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冬天,一个叫余华的青年在浙江宁波靠近甬江的一间昏暗的公寓里读到了川
端康成的《伊豆的歌女》,这种近乎美丽的精神相遇在一个二十岁的牙医的头脑中究竟
留下了多么深地青春烙印,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五年后,也是在冬天,也是在水边,
在浙江海盐的一间临河的屋子里,他又读到了卡夫卡的小说。十多年后,已成为当代著
名作家的余华不无感慨地在文章中写到:“谢天谢地,我没有同时读到他们。当时我年
轻无知,如果文学风格上的对抗过于激烈,会使我的阅读不知所措和难以忍受。”选择
什么样的阅读境界与视野,也许在冥冥之中就有一种必然。时间再往前推移,三十年前
,同样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他叫刘心武,刚刚从北京西四附近的红楼电影院里出来,那
时天色已经黑尽,路灯昏暗,北风寒冷,他树起衣领,双手揣袖,踽踽独行在大街上,
却不断地回味着刚刚看完的苏联电影《白夜》,心中不仅喟叹:“我,便是电影里的哪
个男主人公啊……”之后,他便找来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来读。文字与电
影的交融,对于一个文学青年来说无疑犹如醇酒微醉后的美妙,哺育着一颗正值青春的
孤独心灵,这种源自感同身受的阅读体验留存在心中的将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而一
个几乎没有任何阅读经验的青年,在中国科技大学的图书馆里,突然发现了诗人莱蒙托
夫,他抄了整整两大本,并深深地爱上了诗歌,开始疯狂地阅读图书馆和书店里所有的
中外诗人的作品,终于把自己推倒了不务正业的“叛逆者”的位置。正是这种近乎宗教
般狂热的叛逆行为为中国当代贡献了一名叫简宁的诗人。许多年以后,他在深情地回忆
中感慨那段忧伤而美好的危险旅程,“其实,一个刚刚捧上‘铁饭碗’的农民的儿子,
又岂敢叛逆?只不过是诗歌在我这个乡下孩子迟到的青春期和生存的自卑感前面慷慨地
展露了她灿烂的胴体,令我目瞪口呆无法移开脚步而已。”这个来自大别山的农村青年
在不理解甚至是斥责和善意地劝解声中,却意外地得到了一位物理系教授的鼓励,表达
了他对一位痴情诗歌的文学青年的理解与同情,这种温暖的精神支持让这个青年最终义
无返顾地继续他的梦幻般的精神追求,并开始喜欢波德莱尔、兰波、惠特曼……,直到
最后写下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诗歌作品。一九八七年,散文作家刘烨园从郊外的一所中学
调至省作家协会,发现自己的档案里竟然没有十几年前曾经两次两地下乡的“工龄”,
就在他重返旧地开具下乡证明的那天,在一个铺着两张旧报纸的临时性地摊上发现了一
本让他后来在十年里无数次地阅读和咀嚼地书籍——《异端的权力》,并以一种满怀激
荡的情感在一家老乡的土屋里一夜读完。十年之后,他在《“吃”了十年的一本书》一
文中充满无限忧伤与感慨,用近乎完美的精彩文字写下了那一段令他终身难忘与刻骨铭
心地精神相遇,这也是我所读到 的最为深切与优美的阅读体验文字,“能够在她出版
的第一时间连夜读完她,真是太好的‘偶然’,太及时的相遇了——我还年轻,我还
‘饥荒’,我需要她——我的三十多年的底层经历那时正使我感到文化知识界在时代之
制下多年来一波一波的工具性‘热闹’,有如破帽遮脑,十分可疑,然而我又无法自信
,无从奠基,没有精神资源,看不清事物的来龙去脉——许多的疑团,许多的混杂,在
那夜阅读的碰状、燃烧中分崩离析,似乎只待再思索再发现就可以若隐若现地解开了…
…甚至那个野气清爽的秋夜,也偶然得多么适合深读这样的经典啊:寄宿在客栈一样的
老乡的土屋里,多年的都市颠簸正被忘却,如同还在插队的漫长岁月,后来的时代喧嚣
似乎 尚在遥远的云端;最后一缕白日的燥气也被夜风吹尽了,熟悉的,伴有庄稼味、
牲畜味的气息,正使一颗沉痛日久的心渐渐纯粹,似乎仅能感受到灯光的明暗,感受着
时空的敞开,仿佛它们也在跟随着茨威格的良知流淌,跟随着语言的河忧郁的正义鲜活
的责任和思绪丰富生长,‘事半功倍’——记得不知困意地读完之后,我还曾起身开门
,借着微曦,边走边将一些重要段落抑扬朗诵,似乎尚是当年的知青之身,似乎还有少
年就学的积习,意犹未尽,兴奋得要把清晨一般的良心,一一告之静谧、本色的万物与
天地——人世间,多少书籍,多少作家,谁们有茨威格和他的《异端的权力》这样幸运
呢?……”
这些温暖与百感交际的阅读体验是我在《寻找另一种声音——我读外国文学》(余中先
选编,外国文学出版社 2003年9月版)中所读到的。正如一位学者所讲到的,每一位
作家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位他心目中的大师。这些来自异域火种的暗地蔓延,照亮的是一
代代中国人的内心世界。我更愿意把这种光照比做母亲的哺乳,经历长期饥饿与煎熬的
婴孩在吸吮到甘甜时的手舞足蹈。那么当初,作家与他们相爱的大师相遇 的那一刻该
是多么激动与幸福;对于作家一生的为文与为人,又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呢?残雪与卡
夫卡,池莉与博纳科夫、王小波与杜拉斯,莫言与福克纳,周大新与托尔斯泰,苇岸与
梭罗、止庵与川端康成、海子与荷尔德林……,这种牵连不断的关系又犹如情人一般,
他们的阅读就像情人之间的约会那般的刺激与激动人心,其间的紧张、不安、快乐与焦
灼也只有特定环境下的人才会深有体会。这种母亲与情人的双重角色的阅读体验,只有
中国读者在特定时代里才有的奇特心理,既有对母亲般的感激,又有对情人般的迷恋。
试想,如果没有这样来自异域的乳汁的滋养,没有精神世界里相同境遇的映照和体贴,
真不敢想象我们的作家应该如何去面对他们笔下的文字,如何去面对他们忘情描述的文
学世界!
对于作家来说,这种阅读可能更多的影响到他们的文字与笔法,心灵冲突与思维变异,
而对于一个普通的读者来说,寻找心灵的安慰与宁静,思想的快乐与自由,则是最大的
收获与启示了吧。当年,我还是一名初中生时,暑假闲暇无事,便从朋友那里借来一本
司汤达的《红与黑》,很快就被作家笔下的那个身体瘦弱,性格忧郁,崇拜拿破仑,为
了实现目的而将一本《圣经》背诵的滚瓜烂熟的青年索绪尔·于连所吸引。我急切地将
许多优美的句子摘抄甚至是全部地抄录在一个红色的日记本上,在那个溽热地暑期,这
种笨拙的精神劳作成为了一个乡间少年唯一的寄托。然而,这本偶然得来的小说我至今
也没有读完,但我始终没有弄明白的是,如此一本我所热爱的书籍,为什么没有一气呵
成的读完,甚至在相隔近十年的日子里也没有续读完。是什么缘故中断了我激情澎湃的
阅读,我却至今无法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后来,我断断续续的读完了许多文学大
师的作品,却完全没有了初次与于连相遇的那份莫名的躁动与忧伤。对于我,这些永远
都是一个谜语,我对《红与黑》的阅读永远停在了于连将手紧张地偷放在了市长夫人腿
上的那一节,尽管这本书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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