体温的那支烟,先贪婪地靠近鼻孔,猛地闻了一下,也顾不上学外企白领们喝洋酒先用鼻子闻闻的优雅风度,倒像一个饥不择食慌慌张张的老流氓胡乱地解开人家的衣扣,定一定神,悲喜交加地点着了,猛地吸了一口,一丝没剩地咽了下去。大脑的血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仿佛一声短促有力的钟声,如同一声仙乐在寂静的原野回荡,唤起了牢骚满腹消极怠工的全身从头到脚的三万六千个毛孔,一群可怜的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样蜂拥齐上,开始还多少有点秩序地排着松散的一列纵队,逐个领取自己的那一份干粮,后面的见到狼多肉少,便不管不顾地用双手扒拉开前面的人,伸长蝌蚪一样的小脑袋,嘴里还不住地喊着:我要,我要。这无法不让我想起每天早上在麦当劳门口等待一百份免费早餐的可爱的市民们。
别挤,别挤,都他妈听到没有。我眼见局势混乱,一面加大供应量,一口接一口地毫不间断,另一面对着那些闹得最凶的毛孔指着鼻子骂骂咧咧。那谁,那谁,我可是看见你在带头闹事了呵,我可告诉你,闹事的没有一个好下场,你要是敢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拼着残废也要把你这块肉给剔了,国家就要开大会了知道不?大家不要挤,我国的基本国策可是挤死一个少一个,你们都交代了我不也歇菜了吗?不容易呀,有的毛孔占了排在前面的好处,撑的哼哼唧唧了,有的还在哭着闹着张大了嘴巴,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委屈你们这帮兄弟了,从今儿个起,咱们每天大鱼大肉敞开了造,让他妈心脏病脑血栓见鬼吧。吃饱了的毛孔们学着醉汉的样子钩肩搭背地唱起歌了,它们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幸福火车一样撞向我的大脑,我让这股幸福弄的有些眩晕起来。
那天我站在楼下一口气吸了三只烟,直到自己也幸福地恶心起来,才像一只心满意足的老猫一样,掏出刚买的烟草味的香水,给自己来了个香水淋浴狂喷一气,又现挤了一些牙膏胡乱地抹在牙床上,用手边剩下的纯净水漱了漱口。离我不远处几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做的一切。
达赖可能是接到了麻小的电话提前在家里等着我,我一进门就给我来了一个久别胜新婚般的拥抱,然后皱起了眉:“怎么这么大的烟味,你抽烟了?”
“没有呀。”我从怀里掏出了香水牙膏和巧克力献宝,幸亏早有防备。安全工作什么时候也不能少呀,没有忧患意识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我胡乱地想着,同时向外推着达赖,不让她靠近。
达赖不情愿地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我,我做出一幅呼吸急促的样子,眼睛眨着不坏好意的目光。达赖的脸有点红了:“你还是招了吧,你肯定没干好事。”
“我看你是在想不干好事。”我笑着说,“唉,命苦呀,我只能从了。
“那你把眼睛闭上。”
“不闭行不行?人家不习惯嘛。”我继续嬉皮笑脸。
“你不闭我可闭了。你闭上了没有?”
“我闭了一只还睁着一只,全世界的猫头鹰也比不上我帅。”
“你到底是从还是不从?”达赖的口气加强了些。
“你可要温柔点呀,人家喜欢温柔些的。”我继续逗她。
“现在挺胸抬头,立正站好,手举起来,别像没了筋似的。”
“你的口气可不是情趣那种的呀。往哪儿看呢,有我的时候看我,没我的
时候看镜子。”我抱怨,顺从地等待一次有趣的游戏。
“现在的孩子就是思想复杂,你想什么呢你?我在打劫呀。”没等我反应过
来,达赖就把我衣服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然后发出了一声音律极高的嚎叫,吓得我赶紧睁开眼睛,她手里攥着我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那盒烟。
叫了一声之后达赖反倒沉静下来了,她像个女纳粹一样手里掂着那盒烟,问我:“你说吧,怎么回事?”
“今天公司招待客户的,我看还有几棵就顺手揣兜里了,留着在家里招待客人。我戒烟了可不能让别人也戒呀,我说你的频道怎么转的这么快,刚才还言情现在就变警匪了。”我舌头极快地上下翻动,嘴里振振有词。
“你还算个男人吗白鸟?你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了。”达赖几乎在冲着我耳
朵大喊,我脑袋里的血一下子就涌到了脸上,几天里来的委曲求全历历在目:“我让你折磨得还像个男人吗?哄哄你高兴你还不知道北了,戒烟戒烟,下一步我是不是还要抹香水做美容照着电视上的太监那样拾叨自己你才满意?我不戒了,要戒我先把你给戒了。”我不管不顾地从她手里抢过香烟,给自己点上一根,吐出了一大口烟雾。
达赖气得全身哆嗦着像个双腿站立的狗熊:“这就是你的毅力?以后你也别
跟我说你的那些宏大志向了,你还能做点什么?这才几天的工夫你就这样,我看看以后你还是省省吧,不然我们一起回海边养老去,来北京受这个折磨干嘛,你又不是天生喜欢受虐。了不起呀你,你现在就把我给戒了吧。以后你也别说张三办事没谱李四说话没边了,你就是一个经典,干脆你去动物园工作算了,他们那里正缺少一个八哥呢。”
所有的大事都是由一连串细节构成的,对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我和达赖的争吵越来越升级,很快由试用版升级到了8。0,眼看着就要到XP的阶段了,我们像两个撕破脸的孩子一样大吵大闹,从戒烟的话题很快延伸到了其他领域,她指责我花钱的本事要比挣钱的本事大,对未来没有长远的打算,每天不洗脚就上床,从厕所出来不洗手抓起东西就吃,晚上睡觉咬牙放屁还打呼噜;我则还击她除了对我使小性子就没有别的本事,就知道从商店买回来一堆垃圾一样打折的破烂衣服几天后就束之高阁,出门在外描眉画凤在家对我却素面朝天,有时还偷偷上网泡帅哥。我们如同两只脖子上立着美丽的毛的斗鸡,双方引经据典旁引博证,挖苦讽刺打击报复无所不用不所不及,你来我往,花团锦簇。双方以快打快,由于功力相当,各自都把兵器舞成了一道白光,远远看去只见两团滚动的光圈上下翻滚,斗到兴起处达赖卖个破绽跳出圈子,枕头衣服床单被罩书本一起当成了暗器,雨点般地打向我,我模仿着千手如来的造型左拦右挡,很快就被一堆衣服埋住了身子眼见不敌。达赖手里也没有多少趁手之物,使完了一只刚脱下的袜子之后,她又抓起了电视遥控器准备发射,我堪堪立住身形,气喘吁吁地放下怀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喊一声:“且住,待俺饱餐一顿战饭再与你厮杀。”话音未落,电视遥控器擦着耳边带着风声而过,仿佛一颗炸弹落到了书桌上。
我有些急了:“你还真来劲了,你要是嫌咱们家东西多就往窗外扔,省得累我。”
达赖也有些体力不支:“咱家多的东西就是你。”
“我们先各自鸣锣收兵,略事休息敢与我挑灯夜战,大战三百回合吗?”我赶忙使出缓兵之计,达赖颌首同意:“那你去做饭。”
“那你可不能背后袭击,不宣而战。”
“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来着?你存盘了吗?”达赖问道。
“说到你喜欢坐在沙发上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边看边抠脚趾缝,有时还拿到鼻子前闻闻。”我轻轻一笑,行云流水一样进了厨房。
晚上在我“只能言语交锋,不能动武”的再三恳求下,达赖和我面对面坐到了谈判桌前,也就是屋子里又当书桌又当饭桌的那一张,我在菜里故意多放了一些盐,试图以此削弱达赖的战斗力,并为自己泡了一杯珍藏了好几个月的速溶红茶,把自己的战斗能力值提高到了满格。吃饭的时候达赖和我都没有说什么话,抓紧大战前夕补充给养调整士气,达赖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推开了碗,夺下了我手中的筷子:“开始吧,谁输了谁做一个月的饭刷一个月的碗。”我抖擞了一下精神,洗耳恭听。
达赖没有延续饭前的话题,先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开始了:“你说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是有一个好身体。你有一个好身体才会让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朋友放心,才有能力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我说的对吧?抽烟的危害我就不说了,你比我更清楚,我要你戒烟是为你好呀,你怎么嘴里咬着屎橛子硬说是麻花别人拿面包来换你也不干呢?我们在北京千辛万苦我都能忍受,可是我就见不得你没有毅力没有耐性,你先别和我急说自己不是,我问你:戒烟是不是你对我亲口答应的?那你为什么心口不一言行不一呢?我这是为你好呀,你好了我不也跟着你抖起来了吗?你别的我都答应你,我再求你一次,你把烟戒了好吗?”
我决定采取骄兵之计:“别着急,先喝口水,压压情绪,牢骚太盛防肠断呀。”
达赖不吃这一套:“你到底想怎么着?现在就给我表态。”
我剔了剔牙花子,在“能在战前先抽根烟吗”的请求被断然否决之后,决定速战速决:“刚才认真听取了达赖同志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很受触动,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床头万木春,祖国处处有亲人,我妈只有我一个孩,我是说很受触动呀。达赖同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惑之以色,甚至不惜动之以武,揍之以拳,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伟大的狗拿耗子的国际主义精神。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硬是跟着一个头发英年早衰前程莫名其妙的家伙来到了北京,与他锅碗瓢盆地共居一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拿对方的抽烟恶习说事,想要把对方塑造成一个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讲文明的好青年,在新时期上演一出漂亮姑娘爱流氓的悲剧,其动机就要将对方的羽翼全部剪除,真正达到从精神和肉体双重占有对方的目的。对于这件事,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不!虽然出于保存革命火种的目的我曾经假意投诚,但是那只是卧薪尝胆以图东山再起,如果在戒烟这件小事上让了步,往后的日子可要一泻千里溃不成军了,我以一个老烟民的名义声明:五十年不变是我们的基本国策。”
达赖避开我的锋芒,选择了我腋下的软肋:“你说你这些年来你都做过什么?你写过什么流传几年的好句子你做过什么媲美知识英雄的伟业?我们在北京的房子在哪里汽车在哪里?我可不想将来的孩子还住在租来的房子拿着外地的户口像地下通道里那些脏了吧唧的人。你总对我说什么?面包会有的。是呀,面包会有的,老鼠会偷吃的,结果什么还是没有的。”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不还是有一幅对联大家还一直在念叨吗?‘横眉冷对秋波,俯首甘为和尚’,横批‘四年太长’,这可是我刚进大学的作品呀,现在还有人记着,这说明我小时候也是才华横溢,大多数北京人不也是像我们一样过日子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智商85,情商249,财商32。”
“就拿你每天抽一包烟,一包烟十块钱来算,你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包,三千六百五十块钱。你的烟龄多长时间了?二十年?那就是七万三千块,算上利息,是不是可以交一栋两居室的首付了?何况你要是不抽烟了,身体会更好,精力会更旺盛,是不是会赚更多的钱?”达赖和我算起了经济帐。
“我还真不知道在唇间指缝烧了一栋房子,钱是赚来的不是从嘴里省下来的。你怎么不算算假定一年的工资总额是五万块钱,我们两个人不吃不喝都攒着,十年我们的帐上就应该有一百万了,明天我们就开始喝风,要不要试试?我只算过一根烟的标准长度是八厘米,一包烟加起来就是一米六,我一年抽的烟要是首尾相连就是五百八十四米,二十年下来一万一千六百八十米,远远高出了珠穆朗玛峰,吉尼斯那帮人怎么没人找我?”
“我算是看透你了,白鸟,你这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你就是梁山泊的好汉吴用,你还别不甘心总装出一幅胸有大志的样子,还是老老实实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也不用说这个说那个,你看看周围你的朋友,谁不比你强?要钱你没有,要脾气你比谁都富裕。我还真是慧眼独具看上了你,你也别不吃不喝了,明天我就去抓彩票去,就凭我挑你的眼力,我准能中大奖。”风云突变,达赖变了打法,弯弓搭箭,箭头上还抹上了绿荧荧的毒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我感觉自己中了一只毒箭,毒性已经沿着经脉开始发作,眼前的达赖面容变得狰狞起来,我一片恍惚。
“觉得我不顺眼你去找别人呀,要走趁早别让我把你耽误了,我真不敢担这个责任,北京有的是单身的土鳖海龟,要不要我介绍一个给你?我就这样了,你走了我还落个耳根清净了。”我口不择言,发起了蛮性。
“这可是你说的。”达赖拂袖离开了谈判桌,眼里的泪水冲开堤坝泛滥成灾,她踢开了拦路的一张椅子,声音很响地打开了衣柜的门,把里面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胡乱地往一个箱子里装着。我默运内力,把体内的毒素压到了肚脐附近的膻中穴,准备下一步就通过大肠排出体外,看她把箱子合上了起身要走,上前按住了她的手:“要走也是我走。你真的要走的话我也不拦你,可是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达赖的脸哭得一塌糊涂,还是问了一句:“什么?”
“我呀!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要走咱们一起走,别拉下我。”我绷着脸声音有些沙哑,达赖就坡下驴地钻进了我的怀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的肩膀,我惨叫一声,雨消云散,房间里卿卿我我春意盎然,战争结束了。
接下来摆在我面前的还是:我要不要戒烟?
“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其实我也是有口无心,你别往心里去。”达赖摸着我有些扎人的胡子茬,柔情万千地对我说。
“演习你打得比实战还凶,这流弹也能打死人呀。”我悻悻地说,“我口臭不假,可只不过污染环境,你这样可真的伤人。”
“给你个竿子你还真的往上爬,算了,以后我也不管你戒不戒烟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达赖叹了一口气,拉过我的胳膊枕在头下,脸贴到了我的怀里。
“我可把你这种主动求欢的行为当作你歉意的表达方式,你也别叹气了,这烟我还是得戒,就冲你的面子我也非戒不可,省得你在别人面前没地位。”我跟着叹了一口气,“女人的三大法宝: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就差上吊没使了,我也没那个胆子让你使出来。其实我也明白了,戒烟只是一个引子,你是对我们现在的生活感到腻歪了,我没给你带来新的希望却总是让你失望,北京也不是谁来都能乌鸦变凤凰的,我的毛病就是想的太多做的太少,要是我们的生活能够迅速稳定下来你也不会对我说三道四的了。你是怕我像老杨一样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不能给你带来别的,戒烟能给你带来安慰,我还是戒了吧。”
达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面包是会有的,老鼠也是还会偷吃的,可你别忘了我是属猫的,我看哪个老鼠敢来偷吃。我们在一起好好干,诺大的北京怎么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呢。你戒不戒烟都随你,我只要你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千万不要放弃。”
“千万别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标本。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让我上哪里找去?”我搂住了达赖,“我们以后好好过,过得让别人都嫉妒我们,好不好?不过以后打架谁也不许使用核武器,违反者洗一个月的衣服做一个月的饭。中国武术博大精深,够你学一辈子的了,再有就是暗器上不许喂毒,再好的云南白药也无法弥补心灵上的创伤呀。”
“恩,抱紧点,我喜欢你这样抱着。”达赖从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天籁之音。
我叫白鸟,白是白鸟或者一穷二白的白,鸟是白鸟或者鸟人的鸟。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也算个奇迹,我做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一年前我从外地回到了北京这块曾经让我揪心的地方并试图定居,我在一家名气很大的公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人们一有莫名其妙的想法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我,菲薄的薪水使我对将来充满莫名其妙的幻想。我有一个同居的女友,她叫达赖。
深夜我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躲进了卫生间里,充满自恋地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端详着,镜子里的那个老男人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那个印堂灰暗的老男人脑门上找不到几根稀疏的头发,横在眉毛上方的几条触目惊心的皱纹稍加用力就能夹死苍蝇,他的眼睛里发射出一种对于未来不信任的目光,浑浊迷茫得像从黄土高坡上流下来的雨水。你呀你呀,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我小声地同镜子里的那个家伙聊着,他的嘴唇一上一下地翕动,对我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我同他聊了一会儿就有些烦了:瞧瞧,瞧瞧,你那肚子,你是聪明都写在了脸上,油水都长到了肚子上,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馋懒奸猾蔫损坏,好不容易沾了一样又得戒,你还能做点什么呀?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近女色,有一天有了个机会见到了上帝,他问:上帝呀,我不抽烟、不喝酒,五十岁了还是个处男,您看我能活多少岁呀?上帝充满同情地看着他:那你还活什么劲呀?笑什么笑?说你呢,回头看什么呢?说着说着我感觉自己和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一起恍惚起来,镜子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直把我往里吸,我摇摇头定定神掸了掸睡衣的袖子,没成想掸落了一地往事的碎片,像一地碎玻璃,亮晶晶的,扎人。
突如其来的一种烦躁撞上了我,我朝镜子上连着哈了几口气,那里面的家伙便有些云遮雾绕地高深起来,我左手撮起腮帮的肉拧了一下,那家伙立刻疵牙咧嘴地回应,露出一口让烟熏得焦黄的四环素牙和粉红色的牙床。我是得做点什么了,我能把达赖的丝袜套到头上抡着地摊上买的玩具手枪去抢银行吗?我能用一纸计划书圈来太平洋某个岛国的钱做一个新时代的知识英雄吗?我能做点什么呢?我总得做点什么来证明一下自己吧?镜子里的那个家伙换上了老杨的嘴脸,一脸幽怨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发毛,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哀楚地看过人呀,莫非他在天堂又修了一门表演的MBA?
憋死你,我明天真的戒烟了。我冲着镜子里的人示威地挥了挥拳头。
接下来的日子顺理成章地灰暗起来,我好像一条被剔去鱼刺浇上糖和醋的鱼一样,学不会蛇的蜿蜒曲折只好躲在青瓷盘子里感伤自己的命运,所有的东西在我眼里都变了样子,每天忧国忧民地锁着眉头走在大街上,总想会不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体内好几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总想拉住路过的行人说道说道。
达赖这几天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我推门进家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驴推磨一样地忙着,一股带着葱花味的油烟扑面而来,结结实实地把我撞了个跟头,我没好气地踢飞了一只拖鞋:“你不知道把窗户打开,散散味道呀?”见达赖没理我,又加了几句:“电视就这么开着,你倒是看呀,家里这么乱你倒是拾掇一下呀。你做的这是什么呀?什么时候改行做公社里的饲养员了,喂猪也不是你这个路数呀。”
达赖花红柳绿地摆了一桌子:“把嘴关了,吃饭。”
我坐下了又起身站了起来,东瞅西望地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里找着:“我记得家里还有一瓶剩了一半的酒呀,你给我放哪里了?”
“我用你的酒做鱼了,你尝尝。”达赖给我夹了一块鱼肉。
“那酒是我从臭鱼那里抢来的,很贵的呀,你倒好,给鱼喝了,有你这么做鱼的吗?在外面三孙子一样撅着屁股忙了一天,嘴里没味回到家里想喝口酒解解乏也不行,这叫什么日子。”我嘟嘟囔囔地下楼换了两瓶啤酒,吃了两口菜,喝了几口酒把碗筷一推,在沙发上坐定,把眼睛对准了电视。
达赖忙碌了一阵走到我身旁,陪着小心问:“几天了?”
“快生了。你以为是怀孕呀,还掐着指头数日子,你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
过了一会我见达赖没话了,揉着发酸的脖子喊:“达赖,过来,给我揉揉后脖子。”达赖顺从地揽过了我的脖子,我舒服地哼了几声:“这边,这边,对,用点力,小姐哪里人呀?小姐贵姓呀?哎吆,你杀人呀,还掐,我告你谋杀亲夫。”
达赖用指节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忍不住笑了:“我怎么发现你提前进入更年期了,你现在的举止和书上写的一模一样。我可告诉你呀白鸟,念你戒烟不容易,我就不和你来劲了,可你不要抓鼻子上脸,光屁股穿毛裤,找刺激呀。”
我像让人拔了气门芯的自行车轱辘,可嘴上并不服输:“我容易吗?你知道戒烟的痛苦吗?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离开亲人,我戒烟了就是离开了我最亲的人,你再有十倍的温柔也无法愈合我的伤口呀。”
达赖捏住了我的鼻子:“我不是给你准备了一些零食,让你犯烟瘾的时候吃吗?”
“让臭鱼和板凳当午饭吃了,麻小还送了我一盒戒烟灵,你有时间上药店换成乌鸡白凤丸吧。我发现这戒烟就和女人减肥是一个道理,都是走路放屁玩,没事找事瞎折腾。”我说。
“戒不了就承认自己没毅力,拉不出屎还怨上地球了。”达赖一脸不屑。
“报应呀,没想到我也得干这种往胸口上贴猪毛冒充硬汉男人的事。”我感慨。
“这种事你还少做了,别冒充说话脸红的纯情少年了,你再运气脸也红不了。想抽烟了是不是?很想是不是?想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想了你也是白想,想多了你还受不了,还是别想了。不然,你想点别的?想想怎么去砸你们老板家的玻璃?”
“啥也不想了,全是眼泪了。”
“别装了,刷碗,今天可是轮到你刷碗了。”达赖义正严词。
我想我是病了,如愿以偿不负重望地病了。
我身体里出现了一支勇猛善战的起义军,奋起反抗我对它们采取香烟禁运的暴政,它们兵分两路水陆并进气势汹汹势如破竹,于是我脸色苍白上吐下泻,几个战役下来,便乖乖地躺到了医院雪白的病床,与医生们合谋到底是请什么样的外援,是选择金发碧眼肤色白皙的西医药片还是虎头虎脑脸庞黝黑的中药丸子,一条从墙上垂下来的输液管像是双方战局僵持的三八线,达赖布满血丝的眼睛密切注视着一滴滴液体被空气赶着不情愿地进入我的静脉充当炮灰,那帮做什么事情都有些手忙脚乱的医生成了她的标靶:“给你们权利你们还当成压力了,你们倒是快点定下来他该吃什么药呀,跟中国足协似地,净招骂,我还等着他好了以后回家帮我刷碗呢。”
看上去最有学问的一个医生态度很好地摊开了双手:“关键是我们不知道他病在哪里呀,光是发烧拉稀就有九十五种可能性,每种可能性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一定要保证他能迅速出院回家帮你刷碗,所以我们还是要研究一下,有必要我们再做一次全身检查。”
“你兽医呀?你要能让我不发烧了没准先把我给治死了。就一个发烧拉稀你就没辙了,要是让你当足协 你还不得立马上吊?”我气呼呼地坐起来。
“要抢钱你们明着说,犯得上使这阴招吗?”达赖立刻接上。
“我想您是误会我们的意思了,我们这也是为你们好。”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护士委屈地说,“没见过你们这么挑剔的病人。”
“敢情你们草菅人命还得让人对你们千恩万谢?我想起来了,老杨就是死在你们这个医院的,是不是你们救治不力就说人家疾病突发,是不是?”我在人群中间发现了以前见过的那个胸部很大的女护士,不禁叫了起来。
“黑店呀,敢情医院也有黑店呀,这世道让人怎么活呀。”达赖拔高了声音,有点豫剧小寡妇上坟的腔调,很多病人不明所以围拢上来看热闹,那几个医生护士畏缩到了急诊室的一侧,各持己见地争了起来,一个个唾液四溅。
从里面的病房里走出来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手劲很大,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左手,稍停了几分钟,问我:“最近改了什么习惯吗?”
我想了一下:“昨天我把一碗剩饭给吃了。”伸手指向达赖,“都是她逼我吃的,说是不能浪费粮食。”
达赖有些不好意思:“对了,他这几天戒烟了。”
老头哈哈一笑:“这就对了。”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烟袋竿,下面还系了一个烟袋包,老头稳稳地装了一袋烟,点着吧嗒一口递给了我:“抽一口,包你好。”
旁边的小护士试图阻止:“医院里不许吸烟。”
“没你说话的地儿。”周围的病人一起开口,为我加油:“让他抽,让他抽。”
我在众人热情的期望目光毕恭毕敬地接过了烟袋竿,双手也不禁有些颤抖起来。达赖用一块纸巾帮我擦了一下汗水津津的额头,我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母鸡看见蚯蚓一样猛地咬住了烟袋竿,用足了腮帮子上的力气就是一口,烟叶真冲,立刻我就猛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一起出来,直咳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老头笑着拿走了烟袋竿:“还装什么病号?回家刷碗去。”走了。
我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抖擞一下精神,感觉有些生龙活虎,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苹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好了,好了。”达赖几乎跳了起来,要知道我可是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
我跳下病床,穿上外套,招呼达赖:“跟我回家,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医生和病人在医院的走廊自动地排成了两行,有的病人马上闹着要出院,剩下的目瞪口呆地为我鼓起掌来,我像检阅三军一样昂首走出医院,门口是公司里麻小臭鱼他们居心叵测的笑容。达赖简直就是走在老虎旁边的那一只狐狸。
身后传来两个病人的议论:“就是嘛,人体的各种微量元素是固定的,你要是一下子把烟戒了,不就把原来的平衡给破坏了吗?”
“对,太有道理了,这人也是,没事戒烟不是折腾自己吗?”
阿拉伯人说的好:上帝把原本就属于你的一条驴抢过来,放到远远的地方,然后再让你去找,你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原来就是你的那条驴,你笑了,上帝也笑了,你的这种感觉就叫做幸福,上帝的这种感觉也叫幸福。
其实我自己就是一条驴,一条在两个草垛之间拿不定主意吃哪一垛的草,徘徊惆怅最后饿死的驴子。现在我面临的选择还是到底戒不戒烟,这个问题很让人为难,我在考虑要不要抛硬币猜正反面来选择答案,所以那天晚上和公司的那帮家伙们一起大快朵颐的时候,我第一个醉了。
吐了一滩刚吃下去的红的绿的白的之后,臭鱼和板凳把我扔到了酒店包间的长条沙发上,我把头枕在达赖的腿上,感觉整个屋子围着我在疯狂地转,所有的人和家具也在疯狂地转,我耳边呼呼的风声让我感觉自己也在转,仿佛太阳系里的公转和自转。转了一会,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努力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团,有个家伙抓起了我的手,我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他走着,像踩在云彩上。我们一前一后来到了一块草地,那人站在一棵大树下面慢慢地回过身来,我一下子喊了出来:老杨,原来你在这里。
老杨看起来比原来要消瘦一些,他冲我做了一个要烟的动作,我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到,他急得揪了地上的几根草含在嘴里,我怯生生地问:“你们这里没有卖烟的吗?”
老杨的声音还是原来那样:“不卖烟天上的云彩都是怎么来的?我是没钱买呀,税比阳间还高。对了,你打麻将欠我二百块钱没还,还有臭鱼。”
“不是说你们到这里以前先要喝一碗汤,把什么都忘了吗?你还计较什么,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条烟来,可是我怎么给你呀?”我问。
“算了,给你们买烟抽吧。”老杨一脸萧条。
“你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哥们帮忙的尽管说。”我有些过意不去。
“我戒烟了。送你句话吧。”老杨说完,眼角居然湿了,他转身朝云的深处走去,可是我没有听清他送我的那句话。
我连忙去拉他的手,却挨了达赖一巴掌:“醒了吗?咱们回家。”
我起身发现除了达赖房间里没有人了,夜已经很深了,我发现地面上还有一个未熄灭的烟头,一下子明白老杨要对我说什么了:
他要说的是马克吐温的一句话:戒烟很容易,我每天都戒二十次。
200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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