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与尺牍,黄家女子与王尔德……长夏八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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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月五日,收到作者寄赠一种。

  《川上集》于晓明著。青海人民出版社。二○○三年十二月一版。

  因谷林六月来信中提到,才知道一年多前的旧作《日记里外的赵景深》在于晓明编的《日记报》第三十三卷刊出,向于君索要,他连此集一并寄来。

  去秋得其赠《无定集》,已有感于此君年轻多才,却能坐“日记研究”这张许多人(包括我)存疑的冷板凳,成绩已显。得此《川上集》即日,用一个下午翻看过,益添好感。

  这本二○○三年上半年的“日记”集,每则从原文取一句话做标题而不署具体时间,可见出是选辑过的、乃至有创作成分的“日记文学”,如其《后记》自表,是些“短小的随笔。或抒情,或哲思,或交游,或函来札往,或读书感言……”书中插入作者照片若干,附录他人评论文章、谷林等致其谈日记的通信一组等。

  让我生好感的,一是那些关于生活、事业、情感的零思片语,真实地反映了一个红尘书生的心绪。如他自号“静庐”,“心情平静,生活平静,过天经地义的生活”——按:《日记报》三十三卷中他所录的扬之水信,深赏其封面内折此语,但扬之水自谓对此至境“可望而不可即”。于晓明亦然,这头说“渴望宁静而简单的生活”,那头感叹“居无定所,寄人篱下,人生无常,事多变幻”;一时为“闭门便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而自得其乐,一时却又苦于“钱袋又空,煮食素面裹腹”;追求“过一种平静、思考、读书、理性、从容、充实的生活”,但就在此语前页,是记“一阵烦恼”:“忽然产生要卖书、烧书的念头。思及为这些劳什子所受的洋罪,所受的折腾,真想一卖了之,用以还债”……

  却正是这样的矛盾记载,使人亲切。种种躁动心态、反复情思的如实展示,证明他并非欺世之徒。

  特别引我感慨、写得最好的,是这么一段:

  “以前我真是胆大,敢孤独不群,敢特立独行,敢自命清高,敢与众不同,敢不喜欢钱,敢不要职业……

  现在我不敢了。我不断地弯腰捡拾心灵的碎片,好不容易直起腰看看头顶上的天空,又要面对贫血的眩晕。生活,总是让我左右为难。

  是春天了,落泪。然后,忘记疼痛,继续前行。”

  ——我乃有如徐明祥在《序》中所说:“从他的身上,恍惚看到了若干年前自己的影子,经过了复杂曲折的心路历程而依然单薄、瘦弱的影子。”(按:这位徐氏通脱可人,该《序》对于晓明商海沉浮、人海飘荡之余仍苦苦经营文学、自资兴办《日记报》“由衷地赞叹”,却也“诚恳地劝告晓明,还是以生存为首要任务,先搞好自己的生活”;“有时亦不妨松懈一下自己,当当东坡所谓的脱钩之鱼,多来几次‘茶烟歇’”,“如果将来某一天《日记报》办不下去了,亦不必伤悲”,“我们都是俗人,能力有限,能为自己喜欢做的事尽心竭力,能有梦想,并为实现梦想而努力工作,便是最快乐的事情了,也最是思之不枉然的。”)

   其二,是于晓明所记的购书心情、读书心得,颇有与我气味相投处和可贵的见识。如评阿城及其《威尼斯日记》:“阿城用字好的地方太多”;“太好的用字多少会影响文章的脉络”,但“阿城还是要用”,“偏又用得好,这便使他的东西趣味无穷”;“这兄弟应该是很妖的一个人,后来他在媒体露面的机会颇像个二流电影明星,看看实在一般得很”,然而“话说得好,写下来就是千古文章”,“叫人读了,只剩下一个佩服”。又如谈到一本《荷兰现代诗选》时说:“该诗集强调荷兰特性,这是困难的,尤其是现代诗,现代诗渐渐只写人类的共性了。”此书我在大学时曾购读,其名声不显,却喜在于晓明处见到这冷落的“旧友”,更欣赏他读出我未曾因之所得的感悟。再如不止一次说不愿花冤枉钱、爱买折价书,《黄裳文集》“当然是好书,但价格离奇的高……以后降价处理时再说吧。”令我发会心一笑。

  其三,他录下的与文人间的过从与书札,亦让人时有所得。如引止庵去信中对日记的态度:“想写就写,让看才看”,“日记——有意发表者除外——近乎隐私,写作有如《庄子•大宗师》所谓‘自适其适’”;“至于他人以此作为研究材料,受到某种限制,也是理所当然。人家愿意发表,看看也无妨;不愿意发表,也只好如此。研究不违人情,这是我一向看法。”——是可取的。

  当中有数处涉及我,如接我《日记里外的赵景深》稿后,谬奖其中某些段落为“知人之语”。意料之外的是还载有赵易林去函对该文的评说,说是读了于晓明转去的此稿,“看来沈君比较熟悉先父,因此好几处的推断,均属无误。至于谈到文采不如旧日,倒也不见得。因为这本日记,先父是不准备发表的,纯粹私人叙述也。所以并不工于词藻,平铺直叙,但求明白、真实而已。末期的先父作品……依旧文笔灵动活泼……当然,这也不能怪沈君,他又不曾见到这些文字。”——“知人”、“熟悉”不敢当,后面的批评则很对!我凭一册日记而谓赵景深“后期文字”如何如何,虽然于推论中亦指出这“也许是因为日记体本身的特点”等方面原因,但总是犯了以偏概全的妄言大忌;前贤谓:“言有易,言无难”,确是至理名言,我既“不曾见到”赵景深的晚年作品,却轻易下了“后期文字”四字,谓其“无”早年的“灵动活泼”,至可引为今后为文谨慎的自警。

  但比起得了这教训更令我高兴的,是能见到拙作所评者亲人的反馈,乃文事的一个好着落,这是要感谢于晓明和他这本书的。又那篇文章缘起于谷林移赠《赵景深日记》,现在因谷林的提示而得到刊出的《日记报》与此书,恰又是一段书缘的好结局了,立秋日致信谷林时即述之。

  ——以上三个方面,便是这本《川上集》的主要内容。散漫文字中,每有那种种可取处,以是可喜。惟其中虽专门引主持《日记报》的自牧语:“宁可慢一点,校对细一点”,却仍不乏错讹。那第三十三卷《日记报》,自牧《编后记》把我的名字错印成“沈胜义”,尚可谓拙名眼生造成,本书中有一则感叹黄遵宪身后冷落:“堂堂的人境庐主人,则未闻者多矣”,偏偏排成了“入境庐”,则是最大的讽刺了。

  于君七月寄书时说,希望我“赐一小评宏论”。专门评论我是写不来了,谨以这篇聚书录而志此缘吧。

  (八月十七日整理)

  (二)八月六日,自旌旗网上书市邮获六种。

  《中国养植文化》邓云乡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生活文化丛书”。二○○一年六月一版。

  此为作者谈草木虫鱼的散文结集,正文四十四篇,配相应古画、照片数十幅,缤纷一卷,印刷精美。得书次日,闲静的周六午后,将其中感兴趣的篇章读过。《前言》谈到“草木无情”,说:“在某种程度上,草木似乎更守信义、有生机、顺自然,这似乎是更高超的感情。”《后记》提到,“草木虫鱼”这个好题目有书卷气,如改为“花鸟虫鱼”就一般化了,缺了一种古老的传统文化气氛,两者间有雅俗之别。——惟是其正文并不精彩,可借用他谈凤仙花的话:“只是情调美,花本身是并不十分好看的。”

  但五折购得这么一点情调,也就够了。其时自家草木静好,茉莉、鸡蛋花淡淡香甜,于整理春夏花木照片后,抽着绿盒的“五叶神”,绿窗下览之,亦应景之消闲也。

  集中有文谈北京银杏,想起曾在谷林院中银杏树下为老人留影。又天仍晴热,然是日已“立秋”,翻看《礼记•月令》及《中国二十四节气诗词鉴赏》、《诗历》,见白居易于此日屡有怀人之作,益增遥思——掩卷乃修书付老人。

  《尺牍丛话》郑逸梅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四年五月一版。

  郑氏阅览博洽,与清末、民国文人多有往还,留心文史资料、逸事掌故,以“散叶”体小品记之,为我积年喜读。他其中一个兴趣是尺牍收藏,一九四〇年撰此“丛话”连载于杂志,今结集出版,社方《出版说明》称为:“涉猎广泛,考订精详……放笔纵横,恣肆汪洋,锦绣满篇”——此亦可视为郑氏笔记诸作的总评。

  其内容包括:介绍书信各种名目、格式、用语等的规范和出典,引述古今中外各类信函的故事,存录名人佳札、民间妙件,记载尺牍出版物的情况,等等。八月十、十一两日闲翻一过,颇有“隽永可味”者:

  所录多种书简集名,我最欣赏的是夏剑丞辑去世故旧者书札,题曰《故手馨香》。

  郑逸梅最爱诵明王伯谷与马湘兰书,如云:“二十七日发秦淮,残月在马首,思君尚未离巫峡也。……”

  陈云伯寄采鸾书,情深亦毋多让:“……花气袭人,不宜起早;月痕感梦,莫爱眠迟。……”

  而书中抄引的信札,我最赏爱的是黎遂球此小简:“弟行矣,罗浮梅花下,定不可无吾两人杖履。何时来,当于五仙人城相待。”

  最感“意外之喜”的是文天祥二信,文乃忠义千秋之烈士,但从尺牍观之,确是“襟怀雅澹,饶有六朝烟水气”,如其中一封答书:“寒檐积雨,抖擞无悰。得书而读之,昏眼为拭。天祥落落白云间,一畴春绿,自饭吾犊;浮世荣辱,付之山外。褒惜所蒙,君言过矣。”

  所述趣闻,郑逸梅自己的一则最为别致:他曾与蒋吟秋合制恋爱笺,他集句,蒋作书,为情侣投帖之用,由某公司发行;所书句子有“宵来好梦,每以告诸其爱人”,等等。

  文人自制笺,以吴湖帆的“绿遍池塘草”最可感:吴伉俪情笃,于夫人亡故后,用其此佳句制成绿文字样笺。——我这“最”字,是就书中描述的内容而言,想来还有很多笺纸与手札,另具形式之美,可惜全书无一附图,我们未能直面窥之,盖郑逸梅早年的收藏“经浩劫而散尽”矣。

  书中有一则转述一个写家书滥用僻典的笑话后,郑逸梅评曰:“矜奇炫异,适资笑柄”;另一处又说,旧时书信一些应于时令的雅语文辞(如清明为“槐火茶清,杏村酒熟”等),“借以妆点,实则徒见累赘,大可不必”。可见他并非酸腐泥古、不通世变之人。如今连手简都已稀罕,那些从前的讲究与雅致,更几欲“散尽”,此乃不可追、亦不必挽之大势;但我们从郑氏记载中,得些古远的情味,总是好的,有如书前所附其仿《幽梦影》数则手迹之一,这是“风可涤暑、雨足留寒”的几片好风、一番妙雨了。

  本书另附载郑氏小品随笔五种:《淞云小语》、《养晦小识》、《绵渺小记》、《叹凤伤麟录》、《微芒梦堕录》,篇幅不长,内容颇杂,大抵以文史掌故、生活情趣与感喟居多,亦不乏可观者,如录“外间流传绝鲜”的袁寒云少作,有“指点前村微雾里,有人黯澹驻吟鞭”、“倚棹归来晚,天涯独忆谁”、“月明依旧好,留与照天涯”等好句。——虽零碎而汗漫,但所记者与这些笔记本身,都可借用社方《出版说明》的感慨:“不知几人能得此心传也。”

  又附《吴湖帆小传》,是一九九二年郑氏九十八岁时所作、未发表的最后文存。如此,再加上编者为前面各集每则代拟的精当而便寻检的标题,可见有心(责任编辑:李震宇等),乃一可藉以纪念前贤之佳集焉。

  (八月十二夜,得网友隽饴手札后记之)

  《创刊号剪影》谢其章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二○○四年五月一版。

  几乎在整整一年前的七夕之夜,购读作者的《创刊号风景》。那书卖得不错,于是有了这本续集(本书作者“小言”),仍是七十篇,琐谈解放前杂志,彩色大幅印出创刊号封面。

  立秋夜大致闲翻一下,乃特别觉得几种以节气为刊名者有意思:陶元庆设计封面的《白露》;在清明时节去世的吴祖光当年主编的《清明》;由鲁迅协助提供封面农耕图的《芒种》——谢其章除举出鲁迅与此刊的种种关系外,还评点主编之一曹聚仁的发刊词对该刊定位,表面是与“高贵”的抗衡,实质乃“嗟卑”的书生酸气,“真是点到知识分子的命穴”了。另外,几种封面采用周作人手迹的杂志,经过彻底改版、内容风格截然不同的、最好的杂志《杂志》,也都引人兴感。

  《记忆与印象》史铁生著。北京出版社,“人生中国丛书”。二○○四年五月一版。

  主体两部分共二十一篇散文,从文末落款得知,乃近年所作、今年二月修订;另收“其他”早年旧作四种,估计也是按“记忆与印象”这一主题选出的——此书特别之处是,作者、出版社没有 “露面”作介绍说明,“后记”是由插图作者刘佳景撰写,记在作者的参与和启发下,创作十幅插图的情况。

  记得当初,读了《我与地坛》后,去北京时曾专程往地坛公园寻觅史铁生。一晃间,十多年过去了,敬爱未减。且待暇日看看他自己的记忆与印象。

  《女人一思考,上帝也疯狂》黄昱宁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星空咖啡丛书”。二○○四年五月一版。

  终于看到黄昱宁的书出版,真是高兴!这是继六月得严锋后,又一位欣赏的《万象》作者翘首已久的文字结集。

  最早本是在一九九九年的《三联书城杂志》读到她谈流行歌曲和电影(那三篇文章没有收入本书),但其文风的成型并让我正式记住,乃自二○○○年的《万象》始,尤其写梦露的《当年拼却醉颜红》、写菲兹杰拉德及其所处的二十年代的《守望天堂》(该文中那份流金溢彩却又盛极颓冷,也用得着“当年拼却醉颜红”这句意味深长的题目),留下了极深刻印像。此后佳作叠出:“比烟花寂寞”的女大提琴手杜普雷,在醉与醒的边缘欲言又止的卡弗,让我读了她的介绍后专门去买来其小说的侦探作家情人红色被告瘦子哈米特,被钻石的光华刺痛的卡罗琳,濡湿记忆的米莱……她笔下这些男男女女,都是伤而沉的:受伤与悲伤,沉重与沉静。他(她)们在浮华尘世中历尽沧桑,读者则在黄昱宁的风华文字中与之一起历尽唏嘘。

  所以,当从本书的作者简介得知这上海女子竟是一九七五年生的,不禁略感惊讶而更添佩服。也许,像潘向黎在代序《关于黄昱宁,随便说说》中说的那样,她是“早早看透了生活的真相,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胸怀。”“她通过本书、电影里的人,已经活了好几辈子。”

  后面这句话,指证了黄昱宁的博览。潘向黎称她的文章:“端的是满腹经纶的样子,不像她的同龄人,一般多是靠感觉”。她自己也在《跋》里说,“写作的材料来自广义的阅读”,“不过是材料和故事的重新排列组合而已”,“习惯于潜入别人的故事里说我自己的话。”这种写法正是我喜欢和爱看的。“集大成”者如《当作家遇上作家》,记述了多位文豪的遇合,就煞是有趣——不过,该文最后写的,仍是一个伤感的故事。虽然“作为这个年龄的人,她应该算很主流很丰收了”(潘向黎语),但对人世的体贴与认识,使黄昱宁的文章始终抹不去一抹苍凉。而这种建基于暗涌之上的主流、守护于虚幻之上的丰收,也是我肯定的人生状态。

  黄昱宁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现任上海译文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副主任、《译文》杂志副主编。本色行当使然,本书三辑二十九篇(多附有相应图片),写得最多、最好的便是西方题材部分。《万象》之外的新见者,仍时有精彩和贴心,比如《海边的海明威》,说因为译名中的“海”字,再加上《老人与海》,使她心目中的海明威有一大片广袤无垠、浓重到近乎于墨色的深蓝作衬底;该篇写海明威也就以其海岛居所为线索。这恰好是我的私意:大学时给藏书分类编目,海明威著作的代称是“海”,专门的摘抄笔记取名《听海小记》,写书评以大海喻之,并为多种海明威作品中译本装帧选用海蓝色而欣喜……在一个才女处,得新知与启发、生感慨与沉吟,还遇着这类的同心,是阅读的圆满之欢愉了!

  (新历八月十五夜)

  《王尔德全集•3•诗歌卷》杨烈等译。中国文学出版社。二○○○年九月一版。

  王尔德的小说、戏剧、童话、随笔、评论等,已有一些,独缺诗集;恰好旌旗将这套全集此种拆零出售,且三折后不过九元九角,乐而聚之。收抒情诗八十八首、巴金译的散文诗七篇。

  (三)八月十四日,于广州中山大学西门学而优得三种、文津阁书店得一种。

  《谎言的衰落——王尔德艺术批评文选》萧易译。江苏教育出版社。二○○四年三月一版。

  在学而优,先只觅得后面的两本,有些不够畅快,最后逛到楼上一角的艺术书籍区,发现此书,不禁大喜:这趟来得有价值了!

  王尔德文艺评论的中译本,此前有张介明译的《王尔德读书随笔》(上海三联书店),所收五十七篇,多为关于具体作家、作品的短文;宏观论述的长篇论文,则只见八十年代末期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一套“外国文学流派研究资料丛书”中,赵澧等主编的一本《唯美主义》,内有杨恒达等译的《英国的文艺复兴》、《谎言的衰朽》、《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节译)等篇。他著名的、唯一的艺术批评论集《意图集》,我一直想要搜求;现在这部《谎言的衰落》,正是《意图集》五篇与另一重要文章《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的合辑,由译者做了详尽注释、并专门选配一百五十多幅艺术图片(多选拉斐尔前派画家作品),精纸彩印,得之欢欣。

  王尔德借他笔下虚构的对谈者之一说:“对话这种绝妙的文学形式”,“一向为全世界富有创造性的批评家所采用”,“他可以运用这种手法展现和隐藏自身”。《意图集》中有三篇是对话体,正足体现王尔德设难论辩的口舌之长,且题目合意:《谎言的衰落——观察评论》、《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之一“兼论无所事事的重要性”、之二“兼论无所不谈的重要性”,乃读之。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读这半部王尔德,则感到足可颠覆天下了。且辑录当中一些主要观点和说法:

  ——要“复兴撒谎这门古老的艺术。”“撒谎,对不真实的美妙事物的讲述,是艺术的正当目的。”

  ——“艺术一旦放弃虚构手法就等于放弃了一切。”回归生活和自然的现实主义只会令作品“粗俗、平庸和无趣”,是“坏的艺术”。

  ——美国商业主义的粗劣,要归咎于被视为民族英雄的华盛顿,他“连撒个谎的能力都没有”;“华盛顿和樱桃树的故事给整个文学事业所带来的危害就超过了有史以来的一切道德故事”。而更滑稽和吊诡的是,这个关于诚实的樱桃树故事“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

  ——“唯一美丽的事物就是与我们无关的事物。”

  ——“学习艺术的适宜场所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艺术中。”“艺术在自身中而不是自身之外发现了她自己的完美。……她是面纱而不是镜子。”

  ——“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文学总是先于生活,……按照自己的目的去塑造它。”

  ——自然并不是美好的。“外在的自然也在模仿艺术。她能向我们展示的惟一印象就是那些我们已从诗歌或绘画中得到的印象。”

  ——“一种艺术越是抽象化和理想化,它就越向我们揭示了时代的特征。”“在抽象的理念艺术中,时代的精神可以得到最完善的表达,因为精神本身就是抽象化和理念化的。”

  ——“艺术除了自己以外从不表达任何东西。它过着一种独立的生活”。“它非但不该成为它的时代的产物,而且通常与时代直接对峙”。“它完全领先于它的时代”。

  ——“我们时代的大多数肖像画家注定将会被彻底遗忘。他们从不描绘他们所看见的,他们描绘的是大众所看见的,而大众一向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

  ——“生活的自觉目标是寻求表达,而艺术给它提供了某些美妙的形式,通过这些形式,生活便可以展现自己的潜能。”

  ——“在文学中,纯粹的自我中心主义是令人愉快的。”

  ——“所有杰出的虚构作品都是自觉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最自然、最简朴的作品,始终只是最自觉的努力的结果。……没有自觉就不会有出色的艺术”。

  ——“没有风格的地方就没有艺术”。

  ——“说一件事比做它要困难得多。……任何人都可以创造历史,但只有伟大的人才能够著述历史。”

  ——“语言,它是思想的母亲,而不是思想的孩子。”

  ——“没有批评才能,根本就不会有值得一提的艺术创作。”

  ——“最高的批评是个人印象的最纯粹形式,就其风格来说它比创作更富有创造性,因为它最不需要参照外在于自身的标准”。

  ——“最高的批评不但是创造性的而且还是独立自主的,实际上,它自身就是一种艺术”。

  ——“最高的批评是在艺术作品中揭示那些连艺术家都不知道的东西”。

  ——(艺术家)“作品的价值其实也许只在于给批评家提供启示”。

  ——“就像只有通过与外国艺术保持联系,一个国家的艺术才能获得我们称为民族性的个体独立生命,把这一观点来个奇特的倒置,便是只有通过强化他自己的个性,批评家才能解释别人的个性和作品”。“如果你想了解别人,就必须强化自己的个人主义。” “有多少种忧郁,就有多少种哈姆雷特。”

  ——“一个批评家不可能做到通常意义上的公正。”“无偏见的意见总是毫无价值的。一个一分为二看待问题的人就是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

  ——批评家也无需真诚,真诚与公正都带有道德性,“而批评的先决条件就是,批评家应该认识到艺术和伦理是两种截然不同而且各自独立的范畴。”

  ——“所有的艺术都是不道德的。……因为,为情感而情感是艺术的目的,为行动而情感是生活的目的”。

  ——“任何种类的行动都属于道德的范畴。而艺术的目的只是想引发一种情绪。这种生活方式是不切实际的?啊!要做到不切实际并不像无知的俗人所想像的那么容易。”

  ——“所有的姿态中道德姿态是最恶心的一种”。“道德所管辖的是低级和比较愚昧的领域。”

  ——“教育的真正目的在于培养对美的热爱,教育应该运用的方法是发展气质、培养品位、促成批评精神”。

  ——“为了培养气质,我们必须回到装饰性艺术,回到那些感动我们的艺术,而不是那些教育我们的艺术。”

  ——“在生活的所有方面,形式都是万物的起源。”

  ——“最糟糕的作品总是源于最好的意图。”

  ——“创造是注定没落的,……创造所支配的题材总是在减少之中,而批评的题材却日渐增多。”

  ——“创造总是落后于时代,是批评在引导我们。”

  论调是如此的惊世骇俗、发人深省,但事实上,这些关于文学艺术、创造、虚构、语言、批评(王尔德的“批评”不是指他鄙视的那种仅局限于作品的评论,而是指“高层次”的、建构性的美学批评)的意见,正如《译者序》所说,“现在基本上都已成了经典之说”——更见出斯人之前卫和睿智。

  除了文艺美学,王尔德的“无所不谈”中,还有其他方面诸多警世会心的妙语,足可浮一大白,如谓:

  ——“无所事事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最难也是最富有智性的事。”“上帝的选民活着就是为了无所事事。行动是受限制的、相对的。而那个悠然自得地闲坐并观察的人、那个独自漫游并梦想的人的幻想则是无限的、绝对的。”

  ——“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可靠方法是努力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

  ——“社会常常宽宥罪犯,但从不原谅梦想家。”

  ——“公众真是出奇的宽容。他们能原谅除了天才以外的任何人。”

  ——“我们的羞耻不是罪人而是蠢材。除了愚蠢之外,没有罪行可言。”

  ——“在个人的发展过程中,就连色彩感也要比是非感更为重要。”

  ——“让人们同情苦难是多么容易,让他们同情思想是多么困难。”

  ——“一种不危险的思想根本就不配被称为思想。”

  ——“伦理就像自然选择,使生存成为可能;美学就像性选择,使生活充满情趣、令人愉快”。

  ——“任何值得知道的事都是教不来的。”“坐在一个终生致力于教育他人的家伙身边,那是多么可怕的遭遇!”“知识阶层中的讨厌鬼就是那种全心全意试图教育别人以致没有时间教育自己的人。”“自我修养是人类的真正理想。”

  ——“人在坦诚相见时最习惯伪装自己。给他一个面具,他就会对你讲真话。”

  ——“真理知识在争辩中幸存下来的观点”。

  ——(生活)“的喜剧中有奇怪的恐怖成分,它的悲剧似乎在笑闹中达到了顶点,接近它的人总会受伤。……生活是一种失败”。

  此外,他就其观点所作的阐述和辩解、对艺术作品的讲谈,都时见生花妙笔(特别是关于古希腊人生活和艺术创造的一番描写)。《译者序》说:“我还没有见过谁的文章能写得这么酣畅淋漓、神采飞扬。”实非太过分的赞誉。

  最后,如果你在我引述的这些闪光片段中已能发现某些自我矛盾之处,那么听听王尔德怎样说:“谁要前后一致的?那种人是蠢材和教条夫子”。

  还有:“我最怕的就是不被人误解。”“别说你同意我的看法。当人们和我看法一致时,我总觉得自己肯定错了。”

  对这样一位天才,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那就说几句关于中译本的题外话吧。一是《谎言的衰落——观察评论》一篇中,第四十五页的两段衔接不上,经比照《唯美主义》一书的《谎言的衰朽》译文,这里是漏掉了西里尔的一段话。

  二是《译后记》专门感谢了本书的策划和责编席云舒,称其“同时也是学者和文学评论家”。恰巧我不久前与这位席君打过一次“唯美主义”的交道,是他在网上发信息来说,看了我去年的《书扉上的四川》一文,见谈到威廉•冈特的唯美主义论著《美的历险》,他寻找此书已久,有意重新引进出版,但在几个图书馆都没能找到这本旧书,想请我帮忙提供复印或借用。虽然之前从不认识席君,仍慨然寄借之,因属可喜的文缘、书缘也。

  三是后来才发现,那套我买了“诗歌卷”的中国文学出版社二○○○年九月一版《王尔德全集》,其“评论随笔卷”在旌旗网上书市也有拆零折价出售,内容包括《意图集》和其他一批短篇评论(大部分已见于《王尔德读书随笔》),二五折只需八元多,而我买的这本《谎言的衰落——王尔德艺术批评文选》却是近四十元——气晕!一怒之下,把这“评论随笔卷”(连同原本并不打算买的、同样贱价出售的“书信卷”)订购了,到时送人也好!

  (八月二十一日,阴午)

  《无知》米兰•昆德拉著,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二○○四年八月一版。

  自荷马史诗《奥德赛》起,流亡者回乡便是人类一个恒久的文化命题。米兰•昆德拉以自己就是流亡者的身份,在这部新作中深化了这一命题,展示二十世纪政治与人的命运交缠下、回归者的沉重与轻飘。读毕,感到还是那个迷人的昆德拉,对人性看得那么深切,对所有微妙的情愫、处境分析得那么透彻,如有人说的:“将冷静的剖析与灿烂的感伤结合得如此完美”。

  二十年如一梦,当初他们离开的捷克,过去让他们无法忍受的重压已瞬间消解,故国在“回家”、回到资本主义的大家庭,他们的“回家”,遂落到了回忆与现实的种种尴尬境地。“就像一个死人在二十年后起死回生……他勉强辨认出他曾生活过的世界,却在他生命的残骸上不断绊倒”。

  但我并不认为,(如有些评论家所指的)小说的主题止于揭示人的孤独:流亡者在故国和居留国都不被认同,成了彻底孤立、无所归依的陌生人。昆德拉要更深刻:“他突然明白,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之精华、重心、财富,其实并不在伊塔克(《奥德赛》主角久别的故土),而是存在于他二十年的漂泊之中。”

  正是这种对个体的重视、对自我的认知,使得昆德拉本人和他的人物,追求“静止之爱;遗忘之爱;逃避之爱;无忧之爱;无意义之爱。”

  然而,这种重视、认知、追求,谁又说不是一种无奈的悲哀和有意的解嘲呢,在惯于智慧地冷讽的昆德拉笔下,在这个更沉重也更轻飘的时世中。

  (八月二十五日上午)

  《无梦楼随笔》张中晓著,路莘整理。上海远东出版社,“火凤凰文库”。二○○四年五月二版。

  作者好学深思,年青时初露头角,即于五十年代中期以“胡风反革命分子”罪系狱;随后因肺结核旧疾保外回乡就医,“文革”开始不久终告不治,年仅三十六、七岁——乱世弃士,连具体卒时亦难考了!但蛰居乡下期间,他在极度贫病苦困中仍保持思考,读写不辍,自谓“处卑时尤须理智照耀,不然……精神瓦解,永堕畜生道矣。”(《拾荒集》自序)留下大量零碎札记,乃引录古今中外典籍材料,“对历史、民族文化、民族个性、人生精神等等所作的理性反思”(耿庸语),“对哲学、文学、社会、人生等方面的问题所阐发的精深见解”(路莘语)。

  浩劫过后,这些笔记几番转手,历时十多年,终于根据能成段的文字整理成此书,内分《无梦楼文史杂抄》一九九则、《拾荒集》一○一则、《狭路集》一○○则,一九九六年出版。于今重印,我在报上看到转引的其中一语:“历史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恰好上月读黄仁宇《大历史不会萎缩》、本月初将聚书录贴于网上后,与“闲闲书话”网友就黄仁宇的历史观有所讨论,感到张中晓说到点子上了:黄仁宇就是把历史视为那样一种“特殊人格”,而我们则“未能忘情”,认为历史当中应该有“人”。——遂购此书。其《无梦楼文史杂抄》自序谓:“拾彼枝叶,以馈贫粮”。此亦这份遗稿对后人价值之喻。

  至于见出其人其文遭际的人世意义,亦自不待言。书前有王元化《序》,附录梅风、何满子、路莘文章,怀念、介绍张中晓,其情形虽大致略知闻,读之仍感沉重悲郁也。

  《嵇康集》鲁迅校订。(港)新艺出版社。一九七六年三月版。

  中大西门学而优旁边的文津阁,一楼售文史、社科书,二楼卖旧书,算是广州这地方较难得的,惟惜品种不多、无甚合眼,这回第二次去,才买到一本书。不过,在二楼旧书堆中翻到此册,也足够欢喜了,因属我“欲采的海上花”——嵇中散,“竹林七贤”,傲世而多才,“越名教而任自然”,写“绝交书”、“幽愤诗”,被杀而《广陵散》绝,如此人物,自当聚之;况可兼存鲁迅心迹与学力:历经多年校订,十卷诗文外,附前人题跋和他所辑“逸文”、所撰“著录考”,正是“中散遗文,世间已无更善于此者矣。”(《跋》之结句。按鲁迅于嵇康自有声气相投处,完成此书后,另还撰有详细的《〈嵇康集〉考》手稿。)

  它是翻印早年“鲁迅三十年集”的第五种(竖排繁体),完全谈不上装帧,面目不佳(书店售六元),但亦可借之略窥“三十年集”之一斑了。

  (四)八月十八日,于本邑得一种。

  《夏丏尊散文译文精选》夏弘宁选编。中国文联出版社,“白马湖作者群文丛”。二○○三年十月一版。

  有些人物,书架上应该有其位置,但又不是特别契心的,我会挑剔选书,希望以一卷而存其人,此书便是终于等到的一个较全面的合适选本:由夏丏尊的长孙选编,散文收五十九篇,中有人物忆怀、书话序跋等;译文收著名的《爱的教育》,丰子恺插图;附录年表,书前有照片一组。

  (五)八月二十日,邮获一种。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黄碧云著。“三联书店”。二○○二年四月一版。

  黄碧云的原版书我有两本,另有历年辑存的杂志散篇若干;现此书所收小说十四篇、散文两篇,其中三篇手头没有纸质文本、但已在网上读过,真正新见者只有小说《七月流火》和散文《我与机场的忘年恋》、《清平吾歌》。在小儿急性肠胃炎的阴雨之午,读于操持忙乱的其榻前与在医院打吊针的间隙;又因正是农历七月初七,黄昏回到家后再将年初买的《后殖民誌》中一篇同题散文《七月流火》也读了。

  恰好刚到的第三十三期《三联生活周刊》有一篇谈黄碧云的《我与机场》,抄作者江川澜的概述如下:“黄碧云是我喜欢的作家,写作境界开阔,罪案,政治,感情,艺术,宗教,战争。……虽然长于太平盛世的香港,但父亲是军人,从小饱受虐待,长大性向与人不同,留学法国,后来又读犯罪学硕士,先后在中南半岛和巴尔干半岛做记者,报道战争与罪恶。(按:稍为详细点说应是:在香港中文大学念新闻和传播,在巴黎第一大学念法文及法国文化,在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念犯罪学;记者、作家之余是合格执业律师,另曾任编剧。)之后去西班牙学佛拉明哥舞,执意要做一名舞者,又与同性恋人开过一间服装店,结果被告知已经有了异性恋人,要结婚。温柔的生,极度的痛,不可理喻的战争,暴力,是她永远的人生兼写作主题。”

  当然这样的简述并不能穷尽黄碧云。我本来想说:啊,这是本月继黄昱宁之后得的又一本“黄家才女”书;但“才女”二字在黄碧云面前是多么天真可笑,她在那篇谈时间其实是一个空间、事事共在与重复的散文《七月流火》里也说,不理解的人才会称她那是才华。确实,在那些血腥与伤口、悲痛与疲倦面前,“才华”显得太轻飘飘了。

  而我也不想像一个真正的评论家那样去分析、穷尽黄碧云。这是我第几次读她了,但从来都没能留下正经的评述。从十三年前那个夏天,在北京回广州的飞机起飞前的机舱里读完《其后》,外面是灿烂的阳光,我只感到极度的困和倦,什么也说不出;到现在也一样,每一次,她总是只让我“在微香与暗火的呛浊里”,“明白了‘茫茫’的意思,生存的悲哀就慢慢沉寂。”(分别出自小说和散文的《七月流火》)

  《我与机场的忘年恋》打动过很多人,以前曾见好友戴君来信引录。读到全文,知道北京机场也是伤过黄碧云的一个;而总让我淡淡惆怅的,则是那次目的地的那个——但到如今,它已完成历史使命,被弃置了。这说起来也有点碧云天、黄叶地的意思吧。

  不过,近年对于黄碧云,已能“领会她暴烈后面的温柔、创伤后面的骄傲、迷乱背后的宁静、冷峻后面的怜悯、幻灭后面的温情。于是每每读后,深切感到人生如此,反就在哀凉中放了心、软了意”(今年一月读其《桃花红》后语)——阅读后果竟是,每次都骤然会对妻儿多了一份相依的好。这不仅是因为这回正逢儿子急病,而是到底年纪大了吧。这也好。

  (八月二十二日,七夕之夕,黄耀明《带不走》《身外情》的歌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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