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属于我不了解的那些事的一部分。它在我的身后,可是它却是我长大的地方,它曾经属于我,尽管我坚决认为它现在不再属于我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试图扭转或者掩饰这种确定不疑,将自己固守在一个孤儿的无辜形象中,一个并未出生的人,一个可以属于任何人的孩子。然而童年不是怀旧,不是畏惧,不是失去的天堂,也不是金羊毛,也许只是地平线,是出发点,是坐标,沿着这些坐标,我的生命之轴才能找到方向。
童年好似一杯浓浓的咖啡,当年苦涩,如今甘甜。我家姐妹四人,我是老三。
我这人有个毛病,对昨天以前发生的许多事件,画面的记忆程度具体而细微,但你要问我哪些事情发生在哪年哪月,我又常常答不上来,八成只能确定地告诉你我昨天在做什么!在我仅存的几个幼年的记忆片段里,至今清晰地记得母亲坐在老屋前的长凳上教我唱:日头落,狼下坡,蛙子叫唤,狼吆喝……很奇怪,我对“你还哭,还哭就叫狼把你拉吃了!”这类曾经吓坏了我们一代人的句子,如今已印象模糊。
我小时候没见过狼,母亲大概也没见过的。这些幼时便在我脑海中安扎,但很少引起我重视的人们,在越往后越错乱的记忆里,神奇地助我记住一些事情发生的具体年月。
你以为他们是些什么人物呢?英雄呢?妖怪呢?恶霸呢?值得你去歌唱和铭记?
呵呵,那些算得了什么,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可爱的人儿,他们是一群傻瓜!
如果你是个成年人,犯了傻,就有人给你扣一顶以他们名字命名的“傻帽”。如果你是个孩子,犯了傻的大人要拿他们来唬你,说:“不许哭!”……你委屈,收起声音停止吵闹,抽咽着像个“嗨森”过后的“麻古货”一般,小声自言自语低头拨指甲,就免去一顿打,皆大欢喜。
在路边草丛中,遇见牵牛花。蓝色的一朵朵,像一只只精致的小蓝碗,盛满天光。
早在南北朝之前,此花的名字就被叫开了,那时,它是出了名的药草:“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故以之名。”一个叫陶弘景的人如是记载。想我们远古的先人真是朴实得厉害,受了此药的恩惠,竟牵头牛来谢。
牵牛花,属旋花科牵牛属,一年生缠绕草本。这一种植物的花酷似喇叭状,因此有些地方叫它做喇叭花。种植牵牛花一般在春天播种,夏秋开花,其品种很多,花的颜色有蓝、绯红、桃红、紫等,亦有混色的,花瓣边缘的变化较多,是常见的观赏植物。果实卵球形,可以入药。牵牛花叶子三裂,基部心形。花呈白色、紫红色或紫蓝色,漏斗状,全株有粗毛。花期以夏季最盛。种子具有药用价值。
想起小时候,也是常见过牵牛花的。我们河南叫牵牛花为喇叭花。无甚香,只是斑驳叶绿之下,闪烁着几抹扎人的粉嫩,无玫瑰那样娇媚典雅,无牡丹那般高贵象征,就是这一不起眼的小东西罢,却好看极。微风之中喜悦地晃着小脑袋。不被重视,有什么关系呢?它自己快乐就足够了。很好长的,开的花你一定喜欢,好看得很,有紫色的,有蓝色的,有白色的。
春花秋月,寒来暑往,世上的牵牛花已不知重开了多少次。
或许那遍野的牵牛花,只是因为我而盛开。又或许这只不过是自然界的一个规律罢了,等到了相应的气候时节,牵牛花就会自然的开放。只是不知道牵牛花开放了多少次,经过了多少个尘世的轮回,才遇到一个能够赋予它情感,读懂它,并且深深爱上它的人。其实,千百年来,牵牛花就一直生长着,每年都会如期开放,而且开的很漂亮。只是那千百年以来,每次牵牛花盛开的时候,都没有遇到一个人能够因它的盛开而停留。等待它的盛开,欣赏它美丽的花朵。即使它开得再鲜艳,再美丽,它也只能在风雨中飘摇。也许它一直都没有遇到一个可以懂它的有缘人,它的花朵只为这个人而绽放。
进城久了,故乡的影子虽然历历在目,但对于故乡的感情并不遥远,我每周六都要给老妈打电话。而母亲已是七十岁的人,却像一头永不疲倦的老牛,死活不肯荒废家里的几亩土地,每天早出晚归,侍弄着这些农活,种出一些瓜果蔬菜来。
对于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来说,没有比家更安逸的地方了,城里的高楼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地方,既不向往,也不羡慕,更不奢求。每当我请求母亲到城里住两天时,她总是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似的,一个劲地回绝:“城里有啥好的啊,宽阔的马路上,汽车多得像牛群,还没乡下小路走得实在。高楼大厦里,住了一辈子,也不认得对门的邻居。哪像我们乡下,吃一餐午饭,端着碗可以转四五户人家,邻里之间亲得像一家人一般。”末了,母亲总结性地说了一句:城里人太冷漠,没有人情味,不是人呆的地方。
七岁那年我妈问我肯不肯去上学,我不去,我妈说有些小孩子年龄比我小。我说大家都不去,你要我一个人上学。为此,挨了母亲一顿打。
况且“宁可养崽讨人嫌,不可叫人喊可怜”这句“梅山教”的教子箴言,和头顶犄角的蚩尤,脚掌畸形会跳“大神”的五郎,武功盖世还挑牛粪的扶王这些段子一般,也不知道流传几多年,可谓深入基因。可惜不管是讨“人”嫌还是讨妈嫌,讨嫌就要挨打。很多孩子一打就怕,一吓就不敢再闹了。我妈乐观,才说我打不死。其实每次在外头闯点小祸,我都害怕得不得了。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希望我在外占尽便宜的同时,又害怕惹来任何一点点麻烦,期望我成为他们所臆想的样子,而这一切,靠的只是手上的一根荆条!我成为今天这样,跟这种粗暴厚黑的教养方式有很大关联。但谁教会了我反抗呢,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而她应该庆幸,我至今还没有学会撒谎。
如果有天,我依然好奇邻居家花窗玻璃后面为何有粉红色的灯光,但选择忍耐,而不是朝它扔块石头;眼巴巴望着别人园子里的桃树咽口水一百次,也不敢往树上扔几块石头,那我也许就算长大了。而那会儿,离所谓的长大仍遥遥无期。
我的童年就像棵野草,有人踩无人管,只凭本能,大口地汲取来自四面八方的牛粪、狗屎、马尿……你别小看了这些臭不可闻的玩艺,它吃起来香,吃得越多你就越快长大。我渴望长大。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自由自在,游手好闲。
我上午邀小伙伴在村里玩耍,中午院里大小十几个孩子会自发聚集到晒谷坡,那里长着一排歪脖子油桐树,我们像群猴子一样爬上树梢,在上面摆来摆去,把甘蔗拖到树杈上去吃,下午到河里游五个小时泳,晚上还有各种游戏等着我呢!如果我有两毛钱,我就找个人晚饭后陪我去电影院看场电影。我们也会去钓一整天蛤蟆,去山冲里一棵树挨一棵树地找鸟窝,去田梗和山沟里寻蛇打。数不清的蛇丧生在我们的棍棒和石头下,这其中就有黄皮蛇,这种蛇倒是难得一见。
秋风刮得正紧的时候,我翻出一首曲子来听,曲名叫《秋意浓》。我觉得这曲子若用埙吹来听,才叫好的。可惜的是,它用的是钢琴,且配了词来唱。秋色斑斓,层林渐染,这寒露的天,又岂是能唱出的?
《西厢记》里,崔莺莺在长亭送别郎君,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奈何不了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只听得那边道一声“去也”,这边早已减了玉肌。——每每读到这里,我都惊艳不已。原谅我,我没有读出悲来,我只读出销魂来。是这寒露天里的华丽端然。
寒露真是一个大词。叫法上虽别无新奇处,寒露,寒露,也就是秋露渐寒。单衣嫌薄,指尖微凉,却有容乃大。它包容了多少的小词在里头啊——橘绿、橙黄、丰收、圆满、秋高、气爽、金风、玉露……
秋也就深了。
你在这秋深的天空下走着,往往会突然地手足无措,脚步踌躇。你不知道是眼睛醉了,还是心醉了。总之,有微醺的感觉。
寒露端出来的,恰恰是这样浓酽的一坛酒。经春的酿造,经夏的调制,又有着初秋、仲秋的窖存,坛封一朝启开,岂会不浓香扑鼻?浅酌一杯,也就够了。这时候,一个天地,都跟喝醉了似的,酒色上脸,有人面桃花的妙处。不期然的,你就能相遇到一树的金黄,或一树的火红。是银杏,是丹枫,是栾树。它们一点也不懂得收敛,就那样铺张着那些好颜色。
风也早就喝得酩酊,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晃动着一地的碎金。太阳光是金色的。落花亦是金色的。
更多的金,在乡下,在秋天的田野上翻滚。我妈种了几亩花生,我妈喜滋滋告诉我,一亩地能打上几百斤呢。“乖乖呀,过两天你就有落生吃了。”我妈说。
哦,亲爱的老妈,我还能吃多少回你的新落花生啊。我只愿上苍慈悲,能让这样的时间久一些,再久一些。
如果是雨天,我们就爬上石头家的牛栏顶,像群黄毛老鼠,在稻草堆里掏个窝,轮流讲故事。我跟他们讲我家猫的故事。
在我的家乡,几乎所有的家猫都唤叫“猫”,狗则统一叫“狗”。
有一天波斯猫死了。早上我妈把它从灶堂里拖出来时还有体温,我抱着尸体就哭啊!连饭都不吃了,一个上午都抹着泪水和猫的尸体拉家常,吓坏了一大帮人。后来有人趁我睡着来抢尸,我惊醒,继续哭。
最后猫还是被一位邻居大婶提去做下酒菜(我当时不知道这事),那会我饿得两眼发黑,又得到一沙罐煮鸡蛋,结果连老朋友的尸体也没保住。
七岁那年我娘还不到四十,背脊挺直,做事利落又干脆,脾性火爆,是家里说一不二的“王”,真来了性子要揍我,想来只有往屁眼里躲。但那天她没这么做。
那个九月初的上午,秋老虎像狗一样伸出舌头舐舔着手操锄头,火急火燎要上山的母亲,我蹲在四合院大门的青石枕上看她走远。她的头被斗笠罩住,衬衫上的汗水印从背心向周围扩张。正对大门的堂屋里,母亲架在灶堂的沙锅“咕咕”作响,往外冒出恶臭的中药味。灶门口摆着三个脏兮兮的黑沙罐和一个底部补疤的铁皮杯,旁边的大灶由于过久没有生火,老鼠已经把洞开到了里面喽。堂屋里,爸爸不久前害了场怪病,后来才知道是癌症,没有过多久,父亲就去世了。大门右侧是我家柴房,冬天这里堆满了木柴,这会已经空出一大半来,一群母鸡在柴仓的空地刨土纳凉呢。
前一刻,我妈还对着空荡许多的柴房唉声叹气,骂我是喂不亲的人,说这么大个人,不懂半点大人的甘难辛苦。她说大姐在我这么大点的时候,三个月能挑满一仓柴,你看你,叫你去上学,你还反到天上去了,白喂你好多年饭。
“白喂你好多年饭。”她总爱讲这句话,她也对小姐姐通常这样的。
如果你能把在场的某个同伴编进你的故事,或者同是某个故事的见证人,一块唱段双簧,也不用配合有多默契故事不能发生在乡村,而老家永远是故事发生但总也有些傻瓜会把牛皮吹破。破了之后,我们有可能讨论村里花鼓戏班的梨花到底漂亮在哪里?你说她哪儿漂亮嘛!为什么大人们都说她漂亮?连《追鱼记》和《马兰花》里的女人也比她好看一百倍。但到底是黑蝴蝶漂亮呢,还是吕四娘更美,我们为此争论不休……
有段时间我们一直讨论我们从哪里来。如果我们没有被生下来,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我们互换一个爸妈会不会更快乐,如果我们不出生在农村,我们现在会在哪里。好像我们是生在命运轮盘上的一粒种子,只是借父母而来。至于我们以后要去哪里,很简单,去北京,看天安门和毛 ……
我从鸡群身旁经过,有两只母鸡在我脚步接近时迅速蹲身展翅。这些扁 牲,拿我当公鸡玩呢!可是我帮不上什么忙,我既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公鸡来同它们交配,也说服不了我妈去养一只专干“那活儿”不下蛋的鸡。
我想在柴房角落的土灰里玩会儿“田螺赳赳”(一种小虫子,不知它学名,那东西头小屁股大,个头比芝麻大不了很多),用松针叶把它们从干燥的细土里挑出来,在地上排成一个圈。如果我不念咒语,也没有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去驱动它们,这些受到惊吓的孩子们会一直装死,直到被路过的蚂蚁拖下地穴或随便被哪只眼尖的母鸡吃掉。我念:田螺赳赳,睡到饭熟,起来吃潲……它们就转动身体,在地上开出一个个漏斗形状小小的坑。
但母亲又在她的堂屋门口喊,吃饭了……她的喊话声音特别大,如果我不应声,她会重复喊上十几遍。我丢掉松针跑过去,她给我两粒纸包糖吃,叫我去菜园子摘点红辣椒和茄子回来。糖化了,包纸糊在糖上,我就连纸一块含进嘴里。
她的床头有个大柜子,里面装着七大姑八大姨送来的各种好吃的东西,她自己也不吃,都收着呢。每次喊我干些打水捡柴摘菜的零活,她就打开柜子,给我一个烂了一半的苹果,有时是一块上面粘着虫子尸体的冰糖……在父亲死前一个月,她还有力气打开那只黑色笨重的山漆柜子,拿给我一只月饼。我掰开饼,里面有冰糖和橘皮,几只黑色的小虫子从裂缝中爬出来,其中一只掉落在我手上,亮出一对小小的翅膀。
如今,住在乡下的母亲,依然不肯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随着年纪的增大,在儿女们的一再要求下,虽然母亲不再到田里劳作了,但她还是难以闲下心来,于是,家门口的院子里,成了她就近开发的菜地,一有空就在小院里翻土,除草。每年春天过后,几尺见方的小院里,便种满了各式时令蔬菜,有黄瓜、辣椒、四季豆,小院满足了母亲种菜的需求。
还有白。白得像云朵的白。是棉花。农谚有:“寒露时节人人忙,种麦、摘花、打豆场。”这摘花,指的就是摘棉花。我曾写过一篇回忆散文《棉被里的日子》。有读者读到,从千里之外,给我打来电话。她迫切地问我:“您还有那样的棉被吗?我想买。”她说她很怀念小时候棉被的味道,她的家乡,也长棉。我理解她的怀念。那种浸染着故土的味道,一颦一笑,都是温暖,任岁月再多的漂洗,也洗不掉的。它已融入一个人的血液中,成了根深蒂固的念和想。
对于这个菜园子,母亲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尽心。每当蔬菜成熟时,母亲就会像个孩子一样,乐呵呵地挨个给儿女儿们打电话,叫他们回家摘菜吃。看到孩子们撒着欢儿在那小小的菜地里摘着成熟的蔬菜,母亲脸上写满了笑意。中午时分,母亲总爱亲手给子女们烧上新鲜的蔬菜,让子女们感受亲情的温暖。此时,母亲的眼圈里充盈着晶莹泪滴。孩子们临回城的时候,母亲还总是给每个孩子带些蔬菜回去,这份沉甸甸的温情,让儿女们动容。
住在乡下的母亲,是儿女心中最不忍的牵挂。
我就很想絮一件老棉袄了,留着冬天的夜晚,坐电脑跟前写作时穿。我妈都不穿这样的老棉袄了。乡下少有人穿了。她听我说起这个愿望,颇感意外。“咋想起要穿这个的?”我妈笑笑地问。但旋即,她怕我变卦似的,忙忙地答应:“这个容易,我帮你絮一件。”
有个妈在,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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