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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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春天的第一场春雨过后,桃花镇就会迎来她一年中的第一次赶集。且不说镇上的人家,就是邻近村庄的老少男女,也都换上体面的衣服,腰里多多少少揣着些铜子银角,搭船向桃花镇聚拢。镇上的店铺此时都会摆放出最新鲜的货物,路边沿街而坐的货郎们也都扯着嗓子叫卖各式各样的小玩意。镇上窄窄的街道就如同刚沏入茶杯的热水一样热闹翻腾起来,货郎的吆喝、买者的讨价、孩子的哭喊,女人的说笑,五花八门的声音杂糅在一起,直到天色转暗,才渐渐消退下去。

  桃花镇离景和小时候居住的村子不远。说不远,的确不远。那时侯爷爷经常带着他去赶早集,一老一小花上一个铜子,从村口搭船,挨乃而上,拐过一个大弯,约摸到船家的哨子刚刚唱到第四遍的时候,景和就可以远远望见桃花镇码头上青石板的台阶和那些标志性的桃树。如果天气好,站在船头,还可以辨认出蹲在码头边三五成群洗衣的婆娘,依稀听见她们捶打衣服的声响和彼此间的嬉戏喧闹。不过,当年的景和小小的脑袋并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自己从省城念完师范,会到这座小镇教书。

  景和从家里出发去桃花镇教书那天,是一个轻阴欲雨的养花天,空气里弥漫着薄薄的水雾。吃过早饭,父母把他送到庄口的码头,雇的船家是庄西的刘哑巴。刘哑巴等景何上船坐定,俯下身子,将船桨往岸边的石块上一磕,于是船身一晃,斜着向河心荡去。

  刘哑巴并不哑,只是不爱说话,加上前两年老婆死了,越发地沉默寡言。景和整理好船上堆着的行李,靠着船舷坐定,望着对面的风景,也默不做声。于是,一个专心划船的老人,一个想着心事的青年,船儿就这样安静地前行,只有船桨拍击水面的声音,一下一下,若有若无地敲打着景何的耳膜。不知道过了多久,刚上船时那飘在水面上的迷朦水雾,已经化作雨丝,在空中轻柔地飞扬。沿岸一路灰色的房屋,新绿的秧田,微黄的柳树,以及天边低低的云脚,若隐若现的山峦,一切湿湿漉漉,犹如一幅墨迹未干的青丽水彩。

  等船最后在桃花镇的码头靠岸,景和放眼望去,雨中的桃花镇安静得略显沉闷。码头边栓着几只孤零零的木板船,也没有了晴好天气时在江边洗衣的妇女。景和沿着石阶上了岸,走上一条贯穿全镇南北的街道,街道的路面湿漉漉,有点滑脚,两边临街店铺的大门都只半开着,从外向里看去,黑洞洞一团。景和在空荡的街上一直向前走了约莫五分种的样子,向右拐进一条窄窄的巷子,出了巷道,又向北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街面稍显宽敞的地方,学校就坐落在那里。

  整个学校以一座被翻修过的旧式大宅院为中心建筑,几排新砌的教室环绕宅子左右。学校办公室和老师的宿舍就分在宅院的东西两头。这所宅院相当大,据说二十多年前住着一个姓杨的富商,那杨员外专做贩运丝绸的生意,每年的进项就如同新凿的泉井,汩汩地往外涌,所以选择桃花镇上风水最好的东北角位置,修了这座坐北朝南的大宅,另人称羡。后来不知怎的家道突然破败,好端端的院子竟致荒芜,空在那里。直到前些年县政府要在桃花镇兴办中学,将院子修葺改造一番,设为学堂的主要办公楼。

  校长室是大院二楼东头最里面的房间,过去是屋主人的卧室。房门并没关,景何走进去的时候,校长正俯在办公桌上埋头写东西。在办公桌上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张国父的画像,右边靠墙摆着一排黑褐色的崭新木质书柜,泛着油漆的光亮,柜子上的书幽雅而整齐地摆放着,左边是两个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显然是用来接待来访的贵客。大概是阴雨的缘故,整个房间的光线略显暗淡,窗户也没打开,房子里飘着淡淡的墨水味道。景和敲了敲门板,叫了一句:“龚校长。”

  校长猛地抬头一看,立即笑嘻嘻地站起来,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呵呵,楚老师,你来了,坐、坐、坐。”龚校长看上去五十岁上下,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方方正正的面庞,宽宽的眉毛,一笑两个眼睛眯成一线,说话和气得很。但仔细分别,他的笑和景何的笑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景和的笑清澈悦耳,像淌过林间的山泉,笑过很久以后脸上都保持着淡淡笑意,而龚校长的笑如同水壶里沸腾的开水,虽然热闹,但是一停下来,马上戛然而止。

  龚校长讲了一些“年轻有为”之类的话,就喊来了一个干事,叫他带景和去宿舍。干事穿着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瘦得像刚刚削过的铅笔,脸上两撇小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他对景和点点头,说:“楚先生,这边走。”,景和于是拣起进门前搁在门外墙边的伞,跟他出了门。

  正下到楼梯的一半。干事突然回头问道:“楚先生是本地人么?”

  景和应道:“是呀,就是附近村子里的。”

  “那你对桃花镇应该很熟悉吧,兄弟在省城做事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是个好地方呢,桃花镇的女人和酒可是出了名的哟。哈哈哈哈,不是有句俗语说——”

  景和觉得这些话不该说,还没等到他说出口,连忙问道:“还不知道先生贵姓?”

  “哦,兄弟姓赵,赵践仁——”话还没说完,忽然木板楼梯拐弯处“咚咚咚”地响起脚步声。接着,迎面上来一个年轻小姐,手里提着一把橘黄色的油纸伞。这位小姐抬头看见赵干事,便问:“赵叔叔,我爹在上面么?”

  赵干事堆出一脸笑容:“在、在、在,龚校长就在上面,你上去吧。”

  小姐应了一声,越过赵干事,踏着楼梯匆匆地往上跑。而就在她和景和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股幽香钻入景和的鼻孔,一下子弥漫了他整个的大脑。这种香味并不是当地人惯用的肥皂的味道,它更迷人,更高贵,景和心里悄悄地念道:“好香呀!”然而好象那小姐听见了似的,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盯着景和说:“你是新来的先生吧?”

  这时景和才看清她的长相,后来,我翻看景和的日记,发现景和对第一次见到龚小姐有这样的描述:“龚小姐的脸让我联想起乡间秋夜高高挂在空中的一轮明月,皎洁而高远,有一种让人无法触及的美丽。”

  面对这样一张美丽的脸,景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答道:“是的,我姓楚,楚景和。”那小姐一笑:“呵呵,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说完忽地又转过身,踩着楼梯板,“咚咚咚”地跑上楼,转身不见,只余下淡淡的香味在整个楼梯徘徊。

  赵干事抬头望了望二楼楼道口,回过头对景和说:“这是龚校长的千金,在上海读大学,这段时间上海局势乱的很,龚校长把她接了回来。不过听说这女孩和不简单,她在上海的时候——”

  赵干事说到这里,猛地发现自己的话多了一些,于是干咳了两声,把这下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二

  今年的雨水似乎特别充足,来到桃花镇的这十天,雨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整个镇子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浸泡在水里,像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这十天景和是在清闲中度过的,学校并不大,没有太多的课,不过看景和的日记,就会发现,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好的老师,爱上课,也爱学生,上课时充满激情,和他平时给人的那种平静而略带倦意的印象并不一样。景和喜欢在课堂上讲诗,有一次讲到李白,他捧了一坛桃花酒放在讲台,打开坛盖,让学生在溢满酒香的教室里去体会这位唐代诗人的喜忧哀乐。

  不过,第二天他就被龚校长把请进了办公室。“楚先生,有人反映你昨天带着酒去上课,有这么回事么?”龚校长把他的国字脸绷得紧紧的,拉长了声音说。

  景和平静地回答:“昨天讲李白的诗,我想让学生有点感性的认识,所以带了一坛酒去课堂,只是一个教学的道具。”

  大概是时间一长,绷得太累,龚校长的脸略微松动了一些:“话虽如此,不过现在从上到下都在提倡新生活运动,身为师长,在学生面前这样做,怕事有悖新生活之精神,再说,要是传了出去,人多嘴杂,对学校的声誉也是有影响的。”

  “这一点我倒没考虑到,”景和说:“我觉得这只是一种教学方法。”

  龚校长听到这,换了一幅宽容和理解的表情:“呵呵,你们还年轻,有些新鲜想法那是自然的,我也知道,楚先生还是很受学生欢迎。不过年轻人有时考虑问题也并不全面,再说学校也有学校的规矩,凡是总要按规矩的。所以楚先生还是要注意一下。”景和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过了两天,雨季过去,天空放晴。又赶上桃花镇赶集的日子,景和有了一个下午的空闲,想着去街上逛逛,正走到校门口,忽见龚小姐从右边走过来,今天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单衫,褐色的裙子,在初晴的阳光下显得越发娇艳,不过看神色却似乎并不轻松,眉间锁着一抹阴云。

  景和对龚小姐礼貌性地打个招呼:“龚小姐!”龚小姐看见景和,嘴角一扬,心不在焉地微笑着说:“楚先生,出去吗?”

  景和微微把头低下,因为他又有闻到那抹幽香,心里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忙回答说:“是呀,今天天气好,我出去逛逛。”

  龚小姐点点头:“今天天气是不错。”说完看着景和,思考了一下,忽然从怀里掏出 :“楚先生方便的话,能不能顺便替我把这封信带到邮局发出去?”

  景和答应一声,伸手接过信,无意中看了一眼,这封信是寄到上海去的。龚小姐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景和望着她的背影,随手把信塞进了口袋,他觉得龚小姐有些不自然,心里一定装着什么事。

  由于天气的转好,街上热闹了许多,街两边的店铺像从睡眠中醒来一般,大门敞开,里面各式的商品琳琅满目,招揽着来来往往的赶集人,小摊小贩叫卖着花生豆、稻子米果以及布老虎等小吃小玩意。等到逛了大半条街,景和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条毛巾和一支钢笔。

  邮局在这条街的尽头,所以虽然已没有什么可买,为了寄信,景和还是沿着街道向前边走边逛。这时,街边一个买玩具的老人的正在摆弄一个士兵模样的木偶,那木偶随着线索的操纵做出立正、敬礼、举枪等各种姿势,眼睛左右打转,嘴巴一动一动,做出种种表情,很是有趣。一个嘴里咬着小糖人的小男孩,看得入了迷,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猛地转身,正好撞在景和身上。景和急忙扶住他,问他撞没撞坏,小孩摇摇头,不过眼泪却花花地流下来,因为他的糖人摔在了地上。景和看他哭了,便伸手进口袋准备掏几个零钱给他去再买一个,结果不想这一掏,把龚小姐的信给扯了出来,这封信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斜斜地落在路边的一滩积水上。等景和把它拣起来时,它已经湿透了。

  信已无法寄出,景和只好往回走,这时已渐进黄昏,马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人影也越拉越长,景和心里想着如何向龚小姐交代,可是就在他回到学校大门口时,没想到又碰见了龚小姐。

  景和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迎上前去,抱歉地一笑:“龚小姐,很不好意思,你的信不小心被弄湿了,真对不起。”说完,把浸湿的信交到龚小姐手中。

  龚小姐接过信,很诧异地看了看,又抬头盯着景和,仿佛不能理解地说:“这封信你没寄出去?”

  景和脸一红,连忙又说:“很对不起——”

  还没等景和说完,龚小姐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直到她看见景和楞在那里,才把笑容收住,向景和解释说:“楚先生,让你见笑了,其实这封信我写完之后,迟疑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寄,今天看见你出去,索性心一横把它交给你,要你帮我寄。不过事后我想了很久,又觉得不该寄,可是又追不上你,所以正后悔着呢。没想到你又把它原样奉还,所以我觉得很好笑呢。”

  景和一听,如逢大赦,不由也呵呵一笑:“本来是忙中出错,却变成无心插柳了。”接着向龚小姐讲述信被弄湿的原因,龚小姐听了后又笑。大概是因为信没有寄出去,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好,居然提出请景和吃饭:“楚先生,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去春来居吃饭吧。”景和没有想到龚小姐会提出一起吃饭,想要婉拒,可是话却没有说出口。

  春来居在校门口往左拐五百米不到的地方,是一个二层的酒楼,下面是大厅,二楼设雅座。春来居的酱子鱼很出名,味道浓而不重,鲜而不咸,入口微辣香甜,吃起来很是过瘾。龚小姐一进春来居,就吸引了不少注视的目光和窃窃的评论,仿佛一个来自外面世界的异类。龚小姐对此视而不见,一边上楼,一边说笑,可是景和却感到有些不安,他低着头,跟着龚小姐上了二楼,直到钻进最边上的一间雅座,方才略微轻松了一些。这个雅座在最靠江边的位子,从窗外望去,夕阳的余晖洒落江面,烫红了半道江水和水面上三三两两的归舟,在江水中天边飞过一小群白鹭,将远方的青山映衬得更加遥远。

  龚小姐点了一盘酱子鱼,一碗萝卜炖排骨,一份豆干炒肉和一碟油酥花生,然后对侍者说:“再来一小坛桃花酒。”

  景和忙说:“酒就不用了吧。”

  龚小姐转头望着景和,嫣然道:“楚先生不喝酒的么?我都听说了,楚先生上课都带一坛酒呢!”

  景和笑笑说“龚小姐会喝么?”

  “我在学校里很多男同学都喝不过我的。”

  “是吗?”景和有些好奇地望着龚小姐。

  “怎么了”龚小姐孩子似的赌气般说:“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喝酒不好?是不是把你给吓着了?”

  景和想了一下,说:“对我来说,喝酒是一种审美活动,与道德无关。而且,我觉得喝酒对于女人,就和写诗一样,女人要么不会写诗,如果会写的话,那一定是个极好的诗人,同样,女人要么不会喝酒,如果会喝的话,那么酒量一定深不可测。”

  “好好好,你这一席话,就值得浮一大白!”龚小姐拍着手说。

  桃花酒端了上来,景和打开坛盖,一股浓郁的酒香从坛口窜出来,顿时弥漫了整个的房间。闻到酒香,景和的话多了起来:“我在省城读书的时候,也喝过不少的酒,有一次和一个同学半夜睡不着,便溜出学校跑到街上买酒喝,可是店铺都关了门,我们转了一圈,只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个卖馄顿的摊子,我们于是改吃馄顿,可是吃着吃着,我们发现这卖馄顿的老人解下腰间的一个葫芦抿了一小口,那不是酒么?我们于是拉下脸来向老人家讨来喝,那老人家居然也真豪爽,拿出碗来和我们分,我们一边喝一边聊天,那老人家谈吐不凡,上下古今,侃侃而谈,让我们很是惊讶,然而第二天我们晚上再去的时候,却已没有老人的踪影。”

  “呵呵,那你们是碰见奇人了呢!”龚小姐说:“不过没想到楚先生这么斯文的人,也会做这样的事。”

  一小坛桃花酒越喝越少,龚小姐的脸色已经和绯红的桃花没有分别了,这使她的美丽近乎于完美。龚小姐把酒杯端起,仔细地端详着桃花酒那特有的琥珀色,然后又抬头盯着景和看了一会,说:“楚先生,从你的言谈当中,我看出你是个很有才华,也很有想法的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回到桃花镇来做个中学教员。”

  景和笑了笑说:“也许是性格的原因吧。我觉得自己适合在这样平静简单的小镇生活,我是属于这里的,这里也是属于我的。”

  “我看不见得,我觉得你是个把什么东西都背在心里的人。楚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种虫子,在行进中它总是把碰到的任何可以背的东西背在自己身上,结果最后把自己给累死。我觉得你像这种虫子。”

  景和摆了摆手:“呵呵,我服了你,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吧,那你呢?你是哪种虫子?”

  “我是扑火的飞蛾。”龚小姐说完,一口将杯里的酒喝掉,两眼幽幽地望着窗外。

   三

  景和说的不错,他是属于桃花镇的。在桃花镇呆的时间越长,景和就对它就越感兴趣。

  桃花镇以桃花为名,所以便有了很多名叫“桃花”的女孩。镇上的人家和别处一样,为了生个男孩,家家烧香拜佛,等到如偿所愿,便排八字算五行翻诗书问先生,兴师动众地为他取个好名字。对于女孩,则没那么多讲究,名字也不给正经取,刚好镇名中带着现成的“桃花”二字,于是家家都借来用,大女儿叫大桃,二女儿叫二桃,三女儿叫三桃,一直有排到九桃的。当然,各家为了避免混淆,都在小名前加上自家的姓氏,比如“张家的大桃”、“李家的三桃”等等,以示区别。

  不过,桃花镇上的这些叫做“桃花”的女子,却也并没有辱没她们的名字,《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仿佛是专门为她们写的一般。细挑的眉毛,乌黑的眼珠,小巧的鼻子,个个如同贴画上的美人,再加上红润的脸庞,曲线丰腴的腰臀,活生生地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而更使她们远近闻名的,是这些美丽的女人最善酿酒,同样用的是糯米、酒曲等原料,然而经她们之手,却能够酿出一种特有的桃花香气。于是这种酒也自然而然有了它的名称——桃花酒,景和与龚小姐那天喝的酒就是这种誉为“春江千里小桃红”的桃花酒。

  自从和龚小姐那天一起喝酒,两人十几天都没再碰过一面,景和有时不经意间会想到那张美丽的脸庞,发一会儿楞,然后调回自己的思绪,埋头继续做他自己手头的事情。

  景和现在除了上课,便是忙着整理有关桃花镇的一些故事,准备写一篇关于桃花镇的小说。景和对桃花镇的兴趣越来越浓,而其中最让他着迷的,是桃花镇上的那些曲折深邃的巷子。景和的日记里有一段对这些巷子的描写:“也许是镇子的名字太艳,镇上好看的姑娘又多的缘故,这里的巷子总是透着一种别处没有的淡淡的伤感,他们就像一叶叶书页,记载着这镇上多年来所发生的每一个故事。某块破碎的墙砖也许见证过一个家族的兴败,某扇静开的窗户也许诉说着一个漫长的等待,甚至默默卧在墙头的一只全身纯黑的猫,也能让你相信它和这个镇子一样古老,仿佛它在这儿只是偶然现身,然后再脱着长长的身影,回到属于它自己的时间里去。”

  景和这几天都沉浸在桃花镇的过去当中,几乎是废寝忘食地阅读着有关桃花镇历史的书籍。不过现实生活中总是有些小小的烦恼,会突然来到景和的面前,比如,景和没有想到,上次那次与龚小姐在春来居吃饭的事,会成为被人传播的消息。

  那是一个温暖的中午,景和刚上完课,夹着书本准备回寝室,发现迎面走来了一身黑色制服的赵干事。景和发现赵干事削尖的脸盘衬出些许粉色,像没抹均匀的胭脂,让人一望而知是美丽的酒红。那身笔直的制服,也因为刚刚下肚的饭菜还没消化,肚子部位稍往外幸福地凸出。

  他一眼瞅见景和,立刻呵呵呵地咧开嘴角,随着脑袋的抖动,有几根很具有革命精神的头发不听话地顺势垂了下来:“楚先生,吃饭了吗?”

  景和闻出这几个字中带着的浓浓酒气,便说:“刚下课,正准备去食堂呢。赵干事从哪里喝酒回来?”

  “咳,还不是春来居,几个朋友聚聚,多喝了几杯。”赵干事说完,不知是有意无意,随口又说道:“听说楚先生和龚小姐也在春来居吃过饭?”

  景和没来由地听到这句话,脸略微一红,赶紧开玩笑说:“没想到赵干事的耳目真广呀!莫不是有中统背景?”

  “那里那里,楚先生说笑了”赵干事哈哈一笑:“这桃花镇巴掌大的地方,消息自然传播得快,镇东放个屁,一会儿镇西就闻到了,尤其是龚小姐这样的新闻人物。”

  “新闻人物?”景和不解地说。

  “哦?楚先生不知道?我以为楚先生和龚小姐很熟呢。”

  景和忙解释:“我和龚小姐并不熟的,那天只是凑巧在一起吃饭罢了。”

  “是这样呀。咳,我们的龚校长现在正为龚小姐的事头疼的厉害呢!这可是整个学校上下都知道的事。”

  接着赵干事把身子往景和身前一凑,压着低低的声音,喷出一口酒气:“龚校长来我们这做校长,其实是省里教育部门的一个副厅长帮的忙,而龚小姐正是那个副厅长未来的儿媳妇,两家三年前就定了亲,说等到龚小姐读完大学就完婚,可是没曾想龚小姐在上海和一个男学生好上了,现在正闹着要退婚呢!”

  “那龚校长怎么能答应。”景和顺着赵干事的话说了一句。

  赵干事脸上显出幸灾乐祸和于心不忍二者并存的神情:“是呀是呀,这可影响到我们校长大人的前途呢。你刚来,还不晓得吧,这个校长的位子本来属于李主任的,后来因为龚校长做了校长,李只好做个训导主任。两个人掐得很凶呢。咳,楚先生刚来,你别看这学校地方小,可也是个是非窝……”

  直到这时赵干事才发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赶紧打住:“好了,不说了,兄弟约了几个朋友打麻将,楚先生下午可有兴趣一起摸两把?”

  “下次下次,我下午还有事。”景和赶紧推掉。

  景和匆匆地吃过中饭,躺在宿舍里心里思量着赵干事的话,略觉得有些烦闷,然而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别人的事自己何必操心,于是把这事搁下,枕着被角索性睡个午觉。

  一觉醒来,已是两点三刻。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慢慢打发,于是景和洗了一把脸,决定去镇西头的茶馆喝杯茶。

  镇西头的茶馆是桃花镇为数众多的茶馆之一,景和经常在那儿打发悠闲的阳光午后。这家茶馆紧靠河面最宽广的河岸,坐在二楼,可以坐收一江风物,万倾波涛。另外,茶馆的古旧也让人很感舒服,低矮的屋檐、斑驳的墙板、厚重的桌椅和令人愉快的伙计,场面既不热闹,也不冷清。茶馆的掌柜已经认识这位常来坐坐的先生,每每见景和跨进门槛,便热情地招呼:“楚先生,您来了,还是老规矩吗?”景和也总是微笑着一点头,然后直上二楼,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景和喜欢到这里喝茶,也因为在这里总是有几个爱讲故事的老人,在这里可以听到很多关于桃花镇的故事。其中一个姓刘的老爷子,与景和最谈得来。景和今天刚坐好,就看见刘老爷子从一楼慢悠悠地踱上来,景和连忙起身打招呼,刘老爷子也是呵呵一乐:“楚先生好兴致,又来喝茶!”然后一屁股坐在景和对面。

  两杯绿茶沏好,缕缕热气夹着一股清香从斜盖着的茶杯缝里钻出,消散在半空。刘老爷子是地地道道的桃花镇人,和大多数当地的男人一样,早年在外跑船,把从附近村庄的稻谷、蚕丝沿水路运往淮扬一带,又将洋蜡、布料从淮扬运回,供给当地的各家商铺。刘老爷子天性健谈,尤其是谈到桃花镇的掌故,更是如同点燃的爆竹一样响个没完。

  这一次,老爷子抿了一口茶,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的风景,然后收回目光,抬眼望着天花板冥想了一会儿,开口说:“要说故事,其实最有故事的,倒是你们学校的那所老宅子。”

  景和一听来了兴趣:“是吗?我只知道这个宅子原先是个姓杨的员外所盖,后来不知怎的败落了。”

  “是呀,这可说来话长,楚先生要听,那我就从头讲起。

  “那还是六十多年前,桃花镇上不知从哪来了一个要饭的孤儿,那时正值数九寒天,这小家伙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吃的苦头就不必说了。一天,他来到一家豆腐店门口讨剩饭,那豆腐店里住的是一对姓杨的老夫妻,四十多岁,没儿没女,见这小孩大冷天只披着一条破棉絮,手指冻得跟红萝卜一般模样,不由地可怜起来,便把他叫进屋来给他做热的吃,又烧水替他洗澡,本想再给他一些吃的让他走,可是经过这一翻梳洗,老两口发现那孩子长得乖巧可爱,老两口越看越喜欢,互相点了下头,就把这小孩留了下来养,取了个名字叫杨庆福。

  “杨庆福还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聪明乖巧,讨人喜欢又会做事,邻居们都说杨家两口子有福气,捡了个这么好的儿子。这孩子一天天长大,转眼成了一个年轻后生,经常跟着镇上的年轻人出外跑船,而挣到的钱也都交给爹娘,从不乱花。

  “庆福和邻居李家的三桃从小就要好的很,两家大人也都知道这事,可是说到成亲,三桃的家人总是皱眉头,毕竟杨家只是卖豆腐的小店。于是,杨庆福杨庆福告别爹娘,和几个小伙子跑趟远路去东北,准备赚一笔足够的钱,回来风风光光地把三桃娶进门。

  “半年过后,到了该回来的日子,其他的船帮都陆陆续续回到镇上,惟有杨庆福跟着的那队船帮没有回来。杨家老两口天天到码头去等,一站就是一整天,可是每回都失望而归。终于有一天,有人稍来噩耗,说杨庆福他们在东北撞见了马贼,船和货物都掠了去,人也给杀了。这个青天霹雳一下子把杨家老两口给击倒了,老头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听了这消息,当场吐出口鲜血,昏了过去,没过几天就死了。老婆子虽然身子还好,但是从此落下失心病,整天懵懵怔怔。家里只靠着邻居们的接济才得维持。

  “一年过去,杨家大娘一次河边码头洗菜,突然疯病一发,跌落水里,等人救上岸来,已经断了气。又过半年,三桃嫁给了一个刚到本镇开药铺的王老板,没过多少久生了个大胖小子。不过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王家给这小孩摆满月酒的时候,杨庆福居然回来了。

  “真是世事难料呀,当年杨庆福他们遇见马贼的时候,那马贼的头目发现杨庆福这小伙子还聪明伶俐,竟把他留了下来,专为他们干一些需要动脑子的买卖。直到一年后,杨庆福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跑了出来,辗转回到桃花镇。

  “他九死一生回来后,结果发现爹娘死了,心上人也嫁了人,心情的苦自不用说,就在王家的满月酒宴上大闹了一场,大伙知道他心里委屈,也不和他计较,王老板事后还拖人稍给杨庆福十两银子,希望息事。杨庆福一两也没有拿,不过他已无意在桃花镇再呆下去,决定离开,据说杨庆福临走之前见了三桃一面,要三桃和他一起走,三桃说了一句:“我舍不得孩子”。 杨庆福听了,没说什么,转身一人离开了桃花镇,就像他二十年前来到这里一样。然而就在他走后没过多久的一天夜里,王家那刚满月的孩子好端端地在摇篮里就突然不见了。”

  “难道是杨庆福把孩子偷走了,这怎么可能?”景和问道。

  “咳,杨庆福毕竟做了一年多的盗贼,已经有了贼心,什么事做不出来?不过当时谁也没想到这点,都以为是照顾孩子的奶妈和外人勾结,偷了孩子,于是绑了她报官,不过衙门审来审去,也没审出个结果来,只好放人,案子也不了了之。”

  “那杨庆福带着孩子去了哪里?这孩子后来怎样?”景和连忙追问。

  刘老爷子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觉得口有些渴,端起茶杯吹了吹,啜了一口,清清嗓子正要往下说,就听见门口一个女孩的声音喊道:“爷爷,家里有客人找你哩!”景和一看,听出这是刘老爷子的孙女小桃在一楼喊刘老爷子回家。 “好了,就来!”刘老爷子应了一句,转过头来对景和说:“楚先生,我得先走了,下次再接着听我这老头子聊吧。”景和起身说:“老爷子慢走,我坐坐也就走了。”

  景和盯着刘老爷子下了楼,又想了想那个未讲完的故事,转头看看窗外,粉红的日头已坠在西边,给对面的墙壁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色。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景和低头把杯里的茶水喝光,抹了抹嘴巴,把茶钱付了,出了茶馆。

   四

  景和刚走出一条巷口,正要往左拐,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楚先生!”景和顿时有些紧张,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期待这个声音了。

  景和回转头,龚小姐正歪着脑袋含着笑看这自己,长长的刘海压到眉边,遮掩住圆润的额头。龚小姐今天换了一套淡青色的旗袍,朴素中显出优雅,依然散发出薄如蝉翼般的淡香。

  “龚小姐从哪里来?”景和问。

  “我到邮局寄信,那天请楚先生寄的信不是没寄出吗,我另写了一封寄呢。楚先生哪里来?”

  “我嘛,”景和想了想,故作神秘地说:“我到听故事。”

  “哦?什么故事?”龚小姐显得很好奇。

  景和一笑:“关于桃花镇的故事,不过准确的说,应该是关于学校里那所大宅子的故事。”

  龚小姐有些失望:“桃花镇有什么可讲的故事呀?我可觉得这个地方又小又闷。”

  “其实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就看你愿不愿意去找,用不用心去听了。”

  “楚先生倒会说道理,”龚小姐又有点赌气似的说:“反正你我顺路,那就说给我听听吧。”

  于是景和一边走,一边把刘老爷子说的故事讲给龚小姐。景和天生就有讲故事的才能,景和在家的时候,只要一讲故事,整个村子里的小孩都会围拢过来,随着景和的故事时而欢笑,时而悲伤,时而鸦雀无声,时而大叫大嚷,和马戏团里跟着训练员指挥棒的小狗一样。所以刘老爷子说的故事从景和口里讲出来,就像干燥的海绵被清水浸泡过了一遍。龚小姐默默地听着,一句话没说,等到景和停了下来,才问:“那杨庆福带着孩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景和呵呵一笑:“不好意思,这故事我就听到这里。”

  “啊?”龚小姐更好奇了:“你在哪听的呀?怎么没听完?”

  景和于是告诉了她那个茶馆和那个刘老爷子。龚小姐笑着说:“楚先生下次再去的时候也带上我吧,我现在整天也无事可做,正好去听故事解闷。”

  “好呀!”景和满口答应。

  景和说完后,不知怎的两个人突然出现一段沉默,好像一下子找不到什么话题。景和觉得有些尴尬,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今天还听到关于龚小姐的一些故事。”说完之后,景和觉得后悔,可是又莫名其妙地觉得松了一口气。

  龚小姐停下了脚步,冷冷的一笑:“是关于我退婚的故事吧。”景和赶忙说:“抱歉,龚小姐,我不该提这事。”

  龚小姐脸色瞬间又恢复到开始那般晴朗:“没关系的,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们。”

  “他们?”景和问。

  “就是那些在背后看我和我父亲笑话的人。”龚小姐说。

  景和说:“不过对于这件事,我想龚校长总是很难同意的。”

  “我知道,我也不想伤父亲的心,可是我真的不愿意为此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当景和听到“幸福”这个词,忽然想到,自己在读书时也常常和同学一起谈论过它,不过如今已觉得这个词对自己来说已有些陌生,心里不由微微一颤,

  “楚先生,你愿意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吗?”

  “呃——”景和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可是龚小姐已经开始讲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这个保姆身上,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保姆偏偏就是当年王家的那个保姆,也就是二十年前带过杨鹤鸣的那个保姆。终于有一天,保姆在杨鹤鸣低下头来逗弄孩子的时候,看见了他颈背部的一块独特胎迹,认出杨鹤鸣就是当年自己带的王家的小孩,这才明白当年发生的事。

  “于是,找了一个机会,保姆把二十年前的事告诉了杨家大少爷,杨鹤鸣将信将疑,因为他爹总是告诉他说自己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于是第二天,趁全家人一起吃饭的当儿,杨鹤鸣试探性地问道:听说二十年前镇上丢了个刚满月不久的孩子,轰动了全镇,不知爹知道不知道这事。

  “被儿子冷不妨一问,杨庆福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这让杨鹤鸣心中更加有底。当天晚上,杨鹤鸣就到书房里向他爹当面质问这事。偏偏两个人都是火爆性子,没说多久就争执起来。杨鹤鸣在顶撞中说了过分的话,杨庆福气不过来,举起手杖就要打,杨鹤鸣随手去挡,谁晓得用力太大,老爷子一下被推倒,后脑勺正磕在桌角上,当场断了气。

  “哪知这一切都被恰巧路过的杨姨太看在眼里,这个姨太太本来就不是个好人,一直惦记家里这份财产以后怎么能留给自己亲身的两个孩子。现在发现这杨家大少爷竟然不是真的,心中喜不自禁,于是也不进门劝阻,只是躲在门外幸灾乐祸地偷听,直等到杨鹤鸣失手推倒了父亲,才一头撞进书房,一边大叫着:来人呀,这个畜生杀死了老爷。

  “顿时家里的佣人都随着喊声赶了过来,杨姨太趁势抱着丈夫的身体一边哭,一边把杨鹤鸣的身世陡落出来,并且说杨鹤鸣杀死老爷是为了杀人灭口。杨鹤鸣闯下大祸,早已唬得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辩解,结果在杨姨太的主持下,杨鹤鸣被大伙绑了见官。杨太太打通各种关节,让杨鹤鸣因为杀人行凶判了重罪,而鹤鸣的媳妇三桃也因此发了疯,终于在一天下午带着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不见了踪影。”

  “那这所大宅子后来怎么就空了?”

  “咳,那杨姨太根本不懂作生意,他的两个孩子年纪又轻,成天只知道吃喝嫖赌,杨庆福还在时,哥儿俩还拘束些,杨庆福一死,没谁再管得了他们。又加上没多久撞上连年的兵灾,生意越发难作,最后杨家的一个掌柜卷走了大笔本钱,杨姨太只好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了桃花镇,去投奔外地的亲戚,这坐宅子也就空在那里。前两年镇上要盖学堂,又缺钱,派人找到远在外地的杨姨太,给了她一笔钱,算是把它买下,改做学堂。”

  刘老爷子讲到这儿,轻咳了一声,然后端起茶杯,算是表示故事结束。而景和却突然又一个疑问:“老爷子,您怎么对其中的细节晓得地这么清楚呢?——比如杨庆福和杨鹤鸣两个人在书房里所发生的事,应该只有杨姨太一人知道,难道当时老爷子您也在场么?”

  刘老爷子一楞,缓缓地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说:“楚先生说的没错,当时是有人也在偷听,不过不是我,而是那个保姆,那天夜里她瞧见杨少爷去书房找老爷,就知道一定是问有关自己身世的事,所以也躲在墙角偷听,而且也看见了杨姨太干的一切。”

  刘老爷子手拿着茶盖在沿着杯口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看着景和与龚小姐,补充了一句:“不瞒你们二位,那保姆就是我姐姐,她临终断气前把我拉到她的床边,说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不该透露杨家大少爷的身世,没想到会害了他们全家。”说完陷入了沉默之中。

  从茶馆出来,龚小姐对景和说:“没想到那所宅子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我觉得你的确可以把它写成一篇小说。”

  而从那天起,景和与龚小姐就时常出入于桃花镇的各个角落。景和带着她去逛一个个的巷子,把知道的每个有关桃花镇的历史和故事讲给她听。他有时站在一个巷子的尽头,告诉龚小姐说:“你知道吗,从这里曾经走出一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有时他又会指着一扇破旧的木头门给龚小姐看:“里面住着的那个老太太,别看她现在老成这样,据说她年轻时候可是桃花,镇上最漂亮的姑娘。

  龚小姐往往听得入了迷,可是听过之后又不太相信,所以每次听完故事之后,总是仰着瓷器般光洁的面容反问景和:“这是你听来的,还是你自己编的呀?”

  景和也每每拽起文来说:“想当然尔!”于是两人都同时哈哈大笑。

   五

  某些事情总是传播得很快,就像赵干事上次对景和说的一样: 桃花镇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在东头放个屁,西头都闻得到。果然,一天刚下课,景和手里夹着书,正拍打着身上的粉笔灰,赵干事迎面走来:“楚先生,龚校长请您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景和从赵干事诡秘的眼神里看出是怎么回事,临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跨了进去。

  “哦,楚先生来了,坐下吧”龚校长挤出了一脸的笑容:“楚先生到这里已经有两个月了吧,怎么样,各方面都习惯吧?”

  “谢谢龚校长关心,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龚校长点着头说,接着停了片刻,用力地咳了一声,表明要进入正题了:

  “呃——,这段时间小女总是提到楚先生的名字,说楚先生人品好,又有才华。你们经常在一起吧?”

  “是的,龚校长,龚小姐对桃花镇挺感兴趣,正好又要写一篇关于民俗学的论文,所以要我陪她到处转转。” 景和的觉得这屋子有些闷,心想是不是快要下雨了。

  “呵呵,我是最知道我女儿性子的,她哪是感兴趣,她是闲得发慌,没事瞎逛,楚先生要上课备课,怕是很忙吧,就不要因为这浪费时间了。”

  龚校长的口气已经重了起来,尤其是最后一句,景和觉得听起来非常刺耳,立刻解释道:“我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我对桃花镇这坐古镇也很感兴趣,常常想写篇关于它的小说。从龚小姐那里还可以得到不少启发。”

  龚校长的脸更方了,而且似乎有些坐不住,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楚先生,你也知道小女已经定了婚,你整天和她再一起,怕是不合适吧!”

  景和正色道:“我和龚小姐是朋友,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朋友!”龚校长突然冷笑一声:“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女儿不知有多少!”

  景和感到心口猛地一撞,脸刷地红了,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说:“多谢龚校长提醒,我知道了。不知龚校长还有别的事么?如果没有的话,我要去食堂了,我下午还有课。”

  龚校长顿时语塞,楞在那里好半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说:“没事了,你去吧。”当景和跨出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龚校长略带无奈的叹息:“咳,这个死丫头,尽给我惹事。”

  景和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径直回到宿舍,拿着一本书翻了个中午,可是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直到下午两节课上完,景和才体会到“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肚子饿得发紧。不过他不想去食堂。虽然桃花镇的天空已经罩上一层厚厚的灰云,景和还是出了学堂门口,再往东,钻进一个窄窄的巷子,在巷子的尽头有一家景和常去的小面馆。

  饱餐一顿热腾腾地混沌后,景和的心情也像肚子一样温暖而舒服起来。景和踏着大步往回走,就在走到巷子的中间时,一阵隐隐的雷声地从天边飘来,桃花镇的第二场春雨开始了。

  雨下得很急,景和踩着水,跳到一家门口的屋檐下准备躲一阵,却不小心一滑,撞在门板上。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接着门哗地开了。

  借着屋里射出的煤油灯的光亮,景和辨认出开门的是一个年纪约莫六十岁的老人,昏暗的灯光贴在他刻着皱纹的半边脸上,另一半则藏在黑暗中。

  “打搅了,老大爷。我本想在您家门口躲过这阵雨,却没曾想撞在您家门上了。”

  “哦,”老人上下打量着景和说:“你是学堂里的先生吧?”

  “是的,大爷,您说得真准。”老人一笑:“你们读书人都长得一个样。”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煤油灯有些发暗,在房间的四角画出一片片的阴影。老人在这片昏暗当中摸索了一翻,从一个柜子底下拿出一个用竹篾编成的斗笠,交到景和手里:“我看这雨怕是要下好一阵子,你将就着戴上这个东西吧。”景和赶忙谢过大爷,接过斗笠戴在头上,回头说:“我明天就给您拿来。”老人说:“没事,路上慢些走。”然后合上门,把自己和灯光一同关在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

  景和戴着斗笠回到学校,一路上雨点打在斗笠上簌簌做响,听起来让人觉得耳朵麻麻痒痒的,让他想到小时侯在家帮忙筛豆子的情形。景和小时候也很淘气,和村子里的孩子一样在山野里疯跑追逐,有一次和邻家的两个小孩到半山腰去摘酱红的野莓,结果一起滚到水沟里,三个人不敢回家,躲在山坳里光着身子晒衣服。

  这个回忆让景和不由扑哧一笑,接着在雨中又长吁了一口气,心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沉默起来。

  沥沥浠浠的雨声让景和做了一夜的怪梦,第二天早上起来雨还没有停。上完两节课,景和一手打着伞,一夹着斗笠,去还给昨天的老人。来到门前,景和轻轻地敲了敲门。同样是“谁呀——”这么一声,接着门哗地一下开了。景和这才看清楚这张昨夜没有看清的面孔,发现它白天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苍老。

  老汉是一看景和,把他让进了屋子,笑着说:“下雨天的,不必急着拿过来嘛。近来坐坐吧。”

  “没事,我怕您老要用。”景和一边收伞,一边环顾四周,房间很破旧,正对门靠墙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的黑漆早已脱落大半,两个椅子左右摆放,这就占据了小半间屋子。右边有一个门,里面黑洞洞,想必是卧室,从里面飘出淡淡的草药味道。

  老人好像很有兴致想和景和聊天,一边从桌上的茶缸里摸出茶叶给景和泡茶,一边说:“喝杯茶再走吧。不知先生贵姓?”

  “免贵姓楚,”景和客气地坐下,接过茶杯。 “老人家怎么称呼?”

  “我嘛,”老汉略微停了一下,“呵呵,叫我杨老头就可以了。”

  几句家常闲话说完,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景和透过窗子看看天,雨小了许多,天空的阴云也薄了一层,于是准备起身告辞。可是就在这时,杨老汉忽然问了一句:“楚先生是住在学堂里的那所宅子里的吧?”

  景和随口回答:“是的,学堂办公和住宿都在宅子里。”

  杨老汉接着又问了一句:“那楚先生住的是哪一间呢?”杨老汉问得很随意,可是景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似乎这才是杨老汉留住自己聊天的真正意图,难道他对那所宅子很感兴趣?景和忍不住抬头看了杨老汉一眼,杨老汉正举着茶杯往嘴里送水,两眼有一点闪烁。

  “我住在二层西边的最里边那间。”景和回答。

  杨老汉端茶杯的手突然一抖,口里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太巧了!”景和忙问道:“你说什么?”杨老汉盯着景和看了一会,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笑:“二十年前,我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间房间,还是这座宅子的少主人。”

  “什么?”景和一惊,“你是——杨家少爷?你不是判了重罪,死在牢里了吗?”

  杨老汉倒有些好奇:“你知道我的事?我就是当年的杨家少爷。”

  “我听这里的老人说起过,可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杨老汉:“我没死,我在大牢里呆了十年,出来后又在外混了十年,我本来一辈子不想回桃花镇,可是前些年发现身子越来越不行了,这才想到应该见见自己二十多年没见过的孩子,可是回来后才发现一切都没了。所以只好找了间没人要的房子在这等死。”

  景和盯着他满脸的皱纹,觉得一个应该四十岁左右的人怎么会像六十岁那样苍老。

  杨老汉看出景和的心思,平静地一笑说:“都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看起来自然要老的多。所以这里没谁知道我是谁”

  景和忽然间感到茫然,他没想到一个故事当中的人物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换个角度说,他感到自己也成为这个故事当中的一个角色。而谁又真正是讲故事的人呢?

  夜里,雨暂时歇住了,不过屋檐下滴落的水珠还没有断,滴滴答答,格外清晰。景和坐在房间里,一边思索着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的故事,一边摊开日记,准备把它记下来。这时他听到柔和的敲门声,把门打开一看,居然是龚小姐。

  景和绝没想到会是龚小姐,心里不知怎的一慌,连忙把她让进屋内。景和的房间本来就不大,两个人的阴影遮住了大半个房间,使得屋里显得有些昏暗。

  龚小姐被晚风吹过的脸庞更加的白净,而神色略带匆忙和忧郁,显然是有什么事情。

  “我爹今天和你说了些什么吧?”

  “呃——,是的,龚校长说——”

  景和还没说完,龚小姐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今天因为这事和我爹吵了一架,他没有权利管我,我再也受不了了,楚先生,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帮忙。”

  “龚小姐请讲。”

  龚小姐略微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楚先生能不能帮我找到一条船——最好不要是桃花镇的,过两天送我去县城——时间是在夜里。”

  景和猜出是怎么回事,心里顿时感觉空空的,不过嘴上只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走?”

  龚小姐把头低了下来:“是呀,他来信了,说他不能再等了,他下星期就要离开上海去南京,要我和他一起走。所以想请楚先生帮忙,能够找条船,过两天把我送到县城,到时会有我的朋友在那等我。然后我从县城赶火车去上海和他回合,一起去南京。”

  “好的,我帮你找找看。”景和点点头。景和想到了村子里那个撑船送他来桃花镇的刘哑巴,也许是最好的人选。

  “还有——”龚小姐迟疑了一下,说道:“到时我希望那天晚上楚先生能陪我走这段去县城的水路。我一个人——”

  景和忙说:“当然,那没问题。”

  “谢谢楚先生。”龚小姐的脸终于荡开一丝甜甜的笑容:“在这所镇上我唯一的朋友就是楚先生了。”

  景和听了这话之后,心里泛起幸福的苦意:“龚小姐这样说,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龚小姐站起身来,说“我得赶快回去,趁我父亲还没发现。”说完就要转身,景和突然喊了一句:“等一等!”

  龚小姐一楞:“楚先生还有什么事么?”

  景和却不知所措了,其实他并没有想到有什么可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这一句,于是脸一红:“我——,哦,我是说,你真的舍得离开你父亲么?”

  “没有办法呀,谁叫我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呢?”

   六

  景和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送走龚小姐的。

  那天晚上,景和按约定的时间在龚小姐家不远处的拐角等她,雨水密密麻麻地打在桃花镇高低错落的屋檐上、打在纵横交错的深巷中每一寸青砖上、打在黑夜里每一扇紧闭的窗棂上、也打在景和撑着的黑色帆布伞上。伞上的雨水汇集成几条小小的水流,四面流淌下来,落在景和的脚边。

  约莫五分钟的工夫,龚小姐从街角的另一头远远地走来,左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右手撑着景和第一次遇见她时所见到的那把橘黄色的油纸伞。

  景和迎了上去,一面接过龚小姐的包裹,一面说:“船已经在码头等着了——你真的决定要走,要离开你父亲?”

  龚小姐抬望着飘扬在空中的夜雨,说:“我给爸爸留了 ,希望他不要怪我。”

  “也许我不该帮你。”景和说了一句,不过这句话说得太轻,刚一出口就淹没在簌簌的雨声中。

  “走吧。”龚小姐坚定地吐出两个字,两个人于是向码头方向前行。

  一路上两个人撑着伞默默不语,像两个移动的树。只有脚步踏在积水上发出的声响一路跟随。当他们穿过一个一个的巷子的时候,景和发现那些白天熟悉的环境在夜里却变得如此陌生,整个桃花镇就像一个永远都走不出去的迷宫。

  “要不是楚先生,我还真的不敢走这段路。”龚小姐仿佛也有这种感受,她看了看周遭,不由地说了一句。

  景和回答:“原来你不但是只扑火的飞蛾,还是一只胆小的飞蛾。”

  龚小姐扑哧一笑:“楚先生也会取笑人呀?”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能理解,一个怕走夜路的女孩可以胆大到离家出走。”

  这几句话使得气氛略显轻松,两个人的脚步也轻快了一些。龚小姐往景和身边靠了靠,说:“再给我讲个故事来听吧。”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听故事?”。

  “我希望你在我旁边说说话,这样我心里不会觉得太乱。”

  景和想了想,说“你还记得这那个故事里的杨家少爷吗?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前几天居然在镇上碰见他。”

  “怎么会?说来听听。”

  于是景和把自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见到杨老汉的事说给龚小姐听,然而这一次,景和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紧张,就像一个第一次登上讲台上课的老师,手脚发凉,声音也有些发颤,有几次还差点忘了自己讲到哪里。

  等到故事讲完,景和看见龚小姐正出神地端详自己,于是忙把脸偏到一边,问:“这个故事可能讲得太乏味了吧。”

  龚小姐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对这个镇上的故事如此感兴趣呢?”接着幽幽地补充了一句:“我想我会以后会常常想起楚先生给我讲的这些故事的。”

  景和觉得自己心里柔软的地方被这句话碰触了一下,感到眼眶瞬间一热,忙用力眨了下眼睛。

  到了码头,刘哑巴正在船上等着他们。因为下雨,刘哑巴的船搭起了避雨的蓬子,蓬子里搁着一盏油灯,景和与龚小姐面对面坐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被包裹在一片雨声之中。

  龚小姐有太多的事情要想,所以又低着头转入沉默之中,眼睛盯着发出微弱黄光的煤油灯出神。景和不想打扰她,只是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细地端详她的脸,有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卷曲着贴在龚小姐的脸颊上,像一个优美的音符,交织的灯光和阴影把她的鼻梁刻画得越发的小巧。景和暗暗的有些后悔,后悔以前没有多看几眼。

  蓬子外的刘哑巴说道:“快到了!”景和没想到会这么快,这才明白原来距离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感受。他和龚小姐探出头,果然依稀地可以辨认出县城码头的轮廓,在空旷的码头上有两个人影撑伞立着,一个手里还拿着一盏灯。龚小姐略带兴奋地说:“是他们。”

  船幽幽地靠在县城边的码头边上,刘哑巴把船系好,景和跳下来,扶着龚小姐下船,两人沿着台阶走上码头,而码头上的两个人也迎了过来,景和看清楚是一对年轻人,一男一女。

  那个女的一把抢上来握住龚小姐的手,关切地说:“这么才来呀,我以为你临时改变主意了呢!”男的也说“是呀,我们等得都有些着急。”

  龚小姐说:“我这不是来了吗!”那女的兴奋地说:“是呀是呀,我说过你和他最后会在一起的嘛!”龚小姐脸稍微一红,正想说什么,突然回头看见站在后面的景和,赶紧介绍说:“这是楚先生,是他一路陪我来的。这是我的朋友,张先生、王小姐。”

  他们互相礼貌地点点头,那位王先生转过头来又对龚小姐说:“衣服都淋湿了,快去我们家先换件衣服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火车呢。”景和这时便把行李递给龚小姐,说:“是呀,你赶紧去换件衣服,别着凉了。明天我不能去送你,你路上小心些。”

  “等等,我和楚先生说几句话。”龚小姐突然说,然后抓起景和的手把他拉到码头的另一边。

  景和被龚小姐牵着,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激动。

  “楚先生,谢谢你一路送我,也谢谢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也变得很单纯,我会常常想起你的。可是我总觉得你活得太累,把什么事情都压在心里,我希望你以后能开心一些。”

  景和默默地听着,什么也说不出口,也不敢开口,他知道他一开口的话,就会把埋藏在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直到龚小姐说完,景和都是一脸微笑地听着,最后才抿了抿嘴,开口说:“就像你说过的,我就像一只总是把碰到的任何可以背的东西背在自己身上的虫子,可是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我会尽力去改变的,说不定这只虫子在将来也会蜕变成一只飞蛾呢。”

  龚小姐笑了笑,说:“你又在取笑我了”说完,看了看码头另一边的张先生和王小姐,然后对景和说:“那我走了。”

  “好的,再见。”景和依旧是一脸微笑,看着他们慢慢地离开。直到龚小姐的背影像一只孤鸿飞出秋空的尽头一样,飞出景和的视野。

  直到此刻景和才感到有一种无法承受的孤独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把他挤进自己心里那个无法填补的空缺,也把一股泪水从挤出他的眼眶。他终于忍不住了,把伞扔在一边,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那被哭声被雨水淋湿,在夜幕下低低的徘徊。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站在他身边,猛地抬起头来看,原来是撑船的刘哑巴,不知什么时候,刘哑巴已经悄悄地走到景和的身后,默默地在为他打着伞。景和收住哭声,露出尴尬的笑容,拣起自己的伞,对哑巴刘点点头,说了声:“走吧。”于是两个人沿着台阶走向那只空荡荡地系在码头边的木船。

  从那天起,景和就很少写日记了。没过多久,日本人开始进攻上海,仗打得十分惨烈。景和瞒着家里人,和一伙青年人坐船去了上海,参加了一个自愿救护队。在战斗最激烈的那天,一颗流弹击穿了他的心脏,十几天后,景和的遗物被送到了家里,一堆书籍衣物、一个饭缸、一支钢笔、还有一个大的纸袋,里面装着一些证件,还有一本日记。

  在给景和送葬的那天晚上,景和的父亲神情憔悴,他把他最喜欢的孙子拉到一旁,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的一天下午,爷爷去桃花镇办事,返回的途中,看见路边的一棵缀满粉红花朵的桃树下摆放着一个篮子,里面传来孩子的啼哭。爷爷看看四周,并没有瞧见任何人,于是爷爷捡起篮子打开来看,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孩子躺在里面。这孩子看见爷爷,忽然停止了啼哭,安然地笑了一声,然后眯起眼睛,啜起他的大拇指来。爷爷翻了翻裹在孩子身上的小棉被,发现里面有一块白布,里面写着这个孩子的姓氏——‘杨’ ”。

  爷爷对孙子说:“当年的那个孩子就是你三叔——景和,不过你三叔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三叔生前最疼你了,他的日记就由你保持吧,算作一个念想。”——于是,我得到了景和的那本日记,知道了景和在桃花镇所发生的一切。

  这本日记我保存了三十年,直到前几天,一位故乡的亲戚从老家给我捎来一坛“桃花酒”,那开坛时从坛口溢出的酒香就让我整整醉了三天。我一面喝着桃花酒,一面翻看那本已经发黄的日记,沉醉在三叔曾经为之沉醉的小镇里,沉醉在一片迷朦的细雨桃花之中。凭着这“桃花酒”的醉意,我写下了这篇关于桃花镇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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