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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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人中学坐落在楚水城的北郊。

  在树人中学与城区之间,原先是农田。是的,是非常好看的农田。

  从学校到城区,或者从城区到学校,只有一条路,像一条水蛇,扭扭曲曲的。

  小时候,我常常随哥、姐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不是去上学,“小时候”这个词已经告诉你,我还没到上中学的年龄。也不是去捕捉自然之美,抒什么情,懂得抒情是与懂得欺骗同步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城里的农民很少能吃上有皮的猪肉。猪皮究竟哪去了?大人们说,全给红卫兵、解放军做了裤带子。我不喜欢吃猪皮,也就懒得问如果不杀猪,红卫兵和解放军就不用裤带子吗?

  大人们说,吃肉不连皮烧,就是少几成味,寡得很。

  我很反感他们的虚张声势:除了过年,或者是爷爷的生日,其实我们是很少吃肉的;到了吃肉的日子,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肉会少几成味,从大人们的吃相中,我也没有发现有少几成味的迹象。

  但是,一讨论到买肉的事,我们都主动要求到乡下去买带皮的肉。 乡下就是树人中学所在的北郊。

  现在想想,那条路实际上是城市与乡村的分水岭呢。

  水牛。秧苗。知了的嘶叫。特别脆蹦的阳光。这些构成了我对小时侯和这条路的全部记忆。

  想象力的贫穷与我少年时代生活的贫穷差不多是等量的。所以,我的回忆和叙述总是干巴而艰涩的。

  后来要发展工业了。

  从树人中学到城区,横空出世了一座工厂。这是一座生产骨胶的厂。不知骨胶为何物的人也许会忽略了这座工厂,而我,甚至现在一提起这座工厂仍清晰地嗅到那浓烈而恶心的气味,那是一种让死亡都不能安静的气味。

  我不敢想像将骨头榨出胶质是一种怎样的劳动。我拒绝做这样的思考。

  但我无法回避这座坟地一样的工厂。是的,坟地,到处堆放着蛆蝇成群的猪骨、牛骨,甚至还有我们同类的骷髅。高耸的烟囱总是飘出鬼魅的烟雾。

  我说我无法回避,不仅仅是我后来成了树人中学的学生,还因为我今天的叙述就是从树人中学开始的。已经停产的骨胶厂,生产车间搬到另一处郊区,向新的人群播送依旧的恶臭了。老厂区高大的烟囱仍然竖在那里。躲在它挺拔的阴影里,我们看到了肖老师和李老师,和李老师的妻子,也是老师的仇老师。

  树人中学新建了一座教学楼,原先的旧教室分给老师们,老师们将最初的宿舍改建成厨房,而把起居室、会客室都搬到已成为新家的旧教室里,正屋和厨房分居两地。

  仇老师叫仇萍,是我们地理老师,泉州人。趁仇老师往新家搬地球仪的工夫,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的仇老师。

  仇老师身高150公分至160公分,穿上高跟鞋有160公分高,穿平底鞋也就150 公分多一点,我们都觉得仇老师穿高跟鞋时更好看,这不光是身材高了,还因为仇老师穿高跟鞋时挺胸收腹,比穿平跟鞋时精神多了;仇老师不胖不瘦,这是我们男生一致通过的评语,50公斤左右,作为重量50公斤并不重,我们班上许多男生都能挺举70 公斤以上的杠铃,还有一位同学能把50公斤单臂举过头顶,但我们觉得50 公斤体重对于仇老师正好;仇老师到楚水城应该有些年头了,仇老师说过,大学一毕业就随李老师——现在的丈夫当时的男友——来到了楚水城,但仇老师不说一句楚水方言,一开口依旧鸟鸣啾啾的,听她讲话的人大多忘了听她说的内容,而去听她悦耳悦心的音调,仇老师上课逼普通话,我们觉得比鸟鸣还好听,我们又听懂了内容又听到了她唱歌一样的声音,仇老师是个闲不住的人;仇老师上课很投入,特别是讲到沿海港口城市,仇老师是这样导入新课的:我们祖国的东部,绵长的海岸线犹如一根优美柔爽的绸带,而那一座座港口城市则是这绸带上光彩夺目的宝石,今天,我带同学们一起走进我美丽的家乡——一座历史悠久文化淳厚的港口城市泉州。我们一下子真的都牵着仇老师的手,走进了像仇老师一样好看的泉州城。

  “我们不应该把这60 个平方分为相等的两部分,”一个带着磁性的男人的声音从简单的布帷里边传出来,“我们可以分成不规则的三部分,卧室可以小些,客厅可以大些,再隔出一小块,置一张书桌,无聊的时候坐在里面看看闲书。”

  男人的语调也是沪浙一带的,但多少掺了些楚水方言。

  将旧教室、新家居一分为二的布幔,以浅蓝为底色调,些许的灰白——远方的云朵或腾起的浪花——则显露出无法掩饰的忧郁,一种失血的苍白;不大不小的浪花由远而近,布幔轻微的晃动都让人觉得海水会泼得一地;没有船帆,没有礁石,也没有蠢笨的企鹅和像闪电一般高傲地飞翔的海燕。

  但是,这幅布幔的淡雅和忧心,的确是让人难以忘却的。

  “呼——哧。”半幅海水被里面的男人伸手赶到一边,海水一退,我们看到了这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男人。

  “还没搬完?”他问。

  “还有你的百宝箱。”她答。

  他习惯性地用右手的食指推一下并未下滑的镜架,准备出来。

  “你在这边拾掇吧,我去。”说这话的当然是我们仇老师。

  应该是春天吧,仇老师抹一把汗,脱去了毛线衣,露出好看的衬衫,至今让我们惊得呆呆的。

  我再来介绍一下那位已经坐在旧沙发上的男人吧。

  他是李老师,我们仇老师的丈夫,在楚水城区的重点中学——楚水第一中学教书,所教学科也是地理。

  李老师很瘦,这一瘦让人觉得他长胳膊长腿长脖子的,一走路又好似直胳膊直腿直颈项的,李老师的学生来我们学校串门曾告诉我们,李老师讲热带动物时,两手直楞楞地撑在讲台上,头尽量向上昂起,活像一头长颈鹿,所以在一中同学们都称他“长颈鹿先生”。

  李老师的近视度不少于800度,镜片像厚厚的茶杯底,这茶杯底让他看人看事物看得清楚了,但谁也没办法看清他的眼睛,就更不用说透过他的眼睛看他的心灵了;而他摘下眼镜擦拭时,我们又觉得那双深凹的眼睛有些恐怖,像没有一样。

  李老师的地理科是全市教育界公认的优秀课,只有我们——仇老师的学生——不这样认为,因为我们在仇老师原先那窄小的家里听到仇老师教李老师讲《世界地理——非洲》如何破题,李老师坚持要借用《动物世界》的幻灯片讲非洲,仇老师说虽然感性教学手段很不错,能激发学生的课堂热情,但是作为地理学科,我们还应该关注那块大陆上的人文风情、生态环境、自然宝藏,要让学生认同黑色也是上帝创造的,黑色也同样代表着美丽、善良。

  那一天,我们只担心李老师的长颈项无力支撑他下坠感极强的头。

  当然,李老师的《非洲》公开课获得了那一次赛课唯一的一等奖。

  李老师从沙发上站起身,因为仇老师已经把他的百宝箱端到了他面前。

  “先搁下吧,我们去买菜做饭,零头碎脑的以后慢慢收拾。”李老师说。

  “今天吃什么?”仇老师并没有停手收工的意思。

  就在这当口,一个被中午时分的阳光拉得很长的影子悄然潜进了依然凌乱的屋子。

  “真不好意思,昨天说好了今天早点来帮你们搬家的, 一出门就遇上一个乡下来的学生家长,难缠煞了。”顺着瘦长影子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女人,也是说浙江方言。

  “不迟,不迟,还没收拾妥当呢。”仇老师既不惊异也不惊喜地说。

  “还是先做饭吧。”李老师一副总忘不掉吃的饿相。

  三个人像三只南方来的候鸟,叽叽喳喳。

  我们始终没有听到仇老师如何称呼这个看来也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干活的女人,我们就无从知道她的姓氏。

  但我们会知道的。

  一番客套,一番自责,整理内务与买菜做饭终于有了明确分工。

  “我收拾残局,你们去买菜吧。”仇老师依然手脚不停地拾掇着,汗水把她的刘海粘在额际,稍微偏右地弯曲着,阳光斜斜地推过来,右鼻翼及右颈部的背光部分显得十分柔和,活脱一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肖像。

  “你们”在不易察觉的缄默中很快从这个零乱的家里走了出去。仇老师一个人无声息,但显得更麻利地拾掇着。三只鸟飞走两只鸟,还有一只会干什么呢?

  一出树人中学大门我们就知道了这个女人姓肖,也是楚水第一中学的老师。

  跨出学校大门,肖老急促右拐。右边不足50年米的地方有个农贸市场,平时哪怕有些微的北风,树人中学的大门口都会有浓得化不开的家禽特有的骚腥味。

  李老师的右手食指刚去推鼻梁上的镜架,一看肖老师右拐,忙不迭地去拉肖老师的膀子,留意了他这个动作的人会以为李老师在刮自己的鼻子。

  “这儿又小又脏,而且说不准会短斤少两,还是去莲花池市场吧。”李老师似乎是在征求意见,但他一边说一边半仰着头已经向左去了。

  左拐,就是向南,迎面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李老师似乎无所谓,无怪乎一中学生背后称他是热带长颈鹿,他是很适应强阳光的样子。肖老师则不然,阳光下一直埋着头,一副怕羞的样子,阳光把她的脸亲得红彤彤的。

  好在好再往右拐,沿着海光河——楚水城区的中心河——有一条浓荫蔽日幽静寂然的巷道。这条巷子宽不过10米,长约400米,两边是小城市小地方少有的法国梧桐,从树径上看树龄肯定不短,两边的居所一律是两层结构的“将军楼”,面对巷道的大门大都是深色调的,而且很少开启。这里白天少有行人,夜晚更稀人声,李老师是这样介绍给肖老师的,肖老师果真来反复证明了无数次。

  的确,国民党统治时期,江苏省政府 韩德勤就曾把行署设在这里,在反共前沿现场办公,无怪乎这些梧桐不喜不悲颇有见识的样子。据说,这些很少开启的大门后面大都是有来历的高人,有德高望重的,有名门望族的,有豪商巨贾的消闲处,也有失时的凤凰隐居所——再失时也是凤凰呀。

  一进入这巷子,人就身心俱佳,肖老师就要很近地贴着李老师走。

  乘他们莲步轻移,我再来介绍一下肖老师。肖老师叫肖丹,跟李老师、仇老师俱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一起来到楚水城。那一年,小城一下子来了三个客籍大学生,直把个县文教局忙得屁颠颠的——安排到最好的学校,明令学校领导照顾好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仇老师去了北郊那是后话。肖老师穿平跟鞋身高也在165公分左右,穿上略带些后跟的皮鞋,肖老师差不多齐到李老师的额头,而当他们分开走,错觉会让人相信肖老师比李老师还要高。说实在的,肖老师跟仇老师一样水灵灵的,身材也好,面容也好,甚至比仇老师还会穿衣服。在这个春阳和暖的天气里,肖老师在水红色重磅真丝衬衫的外面,罩了一件淡蓝的棒针马甲,对襟似乎因为尺寸不够而总是敞着,每移一步,马甲的下摆就回应一次颤动,一种无风自动的撩人。

  李老师和肖老师总喜欢走这儿的路,不光是这里深居简出的人们知道,我们这些做学生的也知道,学生们知道了家长们也就知道了,家长们知道了邻居们也就知道了,邻居们知道了各路亲朋好友也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仇老师能不知道吗?

  仇老师就像不知道一样。

  李老师和肖老师买菜回来总在中午1点左右了。仇老师略显倦态地斜靠在旧沙发上,沙发泛白的粗格子布面料在支架的绷力下,十分好看地依着托着我们好看的仇老师。

  被仇老师称为“你的百宝箱”的仿红木质地的上了锁的小箱子已经被揩去了灰尘,静静地守在式样明显过时的茶几上。

  “连根菜,刀子鱼,爬灰头……”李老师依照楚水人的叫法点数着网兜里的菜蔬,问,“在哪儿择菜?”

  “厨房里也乱,就在这走廊上吧。”仇老师欠起身说。

  三只南方来的候鸟又聚在了一起,叽叽复叽叽,喳喳复喳喳,让人觉得他们所做的一切是十分愉悦而又轻松的。

  “热带植物是很奇特的,总是高高大的啊,就连仙人掌都长得挺拔高耸如同丛林,在我们这儿那东西可是盘栽的呀。”李老师在仇老师的左边漫不经心地择菜,扯起了热带植物。

  “这楚水人真是会享受,你说这刚露叶片的小青菜能不好吃吗。而且还是连根吃呢。”肖老师在仇老师的右边自说自话,小棵连根菜在她怀里直折腾。

  居中的仇老师作了简短的总结性发言:“快吧,肚子真饿了。”

  厨房再乱也还是要进厨房的,否则生米如何煮成熟饭,生菜如何炒成熟菜?

  肖老师、仇老师捧着净菜,李老师端着装了菜坯的畚箕,三只南方候鸟向不远处的厨房飞去。

  叽叽喳喳,哧啦,笃笃笃,仇老师的厨房里绝对乱了套,鸟语菜香,不亦乐乎。

  乱就乱吧,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越乱越好,乱的是敌人。其实中国人个个不怕乱。

  我觉得有必要去看一看那只百宝箱,否则这三只南方来的候鸟永远说着我们无法猜出的谜,我们做学生的也永远无法对仇老师说什么对李老师说什么,包括对肖老师说什么。

  这“百宝箱”真的精致,八个角都包着紫铜,锔着紫铜钉,每个钉头都是一朵好看的梅花,包角镂空成祥云蒸腾状,又像是梅花的香气,箱盖与箱体之间的铰链也是紫铜的,形如三节横陈的河藕,锁搭扣亦为紫铜铸的拳头,重叠的心形掌。

  是的,很精致,很好看。

  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有四名女生和五名男生,背景是一座宫殿式的建筑和一片很开阔的草坪,两边的松柏看得出是很有些树龄的古木。

  9个人都穿着衬衫在笑,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仇老师、肖老师和李老师。仇老师和肖老师挨得很近,几乎搂在一起,两个人四只羊角辫,似乎仍在调皮地晃着。说实在的,岁月的魔力真的不可抗拒,尽管我们知道这两名女生绝对就是仇老师和肖老师,但我们实在又说不上她们还有哪儿相像,分明就是不同的她们。我们作出判断的唯一依据,就是她们少女清纯之美必然演化成了她们已然定型的少妇华贵之美。

  挨着肖老师的男生当然是今天的李老师,敢情做学生的时候,他的四肢及身材就是那样长且直,而且头已经尽量向前上方昂起,而且眼镜的度数已经不少。李老师的右手撇在肖老师的后面。我们猜不出他是在后面拉着仇老师的手呢,还是偷偷地抚着肖老师的腰。

  看完这张照片,我们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我们有点不喜欢李老师!

  把照片放在一边,往下翻,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信,有肖老师写给李老师的,有仇老师写给李老师的,有李老师分别写给肖老师和仇老师而终于没有寄出的,还有肖老师写给李老师和仇老师俩人的。

  三个人几乎天天能见面,特别是李老师和肖老师,他们虽说不是夫妻——再笨再保守的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学生,对“夫妻”这个概念还是懂的,譬如爸爸和妈妈,爷爷和奶奶,外公和外婆,而绝对不是男生和女生——但他们每天一路来一路去,风雨无阻,不是一个人陪同另一个人上市场,就是另一个人陪同一个人去散步,他们干吗要写信呢。而且这样反复交叉地写?

  百思不得其解。

  起先我们的父母也不相信李老师每天陪着不是妻子的女同事上市场、散步,并且警告我们要撕烂我们的嘴,我们当然不服气,吾爱吾师更爱真理。我冒着被撕烂嘴的风险,绘神绘色地告诉父母:今天早上的细雨密得像牛毛,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在上学的路上,在海光河那条幽深的巷子里,千真万确地看到了李老师和肖老师,肖老师左手拉着李老师的右臂,右手的伞一直没有打开,细雨顺着他们的发梢直流,像断了线的珍珠,当然也就像泪花流了,我肯定没有看错,和他们迎面相遇的时候我还叫了老师们早呢。父母的口气没有先前硬了,说:该礼貌的不礼貌,不该礼貌的瞎礼貌,你喊什么喊。天呐,什么时候该礼貌什么时候不该礼貌呀,这理由就是大人豢养的狗,他们需要的时候就放出来吓唬你。

  我们除了心里觉得别扭,别的倒没觉得事情堕落到了什么地步。假如挽着李老师的臂膀的是我们仇老师,我们心里一定会蜜也似的甜,问题就出在这儿——吊在李老师臂上的是那个同样好看的肖老师。

  我们时常听到大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咕咕。注意:是叽叽咕咕而不是仇老师他们的唧唧喳喳。大人们开始用一些不卫生的字词粘贴在跟李老师和肖老师有关的句子上,对仇老师则寄予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不幸的好人啊!

  信我们就不读了,那是李老师的隐私,谁看谁就犯法。那么再看看那些没头没脑的纸片吧。

  是些没有题目、可能也不完整的诗。我们根本看不出李老师有什么诗人特征,就像根本猜不出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是,那些断行的文稿肯定是诗。你听:

  “我是那孤枝上唯一的铃铛/阳光的鞭子抽过来/我就在空中摇响/……”

  “让太阳自由地升起降落/让岁月听我诉说/……”

  “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亮/我的嘴唇在黑夜里闪亮/……”

  “我在呼唤你的名字/我的呼唤比雪落在地上还轻/比星星划过天空还亮/……”

  在那个年龄段里,我还不懂得爱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文字叫醒了我内心沉睡的部分。

  也分不清是谁写的,反正字迹不同。

  我承认我已经一头雾水。

  根据当时和以后楚水第一中学及树人中学传出来的信息,我们晓得了几种不一样的真实。

  真实之一:读大学的时候,李老师跟肖老师忒好,但校园内不兴恋爱,传出这条信息的人还神秘地说,李、肖那么要好,但没搂抱过,更谈不上亲嘴了,也就更谈不上更严重的事态了,谁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包括他们的好朋友仇萍也这样认为。

  就在他们毕业前的一个月,李老师在学校花园鹅卵石铺就的曲径上,却大方地挽起了仇萍的手漫不经心地散步。原因很简单——仇萍悄悄地告诉李:肖丹的父母不同意肖去苏北农村扎根,这还不打紧,更重要的是肖家最要好的朋友、在省革委会担任要职的某人物亦反对肖去遥远的苏北。

  这“某人物”凭什么反对?李问。

  不光是“某人物”反对,连“某人物”的儿子也反对。仇答。

  仇又说,我们再劝劝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些做父母的实在是目光短浅,反正我不管,你到哪我到哪。

  话说到这份上了,李老师当然忍不住要挽仇萍的手臂。

  看来仇萍是个有心计的女人。

  真实之二:肖丹的父亲与仇萍的父亲曾是出生入死的战友,肖丹的父亲是从学校里投笔从戎的,换言之,有文化;而仇萍的父亲是因为听说参加了新四军就不再愁吃愁穿了,于是就扔掉草夹子,就上了部队,在同一个部队里生死与共。虽说文化层次相异,但性格投缘,仇萍的父亲对识字断文的肖丹的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总是肖丹的父亲领导仇萍的父亲,而肖每有升迁,仇亦必有提携。谁说枪子儿不长眼睛?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枪子儿就没照他们的要命处去过。终于解放了,两个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的战友,又是找领导又是托朋友,硬是分到同一个大院里工作。

  到了反右的时候,有人对老肖的家庭及社会背景提出质疑,而肖从来就没有主动对组织交代过。老仇当然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在生活会上拍案而起:那年头我们尽忙着打仗了,谁有功夫扯这鸟淡。没有打过仗的领导最烦人跟他摆谱:打过仗怎么了,打过仗就可以骑在别人的脖子上撒尿拉屎?

  生活会不欢而散。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他有涵养啊。老肖独自一人找到领导的门上,痛陈自己的知识分子的弱点,表示一定要在领导的帮助关心支持教育领导下痛改前非从灵魂深处改造自己。

  领导表示:谁知错就改谁就是好同志。话外之音,知错不改的老仇已经不是好同志了。

  没多久,老仇离开了大院子到了海边一家拆船公司做门卫去了。对此,老肖一家深怀不安,每年总要悄悄地去仇家看看。仇家对此更加心存感激。

  所以,肖丹、仇萍一直好得像亲姐妹。她们心照不宣的是,谁也不对外人提及这段往事。

  大学毕业前,仇萍找到了肖丹。

  “李这个人蛮好的,你喜欢他干吗不说?”仇萍问。

  “没有的事。”肖答。

  “这倒是。我也问李了,他也说没有的事。”仇自说自话。

  仇又说:“李准备去苏北,我一定要跟他走,彼此也有个照顾。”

  俩个人围着学校花园也不知走了多少圈,但谁也没有再发言。

  看来肖丹主动撤阵了。

  真实之三:仨人一同来到楚水城,一同分到了楚水第一中学,他们一起度过了短暂的快乐时光。

  谈婚论嫁已经摆上了议事日程。

  肖丹又张罗又撮合,事情很快就成了。成了的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

  婚后的日子在淘米洗菜的水中漂洗得无滋无味。李常常在床头叹息学生的代的好时光。哪有女人不敏感的,除非她迟钝;哪有女人不吃醋的,除非她愚蠢。

  仇萍认真提出:我们离开一中。

  原因不言自明。李表示服从。

  仇萍十分积极地跑手续,文教局领导倒是善解人意,终于松口了:到北郊去,离城又不远。

  仇萍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肖丹也在悄悄忙。肖丹决定去支边。

  不行,李果断地说。肖丹心脏不好,身体单薄,决不能去缺氧的地方。

  亲姐妹毕竟是亲姐妹,抱头痛哭一番,烦人的事竟然不了了之。

  这仨人任你是鬼神也断不清他们的关系。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葡萄满街乱滚,甜味弥漫在楚水城的空气里。谁也没有在意,先是肖老师背上简单的行装走了;没几天李老师和仇老师也走了。

  海光河的巷道依然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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