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半个疼痛的父亲(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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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疼痛的父亲

  董迎春/散文

  影子总见漆黑,为什么又紧依阳光

  天堂如此遥远,却又意味深长

  我看见一只乌鸦奔向草垛,地上行走的虫子绕过田园

  一个人,一张硕大的身影,一双向上飞翔的翅膀,

  一次次拭去天空的泪痕。我看见一个个亮丽的词语

  翻越墙头,依次奔向心灵,天空变成祝福

  仁慈而谦卑地抒情,夜莺,越过春天的守候

  阳光惹人,人生珍重,树上云朵盛开

  希望一直沉痛,敲着家门。我最后一次,面对村庄

  在春天,深情地凝望,亲切地从口中喊出,父亲!

  ——《致逝去的父亲》

  (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父亲书写事实上成为我们内心的吁求。有的人在情感中蕴藏着,有的人用文字表达出来,更多的人让他活在自己的沉思中,一辈子不轻易表达出来。父亲来到我们的身边,我们感觉到他的存在;永恒的“父爱”,构成了我们内心的力量,让我们看清了前方的道路。

  父亲一生的命运似乎并不幸运。一生中患了两次绝症。可是父亲走时却很安静。他的平静与临终的微笑,让我想起在我们的心灵感应中,必然有一种善的力量,它已经或者可能成为信仰。我通过忘记,通过往事,追忆并找寻这种可感的精神力量。我确信它的存在,而且它是大写的。否则,父亲临终不会如此在平静。比起尘世的忧伤,父亲临终时的坦然,暗示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它与平和、宽容、仁慈与大爱相关。我确信他的存在。

  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身影,这些天我像在赎罪一样,写着这篇关于父亲的散文。我在用我的心灵复活父亲在我心目的形象,并且试将他在我的内心构成一种成长的力量,见证我,导引我。

  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他的诚实的限度和表现的形式,是中国仅有一点点知识的农民的一个缩影:坦诚而又有些私心;理想而又不得不将自己的“安身立命”放在“现实”这样的大平台上。我爱他。似乎我的血液里已经流淌着他相似的血液,或许,新的环境和人生的不同处境,在我的身上有了新的改造,和赋予了不同的人生形式。他是我的道德理想国中的最后一个身影和企及的一种可能。我就这样庸俗地在这个让我感觉到呼吸不易的时间维度上穿行。如果没有他对于我的这么多年来精神上的支撑,和不着边际的“许诺”,(很多时候并未能实现)我就不会发现生命的一种叫做极限的、向上的东西,而不至于让我只是在平庸中呼吸与舒展自己的身姿。当然,我也不能忘记另一位女性:父亲和他的终身伴侣、我的母亲对于我的影响。尽管我曾经花去了大量的时间去研读弗洛伊德、荣格的理论,我现在的许多的一切的成功和去体验虚无的勇气,还是归功于父亲!

  尼采形容我们自己的命运,他说人类就像是走在“一条软索”的艰辛历程。人的虚无的生命极致常常如此脆弱,不堪一击?1989年同样的父亲患的膀胱癌,不是奇迹般地活了十多了,而且在这样的时光中书写了他的最为得意的作品——我长大了,能够思想了,能将自生与生命的“虚无”再一次呈现在我们的面前。那时,我还很小,刚上了小学五年级。连父亲已经写好遗书我却没有资格去阅读。就这样,他竟奇迹地与母亲将一个本不堪一击的家庭重新构造好,并且巩固强大。是父亲和母亲这样地完成了这个家庭,完成了惊人的伟业!而走在艰难的视阈中的我,竟不能给予他们任何物质上的奖章和精神上的援助。他们仿佛在完成一个并不吸引人的细节。但是他们的故事如此深刻地在我的心灵深处生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一切对于人类自身是又何等的重要。我想起了人类无数的持怀疑和批判的哲学思想,而今天在我的父母中存在的就是一个并谈不上极致的信念,活下去,坚强地活着。如果将自己打败,也许什么样的“痕迹”(他们的故事对于自己的孩子的影响)也不会留下。这就是漫长人生和意义。旅程的意义。正如伟大的哲学家尼采这样形容在没有超人的时代里,深刻地洞察人生的无意义和我们必须去创造意义!

  也许源于这样的生命责任,父亲在我内心激起了无数的喜悦之情,犹如一次暴发的革命后所有贵族的逃离,又如一次伟大的思想史上诞生一颗耀眼的星辰一样,终于在蜕变中我接过来了,握在手心,我竟然没有发现它的沉重和不可理喻。相反,我也没有经过良心地拷问。原来,这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人原来都要死去的。责任从Jesus,这个没有女人,没有小车,没有家庭……的一个在沙漠上行走的,在许多人看来是失败的心路历程中走出来了,烛照着一切知性的物质的洪荒。他把这种东西从东方带到西方,而且又一样地带到我的心灵深处。在这个断裂地时代,无意一场悄无声息的革命即将诞生,他不是从东方跑到西方,也不是从西方返回东方。他是一次精致的思想史的思维和人性的复苏与存活。我将和父亲、还有他的伴行者——我的母亲,重新去领略另一份人生“试卷”的魅力和难易程度。

  人生,也许终就这样地努力着。没有任何可解的答案。人在列车上前行,心就是在荒芜的沙漠中寻觅着绿洲。人生何其不是这样。漫长的心灵期待,犹如知识的火炉中快要熄灭了的纸灰,无规则而且风云变幻。

  圣经说,Everything is meaningless!

  我就这样在一种极限中感受“虚无”这个窒息我们自身的呼吸,并且考验着我们自身地的大词。父亲,我爱你;你因重荷而承受着一切的屈辱,你曾经为了一些存在的理由而下跪(为了尊严,你在一个曾经在村子里暴行的长官的下跪,让我想象中国有多少的疼痛和不眠之夜)。我爱你,你因重荷,而义不容辞地扛着这与母亲相濡以沫的这27年。你们给了我诞生的可能,以及享受“虚无”的可能。将我向一个纯正的人的方向发展,你们的含辛茹苦让你们的儿子当大成人;我们虽然没有经常在一起,但我的心永远在你的牵引之下。父亲,你的方向,就是儿子的方向。你的良知,与对于“虚无”的恐慌与善待,将成就我一生的思考,人应该做一个怎么样的人?

  父亲是是虚无走在一起的见证者,更是人阅尽千辛万苦后的最高企及。

  (二)

  我去成都的第二天,是清明。因为博士生入学考试,我没有回家去田野里的父亲看看。至从父亲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我一直像梦一样生活着这个世界里。我知道了世界上再美的东西都会有易碎的时候。我给母亲发短信,我给从上海赶回家的妹妹发短信,让他们去看看父亲。我知道父亲从来没有离去。他一直活在我的心中。他仿佛是一次远行。比我们大家去了一个更遥远的港湾。我们深信他会回来。可是,让我忽然有一天想起父母,打电话回家时,接电话的往往是母亲时,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父亲很短时间不可能回来。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父亲。说来非常心痛,我从1992年离家出去读书后,我这十五年时间,我在父亲身边的日子不会超过半年。特别是我大学读书后,因为世俗的生存与求学的压力,我更少会与父亲呆在一起。即使是春节,我也常常不回家。我一直利用这些时间去补在农村生活中错过的学习光阴。父亲能理解这些。他总是希望我将来能有出息一些。至于有一年春节,父母,妹妹来扬州大学看望我。我们一家人游玩了学校旁边的瘦西湖。这是父亲1989年在苏北医院做手术的再一次来扬州。这次来,当然更多的是一种欣喜之情。他的儿子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了。甚至他还骄傲,他的儿子在大学里勤奋与努力所获得的世俗成功。他一直很骄傲。这种骄傲也自然成为村里乡邻们骄傲孩子的一个标本。父亲喜欢带有夸张的表情向我的父老乡亲描述我的成长与争气。在父亲的眼里,他永远是以我为骄傲的。这也无益会刺激我在世俗方面的努力。为父亲争气。作为儿子,我没有什么能带给父亲什么动力。我不会打架。也不会用粗俗的话去恶咒别人。当父亲来自于生活中一些莫名的责难时,我知道父亲需要我。就是我将来一定要做一个好人。一定要有出息。

  世俗意义上父亲是一种带有温和的面孔出现在家庭生活中的。其实更多的时候,父亲已经成为一种朴实的力量构成了我的精神向度。那次来扬州游玩。我清楚地与父亲谈到了自己的学术理想,以及做人所持守的道德底线,甚至对体制内所出现的问题的怀疑与批判,这些都得到了父亲的理解与支持。凭着当时青年的冲动与生命激情。我说,我将来的选择,就是流泪与流血,父亲很惊讶。他说,如果我将来有幸碰到像朱熔基这样的好领导。我一定会做更多的好事的可能的。对父亲的支持,后来,成就了我一生的道路。至今,我无论碰到再大的困难,我都能想起父亲在我的心目中的微笑中所蕴含的鼓励之情。

  《吠陀经》说:“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在成都考完试后的那天夜里,我与同来参加考试的同事马老师在无意中提到我的父亲,我轻声地描述我的父亲与“黎明”相关的故事。马老师是研究文学人类学的。他对仪式是有研究的。所以,我说我很奇怪。父亲在临走那天,为什么请我的姑父,以及我们一家人,驮着病弱身体的父亲,按他的意愿在凌晨时,嗅着清新的空气,围绕着自家的屋子(不是祖屋,是父亲用劳动的双手与母亲共同创造的)一圈。然后回来,些时的父亲刚好是放弃粮食与水的第十天。父亲说话已经是模糊的。我与母亲都能听说,父亲交待下一些家里的事情。当我们因为误解而复述其它的话时,父亲流下泪水,当我们复述出父亲的意图时,父亲微弱地点了点头。其实当时父亲最大的遗憾,便是我没有让他如愿看到自己的儿媳妇。我回家的这十天。父亲说他这次可以走了。不用让大家多操心了。他依靠着自己作为医生对生命的理解。不吃食的话,人的最后底限便是十天。他说,只有十天。我们从此就不能看到一个肉体存在的父亲。我每天睡在父亲的身边。刚开始还与他聊我在广西南宁一所大学出色的工作情况。聊我为什么还没有女友,让父亲不用担心。工作好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弱。听话也吃力。只需要我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棍。因为胃癌晚期,父亲经常在夜里高烧了。父亲从来没有喊过痛。

  父亲说这一生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便没有想到最后自己一生却患了两次不能治好的病。一次是1989年膀胱癌。一次是2003年9月28日因为大出血忽然发现的胃癌。父亲为许多监终的病人打吊针,给予临终的医疗关怀。父亲知道,他不希望自己在临终时身体变形。一生的父亲永远是洒脱的。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农村里,但是没有一位同学看到我父亲相片不说父亲的外表很洋气。是的,父亲爱干净,父亲爱美。总是希望用最好的领带,穿最好的西服与皮鞋。父亲临终对他身体的爱护。也是源于同样的感觉。他希望自己尽量是一个完美的人。给自己的亲人留下最好的形象。这是父亲“绝食”的原因。父亲走时,很平静没有给亲人留下更多的麻烦。

  这位人类学的同事告诉,父亲其实希望他的灵魂能保佑这个家庭。保护他们的子女。父亲很爱妹妹。他爱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打骂过妹妹。我小时候他经常打骂我。当时因为父亲与外婆家的紧张关系,我无疑成为最好的“出气筒”。他知道外公与外婆是爱我的。所以,这是他最好表达因为家庭琐事带来的不满。父亲临终时,妈妈说,死鬼,你还不闭上眼睛。父亲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人的感应。即使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但是意念可以让他完成这艰难的“动作”。

  父亲在临终时,最大担心的,便是家庭里未消解的矛盾。其实,父亲在几位外公都去世时,我已经劝过父亲作为他们的晚辈,以宽容与忍让自己的心灵平安,所以他们在几位外公病重时,父亲与母亲都去看了曾经矛盾很紧张的亲人。但是其中有一位外公的子女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不答应人的宽恕。其实,任何矛盾,谁不负责任呢。外公那一大家庭与我全家,我想都是善良的,但是因为愚昧的迷信与观念上的差异,在十多年里有了一些情感的积怨。我知道父亲的担心是对的。这个世界的矛盾永远存在。即使在最亲近的人之间,人们也在不断的伤害。人们可能出于无知,可能出于蓄意。但是伤害已经发生。我说父亲你放心。我们全家人一直以“与人为善”,任何矛盾在“宽容”与“谦卑”的脚底都会变得诚稳,都可以消解。基于这样的原则,父亲谅解了自己,也希望每个人都能谅解自己。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做出一种忏悔。父亲做到了。

  家族的矛盾,在父亲临走那天的确有些紧张。我基于自己的宽容与仁慈的“道义”向每一位长辈作着一种吁求,希望每个人都能给自己的机会。如果父亲有什么还没有做好的事情,我愿意我以后用余生去做好。事实上,每个人都需要宽容与被宽容。那天父亲的丧事,都顺利地办好。按父亲的心愿父亲将自己的墓地放在公墓里(远离了那个曾经给他带来伤痕的村庄)。

  (三)

  越是情深意切的情感,人们越不轻易拿出来。人们更愿意永远地存放在心底。直到有一天老去。其实回忆父亲是一件令人颇为尴尬的情感。事实上我一直介入现实与梦幻中叙述着从我身边走向远方的父亲。我确信他的存在。而且,他变成一种人格力量,成为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但它亦是虚幻的,这种源于不真实的内在情感,当他经受欲望与现世生存时,我知道我肉身的父亲亦不存在。他仅是一种精神力量构成我生命中的一个痕迹,我需要在往事与未来的想象中不断复活我的父亲。不断从难以摆脱的孤独与忧愁中,找回活下去的信心。即使再易碎的东西,也有可能找回。它不是埋怨,不是低潮,亦不是真相,它仅存活于理想与梦想的彼岸。父亲,无疑让我有可能低达我的彼岸。可是彼岸又在何方?唯有不断地重复地沉思,亦可能抵达这样的内心。

  我近乎在一种虚幻的意识漂浮中,走近我早已丢失许多的内心。

  没有人,让我感到世俗的可怕与世故的无助。惟有生活中父亲的离去的事件,他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他让从思考疲惫的生存。他让我永远在一种尘世的张望中有可能找回人生命可怜的一些信心。当这种信心,像一颗种子在内心成长时,它的力量几乎让我看到生命更强悍的张力。一种对意义自身的呵望,成为我日后生活思考的命题之一。有许多拥有财富的朋友,为什么常常看到他们疲惫的眼神?在别人看来的地位,几乎成为人自身的镣铐与枷锁。人们看到生活的虚幻,可是很有人能正眼去面对我们共同的虚幻。那种微风般易消失的命运。没有人愿意经受这种的命运呼吸。没有父亲我就不可能拆解自身,一件一件的器官,重新去注入生命的汁液,去感受这命运中不可摆脱的自在与自由。当然,这源于精神。对父亲的思考,有可能让我走近了这精神层面的世界。

  在临生病的最后几年内,每一次我与妹妹看他都仿佛都是一次生死离别。父亲体验到了,我们这些尘中的人都永远体验不到的。有一次唐妹从扬州读书回来,看看父亲。临走时,唐妹说,大大,我走了。父亲眼睛里一下子流出了泪水。他知道,他与自己的晚辈,每一次相见都意味着一次离别。

  父亲会在县城里读书妹妹每个周末回来时,在村口盼着孩子回来的情形。他会像一个快乐的孩子一样看到妹妹给他带各种父亲喜欢吃的零食。其实,父亲对我与妹妹,从来没有多给过一分钱。妹妹买零食的钱,全是妹妹从生活费中省出来的。妹妹是个懂事的孩子。妹妹在父亲不多的日子里,带给了父亲精神许多来自晚辈的快乐与幸福。

  父亲其实临走时,一直想看看我所教书大学。这是父亲一辈子没有看过的。他的儿子,是一位大学老师。

  父爱,几乎任何一个幸福家庭的精神背景。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不多的时日,几乎使用了全身的精力,用颤抖的圆珠笔在日记本上写了这封给我的信。与其说,这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书,我更宁愿望相信,这是给我与整个家庭更好生活的幸福动力与生命智慧。

  春儿:

  爸爸和你永别了。

  爸爸经历了两年病魔的折磨,再也不想打吊针了。听到医生说病完全扩散了,我觉得也是好事情。这两年来,你,妹妹,你们的母亲为了我这病精神受的折磨也不少。爸爸在你坐车从南宁回到家后十天也许就要离开你们大家了。爸爸一生有许多缺点,爸爸尽力了。死是人生的一部分。你们不要太悲伤。你们看到我坚忍,我一生的体面,你们会感到做人中爸爸尽力了爸爸活出了本真。

  爸爸一生有许多缺点,爸爸去了另一个地方,也许永远不可能去改正这样的缺点。而你还年轻。一定要好好地生活好,做一个让人喜爱且珍惜的人。爸爸一生鲁莽,傲慢,因为这样的性格,爸爸有了两次肿瘤的致命打击。特别是十四年前,爸爸得了病,没有想到忏悔,想到谦卑,想到珍惜人生的任何一种对于生的可能。而是,对于金钱,名利仍旧过度迷崇。爸爸第二次纯属因为焦虑导致了胃的病变。爸爸在能力上并没有担当室长这一职务。而自己过高地估价了自己的能力。你以后要时时提醒自己,不断地调节自己,提高充实自己。能力上强一些,而所做事情的结果要求低一些,这样你不仅可以做好事情,而且可以放松的状态下让你更好生活与工作。爸爸其次对金钱过多的追求了一些。其实一点不值啊!爸爸奋斗了一生,用挣来的财富去治病了。爸爸走了,希望你明白金钱并不是人活着的最高意义的追求。你还年轻,努力工作好就可以了。相信天地自有公理,你的地位经济利益社会自有会很对的回报。

  妈妈是一个善良纯洁厚道诚实的女人。她跟我一生中我觉得给她幸福很少,相反一生欠她的情太多。(爸爸只有在来生中报答她,给她多一些人活着的快乐与幸福!)她一生劳累,恐惧。别人家两个人种三口田,你妈一人种六口田,起早贪黑都在为这个家忙碌。特别是冬天,她一个人在地里挖茨姑,我却在与朋友玩麻将。我欠你母亲太多太多。爸爸第一次经历病魔折磨时,因为你母亲精心的照料与鼓励,爸爸从那病摩中走过来了。我知道爸爸我这次走不过去了。看到你们担心流泪的样子,爸爸很难过。爸爸真的很幸福。爸爸在临别时,能见到你们,这是爸爸最幸福的时刻。

  迎春儿,这几年你为了求学,爸爸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们的联系更多的是电话中。爸爸听到你每次成长的消息,总是为你高兴。爸爸希望你长大成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有自己的人生追求,能说真话,做一个能担当社会,家庭,婚姻(责任)的好男人,勇于去爱,也敢于恨。爸爸知道你现在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大学老师,你要记住在你从农村走进城市中有多少人帮助过你,你就有理由去爱你的学生;爸爸知道这几年因为求学,因为爸爸的病,你耽搁了自己的感情问题。爸爸希望你找到一个喜欢你的你自己喜欢的好女孩子,可是,爸爸不能看着你们走到一起的时候,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但爸爸在天堂里会为你们祝福!爸爸,相信这个女孩子心地一定很好,能关心你,支持你的事业。你们能相互敬重和爱惜。

  爸爸离开后,希望你能很好地照顾好妈妈。孝敬她。给她多一些幸福,过好一个快乐无忧的晚年。

  妹妹虽不是我们亲生,但出生三天后就到了我们家,是你妈妈一口一口喂大的。我们将她看成我们自己的骨肉。爸爸最大的遗憾没有让她继续读大学。有父从,无父从兄。望你将她教育成人。兄妹和睦相处。

  外婆,是我们家惟一的老人了。未能享到我晚年带给她的幸福。望你们兄妹给她更多的晚年幸福,让老人有一个更幸福的晚年。

  祝你永远幸福!

   爸爸 董祥门

   2005年9月25日

  当我离开家乡时,我带走了两样东西,一封是父亲这封来家书,一是父亲临终前那张微笑着面对亲人的相片。它们存放在我的记忆内,它们变成一种天底下所有父亲对子女的最美好的祝福与期望。人们都是中国是“礼仪之邦”。人们用孝悌与仁慈,传递着信、望、爱。对儒家文化我一直持有怀疑与怨恨态度。我恨中国人情社会中由于人性“恶”中所带来的不开明与等级森严的特权。当我面对这来自人性最朴素的力量时,我无言以对这文明与文化背后的意识空间,它们已经构成一种积淀的文化意识呈现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父亲无疑就是这样的人。父亲一生没有过自己的信仰。在他临终的时间内,我与他提到上帝,父亲没有反对,我知道他对子女,以及生命自身的态度,已经让他成才天国内一个永恒的生命。有许多弟兄与姐妹在一个更安详的地域,等待着它。父亲的言行,已经深深地印证了信、望、爱的巨大力量与在世俗生存中的可能。

  (四)

  对父亲的思考,意味着人们要在自然的寻找中,才有可能发现生命的错位与无助。这便是生命的起点,这便是诗意与美丽的黄昏的余韵中我们所感受的真正开始。

  黄昏,似乎暗示了一种结束。一个年轻人留恋黄昏未必是好事。可是,只有这脱离白昼喧哗与骚动的静谧与安宁,让我们找回了内心的可能。我喜欢一个人站在黄昏中。目视远方。让自己的身体留在此岸,让内心靠近地平线,让自己的大地与天空在纯粹的专注中获得某种升华与提升。这是一些诗意的傍晚,一个人走在可利江畔,经过一些农舍,经过回家的车辆,经过老黄牛啃啮的田野,经过河流与树上的倒影,我走近了村庄。正如历史一样会被人们遗忘一样,黄昏可能此时消失,但是,这样的瞬间,我以一个老人的姿态亲近了她。她的美,她的宁静,她的慈祥,她的恬淡,她的连呼吸早已融入这时光之忘记。事实上,一切都不可能遗忘。我们用内心在亲切地接纳树木、河流、大地、人群、炊烟,接纳汉语、差异、疼痛、成长与死亡。

  我就这样走在黄昏的道路上。我想立即回去看看田野里一直很安静的父亲。雨季来了。我的远方灌注着雨水,正如我的思念。它已经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间。父亲,他一直微笑着。正如父亲临终时的瞬间,一样永远凝固成一帧风景:慈祥并铸造永恒。他说回家了。每个人在大地上都有一生。每个人都有回家的时候。父亲走时,让我想到黄昏的凄美与无助。它将诗意留下,可是,对每一个生的人而言,诗意与飘逸的背后,便是微风中的疼痛,泪水中的无奈。风景给人带来了喜悦,让人们移情中找回了生命的乐趣。我站在黄昏中,站在远方的方向,了望远方,倾听呼吸中可能存活的世界。父亲,便是这样的风景,他以大地的宽容告诉我人生的宽容,我平静地目视春天到来的田地,春天微笑时,庄稼快要收成。我平静地用眼神思忖着夏天到来时,我的爱情可能也会开花结果。但这些源于幻觉。但我深悉其中的美。正如我们时常不相信直觉中孕育诗句一样。过程是神奇的。我希望这样的神奇,能在这美丽而安寂的黄昏中找到问题的答案,找到日子苦痛并没有结束,需要的,只是平衡与调节我们内心的节制与冲淡之情绪。我希望春天暗示美好,夏天每一个人都带着丰收的果实敬畏生命,感受到人活着的意义与永恒。

  父亲很远。父亲很近。其实在我离开他的每一天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他活在我的心中,每一个傍晚,我习惯将智慧书系在心底,我习惯在日暮完全让每一个人的时间都回家时,我读着《圣经》里谦卑而善良的句子,我知道父亲很近。他是大写的。他的身体早已成为一种力量,光顾我沉重的肉身。清明回家的日子,我用思念回家,我用父亲平时严厉的教导与慈祥的微笑,让自己回家。我是研究文学的人,任何文学最终的主题都是回家,以寻找到爱情的真谛形式回家,以对死亡的真实感悟回家,以最感动他人的人性作为启示录,作为每个人生命历程中推动力回家,他们都在回家。所以,从中,我们找回了感动,找回了真实,找回了虚无,也找回了真相之后的平静与沉寂。

  我就这样走在黄昏的路上。让自己的意识在流水与将近的星空走在一起,让自己的内心此时,也摆脱工作的负担,摆脱欲望的挣扎,我倾听着黄昏的呼吸,倾听着它智者一般的宽容与沉默中所蕴含着的巨大力量。这样的黄昏,便是家园。我无数次地走近这家园。每一次对黄昏的膜派,便是一次心灵的洗礼。时间也许不会少,每天一个小时,也许会更多,但是,我每天因为有了这样的时间,让我足够有可能走近真实的诗意,走近内心,与内心通过自然这样的媒介作一次交流。也许奔跑的速度太快,也许现代人早已经在异化的途中被曲解被放逐,但是,思考黄昏的意义,似乎让我有可能走近了生命自身,走近一个生活艺术家所应该有的那份平淡与随和。可是,现代人!有多少时间交给时间,生命交给生命自身呢。似乎有无尽的欲望与诱惑让道德放纵,让理想与那每个人身上的童真在丢失,人们在世故的平台上被切割,被撒旦牵引朝着魔鬼的方向逃离。

  这样的黄昏,也许是一种宿命。一个人的精神气质也许决定了他的道路,他的命运,我不知道,我是一个生活的智者,还是一个被世人所嘲笑的失败者。对黄昏我几乎以生平最后的气力去为它唱着赞歌。一个再远长的河流如果不经过生命,河流便失去了诗意;一个人不热爱黄昏,他可能永远生活在疲惫与焦虑时空中。任何评价审美之尽度,已经不重要,评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便是我们真的以一个个体的自由与真实靠近了生命自身。与内心交流。

  我喜欢这样的黄昏。也许我有时会害怕。我怕太阳从这边掉落不会再升起。我怕诗意的黄昏因此而沉沦;我害怕带雨的黄昏中,他们因为找不到家园而有许多人会流泪;我害怕再美的东西都会有萎缩的时刻。我害怕花朵的地方,我们每个人都要回家,可是许多人却在向着离家的方向越走越远。我害怕记忆不可能永远能包容任何表述。再意味深长的文字也仅是一种可能,此刻让我们回家。漆黑的夜晚可能会持续很久,也许它本来可能就是生命自身的一种真实写照。

  喜爱黄昏的人,不应该轻易感伤。也许这似乎是非逻辑的情感。也许生命本身就指向的是这样的窘迫。我已经不再是在月亮升起来时太阳不在漆黑的夜色与恐惧交合在心底一起的孩子了。我拥有了成人的眼睛。世界终究在我们前方走着,我们跟着它,怕掉队,怕被放弃,我们紧紧地跟着,却没有发现自己在沉默中挣扎,它的力量却是如此地无力,它们被像影子一样被丢失。一个人连影子都没有的时候,日子与光阴,还有多少指向伦理与创造的可能性呢?思考的过程,正是意义自身。正是差异与摆动的逻辑性情绪中可能的一点让我们安身立命的道德底线与终极意义。

  每个人在被世界亲密拥抱时,也在一天天远离世界的真相。所以,我们活着,便走向了成人的无奈。黄昏的哲学,似乎有可能让我们找回一些思想的碎片,找回我们生活中有可能还存留的一些生活信心与情感力量。

  父亲站在黄昏中,正在向我招手。我知道这是慈祥的问候,也是仁慈的期待。

  (五)

  其实要提一下,我成长中的“大家庭”矛盾。这样,才有可能走近更真实的父亲。我愿意时光倒流,带我走近我的出生地,带我走近童年、少年,已经在整个家庭矛盾中父亲所扮演的位置。

  父亲生活在建国不久,当时的物质与精神都非常匮乏。所以年幼的父亲在出生后身体一直不好。直到祖父母给他取了一个姓刘姓的干妈之后。父亲似乎奇迹的活下来。父亲的基因是好的。但是因为先天以及时代的营养不足。父亲活下来的时候。在以后的生活多少带有一点虚弱的因素。祖父觉得父亲不能做重力活。于是,在他十几岁时,学了中医。当时家里并非富有。祖父就用在河内揽泥放在猪圈内连同猪粪当作肥料给农作物作为施肥材料。父亲学了三年。祖父就给父亲的师傅家做了三年农活。所以父亲生平最感激的人应该首推刘姓的干妈与我的祖父。一个用信念感应的方式当他活下来,一个用自己的苦力换回了父亲生存的技能。随着时代的变化。父亲由当年走遍江湖的中医,变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组成村卫生室时,又遇到了我的母亲。

  父亲开始了矛盾便是从碰到母亲开始的。他一生做了几件他自己都后悔的事情。否则,他不会在最后的家书中,如此地表达对母亲一生的悔意与遗憾。母亲是独女。在当时,应该不算多。外公外婆一生中一直因为只有一个女孩子而遗憾一生,甚至发展到最后变成家庭悲剧。这种彼此的伤害,终生无法在逝去的人与生活中的人之间得以消解。命运的力量与信念的非法化带来了彼此精神的创伤与危机。在农村,一个家庭没有男孩子,是被人所耻笑的。无后为大。封建的观念多少在那样时代里得到了最优化的表述。而表述与呈现背后,便是一代人的精神无法愈合的伤痕。

  外婆因为一次偶然的原因,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所以,这成为一个决大的遗憾与痛苦存放在两位老人的心底。最后的无奈,便是沿着中国乡村社会最传统的方式:招女婿上门。父亲与母亲的从相识到相爱的过程,成为当时村里不多的一对现代恋爱的样式。这也是父亲一辈子有着英雄的梦想与浪漫气质的一种必然表达与情感优越感。然而,当他们从单纯的相爱走向婚姻的家庭时,他们情感的前提,不是彼此相爱的深度与高度,而是,是否认同外公外婆的条件;愿意去陈家当“儿子”?也许,这样的选择在今天独子化的时代不算为奇,但是在当时具有宗法性质的乡村,就可能意味着一个男人从此变成一个非常低微的人。在别人眼睛中,他会永远抬不起头。包括父亲与我的姓氏上,他们将最终由“董”姓改成“陈”姓。

  爱情的力量是强大。母亲嫁给父亲时,十九岁,二十岁时,母亲生下了我。父亲大母亲五岁。一切顺利。我是男孩。可是悲剧从此以信仰之间的差异而隐藏着。孩子的出生对外公他们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那天,外公去离村里二十多里的乡镇上买了十多斤的猪肉以糯米用作祭祀祖先,以及作为我的出生仪式时的庆祝。母亲是幸福的。父亲是祝福的。他们有了彼此生命的结晶。

  我姓董,还是姓陈?

  此时开始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来。当然在外公与外婆的眼内,这似乎不应该成问题。因为,父母的婚姻仪式,似乎已经承认或者认同了一种众所皆知的传递仪式。可是,在父亲看来,似乎当时他还缺少更多的思考。也许认为董姓更符合他在现代婚姻中所扮演的角色。其实姓什么并不重要。去陈家入住。这些都与婚姻相关,与祖辈的观念无关。于是,矛盾第一次产生了。

  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年轻。父母甚至在今天看来,当时还是个孩子,他们是否有能力对自己的婚姻形态作为理智选择,也许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但是,那时候人们似乎习惯了父母在整个婚姻维系的独立性。生命的结婚权交给了父母。父母在自己子女的情感世界是充当着保护神,并起着决对的支配权。

  我不姓董,当然,外公与外婆是不同意的。所以一直到我三岁这些时间,我都成为受虐的对象。父亲在整个家庭中所不能宣泄的情感,我成为最好的发气筒。外公与外婆是爱我的。父亲也是爱我的。父亲作为一个现代似乎远离了旧的观念,似乎又滑入旧的观念的冲突之中,如果在他看来,随谁姓都没有关系的话,他不会显得如此地不洒脱。他从骨子眼里是介意的。他一生都希望自己的强人。也许他并不如村里许多能做体力活能挑两百斤担子的男人相对,他在精神上是富有的。他是村里的文化人。他有着工作。他甚至在事业的高峰期,还当上了村里的团总支书记。他希望自己的仕途成功。其实我觉得父亲理想与浪漫的气质,并不适合成为体制内的人,父亲一生许多事情的挫折证明了我对他的判断,当然,这些所谓的“失败事件”成为我个人的精神资源,使我对自身有着清醒的道德与人生判断。我并不希望走父亲的路,比如我坚决不入党,坚决为了仕途去迎合那些所谓的世俗权力。庄子说,“大道载我形,劳我一生”。我的气质与心态似乎更接近一个文人。父亲没有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但在我心里我一直将他看成了一个诗人。他的人生许多行为,我只能用“美”来形容。他具备着一个诗人的隐忍与激情,他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当然,父亲除了一生都做着他的卫生室室长,就没有当过再大的官。这是后话。为了这些所谓的美好前途与男人的尊严,父亲并没有向夹在中间的母亲“妥协”,没有向善待他的外公外婆“妥协”。父亲“打”我,表示着他对外公外婆的不满。甚至最严重的时候,父亲曾经闹到“离婚”。可是离婚在当时的社会,又是让人难堪与丢失脸面的“生活事件”。按照当时农村计划生育的条件,母亲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父亲因为对外公外婆的不满,就在母亲怀了已经确定为男孩子肚子的“弟弟”打掉。这也成为父亲因为年轻而悔恨的伤心之事。

  他们都很年轻。他们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打斗”,以后系列的家庭悲剧中,这似乎是最初的本源。怨恨与伤害,源于什么?观念!不,信仰!

  如果他们生活不是闭塞的乡村,不是源于七十年代宗法社会的落后观念,不是因为迷信在人心目中的神奇力量,家庭的幸福也许比现在更和谐更美好。但是不同的“观念”与“信仰”错开了这一切走向幸福与美好的可能。

  当很多矛盾最终无法得以消解时,父亲与外公婆最好的妥协便是“分家”,父亲用自己的工资在1986的冬天给自己造了一站“新瓦房”。我们一家三口开始搬进新房子。父亲同意以后赡养两位老人。他们之间,初步达成了一些彼此的妥协与退让。

  (六)

  母亲与父亲是乡村医生。(父亲1989年患了膀胱癌,不能干过重的农活。)母亲又是壮实而能吃苦耐劳农家女人。让我更感动的是,在农村最艰难的岁月里,母亲和许多农家的男人们一样,会奔走在田埂上;会一起去另一个村因舍不得买掉而挑一个冬天的几十个平方的河堤。这么多年来,母亲除了按时工作,还要照顾父亲,还要供养我和妹妹的读书。我曾经不懂事,大大学时因为父母不同意我买一台打印机而愤然在暴风雨中提前离开家返校。那是炎夏。当我一个还躺在床上安然于午睡时,母亲从乡下赶到远离家乡的那个城市。将一千八元钱送到我的手上。我的眼泪来了。母亲说,这是家里刚买河藕本想给妹妹夏天之后的学费的,你先用上吧。送钱还有一次。那时,我因为太热心于学术,矢志要“以学术为志业”。根本不懂得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工作减轻父母的负担,而一个人冒失作了“沪”漂一族,来到著名学府一边听课,一边准备明年考研究生。父母没有反对,离开扬州大学那天,母亲从乡下又一次将家里副业的收成,一千元钱交到了我的手上。拿着母亲带有余温的钱。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里下河”,从此开始了我一生的奔跑,从上海到南宁,到北大,才回到南宁的一所大学开始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转折:一名准大学老师的执教生涯。而这六年中,我总是以考研,考博,工作,一样又一样的理由不能回家。为了事业?为了理想?

  有一位朋友,经常说,在你的所有文章里,仿佛是一个语言的迷宫,而迷宫里的神就是“父亲”。你是如何看待你的母亲的。她在你的心目中意味着什么。我从心底内爱着自己的母亲,他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了。这种厚实的情感,我也不敢轻易面对。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用自己的笔写下她的一生。她说这一生很苦。为了父亲。为了她的父母。她活在他们之间。她这近三十年与父亲相敬如鬓的日子里,父亲以一个农家女人的朴实与坚忍支撑着这个家。她总是带着希望地安慰着我们,生活总是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只要我们心内怀有希望。

  而今,妹妹去了上海打工。仅生母亲一人的外婆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六年,父亲第二次患了胃癌后他最亲近的人去一个更美的家园。千辛万苦的母亲啊。任劳任怨的母亲啊。只在背地里盈过泪水的母亲啊。作为您的儿子,我应该搞清楚您心中的那份所思所想,那份对于人生最痛苦而执着的那份责任。这是母亲的定义吗?我见过许多母亲的幸福,母亲的微笑,母亲的那份在电话里的温情,那份给自己的子女的精致打扮。而你只有朴实与踏实的去面对生命赋予你的一切的重负。母亲啊,这是母亲的定义吗?我只能一件又一件地从自己胆却的记忆里找回母亲在我心灵中投射的影子,那种无私的爱与坚忍。

  当我的思绪指向我的仁慈的母爱时,许多令人疼痛的情形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渐渐退回。那是些陈旧的胶片。但这些故事,这些人永远存在我的心目中。我知道他们都是我永远爱着的人。面对母亲,心中有一罗筐话要写,也一样不敢轻易的提笔,也怕触碰它。朋友此刻发来了“母亲节”问候的细腻情话,激起了心中那层遮蔽了的情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语言更让人去提起自己的母亲那份温暖和感动。于是想起了一直因怕文字的不够精致而忽略了的母亲的无私与无尽的丰富与延异。这样的文章心存心底是对于母亲最好的思念与感激。还是要记下自己的母亲,与同是天涯的朋友共同怀抱这样的感恩吧!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母亲一生中,只爱着父亲一人。因为爱而悬置了近20多年来因为父亲身体的不适而搁置的“性生活”。从父亲短暂的一生中,我似乎看不到性在中国农民自身命运中的表述,但我一直作着思考。

  父亲因为身体原因,多年来,与母亲是否有真正的“性”幸福,我一直想找一个更为合适的时间,与母亲谈谈在这个问题上的想法。在一个肉身与欲望化的时代,爱成为一种符号成为一种经济的时候,母亲的忠贞与在本能上健康不无对于当下我的成为惯例的“身体叙事”思维提供了人存活的新的可能。性,是否真的意味着一切。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精神是能够一时之间渗透并控制身体上的每个官能和每一个部分,而把外表上最粗俗的淫荡转化为内心的纯洁与虔诚的。放纵了生殖的精力将使我们荒淫而不洁;克制了它则使我们精力洋溢而得到鼓舞。贞洁是人的花朵;创造力、英雄主义、神圣等等只不过是它的各种果实……自知身体之内的兽性在一天天地消失,而神性一天天生长的人是幸福的,当人和劣等的兽性结合时,便只有羞辱。”母亲如何去面对这样的自然人性,也成为我要给母亲下定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我最爱的最尊重的东西,在母亲这儿有了另一种可能。这也是敬重母亲的另一个原因。

  母亲的隐忍,于我的人生也提供了一把新的开启可能的钥匙。

  在父亲离去不久,从人性的角度而言,我提出母亲应该开始新的生命,寻找新的爱人。当我在电话里以平和的心情与母亲慎重地谈起此事。母亲第一反应。不要说,我与你爸过了近三十年,太艰苦的日子都走过来了,以后只要你与你妹妹成人。我什么心愿都实现了。你的外婆送走。妈妈我什么遗憾的事情都没有了。母亲讲到这儿,我惟有泪水敬重父辈对感情的态度。对我们这些“后现代的”青年男女,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一些最本质的问题进行追问时,我知道其实我们的生命本身就充满了荒诞。我们心中没有信。没有信念。没有承诺。所以我们注定像一些现代的浮萍在都市的欲望中挣扎,迷失。等我们有一天清楚自己的处境时,我们才知道什么是你的爱,什么是你的信,什么是你的最本真的生命。母亲那些朴实的话语给了我许多更本质的生存智慧与对生活的体悟。

  我从中师开始十几年来的春节只有大学毕业那年与父母呆在一起过了。我的生日是大年三十晚上。也许我残酷。不近人情。但当一个人明白自己应该为自己的人生打拼时,只有积极努力。这是生活的惟一的可能。我总是用这些时间拼命地读书。我是个农村长大的孩子,但是我从来没有自卑。我十四岁以前都泡在水里,放学都是水里抓鱼。后来我进入邻县读师范。我开始懂得努力与知识对于底层农民父母孩子的意义。所以我开始努力。我开始学外语,开始写诗,开始寻找生命的另一半,开始。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疼痛的。我就这样走了很多年。回过头来。许多生命中重要的人离开了。许多值得珍惜的人永远保存在心灵底处。我们注定以这样的方式奠祭我们的青年,我们的爱,我们的激情。我们无怨无悔。因为我们的父母在背后注视着我们,他们希望所有的孩子未来幸福。我们注定走着。以梦为马般走着。有些人幸福是别人想象的,有些人幸福在于不断地向自己挑战。“既然我已经是个战士/就让我前行”(歌德:《浮士德》)我的命运就这样一直马不停蹄地走着,我认同了这样的价值,也许这正是人生最真实的写照。所以,对我的生活而言,奔跑着,且快乐着!

  (七)

  我在一首诗叫做《生活》,而诗的全文便是“散步”二字。这多少说明了我对诗意与恬淡人生的向往。我多年来一直与传统保持距离,但我骨子里,恰恰是传统的。中国文人与知识分子那种骨子里的正义与道德自律,让我看到中国传统血脉的丰富与在场的深远意义。中国儒家文化的忧患意义,多少反映在我对人的自身的不容乐观的生命态度上。这种“礼乐”文化背后却隐藏着世界的虚无与失落。对人的失望,多少是与民族性,与本土性紧密关联在一起的。中国传统士大夫身上的飘逸似乎并不轻松,相反愈加沉重。这几年的生活,与其说是指向生活事件,不如让从父亲的沉重中找到更为沉重的生命意义本身的质询。这个过程,让我明白忏悔与自省在人类世俗健康与精神成熟维度上,显示出的巨大可能性。人注定是从世俗的此岸向彼岸行进。而肉身的生活,便有基础让我们走向精神的向度。父亲的离去,已经从尘世的失落走向了更有生命意义的精神拷问。他的每一句普通的言语,一些再平常不过的举止,如果我们以平和的心态与宽容的胸怀去沉思。似乎更高远的精神空间如一位生动的景观呈现在我们面前。如果要指认出这位“形象大使”的真正面目时,它便是时间老人。许多人即使到了生命的终端,也没有机会走近这位从象征与隐喻结构中呈现出来的活生生具有极强的生命意志超越可能的老人,他们在世界的门口,只能以微弱的呼吸或者完全静音状态甚至放弃感受本身。再飘逸的人,再轻松的呼吸,背后均关联沉重与自律的生命个体。我们从这样的世俗对话中,有可能才走向精神的生命。对父亲的理解,让我更能从沉重中寻找到背后的轻松与穿越时空的精神自由。这些带有抽象意义的“道理”与“感悟”,似乎就是活生生的生活本身。来自一个个从我脑海中闪过的词与物。

  父亲要求我做一个好人,他更希望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他人有好的影响的人。其实这样的话,都蕴含着自己的父母对孩子最终的期待。父亲更希望从电话中听到我的声音,而不希望在身边我常年陪伴他。他希望我在一个个假期留校苦读,而不愿意我一个人喜滋滋地回家无所事事。与其说,我的努力的成果,满足他在村里的威望与具有同样威望的同年人中更高的威望,不如父亲最终的期望其实都指向孩子自身。我一直以为父亲走完生命的五十个春夏秋冬后,他坦然地用“绝食”的方式,保持他身体不变形的完美与不因为常期的病情而来给亲人更多的烦恼,他的所有的言与行,成就了一个人的“自觉”。这样的自觉让我看到生命的极限与虚无的气息其实与生命靠得如此之近。它并不远。它其实永远在你脑海中闪现,只不过许多人因为世俗化与欲望化的生存障碍了我们对死亡的可亲与可感一面。父亲所使用的方式,多少有点悖乎情理,但他选择了一条不给自己带来更多痛苦的方式。瞬间的疼痛却完成生命意志自身。他对世界的无所求,让我更深地体悟他在临终前,在更向前的时光中,他讲过的话,他做的事。简单,朴实。

  父亲,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两件父亲没有做成的事情,可以看出父亲是一个有着多年爱心的人。他的爱心,亦走近我的内心,成为我血液中一种确认自身存在的精神价值与生命尽度。他一直希望凭自己的能力每年给村里五保老人过年时送五十元钱以此慰问老人。讲此话时,时间是1990年。父亲希望以后有钱了,能为村里修一条公路。其实父亲并没有实现这两个愿望。但他的愿望却是与自己的儿子在平时最普通不过的谈话中表达出来的。在父亲的血液里,其实“爱心”从来没有远离过。也许这个时代许多人的爱心都在以不一样的方式表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爱心,永远是任何时代所呼唤的精神,也是最朴实与感动人的力量。人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世俗意义上的,还是从世俗意义走向精神层面的,这些都成为问题摆放在每一个人的面前。父亲就经常用这样助产的方式,让我从话语背后看到价值与生命质量的可能。

  我后来热衷于社会慈善活动,多少与父亲相关。我在以“父亲”的方式做着“父亲”多年想做的事情。爱他人,甚至你的敌人。用沉默抵抗任何误解。这些都是父亲言与行中所穿透出来的最有力度的对生命自身的阐释。

  与其说这是一篇纪实的散文,不如说我在吁求两个“父亲”,我以父亲作为文本的视角,在对自我进行反思。父亲的意义已经不在是父亲,而是人类自身的生命境遇的更为本质化的还原与复活。在我的心里,有一种让人感到呼吸艰难的力量,它存在于肉体;另一个可以让我们从孤寂中走向精神愉悦与心灵安静。这两个父亲的“速写”,与一次次离家出走相关,源于海行,更多的处于“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我们是一些道路上的行进者,我们有着对方向辨别的勇气与信心,我们靠近“道路”,并且让其成为“力量”,引导许多无“家”可归的人能看到“家”的方向。

  家园,处在何方?在语言的时弱时强的脉动中,还是在与经典的对话与沉思中。我不相信这是一个简单的文本,我亦不相信文本可能高于生命自身。它首先是一个生命。没有生命的文本,它的语言再诱人,也仅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虚无体。而生命自身,再虚无的词与物,都能发现翅膀,都能探测到高山的根基,都能描绘出大海驰骋的纵横。灵魂自身的在场,语言退位,意义呈现。父亲,不过是我生命中一个奇迹,他抚养了我们的肉身,更滋补着我们贫困的精神。

  (八)

  一个唐叔因脑溢血掉落在河内。奶奶一生拖着生病的身体终于得以解脱。外公同样患脑溢血在剖开的西瓜中走完了一生。祖父因为一次家庭事件而用安眠药的方式选择了离开。父亲走了(从我十岁时他开始有了生命中第一次,接着第二次,他一生似乎就是同疾病战斗的过程)。我的外婆开始用一生吁求神。我的母亲仍然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我生活在南方。我从来没有以一个完整的文字,见诸“弃绝”对生命的残酷意义。生活过的人走了。我们仍然活着。当我们倾听自己的器官时,你的手能敲打汉字,你的双眼专注天空,你的耳朵听到河流中有鱼戏水的气息,你的嘴巴能咀嚼着粮食,你的舌头能品出鲜血中有盐味。是的。我们还活着。可是,当有一刻,这些东西都成为多余物时,我们面对的将是一个人无法挣扎的宿命。当我这样的情绪回忆我的出生,我的现实,我的未来时,我的内心找到的词请语充满了安静与谦卑。

  人为什么会从这个可亲可敬的世界内消失,为什么又能在疲惫的内心中复活,我试图在沉思中体悟到这问题可能性的答案。这些形而上学的问题,无疑指向了对“父亲”的思考。与其说父亲离去了,不如说,在我的心目中,有着一个更强大的父亲而活着。我感谢命运对我的馈赠,幸福与快乐,也包括痛苦与无助,它们让我感到生存境遇的不易,它们也成就了我的对世界真相更确定的指认。追忆逝水年华,让心灵回归平静。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受难,不但没有压迫我,却迫使我追问人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理性主义者,但同时也源于血液中流淌的悲哀的理性,让我清楚地明白活着的艰难。人生终究要向前,才不至于被陈旧而伤感的往事所拖垮。父亲,让我学会与焦虑的世界进行智慧的对话,在不景人意的尘世生活中,捕捉微弱的诗意。人生的绝望与虚无让自己徒增了伤感,但我无法回避。一个没有绝望过的人就没有勇气去面对灵魂。生命中的任何一切注定无法选择与回避。我来过,我看见,我改变。改变这属于尘土般飞扬而式微的人生。也许它终究会被继续误解。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回答。重读父亲,意味着与往事告别,也意味着对于生命自身的倍加热爱与珍惜。它真实地构成人生的一个过程。父亲的离去成就了我的诗歌创作。我在父亲书中找回了生命自身。诗歌以仁慈与宽容让我在世故的世界中不断平衡物质与精神之间的间隙,用执着与克制接近事物的真相。而这些,都与父亲有关。父亲让我看到一种哲学的高度,让我在生命的坦然中发现世界的奥秘。

  父亲与生命相关,它很好地让我回归尘世的思考,让我的心灵在诗中沉潜,从日常到伦理到精神到宗教到终极。肉身的父亲,灵魂的父亲。父亲是一个抽象但又真实的语词。2005年,我用“诗歌”的形式写下了这些关于“父亲”的日记,我将它称为与我生命相关的“日记体”诗歌。我曾试想用父亲的“遗书”作为我的序,一是纪念像许多父亲一样爱着我的父亲;二是父亲的离去给了我一种可能去思考真实的人生、爱情、生命、信仰等等具有终极指向的元问题;三是,正如许多爱好哲学与心灵追问的朋友一样,“死”,仅是个哲学问题;四是,父亲的遗书,有助于读者读到我在这种种灵魂拷问中完整地对于世界本质的看法。五是,所有的文字皆“血性之书”(尼采)。惟有这样的“真诚”书写,才能“自成高格”,才是大地上流淌着的最美丽动人的诗句。面对“沉重的肉身”,我更希望我的“诗与思”,能带给他人对于诗意生活的渴望与倍感珍惜。父亲在信里希望我一辈子做一个让人值得珍惜的人。我试着去做了。对于大学老师这样的身份,对于家庭,对于尘世间任何一种美好的情感,我都试着去做,尽力做好。无疑,这样的人生感悟融进了诗歌。事实上我的诗“叙事”,就是将这样的生命感悟与对现世的直觉记载的过程。呈现在读者面前也是一个人成长的生命历程与有着个体成长史印迹的心灵史。现实中,我健康快乐地成长,挫折使我更加成熟地面对人生,并且以更积极的态度融入并创造真实的人生情态。活着,就是求真,求道,也谋求个体存在利于他者的意义!

  我愿意以父亲书写的方式,迈向神圣之爱,永恒的父爱。再无助的生命细节,最终转换成智慧与神性的启示。父亲,让我看到焦虑的世界另一扇门开启的可能。这样的爱可以启示生命之门开启的另一种可能。多年来,我一直尝试写一种可能的世界。召唤他者在焦虑虚无的世界中多体悟一些爱的情绪。我们深切地明白世界本质的情绪就是孤独,无助,绝望。世界需要一个角度,让诗意的合法性得到合理的呈现。总有人在绝望中度日如年,总有些伤感的事情不可回避,总是有人看见世界的本质。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生理自然反应。自然会让我想起伤感的人生,伤感的爱情,伤感的人生式微。完成我的第二本诗集《沉重的肉身》的心灵拷问后,我发现了世界更多了一层更为不稳定的因素,它让焦虑愈加焦虑,让疲乏愈加疲乏,让苦难愈加苦难。世界需要重新转换视角,需要重新被发现与召唤。于是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三次“向内”与“向外”世界的探寻,我也在尝试用现代人的意识记录下一种深沉的绝望之中呈现的生活张力与希望。

  俄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车尔列雪夫斯基曾经说过,“生活无论是多么艰难,它毕竟是生活,真实的生活,而且是我们所热爱过的生活”。在这个忙碌而幸福的人生世间,我们有责任去践行或者试图作出另一种人生的努力,也即尼采讲过的另一句话:“人生的意义正在于创造意义”。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它让我和诗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让我在诗中与父亲站在一起,我们回到幸福的童年,快乐的少年,成熟的青年,甚至我们还谈起理想,谈起未来。与其是说我在回忆,不如说回忆在命运的长河救了我,它让我忘记焦虑、痛苦、挣扎,甚至于是时间,一个人自由地在“诗意的大地上栖居”(荷尔德林)。著名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这样写道:“诗就像是一绺金色的线穿过我的心,带领我往梦中才出现的地方前进。我猜想我的字句并不能说明我的心,因为我的朋友们从来都不了解。我知道我的生命可以用来织这条线,它会变成一匹够亮的布,充满乐趣,也强韧到能抗拒焦虑;它是所有人的衣装。许多人都将生命托给了神,我却将的生命托给诗。”

  我的命运交给了诗歌,诗歌的哲学高度与精神背景指向了父亲。

  (九)

  迷信与信仰之间,隔着一条如何漫长的时间之河。观念。伦理。真相。谎言。意义。旨归。虚无。纯粹。这些带有暧昧性的词语,像一把抽象的梳子,击打着逝去的疼痛。所谓的光阴,所谓的人与事,不过,是一些往事沉思中一些趋于伤感的情感符号。心灵的受罪,唯一的道路,必须从受罪中才有可能获得某种释放与精神自由的可能。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我以敲打的汉字构成音乐的旋律,在时间的出口外,终于可以让疲惫的心灵稍加休息。那种强大的精神背景与情感力量,让我苏醒,让我在语言的沉浮中,接近尘世的秘密。有时候,我无法准确地说清,这到底属于哪一条河流,它的流程指向了时间,还是指向了生命本身?祖母的离世,似乎激化了家庭的矛盾,让整个家庭从此在情感的向度上,走向了一条再也找不到方向的路途。

  在我年幼时,我邻居家的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子,有一个黄昏,带着我在她家厨房内烧火,我们一边送着干枯的稻草,一边听她给我讲故事。我听月宫里的神话听得入迷。我向窗外望了望。太阳要下山了。事实上我经常一个人在黄昏里自由走过。经过的一次次黄昏,事实都是日常不可更变的生活真相。但是不可变与固定的格局中,却有着对逝去生命与时光之倒流的无奈与慌张。我看着黄昏的太阳渐渐消失在苏北平原上,渐渐成为一种感伤的气息在我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当时,我非常害怕明天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太阳。也许是太阳放弃了我,也许我放弃了太阳,而可以肯定的是,就是太阳已经不是昨天的太阳了。我一直认为,这是我的生命史上,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更有质地的探寻与沉思。它加深了我的恐惧。这样对生命敬畏的态度,一直持续到我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最美好的光阴。也许我具备了一个哲学家的基因,但是我的不够发达的理性思维成就了我的感性,我的直觉,它们似乎更愿意安排我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出现我的语言的迷宫内,同时,通过词语的分布与重组,试图找到回家的钥匙。

  接下来,我的家庭不断出现的死亡,终于明白了这“黄昏”的寓言,以及它带给我精神的负担与恐惧。祖母先于外公离世。1987年,我的一个唐叔在不足二十五岁离开了人世。一次偶然的出船,结果一下子“栽”在水里,化作一条生命鱼,从此消失我们亲人的视线里。我之所以怀念他,源于他多年来在他年轻时对爱情的坚守态度,以及对我的关心。那时,苏北农村在八十年代时,许多年轻人出去在苏南等地摸蚌,许多人摸成了万元户。这位叔叔,无疑依凭着他的体魄与勤劳,的确攒了比别人更多的钱。他每次返回家乡,都会带给我更多小学时的学习书籍。那是一个出版与资讯无法想象的时代。可是因为有了这几本书,却丰富了我的少年读书生活。有了钱,他自然想到成家,可是,在一个落后并且处处都充满世故的宗法性质的乡村族群。作为他的父亲,有着巨大的力量足够支配他的命运。唐叔结婚,按我们当地的婚俗,为了生男孩子需要一个男童在新婚前陪睡,可是那一晚似乎非常漫长。他与他的父亲在战斗。也开始了这一个家庭的后来一系列的变故。许多不应该死的人死人,许多应该死的人,的确在临终时,都显示出伦理天平的公正与无私。他是我祖父的侄儿。祖父是村子内人们最敬重的老人,而这位唐叔的父亲,也就是我祖父的弟弟,恰恰是人们并不喜欢的人之一。乡下的风气是朴素与真实的。他对一个人的评价往往就是从最基本的生活伦理出发了。很重要的一个方向就是你有没有伤害别人。事实上,这次父子在儿子结婚上的不认同,带给孩子不祥的光头。在宗教与人类学中,有些仪式的确充满了神奇。那个晚上,我也没有睡好。原因,他们父子在用身体战斗。即使第二天一样去迎新娘,但是许多遗憾已经成为不可回避的人生无奈了。

  1991年,我的生命中开始出现了又一次死亡。祖母去世。父亲是母亲的死亡按常理,应该临终时,睡在我的堂屋内,但是父亲当年并没有说清楚的招女婿身份,这次被作为重大问题提出来,且更一步激化。激化后的时间,似乎对母亲而言,只能用痛苦与无奈代替,成我母亲在她与父母与父亲我之间漫长的两边不能做人的痛苦与绝望。这也是她作为农村一名普通女性,从此开始的最漫长的情感煎药。在外公外婆看来,父亲已经随“陈”姓了,理应按照当地民俗,让祖母去他们的老屋死去。父亲,不忍心让祖母在孤独中离去,他需要夜夜守护时光并不多余的祖母。而迷信的力量在父亲,在外公外婆身上都像一块人身上坏死的细胞一样,以肿瘤的形式发作。堂屋睡了祖母,从心灵感应的仪式角度看,以后外公外婆在这间堂屋就不能“过终”。外公外婆为了争夺这间堂屋的“过终权”,父亲与他们的矛盾开始以公开“征战”的形式公开化。我的外公外婆调来他的兄弟四人,以及他们的男孩子数十人,公开发出责难。并认为这十年来,对我以及整个家庭的爱,却最终换来了父亲的“无孝”,让他们以后死无安身之地。在父亲看来,他可以送走自己的母亲,以后可以一样送他们。但是,矛盾公开化了。我家的门被全部砸烂。最让我伤心的是,一直慈祥温和的外公外婆,给我做人道理讲童话的他们此时失去理智的状态,让我发现生命是多么残酷与无助。他们抓住奄奄一息的祖母。就这样,祖母在他们的不断质询去拷问,甚至辱骂声中,离开了人世。这也开始了我对外公外婆的怨恨,从此我有好几年不回他们家。直到现在尚存留人世的外婆面前,我都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他们都很善良,可是,又是什么神奇的力量将这些人推向了生命与幸福远离的不归路呢?

  1992的夏天,外公神奇地离开了人世。

  1993的夏天,祖父选择自己的意愿离开人世。

  2005年10月父亲离开了我们。

  这其间,外公的三个弟弟全部离开人世。

  还有许多童年给我讲童话的好人,他们许多人都非常年轻时,当我再一次出现我的诞生地时,我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任何踪影了。

  今天我以平和的笔调叙述着这些事,我知道自己现在有足够的精神尺度,去把握生命的每个细节。我是悲观的人,我认同生命的虚无。但是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尽力去用一些生命细节去让我们自身找回一些朴实的感动。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英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拥有自省,不断地反思自身。他们在价值上的差异,或者在迷信与信仰之间的不可调和,便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而今,作为佛教徒的外婆,作为离世的父亲,我知道他们其实都人类自身,都拥有同一种价值,即“友爱人类学”,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学告诉他们这样的道理,即使在发达与拥有许多财富的差异人群中,许多人并没有明白,其实我们转换一下视角,不同的伦理,不同的道德,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文化,其实他们无不归于“友爱人类学”。这些差异的范畴之间,他们都有一种“善”的力量,我们对善的关怀,就是关怀生命自身,关注我们如何生活下去的人类,就是关注我们的精神血脉,原来处处相通。

  (十)

  回忆父亲,就不得不提一次父亲的“下跪事件”。它已经伤害了亲情与伦理,伤害了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的感情。或者说,父亲第二次病因,可能与此郁郁寡欢长久的压抑相关。当然还与父亲多年来的“发财梦”相关。

  1994时,父亲听信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投一笔钱,当时大概五万左右,其中一部分是高利贷,而贷这笔钱的人的东家,便是我那位唐叔的父亲。后来这笔钱没有了下落,安徽芜湖的这家酒糟其实不过是一个虚拟的实体,年终当然无法分红。后来我想了想,这可能是最早的传销式的亲戚相骗。人们依靠亲情作为信义,最终被亲情所蒙骗。这一笔钱,对经济刚刚复苏的家庭,的确是不小的打击。父亲是缺少那种心机的人。父亲一生有两个梦,在我看来,是失败的,一是发财梦。二是当官梦。前者,我坚决反对暴富与投机。后者,让我看到了其实政治不过是一种需要很强大的能力去架控,非一般人能适应。我一直喜欢中国后来流亡海外的经济学家扬小凯说过,一流的政治家都被杀头了,二流的关进监狱,三流的才是我们今天政治舞台上所看到的。这话一直影响了我对政治的态度。我确信自己不具备一流的天赋。所以我更愿意以平凡自居。用普通人的生命状态找回作为普通人的自信与富有。

  父亲在“处方”上一直不够严谨。所以这位唐叔的哥哥,当上了村支书时,就用整我父亲的方式去满足他的私心。我祖父这个家庭一直很好。我考上了大学。我的叔叔与几个姑姑都生活幸福。而这个“门子”,唐叔走了,他的大唐叔的爱人,一个好女人也病故了。她小时候特别喜欢我,在我这位大唐叔做中学老师时,每次我去他们家她总是给我许多印制非常好的作文本。这位大唐叔与我祖父的弟弟都认为我们这个门子在笑他们家一次又一次的家庭变故。事实上,一个人因为自私与缺乏自省的品格时,便很容易将生命的许多不利因素归结于他者,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向了社会,或者不公的命运。

  他向上级汇报我父亲在村卫生室帐务有问题。他凭他的知识就是我父亲在开处方时,常常不标出具体用药,而仅以作坊式思维在上面写一个价格而已。父亲被他的“知识”吓怕,被亲情出买时,他感到他生命的无处适应与生命无奈。父亲与母亲在上面的人来调查之前,去他们家看望,希望他们不要整死人,希望看到他们兄弟的份上网开一面。结果,对方依凭他的“公心”(事实上呢,近几年来许多亲戚的人在我们与他之间调和这种矛盾,我保持沉默不语,我知道人性中许多自私与不平,唯有沉默不语可以成为最有力的回答。父亲第二次生病时,连父亲最终被他的“表演”而原谅了他。也许,他源于生命的醒悟,我不愿意多想。我将一切安排交给了命运,是的,命运,是的,我的神性力量让我不去想他们,这本身就是一种对历史与时间的最大的宽容。)坚决要查到底,父亲一激动,跪在他的面前,跪在与他有着相同血液的弟弟面前。

  我想起《中国农民调查》内讲述的“群访事件”,当全村76个人无法在北京首都找回公平时,他们选择了在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是新的时候,天安门前的五星红旗旭旭升起,他们围成一个圈以“下跪”的方式在这升起的红旗中找回生命尊严,可这背后,人有多少的无法言说的无奈与心痛。父亲没有站一个民族的高度去理解自己的方式,但是他在以人的方式呈现了人性的悲哀。当然,这次调查并没有坏的结果。只是希望父亲在工作上严谨一些。

  1996年,江苏的农村医疗随着撤乡并镇一并改革,父亲成为几个村子内卫生室的负责人。事实上父亲一生都不具备这种管理才能。结果药房里的药被被偷。有人诬蔑管药的母亲偷的。上面来人调查。父亲与母亲将自家的钱全部用来发展卫生室,可是,有几个平时一见人都笑都夸你的人,此时,已经为买好的灵柩。其因是父亲坚持去县医药公司进药,不用卫生室里另一个医生的儿子从社会找到的假药。这件事在利益上的关系,也暴露出人性的恶现伤害无时不在。

  接连几次在亲情、工作上的打击,彻底让父亲怀疑了他以前所悍守的工作与生活伦理。他与母亲似乎在寻找另一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对一个平常的家庭有多远呢?也许我的出现,或者多年来的努力所证明的生活道理:正义、理想、善良、宽容,会带给天国里的世界另一些平安。事实上,父亲最终的平静,我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接受了我们共同的信仰。

  他的儿子正在以忏悔与自省的意识去走近世界真相自身,以一个体微弱的生命细节找回的感动。

  (十一)

  上帝让自己的孩子耶稣降临人世,最终被人类钉在十字架上,死亡的同时,获得了新生。耶稣是人的代表,他用赎罪与受难的方式,找回了人自身的尊严。我们一直相信生活中多的是冷漠,是偏执,是战争,是非人性,而生命中我们追求的正义、理想、爱情、纯粹与永远被人类所放逐。从人性成长的发展史而言,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类早已经过了童年期,由于人类的过分智慧,今天我们似乎在经历着种种由理性与文明所带来的非理性与愚昧。父亲的父亲,似乎在以一种更向善的力量成为我们活下去的可能。他以自己的孩子的死,让人性中看到活的希望。他以沉默且无法言说的心灵疼痛,在考验着试图自救的人性自我。与其说,他在用死的形式复活了生的意义,不如说,它已经构成一种影响的力量,从此构成了漫漫无期漆黑天空中一颗可能指向内心的闪耀星辰。父亲,便是以影响构成了我们积淀的意识,并且,成为意义,在延续着人类的生成与发展。

  我父亲的父亲,似乎远离这样的价值高度。但是,从祖父身上焕发出的人性的善却构成了父亲包括我后来生命的指照与力量。我们活下去的理由,一半源于自我的生理本能,一半试图在发现并寻找着自我中可能对他人有所影响的生命细节。

  父亲一生有四个子女。与奶奶生了二男二女。不,其实,他还有一个孩子。我非常奇怪,一个私生子为什么同我们这个家庭如此之近。年老的祖父身体不好时,他尽可能的来看望祖父。血缘的力量无处不在。祖父这样的故事,至少让我看到落后乡中所隐藏着的强大生命力。人们可能在世俗的伦理与乡村意识中,表述与它们的精神向度不一样的故事。至于其中原因,我并没有多想。我是生平第一次对男女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种可能的文化想象。从此之后,我一直佩服我的祖父,他的那种浪漫主义的情调在他那个环境得以表现。事实上,关于性伦理,一直是人自身无法说清楚的问题。对祖父这段浪漫的男女之情以合法性认同,源于在我懂事以后,我们整个家庭以及这个私生子的家庭都是相处和睦的,祖父年老的时候,婶娘他们还会习惯性地与祖父开关于此的玩笑,祖父笑笑。

  一个人的浪漫,并不是忠诚与对正义的呵护。那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年代,新中国经历过的几件重大政治运动,似乎也深深触及了中国的乡村。那是没有大米的时代,祖父就是用不多的大米救活了一些相关的人。我想这位女人与祖父的故事,多少与此相关。单纯饥饿,可以让人性丢失,但是饥饿自身也成就了人性。对一个女人而言,身体表达成为他们往往可能的表达之一。他们会愿意将自己的身体送给自己内心尊敬与珍爱的人。而于男人而言,正义感、力量、勤劳工作、智慧,似乎与女人的身体成为对应的标志。父亲常常与我讲起祖父年轻的故事,最终我从父亲现象的表述,似乎看清了男人与女人对应的关系,以及人类自身在情感表达中可能出现的命题与最佳解决的结果。

  父亲一生似乎与母亲有这一次婚姻危机。大概在我三四岁时,父亲的卫生室同时进来了另一位女同事。父亲自然在与母亲以及外公外波的矛盾中,转向了对这位女性的欲望表达,但这种表达不是源于情感本身,而是与情感相关的其它的,诸如工作的失意、对外公外婆的不满等等,但在心底里他是爱着母亲的。母亲的善良与无私已经成为父亲内心永远感动真情。我也庆幸父亲与母亲走完了一生。在父亲临终时,父亲也希望我将来与母亲能劝他改嫁。作为他们的子女,母亲刚过五岁,还非常年轻,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我觉得这更符合人性的生理与情感需要。人,永远是非常脆弱的。人性,亦是。而母亲的反应自然反对我的提法。他希望用自己一生来表达一个道理,她对家庭的忠诚,他对外公外婆的孝心。母亲常常以这样朴实的言行,催生我对人性与人生的更纵横的理解。

  祖父的浪漫品格融入到我的血液中。我深知我的人生在情感的世界中成长。而女性的力量,成为我精神长成的最大的力量。我反对情感的从一而终。但是母亲辈对情感的认同姿态,也让我的价值观之间产生了冲突。我试图在寻找这两种伦理之间可能出现的平衡。婚姻是什么?性是什么?这些与理想、勇敢、道义、善良之间是否有着一条可能趋向的路径?现在我不能作答,将来也没有作答。我的人生,交给了人生。也许我的过分暧昧的情感立场,可能会让我的一生付出一些代价。也许不尽使然。我所认为的,并非源于命题自身,而是我们自身对道德、婚姻、欲望、身体这些名词之间的伦理关怀,似乎永远处于“延异”的生命过程之中。今天的答案,对未来可能是失效的。祖父亲一生的平和,似乎验证了这样的道理。他对一切事情都处于平静的沉默之中。我更愿意将这些看成是父亲的父亲对父亲与我的更好的影响。他们以仪式与人格的力量,成为我们精神世界中一些令自己感动的人性表达。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将祖父看作一个诗人。这样的浪漫故事一直存在于任何一个人可能的精神吁求中。如果不是以伤害为指向的任何男女之情,我觉得都应该得到社会与人们的认同与尊重。我试图做这样尊重他人的人。

  祖父对我另一更重要的影响,便是对死亡方式自我选择可能的尝试与践行。我觉得一个人生的世界,一定要坦荡,死时要唯美,不要让自己微弱的身体构成对他人的精神负担与生活负担。这点父亲也做到了。父亲做得如此完美,才有可能让我更深层次审视祖父临终用安眠药解决自己生命的原因。生是一个人的权利,死是一个的权利。对死亡伦理的思考,我从父亲的父亲与父亲的死亡中,我有了一些可能找到的确切答案。加缪说过,自杀是可耻的。但是在偌大一个“儒家文化”场中,人们因过对“未知生,焉知死”的价值膜拜导致了人们对死亡的回避态度,这种回避与理想、正义、勇敢、善良,恰恰走向了相反的生命维度。中国想象力的匮乏以及务实的生命观,让我们身上少了那些血性。王蒙反思中国的为什么中国作家不能获“诺贝尔文学奖”时,说,中国的作家不敢自杀。是啊。文学需要血性,人类需要血性。一个民族如果不能对他的存在给予血性的思考。我们会越来越发现我们生活在怎样的一个悲哀之中。祖父的自杀,父亲的自杀,却成就了人们自身的生的可能。他们以血性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们生的意志。他们坚强,他们在年老时,在患绝症时,他们以自我选择了自我。我试想,如果一个民族老了呢,一个国家老了呢,一种文化老了呢,我们需要什么的态度?

  父亲的父亲,父亲,他们给了我思考的某种可能。我是一个从事文学研究的人,我是一个从事诗歌写作的人,我多年来一直关注着中国问题,我在我的文学表述中充满了这样的悲哀。所以,我的语言中充满了迷宫,但也布满了任何一个有着共同精神背景与价值关怀的读者对我的认同。这些认同与文学相关,与文学无关,更多了指向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存亡与新生。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发现个体秘密与世界真相的热爱生活的人,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已经从他们身上找到了一些可能的答案。

  父亲是我的神,他昭示着一种力量,一个愿望。成为一个男人,将成为我一生的梦想。

  (十二)

  父亲的命运,究竟被谁的大手所操纵着?

  作为一个普通医务工作者,父亲的“下跪事件”仅是农民在中国当下农村社会中对“恶人治村”或者由于民主与法律的丧失,让一些人的意志成为体制的强大力量,成为可以凌驾于体制之上的铁制的钢鞭。这样形容中国当下农村社会的现实,形容当下的农民的境遇,形容农业到底带给我们农民有多少福音,父亲的一生似乎说明了这样的悲哀与无知。这就是一个人的力量与体制与观念背后一个无形的大手的抵抗,最终仅能以悲剧作为故事的结局。父亲开始意识的时候,他自主地平静地仁慈地善良地选择他的死时,我知道一种新的意识降于父亲的生命。他是一种最终悟出的信仰,而不是对一生与他人的埋怨。他平静地面对了自己肉体的死亡。但是父亲一生中更多的时候,生活在时代与体制要制造的假相之中。

  比如说,从我读中师时,父亲就要求我做一个共产党员。在我读书的中师、大学、甚至包括研究生,“入党”是与一个人的美好“未来”紧密联系在一起。就我所知,我读大学时,入党除了极个别学生之外,私下被标价一千五,意思是你在同学中不算太差,你可以通过送礼的形式,就可以有一个“党票”,然后在大学毕业时顺利地进入党政机关。甚至有一位大学同学讲了令我终生都感到生命悲哀与恐惧的话,今天我送一千五出去,明天就意味着有一无数的一千五送回来,是啊,中国当下社会的买官与卖官的暗箱操作,不正是这位同学今天在政治舞台的政治缩影吗?我的一个远房的表舅,在部队为了入党,化了两千,事实上,后来他退伍回来,仍旧仅是一个司机,后来就自己做起了垃圾站生意,这多少说明了时代与世俗的力量让人们在失去自我的“貌然”做出许多无知的选择。

  事实上,我一开始就明白我的命运不是站在体制内的,而是在边缘,甚至在悲剧的根源处于察看世界与自我在当下现实中的命运的。即使我现在成为体制内里一名大学老师,如果能在我身上找到什么世俗名利的话,我也仅将它们看作是体制力量对体制力量的解构。体制中的许多问题,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下高等教育,教育指向育人,而体制的问题,也让培养人的目标似乎显得愈加艰难,我不忍心看着许多荒诞的观念与无知的举动所带来的危险,但是我这样的位置,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可能范围里作着某种“成为人”的生活与理想启蒙。但是这个过程,与强大的大学世故与无知措施之间形成了强大的紧张关系。我只能一种悲观的生命哲学去认同荒诞的存在,认同这些政策与观念所造成的后果,需要我们自己去品尝。正如父亲对我好的影响一样,我必须从父亲的身上感到虚无之后,我们对生命的那种自主选择的态度。父亲在生命上的自主态度,让我认识到我要成就生活中的自主,必须尽力地一开始就做这样“自主”的人,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成为对他人有着好的影响的人。

  有时候,个体是微弱的,而富有生存智慧的他们,一开始就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最小化,用体制去击打体制,而突现出来的道理却是程序正义与自由平等的观念在世故与非法化潜入人们大脑后不多的一些亮点。正如漆黑的天空里,仍然有几颗闪亮的星辰。

  关于“入党”问题,我与父亲的每一次通话中他几乎都提到这个问题,正如母亲每一次提醒我找个女朋友与结婚一样。事实上,在父亲最后的半年中,父亲也提上了母亲提到的问题,“成家”。我不知道他看清楚了政治生命的荒诞,还是认识了比政治生命更重要的生命,那就是指向个体信仰与现世生存的幸福?我相信父亲至少是在这两者之间,他做出了一种迁移。

  父亲放弃了我在母亲怀里已经成型的弟弟,是因为当时他似乎有着某种比较好的仕途,政策,向村领导表忠心,坚决按党的意志执行计划生育。要知道母亲是独女,按当时与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都可以生两个孩子的。可是,无知的政治狂势,让一个新生命从母亲怀里痛苦地消失。他们都成了“杀手”。那是一个有一门较好的手艺不如当一个共产党官的时代,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命运都指向了政治,即使吃饭、穿衣,甚至包括夫妻间地做爱,我们都要向伟大的领袖致敬,是他们给予了我们一切。父亲深和他与政治的关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政治始终没有接纳过他。所有的政治似乎与谎言、伪善、欺骗、残暴联系在一起,即使在最民主的西方,这样的暴力意识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人类自身。所以,西方便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民主运动,可是我们呢,每一次政治运运似乎都要简隔百年,究意是什么支撑了我们民族存活的力量。也许一次运动的失败,可能就让一代人的良心从此丢失。村支书没有像允诺的那样,让父亲做久团支书,然后作为接班人一样成为统治这个村的新领导。父亲最后失望地回到了村卫生室,继续做他的乡村赤脚医生。

  对生活的态度,源于观念,可是每一次当我返回我的可爱的家乡,每一次当我看到城市里面的民工亲人时,我的眼眼常常是湿润的。要不,就是拒绝与他们的眼神相碰,我深知,这里面就是无尽地悲哀,我从我的父亲眼里早就看出了这种对生活的远离的悲哀。与其说他们有着鲜活的生命,不如说他仅是一些机器,一些为权贵与富有人造幸福的机器,即使我的父亲也没有逃离为了政治的生长而放弃自己的孩子的无知举动的政治幻觉,我们的爱呢,我的粮食呢,我们的情操难道仅指向宿命与悲惨的生命景观吗?采煤矿里有一百五十个工人全部遇难,城市的高手架上一个民工从高楼下坠落,无数的民工还在挣扎在政策的命运中,他们的数字与粮食全部源于一些人的意志。他们的命运由于过多的依赖政治而变得多么虚幻,他们仅有当中的一小部分人,走出这种幻觉,经商、投机、甚至走上犯罪道路,迅速地暴露,从而仅改变了自己的世俗生活,可是,有多少人在世俗生活中感受到精神的幸福呢。充其量就是村子内的议论,谁谁家在外面攒了许多钱,这些过程从来没有成为精神资源,支配着人们在生命场上真正意义上的转换。在中国农村不乏像湖北监利李昌平这样的乡党委书记,为了农民的命运喊出“农村真穷,农业真难,农民真悲惨”的生命真相。

  中国有无数的父亲,他们为了自己的子女的幸福而奔波在打工的征途中,为了释放生活的压力而累死在一个接一个的政策上,他们的命运成为我们内心深处共同的负担。当我们用理想与浪漫的文字去形容与修饰他们的存在时,我们再也不敢轻易地抬起自己高贵的头颅了。

  (十三)

  父亲,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他其实在我们身体上体现出来的,便是精神的形式。精神是最内在的气质,是宇宙生命显现的反映,是一个民族和个体得以存在的最高形式。没有精神的个体,便会感到生活的空泛和无聊,没有精神的民族只能被人类和历史所抛弃。于是我们寻找精神,在与世界平等的对话下,在光荣祖辈的传统中,在琐碎的日常经验里,在内心的审美体悟旁;于是我们追求精神,我们努力,我们重新占有,我们建立独特的精神个性。精神不是教科书里生硬的教条,不是昙花一见的空头理论。它是一种信仰,一种为人类负责的态度,是作为人活着的最高价值。奥伊肯(1846-1926)是德国的一位追求精神的哲学家,他的哲学理论不像叔本华那样悲观,也不像同时代的尼采把解决人类的希望寄托在“超人”上。“在精神问题上,任何否定的不满的背后都有着一种肯定和追求”,只有否定和不满才能促使我们追求,这是解决生活意义丧失和不安的必要前提。在一个信仰失落和心灵不安的时代,我们需要“救世”的良策,但不能依靠一切虚设的空幻的人生观;我们只有从精神的内在追求中,寻找到前进的动力和生活的信心,进行精神自救。认识自我,完善自我,于是所有的追求汇成一条精神的长河,汹涌奔腾,驶向未来的时代。

  人是世界上唯一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生物,对死的发现使人类陷入了普遍的生存困境。他的存在以及周围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只要个体不存在,围绕着他的其它存在也毫无意义。但人的可贵与伟大之外正是在于发现了人的暂时性和有限性。于是个体就不安于这种生存之状了,从生命内部发出强大地追求无限,追求不朽精神的生命热情。用无限、用永恒、用不朽灌注我们实际上只存在几十年的生命,把浑浑噩噩不知自己为何物的低境界提升到个体的“自为”存在的高境界。活着不仅意味着自己血肉之躯的存在,而且意味着合目的的精神创造的进程。即将步入21世纪的具有博大人文情怀的大学生:你们不能迷茫,也不能否定精神的价值;你们不能受习俗的约制,更不能助纣为虐。你们是清醒的一代,你们有作为人的权利,有人格和精神的追求。这种追求是不倦的,生生不息的,甚至会以沉痛为代价,以生命为牺牲。因为我们是人,21世纪大写的“人”。“生命不是人生最高价值”(席勒语),最高的价值是人的存在,是人作为人存在后有益于社会和人类的精神存在!

  这样拷问的过程,便让我们有可能走近自己的信仰。父亲书写,便是以生命的真相启示着我们。我们的感情源于他的感情,我们的爱源于他的爱,我们的未来源于他的未来,我们的生源于他的生。可是,父亲,终究是一个可以消失在时间之维的符号而已,而我们的现实境遇是如此地残酷,充斥着人性与人性相抵触的无助与悲哀。我一直在努力在浮沉的意识深处,寻找生命中相同的河流。我不知道我这样在语言上的努力,似乎能够真正打通人与人之间的一堵厚厚的墙,并且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至于人们在临终时,会发出时间的河流从没有经过自己的窗台,更没有用双手触摸过从天空中洒落在内心常深处的银白色的月光。

  仪式、宗教、信仰、符号的父亲,似乎真的从肉身走向精神与灵魂的坦途上来呢?它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一个秘密呢?也许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只有仅可能通过生活事件的叙述,找到其中的精神指向,并以逻辑化的情感化的线索复活父亲在大地上站立时的姿态,他走在与我们同样的道路上,我们的痛苦源于他的痛苦。“归荣耀于神,并永远从神那里得到喜悦。”我愈加发现自己对父亲的认同趋于了宗教表述。在这儿,我仅提供的,是一个语言的文本,我在心灵深处找寻的,并不仅指向终极。这是我的困惑,亦是我内心深处挣扎的矛盾。如果我是一个坚定信仰的人,请记住“坚定”二字,事实上我能成为这一个行列中的人吗?我们生活中许多的道德家、慈善家,是否真的为了信仰而去从事这一切呢?我感到困惑,我的困惑代表了信仰本身的困惑。

  这仅是一个文学文本,所以对父亲的言说,我更希望在语言的迷宫里,找到的是哲学的高度。如果说宗教,对大众是最好的精神“抚慰器”的话,那么哲学才有可能在正视我们内心冲突并吁求智慧的现实中,找到可能突破的精神向度,并在这种差异的思维与摇摆的人生境遇中找到可能的生命归宿。我不满足我的现实,它的世故与冷漠,像一个蒙面杀手一样,在让我们的内脏发生病变;审美,指向我们内心仰望的星空,而最终对于纯粹的天空的把握,永远处于想象的乌托邦之期望,也许,它可以让我们片刻得到心灵的安息,也许它振救的仅是生命个体,它形容一种理论由于受知识水平与艺术修养上的局限性,才能成为一小部分人生活的秘密。而宗教呢?不错,它让更多的人活在内心的信仰中了,它解决了绝大多数人的生命问题。可是宗教本身的唯我立场,多少又让许多差异的生命个体在遇到“元问题”时,似乎处于差异与冲突的现实层面。宗教的稳定,时常又与现实的世故纠缠在一起。

  多年来,当我的生命中的许多朋友询问我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时,我保持微笑,这样的微笑,使我想起法国哲学家在面对他的听众提出同样问题时表现出来的“微笑”一样。也许在人们看来,这是信仰的不坚定。可是,我们面对的同样信仰,为什么在彼此不同团体之间,充满的,却是以战争与疯狂的彼此攻击为结局呢?我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但这样的问题,像一根水结成的绳子,是多么的诚实,又暗示了问题的不懈一击。哲学呢?我无法作出清楚地回答,在我的肉身中,我似乎更易于进入它的范畴与概念的思辨中来,我阅读这些哲学家,我看到了“差异”,看到了彼此的消解与续生。“友爱人类学”的提出,可以让我无限的精神追问获得片刻的安宁。

  父亲用疼痛与平静的死亡成就了我这篇随笔。生活的事件,让我用文字的沉思追忆生命的质地与可能性的力量支配我们疲惫焦虑的内心。这背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们的生活。父亲书写,充满着无尽的不稳定性,这是我在一次兴奋地在父亲叙述中可能找到的答案,但不久,我发现其实,它们一直在摇摆不定,我不过是在进行文本的修辞,不过在漫长的时光倒流中,通过往事的追忆,让双手暂时获得休息。而生命之河呢?它永远不在断的涨潮,不断地回潮,似乎我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到底是什么呢?我那微弱呼吸的父亲似乎在挪动着他的干枯的嘴巴,说,水,水……,不,他在呼唤我的名字……,没有,死亡从他口里迸出,也许,他什么也没有说,我的眼前闪现的是临终的一刹那,他指着自己的嘴巴,什么也没有说出。他在母亲的最终的悲痛的哭泣中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要表达什么,他的并没有说出的言语,暗示着我们可能对问题的反应,对命运的多种可能设计与梦想。生命有答案吗?没有。任何人的过程都应该得到坚守与尊重,如果要给其找一个合理的存在依据的话,就是,沉思,不断地沉思下去,或者称为自省的过程,我们便找到合法的生命根基。这样最终的生命细节,让我寻思许久,我深知,于我而言,这背后,有的就是道理,正如我对往事,对父亲生命关怀的无尽的沉思一样,这本身就是抵达问题的最终可能。我相信,许多人因为有了对某一种事物的迷恋,而让自己的生命有了根的力量,让它扎在生命的大地上,永远沉默,但也是如此地有力。它不会在微风的呼吸中迷失自己,也不会在暴风雨中袭击中轻易倒下。

  这便是呼吸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大地的力量,根的力量。我们从哲学的沉思中走近了这种力量。我们依凭这种力量支配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内心其实一直在成长。

   初稿2007/4/21

  作者简介:笔名董常跑,2007年加入“九三”学社。国际美学学会会员、广西理论家协会会员、广西美学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大学讲师。出版有诗集《后现代叙事》《沉重的肉身》《爱欲内外》《沉重的肉体》。《情操训练》与长诗《沼泽》待出版。在《二十一世纪》(香港)《南方文坛》《理论与创作》《广西民族大学学报》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25篇。曾经获南宁市优秀作家(2006)、广西民族大学人文社科学术三等奖(2005)、全国首届高校诗歌奖(2006)、广西青年文学奖(2006)、广西文艺评论奖(2006)等。

  通联:530006,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董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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