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只是一个朋友。
而我的记忆力很差,我甚至已经记不清楚我和他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的始末原由来龙去脉了。我依稀听说过一个叫做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定理。大意是人在事件发生之后的遗忘速度是最快的,遗忘的内容也是最多的。而越往后则越慢也越少。也就是说,如果在一件事情刚刚发生之后立刻将之回忆温习,那么过后便不会轻易地遗忘。而我却从不愿意在事件刚完结之时就在脑海中将之重演一遍。因此很久以后当我才回想起这一切时,发现这些事情竟如同浓雾中的树一般,变得漶澷不清,残缺不全。
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他,那时我们都才十几岁,我总是在小区门口那个车站见到他独自一人等车。偶尔和一个女孩并肩同行。我还记得和他擦肩而过时他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他算不上很好看,只是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我在五月进入那家通讯公司。那年五月我刚刚从南方回来,决定结束为时三年的漂泊生活,在这座曾经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北方小城安定下来,过一种收入虽薄却内心平静的稳定生活。我那时是太孤独太惶恐,太渴望回家了。
刚去公司总部报道时,我发现他竟然也在这里上班。只是后来我和他没有在一个部门。平时也很少见面。偶尔狭路相逢,也从未打过招呼。彼此如路人。
直到9月份公司组织员工统一体检那天。我们才第一次说话。
那天化验的项目还不少,抽了血就立刻去拍X光,做了X光又得立即去B超那排队。此前我从没做过B超,我从来是讳疾忌医的,从小就不敢体检,感冒发烧医生让验尿。我也将尿倒了大半然后给里面接上一些自来水送到化验室。当医生用生硬冷漠的声音对我说,胆囊发现约十厘米的息肉,肝脏发现约1厘米的血管瘤时,我觉得她似乎在和我开玩笑。我说该怎么办呢?她说,息肉定期复查,如果不继续生长就没事,血管瘤跟脸上长痣一个道理。不用管。我说那名字为什么起得那么吓人。她没理我。
出来时,我看见他。我当时有些晕眩,仿佛处于恍惚状态,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然后我看见他,坐在排队的椅子上,我下意识地走过去对他说,我有病。
他说,啊?不会吧!什么病?
秦文宇,秦文宇。护士站在楼道叫唤。
轮到我了。你别有心理负担啊,我事后联系你,我先进去了啊。
原来他叫秦文宇。
下午去上班我始终心不在焉觉得自己倒霉,怎么什么病都让我给摊上了,别人一个个化验完都没事,顶多有几个女的咋咋呼呼说自己有点乳腺增生,就没听说谁得什么什么病的,怎么偏偏就我一个人这么被。电话突然响起来了。上班不允许带电话。可我竟忘了将电话放到更衣柜里。我摆了暂离的牌子,跑到角落里接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谁啊?
我。秦文宇。我进去后还帮你问了呢,医生说你那病没事,不用有思想负担。
哦。
我现在带个人到你那去啊。是我朋友,你给制一张卡行吗。
哦,好。
他来了。当时排队办业务的人很多,我徇私给他插队把业务办了。他朋友办完之后说了声谢谢就告辞了,他却一屁股坐在我前面的凳子和我聊起来,我一看叫号器上有30多头人,眉头立刻皱巴了,但也不好意思轰他走。索性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打眼看上去满顺眼,个子据他之前站着时我估计有一米八多点儿。穿着杰克琼斯的衬衣和LEE的裤子背一个巴宝莉的皮包。眼睛很大,脸也满大。总之说不上帅,也还算入眼。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啊?
他笑笑说咱们在什么地方干啊?然后又笑。他似乎很爱笑。我说什么他都笑。
我以前好像见过你吧。
是吗?我好像也有点印象。他故作沉思状。
哎,你都把我给忘了,就是上高中那会,我总是在我们小区附近见你。经常见你在小区门口等车。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一个女孩。
女孩?呵呵。那可能是我老婆。
你干吗老在我们小区那啊?
呵呵。我家那时候也住那个小区。后来我爸嫌那房子太小。就在新正路又买了一套房。我们就搬过去了。
那你都把我给忘了?
其实。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记得你。记得很清楚。他突然双目灼灼地看着我。
我有点无错。把目光移开。
他发现了我的难堪立刻转移话题说,你怎么干营业员了?
别提了。人才市场上被骗的。说是招大客户经理。却让我干这个。一天到晚把人能烦死,只要一说要检查厅经理就让我们加班一个月,还没有加班费,下了班总有开不完的会。唉!
都一样。大客户经理也没什么好的。你和我一样啊。当时我也是人才市场上骗来的。说是招品牌经理来了竟然让我干大客户经理。
哈哈。这公司还真是搞笑。
是啊是啊。哈哈。真他妈逗。
你要和他聊天也等他把叫号器的人都叫完了再聊。厅经理这时走过来了。她拍了拍秦文宇的肩膀。我立刻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叫号器,请256号客户到三号窗口办理。他起身和我笑笑。说,我先走了。打电话啊。他用手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
他走了之后,早晨在医院里的阴翳突然消失了大半。我的心也突然宽了。心想,管它什么病吧,爱谁谁。
晚上下班回去的路上,我给他发了条短信,你QQ多少,我们网上聊。他回了一条信息说,我很少用QQ一般都是飞信或者MSN,QQ号码是54875123121。
我回家之后吃了饭就打开电脑。加了他的号,却发现他在网上对我并不热情。回复地甚慢。我说一句话得间隔五六分钟他才给我回过来。我说你忙什么呢,怎么这么慢。他说看点东西,没什么,咱们要聊见面聊网上能说什么呀。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没了兴致。可他立刻又说,我给你传个歌啊。我说好。发过来后我一看,是邱泽的《你知道我爱你》。我当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我说您哪年的。他回82年,我说您还真底迪,听的歌真逗。他说你听啊好听着呢。我点开了。恩。一首主流的臭大街流行歌。不过旋律还算上口。只是歌词实在让我感觉有点汗,比如,远方的你 可知我在爱你 我愿意等你直到我们永不分离。我假惺惺地回了句,恩,挺好的。他说那你也给我发一首。我挑了首Regina Spektor的Fidelity传了过去。过了一会,他说,哇,真好听。我正在得意准备再给他发几首时,他的头像突然黑了。我发了个问号过去,他没回。我等了二十多分钟。他还是不理我。我就给他发了条短信,我说你干吗呢。他过了半天才回过来说,我老婆和我吵架呢。老是吵。你可别像我一样这么早结婚。我立刻回了一条,啊?你都结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他说结婚了心突然就失落了。又过了一会他回过来说,记住,千万不要结婚,起码别这么早结。我们改天再聊。我回了条哦就关掉QQ看电影了。我挑了一张当时刚刚出来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却发现我的思想根本无法凝聚到电影里去。突然回过神,刚才的剧情一点都不知道。然后我又打开QQ给他发去了好多离线文件,都是我喜欢的歌。然后重又打开电影看起来。
2、
我在营业厅当营业员,他在离我一站路的天彩大厦当大客户经理,我一天早班一天下午班,他上周一到周五,双休。我们平时根本见不上面。偶尔给他打个电话他也似乎总是意意思思没话找话的。渐渐也就淡了。有次厅经理让我去天彩领卡。我顺便问了他们那边一个女的,我说,秦文宇在吗?
那姐姐说,小秦请假了,住院。
啊?他怎么了?我感到极其惊讶。
扁桃体手术。
我谢了那女的就拿着卡离开了。步行回去的路上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听说您老病了,现在怎么样啊?
他声音有些沙哑,差不多好了。就是抽不成烟了。妈的,老想抽。
我笑起来。呵呵,可别说我刺激你啊。我朋友那天才给我一条软中华,我还说给你几盒呢,看来你也无福消受了。
他呵呵笑着,是啊是啊。你怎么认识的朋友还挺高端的。
哎!哪儿有啊,他是税务局的,下属企业给他送的礼,他那人不抽不喝不嫖,他要那些都没用,每次都转送给别人了。
他又笑。然后嘻嘻哈哈不咸不淡地又扯了两句,我说那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一起去喝酒然后我们就挂了电话。走在路上,我幻想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百无聊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
事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比我早进公司一年的小微,你知道秦文宇吗?
她立刻说,知道啊!就是那个主持人啊。他和我一批从人才市场上招来的。后来他去了大客户,我被分到了这儿。
什么主持人呀?
公司大大小小的会议演出他都主持,他还音乐学院毕业的,听说钢琴也弹得特好。唱歌也挺好,去年那个新年晚会他既当主持还唱了一个王力宏的什么歌……
听小微这么一说我竟然有些吃惊。没看出来啊,小样儿。竟然还是音乐学院的。
我突然很想问他,为什么学了音乐,却跑来干这个,可是我自己呢?不照样也跑这儿来了。
我们依然偶尔通通电话,每次和他说话,心情都特别好,我说什么他都觉得好玩,都觉得逗。总是呵呵笑。
3、
那天是周五,我上早班,下班时厅经理给每个人发了短息,说下午3点所有员工统一到天彩二楼会议室去量秋冬工装,5点依然在二楼会议室营业部所有员工开会。
时间已经是9月初了,天气突然就冷了下来,我抬起头,天空很阴霾,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下午两点我到了天彩。发现秦文宇也在,你病好了?
他见到我也很惊讶,眼睛还故意睁得大大的,他说,差不多了。在家休得我抓狂,就跑来上班了。你过来开会?
量衣服兼开会。
我也是量衣服兼开会。呵呵。
我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好久不见。
我和他坐在会议室的桌子边天南海北地聊天,东拉西扯,胡说海侃,甚是投机。让别人先量先量再先量,而我俩使劲往后退。跟小时候独自一人去注射室打针似的。他的短信特别多,我刚说一句什么就被他的短信给打断了。而且他一边回一边邪邪地笑,是那种私密的幸福的笑。我见状有点气。我说你怎么这么忙啊,都跟谁发呢,还乐成那样。他说哎没什么。呵呵。咱俩赶紧量衣服吧。量完出去转一圈去,里面闷死了。
出来的时候我发现竟然下雨了,他带了伞而我一如既往地忘了带。雨很小,他也就没撑。我和他往营业厅方向走,我说营业厅过去有一个小区,里面有一圈运动器械,去那坐坐。他说好。然后他立刻拨了个电话。他对着电话说,又要开会了。你干吗呢……想我没?他似乎也不回避我。我心想,这是不是给他老婆打呢?他俩感情不是挺好的么。他又说,你们那边怎么样啊?冷吗?我们这今天都下雨啦。我一听这话,立刻猜出了一二。他说,我和我同事啊……男的……哎呀,你别瞎想,他和我不是一个办事处,离得远着呢,平时都不怎么见。我在一侧猜想,那边到底是谁啊。怎么连男同事的醋都吃?我想抽烟,摸了摸口袋,发现忘带了,我给他做了个夹烟的手势。他膜了膜口袋,然后耸耸肩。我跑到路边的小卖部去买烟。买回来后我给他了一根,他皱了皱眉,我给他点上,他把电话举着,脸别过来说,你怎么抽这个啊,混合型烟巨难抽。我说习惯了,没觉得难抽。
那段时间我总是抽中南海点八。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小区了。他那边依然在打情骂俏打个没完,我突然凑到他电话旁边,唱,远方的你,可知我在想你,我愿意来世等你,直到我们永不分离。我把你给我传的歌传给他了呀,他还说好听呢。我一听,怪不到,原来这歌是那女的发给他的,怪不到是远方的你,还真应景。我在旁边捣乱,我说挂挂挂。他还是淫笑着,对那边说,那亲爱的,我先挂了啊……不要不高兴嘛……我晚上给你打啊……他对着话筒亲了一下然后挂了电话。
他刚一挂我立刻做呕吐状。我说,你可真恶心。敢情还是婚外恋?
他笑。然后突然敛住了笑容,叹了口气说,没那么简单。我看见他的眼神中有一丝疲倦和苦涩。
我和他坐在石凳上淋着微弱的雨,周围一圈花树,错落扶疏。连续抽了两根烟。我看他目光空茫地望着远处,像是在出神。就问他,你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说,没什么。然后突然又转过来正色道,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当然了。
你喜欢过女人吗?
喜欢过啊。
那……那你喜欢过男人吗?他眼神飘忽地注视着我。我突然被噎住。
我想起我十岁那年,父母离异,我被寄养在老城区的奶奶家,奶奶半身不遂,常年卧病在床脾气古怪,爷爷自私冷漠,谁的事都懒得管,更是对我不理不睬,我一个人睡在寒冷逼仄的小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出来进去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很是悲惨。那年冬天,奶奶病友的儿子来看奶奶。住了下来。是一个军校的大学生。我叫他大哥哥。他很英俊,身材魁梧,瞳孔亮得像两团光。晚上他和我睡在一起。他总是给我讲好多笑话,模仿各种方言,天南海北,逗得我大笑,我又害怕被奶奶爷爷听见,赶紧用被子捂住嘴。那哥哥名字里也有个秦,叫肖秦。他问我,小诺,你冷吗?我们把被子摞在一起吧,睡一个被窝。我点点头。然后钻进他的被窝里。我嗅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年轻男人的味道,被他的温暖的呼吸包裹……
你想什么呢?我回过神。
啊?没……没什么。你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其实……
其实什么?
刚跟我打电话的其实是一男的。
我想我还真是邪乎,怎么这号人都看上我了。难道我给他们什么暗示还是讯息,还是我的气味和他们相投。我想起初一刚开学时,班里有一个男孩是音乐老师的儿子,每天傍晚都在我家楼后面叫我。有一个下午只有两节课。下了课他让我去他家玩。他们家没人。他先给我弹了一首钢琴曲。我清楚记得他弹的那首曲子叫做《兰花花》。他的样子特逗,随着旋律的起伏不住地起伏着自己的身体,一会下一会上,跟波浪似的,似乎特陶醉。不过曲子弹得真好。弹完后他又让我随便按琴键,他走到我后面背对着我说,你随便按,几个键一块按,我说干吗啊。他说你按啊。我说哦。然后一按他就报E大调4和D大调6。C大调1和F大调3以及G调5。反正我也听不出来,就故作佩服状地赞叹了两句。然后他拉我到卧室去。开始讲一下所谓黄色的事情。如班里哪个女生已经被睡了。哪个男生的生殖器特别小。某个男生手淫的时候往杯子里射。我突然心跳加速,不得不承认,我当时确实被他说的那些直接而刺激的事情给吸引住了。他指了指床上的布娃娃说,我每次都往它的肚脐眼里顶,你看床单上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我顺着他的手看到床单上一坨坨的乌白斑点。然后他竟然开始脱裤子。他的阴茎还挺粗壮的,就是有点短而且还没有长毛。我彼时坐在床边,他那个东西就硬生生的摆在我面前。我立刻站了起来。他把包皮往上翻,说我的东西是不是挺粗的,你想不想摸摸他?我摇了摇头。他突然一把揽住我说,咱俩拥抱吧。我吓得立刻挣脱他跑开。我拿了书包,说我要回家了。他说,把数学作业本留下。
后来他依然频繁地在楼后面叫我,对我说的话百分之九十都是有关于性的。也依然每天抄我的作业,可每次考试都是班上前三名。我渐渐不愿意再搭理理他了。及至后来我俩互相谁也不理谁了。可是我却发现班里同学开始在我背后飞短流长说三道四窃窃私语。自习课时他总是坐到后面去和那些学习差的学生聊天。自习课就是聊天课,班里像自由市场。但是突然就会猛地静一下。然后继续吵闹。在某一次静的刹那,我的名字横空支楞在瞬间的安静中。我循声望去。看见了他的脸,正在给旁边的三四个男生说着什么。那一刻,我明白一切有关我的谣言都是由他而起……
你怎么又跑神了啊。我又一次被秦文宇拉了回来。
你说啊。我听着呢。我低头看了下手机。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先回去开会吧。开完会你慢慢给我说。
开会的时候我俩并肩坐在角落里。他的手机又开始不停地震动震动震动。他笑眯眯地把手机递给我,我看到上面的短信。发自宝贝,内容:老公,你们又开全国妇女招待大会呢?
我笑了笑把手机还给他。
开完会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就对他说,要不咱改天再约吧,今天这天儿你也看到了。
他说你不是说开完会好好聊呢嘛。好不容易凑一块了。平时又见不着。
我一想,我是走不了了。只好说那好吧。找个地方吧。
他立刻跟个孩子似的笑了,说,你先陪我去拿个车照,然后咱找个酒吧。
路上他撑着伞,手突然就上到我肩膀上来了。我有点想把他给拨开,又不好意思。就说了句,这是在中国,人家说这两人关系好。要是在美国,就是明张子。
他呵呵笑,你这人真有意思。
我无奈的说,是啊,要不怎么总被你们这帮人惦记。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说,什么叫总被,你之前也遇到过啊?
我刚毕业时曾经在一家百货公司干售货员。对面柜台的店长竟然和我同名同姓。那男孩长得挺阳光帅气。我们这边柜台没有饮水机,我经常去他那边借水喝。顺带偷闲聊会天。他是隔壁省会城市派过来的店长。我和他很能聊的来。有一次快下班时,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去玩。我说,好啊。你跟谁住?他告诉我,他和他朋友。
我们到了隔壁城市,先在钟鼓楼下面的湘菜馆吃了点饭,然后又坐了很长间的车才到了他住的小区。那个小区还真是气派,我当时心里就有点惊讶。及至他开了门,我才忍不住发表了由衷的赞美词,哇!复式啊。这么阔!
他表情淡漠地说,房子大,暖气又没通,晚上冷死。看他的表情好像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很不以为然。
他带着我在房子里参观了一圈,我问他,你朋友没在?
他很忙,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他淡淡地说。
他摆了水果什么的给我吃,又说,看DVD吧,我朋友才买了一堆,你自己挑。他把碟摊到我面前。我一看,桃色,情色地图。河流。御法度。我就有点奇怪,怎么都是同志片啊!?我挑了一个桃色。原因我喜欢杨凡。喜欢她的游园惊梦。我俩坐在沙发上一边聊天一边看电影。由于他极其话密,不停地说,而我又不得不回应,所以电影就没怎么看明白,加之那电影本身的叙述就不是传统顺序的,于是很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那部电影时,脑海中只剩下电影里那间极其华丽诡异待售的房间了。他朋友在这时回来了。是一个胖子,又矮又难看。烫成小卷儿的头发染成黄毛,还背着一只像是女式的挎包。最搞笑的是竟然蹬着一双松糕鞋。我的天哪,我这是到火星来了吗。我起身客套地说,你好,回来啦!
他看我的眼神竟然直勾勾的。对同名男孩说,呀!这就是你常跟我说起的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男孩啊。怎么这么卡扣伊。他的声音逼尖而锐利地像一只鸟。我当时就被吓到了。心想,赶紧到明天吧,明天就能走了。
同名男孩的朋友进去洗澡时,他拉着我到卧室的玻璃柜旁边,说,你选一款香水喷啊。这里有很多,都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我看见香奈儿5号,正想拿。同名男孩说,其实BOSS的In Motion Black 更适合你。他把那只黑色的圆球递到我手上。
我往左手手腕喷了点准备用右手手腕摩擦,他拉住我的右手说,不能这样,这样会使微分子破裂导致变异。你得给右边手腕再喷点。然后让他们自然风干。
哦!原来是这样啊,你可真懂行!诶?你这牛仔裤也挺好看的,不过怎么这么脏?
他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养牛。国外人家穿牛仔裤从来都不洗,最多在太阳底下暴晒,牛仔裤和其他任何裤子都不同,养牛会让这条裤子只适合你自己的腿形独属于你。与此相同的还有CONVERSE你看我脚上这双白饭鱼,这么脏这么破这么烂。这个CONVERSE帆布鞋也和其他任何鞋子都不同,从六十年代开始流行,摇滚歌星也穿流行歌手也穿运动员也穿小市民也穿三教九流没有不穿的,越脏越烂越有感觉……我看着他唾液横飞头头是道地说着他的时尚经。真是由衷地佩服他不愧是卖衣服的。真能说。
当天晚上临睡前,同名男孩对我说,咱们三个就睡一张床吧,这房子太大,三个人挤一挤还暖和。把门关紧,空调开大。还能强点。
啊?我当时就张大了嘴。
嗳。对对对,三个人挤一挤。他那火星来的朋友也跟着附和。
我一看这情形,怕是没法要求独开一间房了,只得无奈地客随主便。
同名男孩睡在中间,我和他朋友分睡一侧。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迷糊着眼睛拧过去看。他朋友向后昂着头半张着嘴喘息着,而我的朋友趴在他下边给他口交。而就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立刻闭上眼睛装睡。可是再也无法睡着。突然我感到一只手伸到了我底裤里,放在我的下边开始套弄,我转过去,看见是他朋友伸过来的手。我立刻抽出他的手甩到一边,翻身下床摔上卧室的门跑到了客厅。我只穿着一条内裤,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瑟瑟发抖。我当时真他妈想哭。我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我怎么跑这儿来了?没吓死也冻死了。同名男孩抱着背子走了出来。一句话也没说,把背子盖到我身上。然后转身回卧室,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回去。坐在车上我们俩谁也没理谁。后来在上班的地方见了面彼此心照不宣,只是点个头,笑一下。再后来他在QQ上给我留言说他跟那大款分手了,只身一人去了厦门。我没回复。从此我们就断了线。
和秦文宇步行到了驾校,只有传达室老头在,那老头帮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得到的答案却是,没有通过,没拿到驾照。他把烟扔到地上死死地踩了一脚,气愤地说,喝酒去。
我们打车到了市中心一家叫做“destiny 天意”的酒吧。是秦文宇的提议,在酒吧楼底下,他说,我买包烟去啊,你那烟也忒难抽了。就转身朝路边的便利店跑去。
这是个Disco酒吧。音乐很吵。我选了一处闹中取静的角落,一个人坐下。四周打量了一番,木板贴砌的墙面上挂满了欧洲电影海报,窗帘和灯具却俗不可耐,似乎强装品味却根本不像那么回事。我要了一瓶仙苏维翁干红,服务员不经允许就私自兑了两听掉价的雪碧进去。我有点想发火,但又想,这也不是什么好酒,就随他去了。秦文宇把烟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是利群。然后我和他一枝接一枝地抽,
我看他毫无节制地抽烟,又想起来他才刚做过手术。就说,你那嗓子不是才好吗?能经得起你这么抽吗?
他好像还没走出驾照没拿到的阴影,没好气地说,管他呢。然后猛地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其间他的手机又有无数条短信进来。电话响了一声又挂断了。他立刻打了过去。还诡异地对我笑了一下。和我同事啊……是啊……还是和他……哎呀,你往哪想呢!就是同事……你又想我了啊!呵呵,我也是呢……他啊……挺好看的……是那种纯净的感觉……
他让你接电话,秦文宇突然把电话举到我面前。
我接什么啊。他跟我有什么说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无措地抗拒着。
你接啊。他看上去还挺着急。
喂。怎么了。我淡漠而客气地说。
你和他在一起吧。一个逼尖的声音。年龄似乎不小了,可是故意装嫩的声音。
恩,怎么了?
你和我是一样的啊。
什么一样啊。
都是BABY啊!
我差点没笑出来。这都哪跟哪啊?我说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然后我没再听他说什么就把电话还给了秦文宇。
秦文宇笑脸陪着不是口气跟哄小孩似的,这下你放心了吧。他根本就不是……对,他不是……他知道,知道……什么?我跟他说了呀,所以他知道,他知道……哎呦,没关系……先这样吧我回去给你打啊。
秦文宇挂了电话,看着我羞赧地嘿嘿笑着。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我突然觉得他的事有点不可思议。
网上。呵呵。他心情明显好了。
那你老婆呢?我不合时宜地突然问。
他立刻又有些落落,低下头,吐着烟雾,说,我都告诉她了,她不信。我说我要离婚。她不同意,他说我是为了离婚编的谎话……
至于吗你?为了一个网上认识的男人,跟你老婆打离婚。到底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啊?我斜睨着他,喝着酒,不屑地说。刻意强调了“男人”两个字。
呵呵。现在是9月吧。我算算啊。我是7月去常州见的他。
你还跑去见他了。
之前还见了一个重庆的。呵呵。那男孩我很喜欢。可是他要找大款。我想和他做爱,他拒绝了。我只抱着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回来了。他好像很是遗憾。我却有点想笑。
你这是怎么搞的啊,你是真的喜欢男的还是?
唉。他狠抽了一口烟。我也不知道。我老婆伤了我。
怎么伤了呀?能把你给伤成同性恋?不是听说同性恋都是染色体有问题都是天生的嘛……
唉!我和我老婆之前有些误会,后来我也在努力试图挽回了,但是我老婆跟我置气每天夜里都很晚很晚才回来,我每夜等她都等到凌晨。后来我索性不等了。想干什么干什么吧。爱谁谁。
你俩有什么误会?
也没什么。她总说我不怎么在意她,冷落她,你也知道女人的,都是没事找事,我现在发现自己真的更爱男人。他突然色咪咪地看着我,上下打量着。你皮肤真好。
我顿时无措。恩?没有吧。我摸了摸我的脸,不好呀。涩得跟搓板似的。灯光的原因吧。我赶紧岔开话题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又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都问过了。
秦文宇倒没注意到。他给我倒满了酒,端起自己那杯呷了一口,又抽了口烟,说,我从重庆回来,又在网上认识了他。我们很聊得来。认识三个多月时,就决定去见他。
你请假去的?
恩。
你真行,他怎么不来见你?
他公司没假。
那你不也是请的假。
你听我说啊。
哦。
我坐了很久的火车。火车到站之后我都不敢下,我躲在车厢里,不敢出去。我害怕自己失望又害怕他对我失望。
那最后你怎么就鼓起勇气出去了。
他给我把电话打过来了。我说我到了。他说你怎么还不出来啊。我说我不敢。他说别傻了快出来啊。我这才出去了。我就看见空荡荡的月台上站着他。你知道我第一感觉是什么?
喜出望外。
错,我感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民工。秦文宇抑制不住地笑出声。
哈哈哈哈。不至于吧。他真是村儿里的啊?他家是哪儿的?
四川农村的。他比我还大一岁,他家人总逼他结婚。他又说要攒钱给家里盖房。我去的那几天他连一天假都没请……他那天穿着一件似乎是八十年代那种的确良白衬衫,拎着一袋豆浆。说你快喝吧,你知道吗我专门让我朋友骑着车子带我去买的。这家豆浆特别有名特别好喝。你快喝吧。你猜怎么着。我拿过来发现那豆浆漏着呢,漏了我一身。我靠。
哈哈。还挺窝心得嘛。蛮好。
然后他就带我去了旅馆,因为他住的是宿舍,他的宿舍我也去了。你看看照片。秦文宇在手机上翻找着,然后递给我。
天哪,这不就是民工宿舍嘛!照片上是一间挂满了晾衣撑子摆满了架子床的陋室。墙上还贴着看不清楚是谁的明星海报。我按了手机上的返回键。看到待机画面是秦文宇和一个男人接吻的照片,两人赤裸着胳膊裹在白色床单白色背子里紧紧拥抱着。我把手机还个他。他什么工作啊。怎么住这种地方?
电脑维修。南方都这样,你在那儿呆过也该知道一二。
恩。也差不多吧。
我们到旅馆开了房间。呵呵。秦文宇又露出那种色咪咪的笑。他说你先洗个澡吧。他帮我脱的衣服。他自己也脱了。
直接就开始了?!
呵呵。是啊。秦文宇似乎蛮得意。喝了酒的脸有点红咧着嘴傻乎乎地笑。我的东西挺大的。没想到他的也挺大。然后我们就从浴室战到了床上。最令人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怎么了?
服务员没敲门直接就进来了。是送开水的。大喊了一声。妈呀!然后扔下壶跑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汗死。
其实在常州那七天真的蛮好的,要不是发生后来那件事……秦文宇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里。眼神失焦地望着我左后方。然后他又开始描述,我们其实是在常州的一个镇上,并不在市区里,因为他工作的地方就在那个镇上,那个镇人很少,而且有些荒凉。但是也还有几家超市和商店。我还记得我们坐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在人迹稀少的小镇石板路上飞驰。我感觉似乎逃离了一切的人和事,我和他伸开双臂,大声呼喊着,在那个没人认识我的小城……晚上我们去超市买东西,他还提醒我,老公,别忘了买套套哦。呵呵。我和他在那方面特别特别融洽。我从来没体验过那种感觉。真是……如果不是发生后来那件事,唉……
什么如果不是发生后来那件事?我抽出一只烟准备点起来。却发现我的打火机打不着了,就用秦文宇放在桌上那个墨绿色的小小的打火机。
哎……
什么事啊?说啊。都爆这么多猛料了。还在乎多爆那么一件。
他那个人其实挺乱。怎么说呢,哎。就是认识的这种人特别多,这是我唯一不喜欢他的地方。那几天他每天白天都上班,就介绍了他朋友给我认识。有一个小孩管我叫哥哥,第一次见我就偷偷跟我说想跟我做。我说,你知道我和小左的关系。我爱他,我不能背叛他。然后还有一个叫小栋的。是他以前的男朋友。因为我给他说我想在常州找工作,他就把小栋叫来让小栋带我到市区里的人才市场什么的。小栋那人,怎么说呢,整个就是一烂人,吝啬都不说了……
你那小左不照样吝啬,给你打个电话还只响一声让你给回过去。
哈哈哈哈哈。还没给你说呢。我在去常州之前有一次我们通电话他给我说,你知道吗,我电话费从来没这么高过。我那天去交费。发现竟然打了这么多。
多少啊?
三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呀逗死我了。你遇到的这都什么人啊。
哎,他其实挺苦的。一个人在外地。又想着给家里盖房……
我突然觉得秦文宇很善良。心里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我说,然后怎么了。那个小栋带你找工作了吗?
唉。在市里找了两天,第二天晚上我开了个套间。小栋睡在外头。我和小左睡里间,晚上我们做爱。外面有人,我俩就慢摇,不敢声音太大。呵呵。而就在我动作的时候,我做1号,你可能不太明白这些东西……
我明白,我打断他,你继续说。
小左突然冲门外喊,小栋,你想进就进来吧。我当时惊讶极了。天哪!他怎么可以这样?!这成什么了?秦文宇的面孔扭曲到了一块,眉头拧成了麻花,表情痛苦极了。用手使劲捶打着桌子。
3P呗。你还说人是民工,人家可比你洋气多了。我故作镇静地说。
秦文宇没理会我的调侃。神情颇沉重。小栋推门进来了。我从小左身上下来。然后小左对我说,你看着吧,他很快就射了。然后我就在旁边看着,后来果然小栋很快就射了。
我靠。这还真是准3P。你没接着上去干?
秦文宇瞪了我一眼。我立刻噤声了。
秦文宇喝干了杯里的酒,我又给他倒满,过了半响,他慢慢地说,第二天我就回来了。我走的时候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去了。再也不会……在火车上我给小栋发了条信息说,你要是再敢对小左怎么样,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你至于吗?他自己一个劲地献都没觉得怎么着,你跟着使那么大劲干吗?就当是去常州嫖了几天,回来就把一切忘了吧。该干吗干吗,这年头谁还这么当真啊。我告儿你,这年头没什么是真的。都他妈是闹着玩的。
是啊,我就是不打算去了的。可是我回来之后他不断地给我发短信,说如何如何想念如何如何爱我,如何如何想和我生活在一起。你知道我对他也是有感情的。就慢慢和好了。有时我们实在想念对方,就一边通电话一边自慰。
电话激情?
呵……秦怀宇又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里,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他还对我说。老公,如果你哪天买车了。我们就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打野战,车震,你说好不好?呵……
你说我去找他能跟他在一起多久呢?三年能吗?我想辞职。我想去找他。秦文宇似乎醉了。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呢?我告诉你。别说我不赞成你去。就是我赞成你去,你和他,最多也就一个月,撑死。不信咱们就打个赌。这样,你也别辞职。你就请一个月假,我送你上飞机。算了,咱节省开支啊,火车行了。我送你上火车。一个月后我还在车站等你。你要是没回来,我把我这莱字给圈咯。
他呵呵笑着,然后又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微弱地翕动着。
我迅速把目光移开。
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我怎么跟任何能磨出火的人都想干啊!
那不是很正常?正常人都这样。我佯装无知地说。
那你呢?
我又被他搞到尴尬,咱们先解决你的问题好吗?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同性有感觉的。
忘了,好像很早了吧。以前上大学时……
我先插播一个问题。你还真的是音乐专业?
呵……真不知道都是怎么蒙的,大学也不知道怎么就考上了,高中时每天泡网吧打CS。大二时英语四级竟然也给过了,你问问我会说英语吗?我是一句都不会……
这个我承认,那次我给你打电话,你说YOU SAY还把那SAY念成了赛。
哈哈哈。对啊。是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过了。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吉人自有天佑。因为你的善良你的纯真你的一根筋,老天就是眷顾你这种人,你没发现金庸武侠小说里那些人,一个个根本死活不想学什么绝世武功,可是偏偏掉到一什么洞窟里,硬是用了三个时辰学了人家三十年都炼不成的神功。要不就是一个神秘前辈把毕生功力通过手掌脚掌给传过来了……
我正在口若悬河地侃,秦文宇忽然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干吗那么看着我,我脸上又长痘了?
你知道吗莱诺。我发现我好像又喜欢上你了。秦文宇真的醉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这么说,我下次可不敢跟你出来了啊。我强装着泰然自若开玩笑似的说。
呵呵。我刚说哪了。
说你上大学时怎么着。
哦对,上大学时,我们宿舍有一娘娘腔,老是半夜爬到我床上给我做口的。
你也愿意?
呵呵,我也不知道。就觉得挺舒服的。他说,求求你,让我吃一口吧。我看他可怜巴巴急扯白脸的样子就没忍心拒绝。
您真善良。
秦文宇没接茬,突认真地看着我说,我打算过了十一辞职。最不至,中秋节我也得去陪他。他一个人在那太可怜了。
唉。没救了。我摇了摇头,喝干了杯子里已然见底儿的酒。
我们又抽了许多根烟直到将烟盒里的烟全部抽完。我看了看表,已经两点多了,酒吧里只余寥落的几桌客人,就对秦文宇说,撤吧。他耷拉着眼皮乏力地点了点头,好像真喝大了。然后我挥手叫服务生埋单,我掏出钱夹,秦文宇却抢着付。他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说,下次你买下次你买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我最终没掰持过他。临走时我看见桌子上他的那只打火机,顺手拿起来装进了自己口袋里,我又把我的那只打不着的打火机递给他,我说,咱们俩交换。他醉醺醺地说,打不着了还换什么呀。随手就要扔掉。我烂住他,把它塞进了他裤兜里。
他歪歪斜斜,下楼梯都走不直。我搀着他。心想,两个人统共才喝了一瓶红的,他就醉成了这幅德行,真不是个儿。我又想,或许他心里真的是有事吧!所以才这么想醉。我只是微醺,意识却很清醒。他嘴里带着哭腔喝囔着,为什么我爱的人离我那么远,为什么我爱的人不是你,为什么?然后他突然安静了一瞬间,又傻笑着说,你给我唱首歌吧小诺。他突然叫我小诺!?我问他,唱什么?他摆摆手,随便。然后我轻轻地唱起那首《vicent》,凌晨空落的街,偶尔一辆车凄厉地划过,辚辚的车声裹挟冷风的呼啸,路灯疲惫地兀立着。我抬起头,夜空却没有一颗星星。我想起来秦文宇的伞还在楼上。又跑上去拿。下来时看到他蹲在马路牙子上仰望着夜空发呆。
他咕噜着,小诺,我们去前面那儿吃点东西吧,前面好像有个夜市摊,咱们下午都还没吃饭呢,光喝酒了。于是我俩互相扶持着往小吃摊晃去。我嘲笑他,你压根就喝不成酒,根本没量,下次别再喝了。他呵呵笑着,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我和秦文宇并肩坐在冒着热气的小吃摊上,点了馄饨和小笼包子。他半睁着眼睛,梦游似的,一边傻笑着,一边把勺子往我嘴里塞给我喂馄饨。我连忙说我自己来自己来,尴尬地制止了他。他说,你真瘦,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啊?多吃点儿。说着又抓起一个包子递到我手里。他憨憨地笑着,完全是一张酒徒的嘴脸。小诺啊。你怎么出现的这么晚啊。怎么不早点来啊?我看他越说越离谱。引得旁边吃饭的人纷纷侧目。就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快吃你的饭!他听话地低下头,用勺子搅了搅自己碗里的混沌说,哦。
4、
一晚上我都没怎么睡好。我想着他说的那些话,他的故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对萍水相逢的我坦白了这么多的隐私。又禁不住在心里感慨,无论如何人家起码经历了一场,而我呢,我连一段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感情都没经历过。相比他。我更可悲。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双人床,一侧放置卧具,一侧被书籍DVD盈满。无数个夜晚我被情欲烧杀无以静定时总在祈盼,何时,这些个书和DVD会变成一只人的身体。可是,我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主动去寻觅过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秦文宇的电话吵醒了。
你醒了吗?
我迷迷糊糊地说,恩。
早上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在统一步行街口等你啊,你陪我去找找我舅,我得让他给我把那驾照的事儿办了。别忘了多穿点,外面冷,下雨呢。
我胡乱洗了把脸就出门了。刚一走出楼道,就发现天空下落着牛毛细雨,雨滴被风吹打着刮到我身上,我顿时瑟瑟。路上的人都撑着伞,天空是凄惨的灰白色。我又忘了带伞。迟疑了10秒,决定还是不回去拿了。
我一路飞跑到步行街口,泥水溅满了我的裤脚。秦文宇正撑着昨天那把伞站在雨中,貌似已经恢复了神志,不再是昨晚那副醉醺醺的模样了。我不自觉地笑了。走到他身边。他回过头,突然看到我,被吓了一条。呵呵,你还挺快的嘛。然后把伞撑到我头顶。我挨他近了点,两人一同站在小小的伞下。唉,出门太急忘了拿伞,幸亏你有。他呵呵笑,问我,吃饭了吗?没有。我干巴巴地回答。你早上怎么不吃点东西啊。他口气中竟有些嗔怪。我想说你等着呢我怎么吃。可是没说出口。我突然在他面前变的不自然起来。他说,我们坐公车去啊。然后他又想了想要去的地点的具体方位,是西城区交警大队,我也不知道坐几路车,应该是35路吧。我叹了口气,您真行。
我和秦文宇边走边聊走到了相隔两个街区的车站,也没看站牌上的站名,看见车开来就直接上去了。
公车在路上颠颠簸簸开了都有一个多小时。我和秦文宇并肩坐在最后一排。车厢越来越空,最后只剩下几个人,我把有些麻木的双腿长长地伸展出去。秦文宇缓慢而不易察觉地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想挣开,他却更紧地握住了。他给我耳朵里塞上一只耳机。说,你听,这都是你给我传的那些歌。我听到,是玉置浩二的酒红色的心。如此情景,我浑身感到不自在,如芒在背。我把目光移向窗外,看到雨已经下得愈发剧烈,如一张破碎的大网四散倾泻,地面泥泞坑洼,天空阴沉得吓人,周围荒凉得只剩下土坡和树,没有一座像样的建筑。看这景致,似乎是在郊外。我回过头问秦文宇,我们是不是坐过了啊?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时耳朵里的音乐变成了kelly sweet的 we are one 。这歌倒和眼前荒凉的风景很是搭调。他握着我的手我也索性不管了,就当是他内心寒冷想从我这儿讨点温暖吧。他也伸直了脖子朝窗外望去,不知道啊。我也觉得有点儿诡异。是不是真坐过头了。我俩正在怀疑坐车坐过了头,车却战栗了两下戛然停住了,终点站到了。
我和秦文宇下了车,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我们竟然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山沟里。车站旁边有一个小卖部。他把伞递给我,我去买包烟,你抽什么?
中南海点八。我接过他手中的伞。
他说哦。然后顶着雨向小卖部跑去。片刻后他拿着烟跑回来。
他买的是利群。
我们问了路边的农民,秦文宇用方言跟他们交涉,我虽然是本地的,可我的方言说不了两句就乖到火星上去了。打听的结果是,我们还得再折回去,然后到一个有车站的地方倒车。我们是完全坐反了,彻底的南辕北辙。
那天早上几经周折,我和秦文宇终于在雨水和泥泞中找到了交警大队。同样是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周围依然像是村寨或者荒原。我和他站在交警大队办公楼一层,他对我说,你在这等我啊,我进去找我舅,完了就出来找你。他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大厅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拿着他的伞玩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过了有一刻钟,还是不见他回来,我就给他打电话。刚一拨通,响了一声,手机却没音儿了,我一看,没电自动关了。那一刻,我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我很担心在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和秦文宇失散了。我开机,再拨,又是响了一声关机了。我叹了口气朝他刚才上去的楼梯望去,想去找他,可又害怕他刚好在我去找他的时候回来又找不到我。只能继续等。又过了五六分钟左右,秦文宇和一中年男人下来了。他看到我,急吼吼地说,你怎么关机了?
他舅舅开车送我们回市区里。他舅舅一路上都没好气,说话火药味呛鼻。车快开到到车管所时,我说,要不我托我表姐吧,她在车管所对面开了一个店,专门给人办照审照。他舅舅突然气急败坏地对着观后镜里的我嚷嚷,今天是礼拜六,车管所上班吗?我吓得立刻嘴撮住收声了。
他舅舅把我们放在市中心,然后隔着窗户对秦文宇说,这事你不用管了,我给你弄好就是了。秦文宇说谢谢舅,然后两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他舅舅就开车走了。
雨停了,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黑沉沉的大片乌云遮蔽着头顶的视线,太阳从云层的边缘奋力透出一丝光亮,像给云团钩了道金色的边。我笑了笑,问他,几点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十一点十分,咱们找个地方吃中饭吧。
我请你吃饺子。
好啊。呵呵。我还真是饿了。你也饿了吧。都没吃早饭还让你陪我冒雨瞎跑了一早上。应该我请你才是。
我低下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和秦文宇来到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饺子店里。可能是下雨的缘故,逛街的人少,所以这家专做逛街路人生意的的饭店便也食客稀少。我问他吃什么馅的。他看着我,贴心地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刻意视若无睹,移开目光,安之若素地说,那就莲藕吧。行。呵呵。他掏出烟来,抽出一枝递给我,我在兜里摸打火机,掏出来才发现竟然是他的那个墨绿色的打火机。我那一刻极尴尬,竟然羞赧地脸发热,却依然矫情镇物地不露声色。他看了看我,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
吃饭时,秦文宇不断地用筷子帮我拨盘子里的饺子,说,吃快点哦,小心粘在一起了。我斜着眼睛悄悄看他,偷偷地笑了。
5、
下午下班时,厅经理对我说,你把东西跟刘瑞交接一下,明天去大学城体验店上班。
啊?为什么呀?我感到很奇怪,好端端的干吗把我掉到那儿去。
没为什么,就是正常的人事调动而已。她连看也不看我,一边点着鼠标一边冷冰冰地说。
我也没办法抗逆领导的安排,就把卡、单据、票什么的交给刘瑞并且清点了一下。就回家了。
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坐在床边,也不开灯,看着窗外一缕昏黄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穿进来,想着大学城。所谓大学城,就是郊区集中在一处的四所民办大学。天哪,真是远。光坐车就得四十多分钟,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每天面对那帮农民大学生,我心里不免有些烦躁。
我在黑暗中给秦文宇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了他我被调动的事情,他说,那才好呢,自由。你之前在总厅,楼上就是市公司。拘束得跟什么似的。我说,可是我跟这儿的人都熟了,到那儿去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且那么老远,每天上下班都不方便。他呵呵笑着,你要是觉得孤单,以后我有空了就去你那找你玩。他的话让我顿时感到温暖,那可说好了啊。你可得经常来看我。没问题,咱俩谁跟谁。哈哈。
挂了电话,我由衷地觉得有秦文宇这个朋友真好。我自小朋友就不多,似乎别人也总是不怎么瞧得起我,且我和大部分人又很有沟通障碍,在一起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幸亏生活中有了一个秦文宇。呵呵。我兀自笑起来。
那天晚上我又看了一遍《穆赫兰道》。看到午夜剧院那个桥段,我依然被吓得浑身直哆嗦。我想,如果电影里那场梦永远不醒该多好。那两个女人其实过得挺好,朝夕共处,彼此相爱,在恐惧中相互依傍。人卑微无能的只有在梦里才能让内心所想的一切成真。可梦总是要醒。多么残酷。
翌日,我到新店报道。我开始上两个全天,休一天。厅经理对我似乎有成见,总是对我颐指气使没事找事,而且愚蠢无能。比如我说,这个文章写得还蛮深刻。她立刻自以为是地说,深刻怎么能用来形容文章,深刻只能用来形容检讨。比如她说,诶?这网页怎么显示不出来,我说,你刷新一下试试,她就狠狠瞪了我一眼说,好像我不知道似的。比如六点下班,她五点五十就进更衣室去换衣服。六点我收拾好了进去换衣服时。她斜睨着我不酸不凉地说,你就下班积极。
我在新店待了近一个月了。打过很多次电话让秦文宇来找我玩。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他一会儿说太远了不想来,一会儿说烦没心情,一会儿又说有事来不了。我渐渐也不打了。心想,真是嘴上一套实际一套,都什么人啊。
那年中秋节刚好是9月30号,我早晨发了条短信给秦文宇,祝他中秋节快乐,并问他有没有去常州。他没回。午饭时他才给我回过来一条短信:恩。也祝你中秋快乐。没去常州。
我立刻把电话打了过去。
你最近怎么样啊?怎么也不联系我了?
唉,就那样呗。你呢?
别提了,在这儿上班,整天受这个女人的气。烦死了!
他呵呵笑了,你就忍着点儿吧,她的变态是出了名的。
哈哈,可是她提起你来可是眉飞色舞,含羞带怯,崇拜不已啊。只有当她向我打探你的消息时,才对我好那么一小会儿。
哪有的事,你就好好编吧。
真的真的。她特崇拜你,这个体验店刚装修好时,你是不是还来这儿主持了个节目?还唱了首什么歌?
好像有点印象。
你是有点印象,人家可是念念不忘啊。隔三差五就拎出来说一遍,还不停地夸你,人又帅,歌又好,又会来事。真是恨不得……
行了行了啊。你怎么越说越玄乎了,是不是嫌人家对我评价那么高你想不通啊。他坏笑着。故意逗我。
可不是嘛。我唱得再怎么着都比你高一个档次。
呵呵,是啊,但是你从不愿意随便示人。秦文宇口气突然变得深沉起来。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他那边也静止了片刻。
我试探地问,晚上出来不?见一面吧。
他吭哧吭哧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我晚上出不来啊,得和家人在一起。
我顿时觉得没脸,想发作却立刻压抑了下去,哦,这样啊,那再约了。反正十一也可以,你和家人好好聚,对你老婆好点儿,别一天到晚想入非非了。
他呵呵笑着说是是。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望着眼前的饭菜,呆愣了好久,我越想越觉得丢人,自己怎么没脸没皮到这个地步?约了人家无数次被人家拒了无数次。我气急败坏地把饭钱扔到桌子上,转身走了。
下午四点来钟,我胡乱编了个短信给秦文宇发了过去。短信内容是:我明天去隔壁省会城市找我朋友过十一,我换休四天,节日期间不回来了,有事四号以后再联系我。
没想到他竟然立刻就把电话给我打过来了。
你真去四天啊?他口气似信非信,还有些焦急。
是啊。怎么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那我现在就去找你。
有事?我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我不过就是随便编了句谎话他就猴急成这样。真是想不通。我依旧卖着关子,不紧不慢地说,现在都几点了,都快下班了。算了吧。
没事没事,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见一面吧。
不用了,改日吧。我冷漠地拒绝着。
你就别改日了,你等我啊。我打车过去,很快。
我慢悠悠装腔作势地说,那你想来就来吧。不过这路可远着呢,您要晕车,先吃点药。要是吐,准备个塑料袋。
他嘿嘿笑着说,行行。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笑了半天。
好久不见的秦文宇终于出现了。他穿着NIKE的黑色夹克和PAUL FRANK黑T。怎么看都还像是个学生。只是走近了才发现,形容极其憔悴,像是长久的失眠过度或睡眠不足,迷糊着脸,垂着两个比眼睛还大的眼袋。
我带他到后面的活动区去。学生放假了,店里很空,活动区没有一个人。落座后,他左右看了看,问我,那个小房子是干吗的?他用下巴指了指机房。
机房兼更衣室,放歌换衣服什么的。
他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那儿很适合偷情啊。一定很刺激。
我唉了一声长气,你完了秦文宇。他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想我吗?我竟然也没有抗拒。只是心里有一缕沉重的犯罪感。
一般吧。也没怎么想。偶尔想起罢了。我刻意回避着他的视线,目光躲闪飘忽。
真的?真不想我?他舔着脸凑到我眼前。
我使劲向后缩着脖子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说,连你面都见不上,架子大的。
最近真的很忙。他口气还有些无奈。
忙着干吗?我想我和他的谈话终于好像进入了所谓正常的状态。
忙着打飞机。哈哈。
我却再一次败给了他。
你是不是嘴巴在下半身长着呢?怎么成天把那些挂嘴边上。上网去吧。我去上班了,前面就林晶一个人,然后我一把甩开他的手。
我把他打发到体验区让他上网。他登了QQ。我看他登的那个QQ名字跟他加我那个QQ名字不一样。他刚一登陆,上面就有几十头闪闪发亮的头像在摇晃闪烁,向他发出热烈的召唤。那些头像后面的名字我一看就猜出了一二。喝!您生意真好,还专门辟了一个号码收容你这些同志啊。他嘿嘿笑着不置一辞,十指兴奋地敲打着键盘。
我在他背后瞪了他一眼,就跑去上班了。我敲了他的号码看了下账单,连续两个月每个月话费都打到了一千多,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长途。我用胳膊肘也能猜到,他是打给谁的。
六点下班,我和秦文宇一起沿着那条年久失修的土路慢慢往回走。道路两旁荒凉的田地里铺满破败的玉米杆。初秋微寒的风一下下扑打到脸上,扬起了头发和衣服下摆。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公车从不从这里走,听说四所学校让每个学生都交了一块钱集资修路,可是钱收了路却始终未见修缮。
秦文宇一路上话很少,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还想着那事呢?
他叹了口气,他一个人在常州太可怜了。
你怎么不想想你老婆有多可怜。嫁了一个你这样的男人,守活寡。
他突然转向我没皮没脸地笑起来,谁说她守活寡。我们昨天还做爱了。我那方面强着呢。
唉。我无可奈何地叹息。
可是,你说我这婚怎么离啊?
干吗要离婚啊!值得吗?虽然我觉得你老婆很无辜,你这么做很混蛋,可是作为朋友,我站在你的角度,自私地说一句,你离了婚不是更成明张子了嘛。起码现在你还有婚姻这个幌子。
他没吱声。
过了好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发现我现在可以不去常州了。
你想通了?我以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他起了作用。
不是。我发现我喜欢上了这座城市的一个男孩儿。
又喜欢上了一个?他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转向我,极认真地说,我只喜欢过三个男孩,一个是重庆那个,一个是他,另外一个是……他突然俯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是你。
我立刻条件反射地跳开了。可那一刻的感觉却极其复杂。似乎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开阔了。好像心结被打开了,好像一切都有了结果,一切都通泰顺畅了似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直的,我想我本来就是弯的,因为如果我是直的,他再怎么样也无法把我掰弯。我感到脸烧灼的热。
他说,我想和你做爱。
我看着他,异常平静地说,我直接跟你说实话吧。我不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感情,但是我总是很想见到你,我似乎也不是把你当成单纯的朋友,很复杂,说不清楚。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特别舒服,你的热情,简单,直接,单纯都吸引了我,我觉得在你面前,我似乎不再那么讨厌我自己了,你让我觉得我自己原来可以很开朗。
他呵呵地笑了。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接壤这座城市城与郊的大桥上。桥下的水早已干涸,变成了一片片开裂成伤疤的沼泽。晚霞在远方将天空分割成了一半钴蓝一半深橘红,其间又暗藏无数复杂难析的过渡和渗延。他的头发被风扬了起来。他看着我笑,然后轻轻地说,小诺,我们在一起吧。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去南方。不必再痛苦。我只是想要有一个人,能在夜里抱着他一起入睡的人。
他没有说话。
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竟然问了这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
你太容易对一个人产生感觉了。我的声音突然低落了下去。
不不不,我不是你想的那么滥。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给我的感觉很纯净。没有被污染。而且还有一点,呵呵,你怎么看都看不厌。
我微弱地不易察觉地笑了一声。秦文宇没有听到。
过了桥就是国贸酒店,他望着酒店,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小诺,我们去开房吧。
我摸了摸兜,我的烟抽完了,我去买一包。然后转身朝路边的电话亭走去。
他拉住我,我去买。你抽什么?
中南海点八。我刻意说的很郑重。
他买回来,是利群。我突然很想哭。
他取出一枝,含在自己嘴里,点着,又递给我。我迟疑了一秒,接住了。
我吐出一口稀薄的烟雾,没有看他的脸,淡淡地说,你看过台北晚朝五吗?里面那个香港女孩,始终不跟那个男孩BEN做爱,她害怕,她害怕做了,就不再爱了。还有里面那个女孩爱着她的女同学,可是始终无法和她做爱,直到最后……我停顿了一下,又说,要多少性才能得到爱?要多少爱才能得到性?
秦文宇扳过我,像是询问我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要多少爱才能得到性?要多少?
我呵呵地笑着,躲开他的目光。
后来我们一直默默地走着,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一直走到市区的车站。他停下来,小诺,我得走了,我爸爸今天过生日。家里来了好多人。他顿了顿又说,你真的明天就走了?
我笑了,不是,我哪也不去。我是骗你的。
他突然由衷地笑出了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然后目光如炬地注视着我。车来了。他把烟放到我的口袋里,你拿着吧,少抽点。我取出来还给他。他又握住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烟轻轻放到我的手心里,低低地说,拿着吧,我走了。他看着我,扬起嘴角。然后转身跑到排队上车的人群后面,又回过头来看我,大声地说,电话啊,用手在耳边摆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我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转身上车了。
我看着车开走了很久,才默默地穿过马路。马路对面就是统一步行街口,那个落雨的早晨,我和他见面的地方。我轻轻地笑着,在口袋里玩着他的打火机,一下一下,轻轻按压着打火键,很多次,我都想在口袋里把它打着,可是我始终也没有。我不敢。
6、
国庆节几天,雨落成疾,我哪里也没有去,竟然陷于某种无法自拔的泥淖里,拉下厚重的窗帘,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听着窗外的雨声,我觉得浑身上下都黏糊糊湿嗒嗒的,没有一丝气力。房间里昏暗无光,只有钟在墙上困顿乏力地响作,我疲累的甚至无法承受眼皮的重负,垂着眼睑呆视着墙壁。我的内心被某种彻底的虚无盘结占驻击溃。我不停地看手机,不停地看手机,我等着秦文宇的电话或者短信,等着他隔着电话对我说,是我,是我。可是电话始终未响。我无数次地涌起想给他打过去的冲动,已经输入了他的号码,却又硬忍着放弃了。我盯着墙壁上的某一个斑点,越来越困越来越困,终于在不觉间沉沉地睡去,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梦纷至沓来,我又醒来,再看电话,再看电话,还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手机停机了,给自己发短信试验,我等着,等着,然后我收到自己的短信,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
10月5日凌晨。我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手机震动声惊醒。我在黑暗中摸到电话,然后我听到秦文宇的声音。
我想你。想你。他沙哑着声音,语气低落哀愁。他又喝醉了。
你在哪儿?我的声音竟然无限凄楚甚至有些颤抖却又泄露出满怀的惊喜。
我在隔壁城市,在和朋友喝酒。他依旧失落的语调。
呵……竟然又在和所谓的朋友喝酒,那么想我干吗不来找我?干吗要和别人喝酒?我心里想到了这些,在怨怼他语气却无法控制的关切,早点回去睡吧。别喝酒了。好吗?
他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依然拖长了声音重复着,我想你,想你。
我听着他的声音,始终听着,他重复着那个单调的句子,一直重复着。然后我挂断了电话,把他的声音挤压在急促的关机键里。
长达三天的积郁瞬间被化解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烟,斜斜地倚靠在床头,燃起一枝,将烟雾深深地,深深地吸进肺里。
第二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又接到秦文宇的电话。
我轻松的口吻笑着说,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依旧是提不起精神的声音。
现在醒了?我有意将气氛调节至松弛。
恩,醒了。他略微有些起色。
那还真是有点奇怪,竟然在清醒状态下也会想起给我打电话?
他呵呵笑着,然后说,晚上出来吗?
我稍微停顿了片刻,去干吗?
你说吧,随便。
我和你除了喝酒还能干吗?我苦笑。
其他的你又不愿意干。他语气中似有若无的一丝无奈和疲惫。
呵……去天意吧。好吗?
我拿出我最喜欢的衣服,Hello People的。后领商标反面竟然印着Metro&Ubersexual。真真是可笑的讽刺。是有点转色的浅象牙色。简约别致。后摆的设计别具匠心。和KREW的灰黑色烟管裤CONVERSE黑色帆布鞋子配在一起很对味。我洗了头发并且仔细打理了一一番又剃了胡须,然后对着镜子顾盼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车开到酒吧下面时,我给秦文宇打了电话问他是否到了。他说还没有。我看了一下表,是九点零二。然后站在酒吧楼底下,开始抽烟。十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而我又穿的单薄,且抽着烟,刺骨的冷空气如冰棱一般,硬硬的扎在身体内部。
我一枝接着一枝地抽烟。我想用烟来度量我等他用去的时间。我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或许他们之中也有如我一般在等待别人的人,而等待的意义是,你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你等待的对象。当我抽到第五枝烟时,秦文宇垂着头走过来了。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和LEE的仔裤。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家里有点事半天才脱身。我望着他日渐憔悴凋敝的脸容,心里泛起酸楚。
没事,呵呵。我笑着。
我们又坐到了上一次的地方。那个闹中取静近窗的位置。点了一打喜力。我抢先付了钱。
他把烟摆在桌子上,然后点起一枝。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他浓深的黑眼圈。他默默地趴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抬起头无辜地看着我。
你还是没有走出来?是吗?
他枯涩地笑了,然后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询问我似的说,他为什么总是逼我,为什么总是生气。为什么总是那么不给我时间呢?
我打断他,他那么爱你干吗不辞职了过来找你,干吗非得你去找他,他的工作就是工作,别人的就不是?
他得攒钱给他家盖房。他压力很大。
你怎么决定?
他眼神失焦地望着前方,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说,我只是想找一个夜里可以抱着他入睡的人。可以一起躺在床上看卡通书看电视。他做饭给我吃,每天早晨叫我起床上班。晚上我们出去散步。回来靠在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做爱,呵呵……他苦苦地笑着。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又揪成了一团。你醒醒吧。我很想帮你,可是我发现我真是帮不到你,你这个状态让我也跟着很烦。
他看着我,说,你坐过来好吗?
我乖顺地起身从他对面移到了他旁边。他拉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说,我昨天和我朋友在隔壁城市,一整天都在想你,甚至超过了想他。我只喜欢过三个人,一个是重庆的,一个是他,一个就是你……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我叹了口气。他拿出电话看也没看直接关机了。
小诺。我能吻你吗?
他突然就凑上来了。嘴唇放在我的嘴唇上面。服务生刚好经过。我挣脱开他,这里不是同性恋酒吧,你的肆无忌惮还是收敛点吧。
他又想拉我,小诺,我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我可以留在这个城市只要和你一起。我只要和你一起就不用去南方了……他又凑到我脸上来。我感到很难堪。周围的人似乎瞬间得了什么信号似的,一个个假装从我们身边走过,侧目而视。我叹了口气,走吧,换一家。他用一种梦游般的声音说,恩,走吧。然后站起来对着身边偷看的人大声咆哮,看什么看?没见过啊?我拉着他快步离开了。那一刻我感到全世界地人都在嘲笑我和他。
桌子上的酒只喝了两瓶。我们离开了。
出来之后冷风立刻汹涌而来,如薄滑的刀刃,丝丝削过皮肤。我打了个激灵。他突然上前紧紧地抱住我疯狂地亲吻我,嘴里咕噜着,为什么你不是他?为什么我爱的人离我那么远?为什么你出现得这么晚?为什么?我被他的双臂紧紧钳住,无法挣脱。我感到他下体那个器官正硬邦邦地顶住我。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投来惊恐的目光,如遇见了生化异型。我拼命地甩开他,求求你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好吗?他哭了,涕泗横流。我掏出纸巾递给他。他一把扔到地上。小诺,其实我十几岁时见到你时就喜欢你了,我那时就想上前和你说话,可是我不敢,我没有勇气。他泣不成声。可是我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真的。
我笑起来,你醉了,你甚至分不清我和他谁是谁。
他刹那间愣住了,继而缓缓地安静下来。他看着我,好一会儿。鼻涕突然不自觉地流下来。我递给他纸巾。他接了过去。
我说,我送你回去吧。正要伸手打车,他拦住我,陪我走走好吗?
沿着这座北方小城的人行道慢慢往他家的方向走。梧桐开始飘落一片片虚弱枯黄的树叶。我问他,想吃点什么吗?前面那个夜市快到了。
他摇摇头。
又过一会儿,他说,给我唱首歌吧。
我想让他开心起来,就硬装出一副笑脸,你不是声乐专业的嘛,怎么总让我唱?
他羞赧地笑了,转过来看着我,自从听了你唱歌,我就不敢唱了。
他终于露出了笑靥。我赶紧假装得意地说,那是。我何等唱功,实力派的。他又呵呵笑着。
我们默默地向前走,走到一个转弯处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我也随他停下。他望着我,恳求的语气,小诺,我们去住旅馆吧。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去。
我失语。良久,我异常坚定地说,不可能的。
他皱着眉头疑惑地凝视着我,他的声音有些愠怒,为什么?你上次不是说你也喜欢我吗?你说和我在一起特别舒服……
你已经结婚了。我打断他。
他沉默下去。或者,沉没下去。深深地沉没下去。
后来一路上他再没有对我说一句话。静静地走着,不时抬头去看无星无月的夜空,轻轻地叹息,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他用手随便理一下。
我把他送到他家门口,看着他走进去,才一个人默默地离开。我打了车,在车厢里点起一枝烟。隔窗看夜色中的城市。稀落的人群,秋风萧索,霓虹孤寂地燃烧,我突然感到无比的疲累。
是夜,我又失眠了。被偏头痛剧烈地折磨着。我睁着双眼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望去,我想到秦文宇的彷徨和苦闷,想到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想到每天面对的工作……我恨不得立刻打车去火车站,连夜逃回南方去。事实上有许多次,我在正上班时都想突然扯掉领带,撕下假模假式的工装,逃走。不告诉任何一个人,独自逃走,逃回南方,逃到任何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在一屋子的黢黑中,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决定回北方其实是一个错误,而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每天上下班路上,遇到的那只黑猫……它被绑在商店门前的树干上。周身黑毛,不夹一丝杂色,眼睛是刺骨的钴黄,像两颗夭折的星,尾巴环半个身体,懒洋洋地侧卧着,头颅低垂。我从来不曾看见过有谁蹲在它的身旁逗它,从来不曾看见过它的身旁有谁。 第一次抚摸它,手指一碰,它就受惊似地一缩。偷偷地回过头看我,默默地俯下脑袋,轻声地叫。后来每天路过,我都蹲下来对它微笑,捋捋它漆黑的毛皮,然后轻声和它說再见。它慢慢不再惧怕我,偶尔还会乖顺地用舌头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舐我的手心,毛刺刺的,小刷子一般。湿漉漉的,像清晨叶轮上的露水……每次见它我的心都会抽一下儿,无以言喻的难过。我突然就感觉到了它的孤独,属于它的生活就是被绑在树干上,每一天每一天地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日出日落。很多次我都想,想用剪刀偷偷地剪断拴住它的那根尼龙绳,放它逃走。让她当一只自由自在的流浪猫。或者,遇见新的主人。而不用再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被绳索牢牢捆住。 可是,它会走吗?它愿意走吗?它敢走吗?它想走吗?我多像它。我多像它!——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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